第三章 不辭冰雪為卿熱
晨曦初明,海風吹得心間一片豁達開曠。路旁碧樹葳蕤,雀鳥在晨光中啾鳴,如童伶咿咿呀呀輕吟江南小詞。
我剛剛走下方寸靈台就聽見崖下傳來一陣急切如雨的馬蹄聲。放眼看去,一隊金甲軍從海邊疾馳而來,四月春暄,綠煙遍野,金甲軍在路上騰起一片飛煙,倏忽到了眼前,疾風卷雲一般。
高大的西域良駒上騎坐著英姿不凡的金甲將士,為首一人躍下駿馬,衝我一抱拳:“在下禦林軍左使向鈞,請問莫歸神醫可在?”
原來是皇帝陛下的禦林軍,怪不得這麽張揚神氣。
我彎腰回了一禮:“家師出海,尚未歸來。”
向鈞臉色一變,急問:“那,他幾時回還?”
“家師未曾提及。”
他急得跺腳:“這可怎麽是好。”
“不知大人找家師何事?”
我雖然這樣問,其實心裏明了,禦林軍左使親自來請師父,想必是當今皇上身體有恙。
果然他道:“皇上有恙,請神醫入宮就診。”
若是尋常百姓,我必定會說,師父不在那我去吧。可是,患病的乃是皇帝陛下,師父說過,這位昶帝是個喜怒無常的人,最喜叫人“愛卿”,但愛著愛著,卿就死了……
我自然不想死,於是攏袖幹笑,做送客之狀。
不料,向鈞突然眼睛一亮:“姑娘既是神醫的弟子,想必也是醫術高明,就請姑娘跟我們走一趟吧。”
我嘴角一抽,忙道:“我醫術與師父相差甚遠。”
“姑娘不必自謙,請。”
他抬手一揮,唰的一聲,身後的金甲軍齊嶄嶄從中劈開,如同抽刀斷流,露出一輛精美的馬車。
我還未來得及說個不字,就被他不由分說地“請”到了車上。
我摳著車門,急道:“左使大人,你總得讓我帶上藥箱啊。”
他又將我“請”了下來。
我回到靈夕閣,帶上藥箱,順便給眉嫵留下幾行字告知去向。她此刻還在後頭的含煙閣裏酣睡,可憐我一早爬起來去采花,巴巴地被向左使碰上……真是早起的蟲子被鳥吃。
剛剛留好信,容琛撩開珠簾走了進來。
“你要進宮?”
我哀哀點頭。
他眉梢一揚:“要不,我隨你同去?”
我心裏靈光一閃,他既是師父口中的“貴”客,必定有過人之處,莫非也是位神醫高人?我心中暗喜,連聲道:“好啊好啊。”
他抿唇一笑:“我去看熱鬧。”
我:“……”
他笑容可掬:“要是你被皇帝陛下打了板子走不得路,我還可以把你運回伽羅。”
……公子你能不能說句吉利話。
去京的這一路上,我頗為憂鬱。我年紀輕輕,還未成親,我……能不能不去啊,撩開車簾,一片金甲寒光晃花了我的眼。
我悶悶縮回到車裏,進行自我安慰,怎麽說我也是神醫莫歸的得意弟子,除了長生不老,這世上大致沒什麽疑難雜症能難得倒我,怕他作甚。再說,身邊還有一位貌似高人的人。不料斜眼一看,高人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在閉目養神,總之一副遊山玩水的懶散悠然,臉上隱隱約約寫著“不靠譜”三個字。
馬車徑直進了帝京。宮門外,棄車換轎,一行人進了宮城。
進了承天門,便是一重重的瓊樓玉宇,大氣恢弘,肅穆雄偉。昶帝倒真是品味不俗,也舍得花錢,處處金碧輝煌,流光溢彩,雕欄玉砌,繁華奢靡到了人間極致。
繞過禦花園,沿著九曲長廊,步步高升,回環曲折行了許久,也不知走到了何處。山重水複之際,一座明麗堂皇的宮室出現在眼前,十幾位宮裝麗人靜立殿外,各色牡丹明豔富貴地在玉階下排了一水兒怒放,和那宮娥彩女的錦衣華裳爭豔鬥輝,花團錦簇,豔不可言。
向鈞低聲道:“陛下的寢宮到了。”他進去之後,我和容琛等在丹陛下。
容琛不聲不響站在我身後,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我:“直起腰。”
我難道一直作卑躬屈膝狀?
過了一會兒,隻聽見裏麵傳來一聲醇厚低沉的聲音。
“宣進來吧。”
一名內侍出來對我招了招手,我吸了口氣便抬步走了進去。
屋子裏當真是靜得針掉都能聽見。
宮女宦官三步一人,神色卑恭地侍立殿內,靜如木偶。
珠簾掀起,一陣龍涎香撲麵而來,我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噴嚏,等我直起腰抹了把臉,見到了龍**的一位男子,慵懶地半靠在一個玉石枕上,劍眉微蹙。那倨傲不羈,意興闌珊的儀態竟是說不出的風流倜儻。
這位想必就是昶帝了,真是意料不到的年輕貌美,但眉宇之間隱見一股戾氣,有一種不怒而威的天儀。
我上前施禮。
他打量了我一眼,目光唆的一下落在了我身後,停留了很久,我猜是在借容琛的臉洗眼。
讓見慣了天下絕色的昶帝受此驚嚇,我甚是抱歉,深表同情,頗為理解。
他撫了撫胸口:“平身,你就是神醫莫歸的弟子?”
“是,草民靈瓏。”我又指了指身後:“這位是我的助手容琛。”
讓容琛屈就我的助手,實在抱歉,但我總不能說他是來看熱鬧的。
昶帝懶洋洋地靠著,看上去懨懨無力,目光裏卻藏不住犀利的鋒芒,粗粗打量我兩眼,目光飛快落在我的唇上,想來我唇形還算不錯。
“你醫治過多少人?”這話問得,顯然是對我的醫術不甚信任。
“數不清。”通常數據不具體就沒什麽說服力,於是我接著又補充了一句,“除了人,我還醫治過狗、牛、豬 ……”以示我涉獵廣泛,經驗老到。
向左使低咳了一聲。
昶帝沉默,也不知對這個回答是否滿意,過了會兒,他才道:“前日母後生辰,朕多飲了幾杯未進晚膳,夜間有些口渴腹餓,便拿了個蘋果,吃到一半,朕無意間看了一眼蘋果。”說到這兒,他皺起了眉,表情介於欲言又止和惡心欲嘔之間。
我不由猜道:“莫非陛下在蘋果裏發現了一隻蟲子?”
他望了望我:“半隻。”
那半隻的下落可想而知……
“這幾日,朕一吃飯便惡心嘔吐,總覺腹中有隻蟲子在拱。”
莫說是被腰斬的蟲子,便是生吞了整隻,這會兒也早就香消玉殞在昶帝體內,感覺到蟲子在拱,惡心嘔吐自然是心病作祟。
“你可有什麽法子,解朕之症?”
我略一思忖,點頭道:“有。”
昶帝當即道:“你說。”
“請陛下取一截未清洗過的豬腸和一碗清水。”
向鈞露出一個大驚失色和難以置信的神色。殿內靜悄悄的,數位宮女太監齊齊望著我,表情和向左使極度一致。
昶帝眉頭一蹙,但很有涵養地也未多問,隻對向鈞揮了揮手。
不多時,向鈞端著一個托盤進來,上麵放著一截豬腸和一碗清水。未清洗的豬腸有一股讓人不大愉悅的味道,自然,模樣也不大中看。
昶帝又露出一個惡心幹嘔的表情,身側立刻有宦官很有眼色地遞上一方錦帕,昶帝接過,虛虛地捂住了口鼻。
我打開醫箱,從中取出一雙薄如蟬翼的手套,然後拿出一包散粉溶解在清水中。
“陛下請看。”我拿起豬腸,走到昶帝跟前,翻開。
昶帝看了一眼,便脖子一伸,嗷了一口酸水。
我退後幾步,對容琛點了點頭:“過來幫忙拿一下。”
容琛眉間一顫,卻也沒有推拒,伸出兩根手指拿著豬腸尾端。
看著那不食人間煙火的容顏和修長白皙的玉指,再想起他的潔癖,我心裏頗感罪過,端起那碗清水慢慢倒入豬腸中,然後對容琛笑了笑:“好了,倒在空碗裏。”
容琛放手倒出一碗渾濁的水。
我拿著藥水清洗過的豬腸翻開:“陛下再看。”豬腸幹幹淨淨,連那皺褶,都是幹幹淨淨的。
昶帝露出一種如釋重負,雨過天晴的表情。
我一見,心裏也如釋重負。
宮女將托盤拿開退下。
我脫下手套,淨了手,從藥箱裏拿出一包藥粉,恭恭敬敬呈上:“這藥粉陛下喝下一杯即可。”
效果嘛,剛才的演示已經不言而喻。
昶帝勾了勾唇角,對向鈞一頷首:“賞。”
向鈞將我和容琛領到了禦花園後的鳳儀殿,不大工夫,十幾個楊柳腰芙蓉麵的宮女婷婷嫋嫋地托著賞賜魚貫而入。
玉如意,金元寶,紅珊瑚……倒真真是出手大方。
我將賞賜一分為二,推到容琛跟前。
“公子今日辛苦了。”
他舉著兩根洗得通紅如香腸的手指,笑道:“你給他的到底是什麽?”
我看看四下無人,偷偷道:“一包瀉藥而已。方才那包洗腸的乃是蝕骨水,喝了哪有命在啊。”
“原是個障眼法。”容琛莞爾:“你糊弄人的時候,倒還真是一臉憨厚。”
我正色道:“這不叫糊弄,乃是對症下藥,心病還須心藥醫。”
依我從醫數年的經驗來說,這世上最難治的是心病,最好治的也是心病。
容琛往那貴妃榻上一歪,支頭笑眯眯道:“聽你師父說,那昶帝喜怒無常,你罵他是豬,也不知他會不會記仇。”
我心裏咯噔一下。不會吧,我雖然拿豬腸比作他的腸子,但我委實沒有將他比作豬的意思。
“你呀,最好是小心為妙,小心小命不保。”
……啊呸呸呸,烏鴉嘴。
據可靠消息,當日下午昶帝泄了兩次,晚膳時分,進食了一籠水晶素包和一碗白粥,未嘔吐。
我心裏大安,將昶帝的賞賜打了個包袱,準備翌日打道回府。雖說住在這禦花園旁的鳳儀殿,風景秀美,應有盡有,昶帝還特意派了十幾位宮女侍候,但昶帝喜怒無常,這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感覺實在不妙,最好快些走人。
我做好了離開的準備,誰知翌日一早,昶帝又將我叫了去。他的氣色明顯看著比昨日強了許多,拋開那喜怒無常的性子,倒也是個英武俊朗的男子。
“愛卿的藥,果然是神效。”
我一聽他改口叫我“愛卿”,突然有種不妙的感覺。
他挑了挑眉,施施然道:“朕,近來得了一個毛病,心裏老是想著一個人。”
說到這兒,他停住了,仿佛又思起那人,幽幽一口輕歎之後,英氣逼人的眉睫竟然凝結了一層悵然若失的輕愁。
我等了片刻,見他仍舊處於黯然銷魂狀態,便淡定地問了一聲:“是男是女?”
向鈞嘴角一抽,咳了一聲。
昶帝回過神來,淡定地瞥了我一眼:“女人。”
這便好。
“她不在眼前的時候,朕不管做什麽都沒心思,吃不好睡不好,眼花、胸悶、無力、發呆、幻覺幻聽、百無聊賴。”
我心裏哦了一聲,此乃典型性相思病,陛下的症狀還挺全乎。果然是飽暖思**欲,這厭食症一好,相思病便來了。
他撩了撩眼皮,橫過一記眼波:“愛卿,能治麽?”
我突然想起容琛的話,便多了個心眼,吞吞吐吐道:“這病,好治,也不好治。”
他不動聲色地問:“怎麽說?”
“若是她也因陛下而得此病,最是好治。”
“怎麽治?”
我望了望他身後的龍床,淡定道:“雙修一晚便可根治。”
向左使一臉通紅,顯露窘色。
昶帝皮糙肉厚地問道:“那,若是她沒得呢?”
“那就不大好治了。”
“到底有沒有法子?”
我遲疑了一下:“嗯,也有。”
他眼神一亮,坐正了身子道:“你說。”
我上前兩步,結果手還沒伸到昶帝的胸前,就被一隻鐵掌握住了手腕,向左使臉上的紅暈還未褪去,但眼神已經冷冰冰的一團殺氣。
昶帝揮了揮手:“無妨,讓她說。”
向鈞放開了我,我揉了揉手腕道:“若是喜歡一個人,相見的第一眼,便會在心裏生出情絲,情絲越來越多,細密糾結慢慢纏繞凝結成了一顆相思珠,嵌在心裏血肉相連。若是挖去這珠子,便不再喜歡這個人。”
向鈞露出了一個“你瘋了”的表情。
我繼續道:“我將陛下的心剖開,拿出那顆相思珠,相思病自然痊愈,隻不過心裏會留下一個小洞。”
我說完,室內一片死寂。
太監呆若木雞,宮女臉色如雪。
向左使的表情演變為:你死定了。
再看昶帝,倒是不動聲色,不愧是一國之君,聽了這麽個治法,竟然還沉得住氣,果然是有過人之處。
可惜,我心裏將將把他誇完,隻聽一聲雷霆暴喝:“剖開了心,還能活嗎,你若不是莫歸的弟子,朕就將你拉出去斬了,你想謀逆不成?”
他怒目圓睜,雙手叉腰,之前那風流倜儻,氣宇風華的模樣一掃而光,儼然就是一罵街的潑夫。
我鎮定自若地回答:“絕不會死,取珠之後,我會給陛下縫好心髒。”
他騰騰幾步走到我跟前,目光陰森森地掃向我的領口,然後,胸口。
我一向自認為相貌極有安全感,但還是心裏一緊,下意識地就退了一步。
他指著我的衣服,呸了一口:“就你這歪七扭八的針腳?衣服都縫不好,還縫人?”
向左使不厚道地噗了一聲,忙抿住了嘴。
我淡定地攏了攏領口:“陛下不信?草民已經治愈過多人。”
昶帝瞪圓了眼睛:“你是說,你治過這種病?”
我點了點頭:“是。大多數人心裏隻有一顆珠子,但有的人心裏卻有兩顆珠子,最可怕的是,我居然見到有個人,心裏有幾十顆珠子,將他一顆心撐得快要爆了。”
“幾十顆?”
我繼續點頭:“碰見那種心裏有一堆珠子的人,醫治頗為棘手。因為不知道那顆珠子是相思誰,比如說,他想讓我斷了他對李小姐的相思。可是那幾十顆珠子,哪一顆才是屬於李小姐的?”
昶帝眼神陰晴不定,讓人捉摸不透。
我繼續道:“通常是,張三心裏的相思珠是因為李四,但李四心裏的相思珠卻是因為王五。總之,相思病的病症非常複雜。”
昶帝默不作聲地盯著我,也不知對我的話聽信了幾分。
俗話說忠言逆耳,真話通常聽上去像是假話。特別是皇帝這一職業,聽到真話的概率更低,難得聽一次真話,大抵和天方夜譚差不多。我並不指望他相信,但身為醫者,卻有義務對患者說出實情。
“相思病雖痛苦煎熬,卻苦中有甜,回味雋永,別有一番銷魂滋味,並非人人都有幸得之,往往治愈不如不愈。”
這是我總結的自己多年來治相思病的心得。
向鈞籲出一口氣,一副你終於胡說八道完了的如釋重負的表情。
我也籲出一口氣,回他一副你不懂就不要質疑專家的表情。
昶帝緩緩坐在他寬大的龍**,默然沉思了許久,後幽然道:“就算你說的是真的,朕也不願意取出相思珠。”
“為什麽?”
“等你喜歡上一個人,就會明白了。”
那最好不過,我深施一禮:“草民告退。”
“等等。”
“陛下還有何吩咐?”
“愛卿能不能讓她喜歡上朕?”
……陛下,神醫不是神仙。
我施禮請罪:“這個,草民很難辦到。”
他慢悠悠靠上龍榻,衝我粲然一笑:“既然是神醫,愛卿你一定能辦得到。”他容貌極好,鳳目龍睛這一笑,倒還真是姿色撩人,春意橫生,不過接下來的一句話,頓時讓我渾身幽涼,如墜冰窖。
“要是辦不到嘛,那就去死好了。”
他一臉春意速成寒冬,語中似有風刀霜劍,殺意凜凜。
我惶然低頭,此時此刻深刻體會到了何為伴君如伴虎,真真是翻臉快過翻書。強權之下,命如螻蟻草芥,由不得你不低頭。
我隻好說:“陛下能否讓草民先見見那個人,再根據具體情況,想具體辦法。”
昶帝一揚下頜:“向鈞,帶她去。”
我和容琛被“請”入一頂輦車。我有種虎口脫險但並未逃離虎穴的感慨。
自小我便立誌做一名神醫,主攻長生不老,雖治了不少相思病,卻沒當過紅娘。這第一次幹牽線搭橋的勾當,居然牽的還是昶帝的線,若是牽不上,便要小命嗚呼,我心下一片愁雲慘霧,糾結不已。
容琛果然是來看熱鬧的,似笑非笑地抿著薄唇,閑逸優雅地飲著車中的茶水,作壁上觀。
我忍不住對著他發牢騷:“都說每個人生來腳上都拴了月老的紅線,有那命定的姻緣。你說這昶帝後宮放著三千佳麗,他還惦記著吃外食,那兩隻腳脖子夠使嗎?”
容琛噗的一聲,口中茶水噴了出來。
我悻悻抹了一把臉,深感此行任務艱巨。
見到昶帝意中人的那一刻,我心尖一顫……任務的艱巨完全超出我的想象。
昶帝信道,京城大大小小的道觀無數,上清觀是其中翹楚。向鈞將我領進道觀時,我滿腹疑惑,不是來見昶帝的意中人嗎?為何來此?
向鈞徑直將我領進道觀後的一處幽靜宅院,指著林蔭樹下的一位女子道:“那便是陛下的心上人,明慧。”
我一眼看去,心裏咯噔一聲,原來,昶帝他老人家喜歡的女人,是個女道士!
那女道士站在一叢芭蕉樹前,綠影之中單薄高挑,一襲青色道袍隨風飄逸,遠看頗有幾分道骨仙風。
本來隱隱還抱著幾分希望的我,一看她的身份,頓時覺得牽成這條紅線的可能性為零。向道修仙之人,求的是長生不老,得道成仙,又豈會被紅塵中的情愛所迷。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牽不成紅線我便要駕鶴西去,無奈之下,我隻好硬著頭皮走上前去。
明慧聽見動靜,轉過身來。看清她容顏的那一刻我又大大吃了一驚。
驚的不是豔,而是不豔。
我以為能讓昶帝害上相思病的女子,不知如何的傾國傾城,顛倒眾生,實在沒想到卻是一個冷若寒霜的女子,甚至算不得似花似玉,說是如冰似玉倒挺合適。
皇宮入眼所見的女人幾乎個個都算得是花容月貌,沉魚落雁。若說後宮佳麗如那色彩明豔的細致工筆,眼前這位便是清淡的水墨寫意,與那後宮的繁花似錦,富貴雍容簡直就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味道。
再美的容顏看多了也會平淡,如同頓頓大魚大肉,見到一根青蔥,就會眼冒綠光。眼前的明慧,絕不是一棵青蔥,乃是一塊豆腐。她算不得傾國傾城,但那肌膚,卻是我見過的最白最細,日光之下,竟如淨瓷一般泛著光,白得通透無瑕。在她跟前說話,竟然不敢出氣,生怕吹破了她的容顏。
向鈞和顏悅色道:“明慧姑娘,這位是神醫莫歸的弟子,陛下請她來,勸勸姑娘。”
明慧立刻露出不耐厭煩之色,顯然,向左使因為昶帝的緣故,成了不受歡迎之人。我也不例外,她看我的目光也是清清冷冷地一瞥,帶著不善。
我也不想這樣,但是,身為一枚“愛卿”,我也沒有辦法。
讓我驚詫的是,明慧看到我身後的容琛,竟然跟看到一棵白菜一樣,隻是隨意一瞥,目光連個小小的停頓都沒有,麵對這般風華絕世的男人,竟然淡漠至此,我覺得不可思議,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容琛。這一看,更加不可思議,容琛望著她,眼中竟然閃動著奇異的光彩,如同發現了一顆稀世明珠。
我頓時就迷茫了,是我的審美觀扭曲,還是男人們的審美觀扭曲?我再次回頭仔細地打量著明慧,仍舊未能看出她哪裏勾魂攝魄,容貌頂多算是清秀,比不得眉嫵的一半姿色,但為何容琛見到眉嫵如見白菜,而見她卻是眼中一亮?我百思不得其解。
明慧冷冰冰地對向左使道:“你回去轉告他,不必派說客來,我意已決,不會更改。”
向左使置若罔聞,對我微一頷首,那意思就是,你可以開始了。
舌燦蓮花並非我的強項,特別是容琛施施然站我身邊,一副等著看我傾情演出的期待眼神,讓我來時路上打了一肚子的草稿瞬間灰飛煙滅。
我對著向鈞幹笑:“向左使,煩請在外麵等候一會兒。”
向左使露出一副不必見外的表情。
我頓了頓:“女人的私房話。”
他終於紅著麵皮退下了,臨走不忘將不是女人的容琛也領了出去。於是,院子裏隻有我與明慧,壓力小了不少。
我暗中回憶了一番鎮子裏的媒婆張嬸子的慣用詞語,斟酌了又斟酌,尚未醞釀出一句合適的開場白,明慧冷冷先道:“你若是他的說客,不必開口,請回吧。”
“我不是說客,是大夫。”
她鼻子裏嗤了一聲:“我沒病。”
我抹了抹鼻子:“是皇上有病。”
“相思病”三個字我尚未出口,隻聽她冷哼了一句:“他確實有病,神經病。”
……這姑娘,不光容貌別致,性格也是嗆口小辣椒,話中帶刺,一針見血,可比那群後宮唯唯諾諾的小綿羊,口味重多了。
我突然明白昶帝為何喜歡她了,大約是阿諛奉承聽得多了,想要換一換口味,找一找虐。看著她冷若冰霜的容顏,涼薄厭惡的語氣,我有種直覺,讓她喜歡上昶帝,估計比讓昶帝喜歡上我還難。但千難萬難,也總要一試。不得不說,昶帝撩人心魄的笑容和那一聲情意綿綿的“愛卿”,以及他所代表的一種無形無聲無色無味的名叫權勢的東西,的確可以讓我等愛卿生出勇往直前的大無畏力量。
“陛下對你一片癡心,為何不肯答應呢?”
據說,因昶帝獨獨掛念著明慧,後宮三千佳麗常年大旱,顆粒無收。
她白了我一眼:“對我癡心的人多了去了,難道我個個都要答應不成?”
可是這個癡心人,又高又帥又有錢哪,我訕訕道:“他貴為天子,容貌出眾,富有天下……”
話沒說完,她譏笑道:“生為天子,容貌出眾,不過是個投胎時找了個好肚皮而已,算什麽本事?”
我搓了搓手:“話是這麽說,可是,會投胎,比會什麽都強啊。”
明慧極不耐煩,擰著眉頭冷哼:“你不必多說了,反正我不喜歡他。”
我有些詞窮,半晌弱弱道:“可是他就是喜歡你怎麽辦?”
明慧冷笑:“他喜歡我,不過是因為我不喜歡他。”
“哦?”
“他身為一國之君,普天之下的女人都是他的,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卻沒想到遇見我,對他不理不睬,他自然是咽不下這口氣,放不下這個麵子。”
“既然你知道他的想法,為何不順水推舟,斷了他的念想?”
明慧眉頭一擰:“怎麽斷他念想?”
“我說實話,姑娘不生氣吧?”
明慧的臉色和善了許多:“我最喜歡聽實話,你隻管說,越實在我越喜歡。”
“依我看,聖上的相思病其實就是自己找虐。宮裏那麽多的佳麗,哪一個不是國色天香,論身材論相貌論學識,你皆不是拔尖之人,唯一可讓他覺得眼前一亮的,大約就是你的個性。他生來九五之尊,無人敢忤逆他一句,現今連東蠻西域都臣服腳下,世無對手,堪稱寂寥無趣。你的拒絕剛好勾起了他的征服欲望。”
雖然她是個小女子,征服起來不如鐵騎踏破疆土來得波瀾壯闊,但閑極無聊之下,聊勝於無不是?
“你說得不錯。他不過是閑得生毛,找個樂子。”
……姑娘,我服了你了,這種糙話也敢出口。不過,她的膽大放肆是依托在昶帝的喜歡之上,若是像我等愛卿,一句話惹了他不快,頃刻間便會變成死卿。
“所以,隻要反其意而行之便可。他喜歡你素顏朝天,你便濃妝豔抹,他喜歡你反抗拒絕,你便順從接受,他喜歡你不喜歡他,你便偏偏喜歡他。”
她低垂眼簾,沉默。
“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得到了,或許不過爾爾。姑娘不妨以退為進,或許可以解開這盤死局,得以脫身。”
“你說得對。”
她冷冷一笑,眸子亮晶晶的透著一股子倔強剛烈:“我越是躲避他越是糾纏。不如破釜沉舟,進宮去見他。我要越醜越好,讓他惡心厭惡。”
但她的模樣,分明是一種如冰似玉,白璧無瑕的冷豔,越是拒人千裏,越是引人入迷,放在昶帝的眼中,明明就是另有一番別樣風情,根本達不到讓他惡心厭惡的級別,於是我建議說:“我有位師妹,是易容化裝高手,請她來給你裝扮一番,定會讓陛下眼前一亮。”
她爽快地點頭:“如此更好。”說罷,打開門吩咐向鈞去接眉嫵。
容琛怔了一下,以眼神問我緣由。
我低聲回了一句:“這是女人的事,你不懂。”
幸好伽羅離京城不遠,一個時辰後,向鈞帶著眉嫵前來。
眉嫵聽了明慧的要求,嘴角一抽:“人人都想讓自己更加美貌,姑娘為何要望醜裏整?”
“回頭我再對你說緣由,你隻管把她裝扮得越醜越好。”
眉嫵點頭,打開了百寶箱。須臾之間,一雙妙手將明慧的風格驟然改變。若不是我在一旁眼睜睜看著,真以為有人將明慧偷了梁換了柱。
明慧拿著鏡子隻端詳了一眼,便一提裙裾大刺刺走出了庭院。
把門的向鈞張著嘴,兩隻眼皮爭先恐後地抽搐。
容琛低頭看著腳麵,以手扶額,不忍抬頭。
一行人回了宮城,昶帝早就得了消息,在掬月苑設了宴,迎接心上人進宮。
苑中暗香浮動,分花拂柳進入花廳,內裏是清一色的玉器玉桌,素雅高潔,淨光瑩瑩。廳內連紅燭都不燃,隻用那紫金盤托著夜明珠照亮,端的是月宮瑤池一般。大約昶帝認為這樣的風格方勉強襯得上他的心上人。
然而他並不知,他的心上人已經今非昔比,見到明慧的那一刻,他呆住了。
“皇上萬福。”明慧弱柳扶風地跪了下去,一把嬌聲嬌氣的聲音,生生將我喊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心裏暗讚,這姑娘,真有天分。
昶帝恍然如夢,半晌才道:“明慧,真的是你嗎?”
“當然是奴家,怎麽,皇上不喜歡奴家這樣嗎?”她嬌嗔著飄了一個媚眼。
我嗖地打了個寒戰。
“喜歡,朕不知道有多喜歡。”
昶帝的聲音微微有點顫,不知是驚喜還是驚嚇。但麵上的的確確是端著一副驚若天人的喜不自勝。我不由深深佩服昶帝的處亂不驚,同時也深刻懷疑他的審美觀,是否已經嚴重扭曲到不可理喻的地步。
“那奴家真是太高興了。”明慧從袖子裏掏出一方帕子呼地一甩,一股子香粉衝了過來。我使勁忍住一個噴嚏,昶帝卻沒忍住。
“哎呀,皇上受涼了嗎?”明慧拿那香手帕使勁蹭他的臉,看她暗暗咬牙切齒的模樣,我估計那手勁不小,她心裏想的是掐死昶帝吧?
昶帝連打了幾個噴嚏,這才抽空道:“沒,沒。朕是太高興了。”
明慧嬌滴滴道:“奴家也很高興能入宮陪著皇上啦……”
那一個刻意拉長又刻意發嗲的“啦”,銷魂得讓我捂著腮幫子直咽酸水。
“真,真的嗎?”昶帝竟然露出了一個驚喜得不知所措的表情,有點語無倫次。
明慧一扭腰一跺腳外加一個媚眼:“當然是真的。”
我感覺自己已經到了極限,從腳底板嗖嗖地冒上來一股涼氣。
昶帝真乃神功罩體,刀槍不入,居然還興高采烈地衝我招了下手:“你也算是朕的媒人。來,喝上一杯。”
我顫悠悠上前,喝了一杯謝媒酒,趁機提出告辭。不料昶帝笑眯眯道:“不急不急,過幾日朕還要重重賞你,給你一個意料不到的驚喜。”
昶帝笑得英俊迷人,但不知為何,我覺得骨頭縫兒裏噝噝地躥進了涼風。他到底要賞我什麽?依照我對他人品的了解,我絲毫不奢望他能給我個驚喜。
我心思不定地地回到鳳儀殿,看著被我連累著一起被留在宮裏的容琛和眉嫵,深感愧疚。眉嫵倒毫無憂色,看著皇宮處處新鮮,快活得像隻小鳥,圍著容琛唧唧啾啾,我則像隻頹廢的老鳥,懨懨地撲騰到後麵,一頭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