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突然出現的黑衣人

亂流混戰

乾坤用陰陽匕從木筏上切下一段細長的木片,又從環形褡褳裏取出一塊鬆明,綁在木片上,取火折子點燃了,插在木筏前端,當作火把使用。

開境地是西北方的瀑布,但木筏一駛入水霧之中,乾坤和木芷眼前便是霧蒙蒙的一片,即便有火把照明,也分辨不出西北方是哪個方向。但瀑布水聲清晰可聞,隻需循著水聲而行,便決計錯不了方向。乾坤手握長竿,用力撐劃,木筏向水聲處駛去。

然而乾坤撐水之時,總感覺池水有些古怪,長竿一撐下去,竟忽左忽右地偏擺,似要從手中跳脫而出,仿佛水下有人抓住了長竿一般,一下子往左拉,一下子又往右扯,他每次將長竿撐入水中,都必須用上極大的手勁,才能將長竿牢牢握住。

撐劃了一陣,瀑布的水聲並沒有變得響亮,反而漸漸變得微弱了。乾坤暗覺奇怪,心想莫非偏離了方向,越駛越遠了?他向水聲處用力撐劃,水聲漸漸變大,但過得一陣,水聲又小了下去,如此反複多次,木筏仍舊行駛在水霧彌漫的太乙池上,始終抵達不了瀑布所在之處。

除了瀑布的水聲,乾坤時不時能聽見他人的說話聲,這些說話聲大多是叫罵之聲,時而遠時而近,從四麵八方湧來,有時甚至能看見木筏的影子,模模糊糊地從近處駛過。

“劃了這麽久,倒像還在原地打轉,真是邪門了。”乾坤奇道。

木芷同樣察覺到了古怪之處,但一時之間想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

乾坤心中好奇,忽然停止了撐劃,將長竿抽出水麵。木筏失去了撐劃之力,卻並未立刻靜止下來,繼續向前駛出了數丈,漸漸偏轉向左,再駛出數丈,又忽然偏轉向右,駛了一陣終於慢了下來,最終靜止不動。但這種靜止隻在瞬息之間,木筏很快便再次動了,隻不過這次不是前行,而是緩緩向後倒退。乾坤和木芷相視一眼,目光中滿是驚異之色。此後木筏時而向左,時而向右,時而前行,時而倒退,速度忽快忽慢,像是無形之中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所牽引,在太乙池上自行行駛。

乾坤蹲跪在木筏邊緣,將右手伸入水下,直沒至肩。他明明沒有用力,右臂卻自己動了,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忽而往前,忽而往後,與木筏行進的方向完全一致。乾坤頓時明白過來,原來太乙池的水並非靜止不動,而是有無數亂流縱橫交錯,木筏被亂流帶動,這才自行行駛;也正是亂流交錯的緣故,乾坤方才撐劃之時,木筏明明是朝著瀑布水聲駛去,但方向時有偏轉,始終無法到達。至於四麵八方傳來的各種叫罵之聲,多半是其他人劃著木筏駛入太乙池後,受困於亂流之中,找不到擺脫的辦法,這才大聲叫罵。那些追趕乾坤和木芷的木筏,沒有一隻追上來,自然也是被亂流帶偏了方向的緣故;時不時從近處駛過的一些木筏,同樣是亂流在作祟。隻是太乙池位於太乙山上,乃是一個高山湖泊,並非水流滔天的大江大河,此時又沒有山風吹刮,水麵應該靜止不動才是,如何會出現這麽多亂流?

乾坤將右臂抽出水麵,帶起一股刺鼻的石灰味兒,極是難聞。他知道了木筏不受控製的緣故,當即撐竿入水,看準瀑布水聲的方向,用最大的力氣撐劃,對抗水下的亂流,盡可能地使木筏不出現方向上的偏移。然而一根長竿的力量,在肆意流竄的亂流麵前,是何等的微不足道,乾坤已然拚盡了全力,木筏行駛的方向仍是不受控製地出現偏轉,有時遇到流速極快的亂流,他明明往前撐劃,木筏卻向後走,往左撐劃時,木筏卻朝右轉。

乾坤奮力與亂流對抗了一陣,終歸是徒勞無功,心裏不由得生出了一絲擔心:“這樣下去,別說靠近瀑布,便是想駛出太乙池回到岸邊,怕也是不能。我和木芷會不會就這般漂在太乙池上,永遠也出不去了?”轉念一想,能和木芷永遠待在一起,倒也不失為一樁美事,情不自禁地看了木芷一眼,麵露微笑。可他很快便搖起了頭,心中自語:“乾坤啊乾坤,終南山秘境的入口就在眼前,那是你下定決心非去不可的地方,你怎能冒出停止不前的念頭?眼下處境雖然困頓,但直麵困境,便是修行,我定能想出去往瀑布的法子。”他與父親乾宗師雖然鬧過許多不愉快,但每當陷入困境之時,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乾宗師說過的這句話。他如此一想,眉宇間神色重新堅定,環顧四周,開始專心思索逃脫亂流的法子。

木芷見乾坤時而凝眉沉思,時而舒顏帶笑,時而輕輕點頭,時而又暗暗搖頭,心裏不免奇怪。她此時擔憂眼下的處境,心想乾坤多半也是在憂慮此事,於是沒有多問。她尋思著終南山中的各種蟲類,的確有蟲類可以辨瀑布之氣,但此時不是不知道瀑布在何處,而是明明知道卻無法抵達,想來想去,竟沒有一種蟲類可以幫助他們乘坐的木筏擺脫亂流,駛抵瀑布所在之處。

兩人正苦思對策之時,正前方的水霧中忽有黑影出現,一隻木筏被亂流帶動,迎麵駛來。那木筏上站著一人,黑衣流彩,身姿婀娜,竟是最先追趕黑衣男人進入水霧深處的水之湄。

乾坤和木芷雖然抹花了臉,但乾坤的粗布衣服已被四個無色道士撕碎,此時龍褐顯露在外,水之湄一見龍褐,立即認出了乾坤和木芷。水之湄追趕搶走七彩葉猴的黑衣男人,但因亂流作祟,很快便追丟了目標,在太乙池中不知方向地轉來轉去,心頭早已氣急敗壞。突然遇見乾坤和木芷,她立刻想到活死人胎珠,懸鏈銀球筆直地擲出,隔空擊向乾坤。

乾坤立刻揮起陰陽匕,向飛來的銀球擊去。

“別碰銀球!”木芷急聲叫道,卻已經來不及了。

隻聽一聲刺耳的錚鳴,陰陽匕擊中銀球,銀球頓時被彈了回去。但銀球早已開有縫隙,被陰陽匕一擊,立刻有孟婆湯飛濺灑出,乾坤猝不及防,幾滴孟婆湯朝他的臉麵濺來,雖然他不會中毒而死,但孟婆湯以綠礬製成,腐蝕性極強,燒傷他的麵目,卻是極為容易。

好在木芷熟悉水之湄的手段,懸鏈銀球剛剛隔空飛出,她便迅速脫下了粗布衣服,看準銀球罩去,將銀球裹了個嚴嚴實實,濺灑而出的孟婆湯,全都被粗布衣服擋下,粗布衣服上頓時燒出了幾個破洞。

水之湄冷笑道:“木丫頭,翅膀長硬了,敢對姐姐動手了?”

木芷說道:“你殺害金無赤,又背叛主人,我再不認你是姐姐。”

“既然如此,那就休怪我手下無情。”水之湄話音未落,扯動銀鏈,銀球在半空中兜了個圈子,對準木芷疾飛而去。

然而這一擊卻落了空,銀鏈拉得筆直,銀球卻差了幾分,飛到木芷的眼前卻停住了。原來兩隻木筏順著兩股相對的亂流行駛,彼此相錯而過,各向兩頭駛去了。水之湄擊出銀球之時,木芷尚在攻擊範圍內,等銀球飛到時,兩隻木筏間的距離已拉開了不少,竟短了幾分。

水之湄叫道:“木丫頭、乾坤眉,你們遲早會落在我的手裏……”聲音漸去漸遠,隨木筏消失在了水霧當中。

乾坤和木芷短時間內想不出擺脫亂流的法子,隻好任由木筏隨著亂流而走,此後遇到了不少交錯駛過的木筏,這些木筏上乘坐的人有烏力罕和蒙古力士,有趙無財和金衣大漢,也有其他搶奪開境物的人,但因水霧彌漫,等到這些人看清乾坤時,根本來不及動手,木筏已一錯而過,於是隻能衝著乾坤破口叫罵。乾坤苦思許久,始終想不出脫困之法,索性暫不去想,雙手叉腰站在木筏上,與交錯而過的人對罵。有時水霧中剛出現木筏的影子,對方還沒靠近,乾坤便破口大罵起來,對方被罵得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張口回罵。乾坤唯一沒有開罵的,是遇到那乞丐模樣的男人所乘坐的木筏,乾坤本想感謝那人的救命之恩,但那人手腳撐開,大大咧咧地躺在木筏上,像是喝醉酒後睡著了一般,竟大聲地打起了呼嚕,乾坤不便打擾,便沒出聲。除此之外,但凡遇到木筏,不管木筏上乘坐之人認識與否,乾坤均是照罵不誤。乾坤從未有過如此稀奇古怪的經曆,罵到興起之處,忍不住放聲大笑。木芷見了乾坤的樣子,也不由得麵露微笑,有時竟也跟著罵上兩句,那些因受困於亂流而產生的種種憂慮,一時之間竟通通拋諸腦後。

不僅乾坤和木芷乘坐的木筏是這樣,太乙池中還有不少木筏彼此相遇,木筏上乘坐之人都是這般叫罵不休。一時之間,太乙池上到處都是叫罵之聲,你問候我爹,我記掛你娘,各種汙言穢語在峪穀之中回來**去,餘音繞穀,經久不息。

風生水起

乾坤前後一共製作了五支火把,待五支火把燃盡後,為了不浪費鬆明,便不再製作火把,任由木筏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漂行。

乾坤一開始和遇見的人對罵,罵到後來索然無味,便不再浪費口舌,在木筏上躺下休息,重新苦思擺脫亂流的法子。四下裏罵聲漸歇,到最後空穀寂寂,再無人聲,一來眾人都罵得累了,二來各自木筏上的火把都已燃盡,黑暗中即使有木筏相錯駛過,也瞧不見對方是誰,因此不再胡亂叫罵。

不知木筏在水霧中漂行了多久,長時間漆黑一片的夜幕深處,忽然有亮光出現。

亮光出現在乾坤和木芷的左側,那是碧綠色的火光。

一隻木筏從左側的水霧中駛來,筏上一人盤腿而坐,正是太一道的玉道人。

玉道人右掌托著一團碧磷火,借助火光,他瞧見了乾坤和木芷,頓時目露精光,一躍而起。“總算撞見你們了!”他尖細的嗓音響起,雙掌一翻,數團碧磷火憑空燃起,射向乾坤和木芷。

乾坤和木芷急忙起身閃避,數團碧磷火雖沒射中二人,卻紛紛落在了木筏上。碧磷火比尋常明火燃得更快,木筏上頓時燃起了碧綠色的火焰。

乾坤和木芷急忙捧水澆向火焰,然而剛澆滅幾處火焰,卻又有十幾團碧磷火隔空飛來,落在木筏上。玉道人惱恨乾坤在仙塋園裏處處與他作對,因此下手毫不留情,兩隻木筏擦身駛過的瞬息之間,他竟接連射出了數十團碧磷火,全都落在乾坤和木芷乘坐的木筏上。眼看乾坤和木芷不斷地捧水滅火,忙得手腳大亂,他痛快地大笑起來,笑聲又尖又細,聽起來極是刺耳。

玉道人乘坐的木筏逐漸駛遠,消失在了水霧之中,乾坤和木芷乘坐的木筏卻情況不妙。盡管兩人不斷地捧水澆在火焰上,最終撲滅了火焰,但捆紮木筏的繩索卻被燒斷,木筏散架,木頭一根根地分離開來,兩人眨眼之間便失去了立足之地。

乾坤大叫道:“木芷,跳水吧!”兩人一起躍離木筏,跳進了太乙池中。

身子一入水,兩人立馬各自抱住了一根木頭,以免沉入水下。

乾坤擔心亂流分離,將他和木芷卷去不同的地方,急忙向木芷伸出手去,叫道:“抓住我!”木芷明白他的用意,也向他伸過手來。

兩人各自伸長了手臂,好不容易才觸碰到了對方的手指。可就在這時,兩股亂流忽然在此交錯,兩人剛剛觸碰到的手指頓時分開。乾坤被一道亂流卷向左側,木芷則被另一道亂流卷向了右側。

“木芷!”乾坤想也不想便鬆開抱住的木頭,雙手奮力劃水,向木芷遊去。可木芷所在的那股亂流速度極快,她頃刻間便被卷進了水霧當中,隻聽見“乾坤”的叫喊聲越去越遠。

乾坤拚盡全力遊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卻接連遭遇了好幾股亂流,被越卷越遠,其中一股亂流竟是朝下湧動,頓時將他卷入了水下,接連嗆了好幾口水。他奮力掙紮,好不容易才擺脫下行的亂流,浮上水麵,不停地咳嗽。此時木芷已不知被卷去了何處,“乾坤”的叫聲在極遠的地方響了兩下,便戛然而止。

乾坤心急如焚,一邊踩水,一邊大喊“木芷”,卻始終無法聽到木芷的回應。水麵上的木頭早已被亂流卷得不知去向,他隻能不停地踩水,使得身子不會沉入水下,過不多時便累得氣喘籲籲。再加上水中石灰的刺鼻氣味極為濃烈,他吸入過多,逐漸心胸窒塞,頭腦暈漲。他隻盼能立即遇到一隻木筏,哪怕是敵人的木筏也行,一來他本人可以得救,二來可以迅速搜救木芷。

夜幕之下,一隻木筏果然出現了,順著一道極快的亂流,從斜刺裏一掠而過。

乾坤急忙大聲呼救,可這隻木筏掠過之時,與他相隔了三四丈遠,且速度極快,木筏上雖然立著一道人影,卻根本不可能救起他。

然而鐵鏈聲忽然嘩嘩大作,一團漆黑之物從掠過的木筏上飛來,不偏不倚地落在乾坤的身前。乾坤當即一把抱住,隻感覺一股大力拖著他不斷地靠近木筏。

乾坤被拉至木筏附近,一隻大手伸來,將他從水中拉起。

乾坤抱住的那團漆黑之物近在眼前,他隱約看見一個“鬼”字,認出是鬼麵青銅匣。鬼麵青銅匣的一端連著鐵鏈,鐵鏈又粗又長,握在一個身形極為魁梧的人手中,正是那搶走七彩葉猴的黑衣男人。黑衣男人的肩頭響起“嘰嘰吱吱”的叫聲,那裏蹲踞著一隻極小的猴子,隻是夜色太黑,根本看不清那猴子長什麽模樣。

乾坤雙手撐著身體,接連咳嗽了數聲,嗆出了不少吞入腹中的水,氣喘籲籲地說道:“多謝兄台相救……”

黑衣男人不言不語,卷起鐵鏈,將鬼麵青銅匣纏回背上,走到木筏前端坐了下來,自此不再理會乾坤。

乾坤不等緩過氣來,便衝著四麵八方大喊“木芷”,可無論他如何喊叫,哪怕回聲響徹峪穀,卻始終得不到木芷的回應。他憂慮木芷的安危,心急如焚,可是放眼望去,太乙池水霧彌漫,亂流交錯,根本無法知道木芷被卷去了何處。

此時乾坤渾身濕透,散發出石灰的刺鼻氣味,皮膚更是又燒又熱,大有灼痛之感。這種灼痛之感是他落水後才有的,聯想起太乙池的水帶有石灰的刺鼻氣味,心想多半是太乙池的水裏含有石灰,他長時間浸泡在石灰水中,這才導致皮膚燒熱灼痛。想到這裏,他心中猛地閃過一個念頭,暗想道:“石灰遇水,‘熱蒸而解末’。水熱蒸即生煙,太乙池的水霧,竟是這樣來的。可石灰解末即消弭,沒有了石灰,又哪裏來的這麽濃厚的水霧,長時間凝聚不散呢?難道……難道有人不停地將石灰倒入太乙池中,石灰始終用之不盡,水霧這才源源不絕?”

乾坤所想到的“熱蒸而解末”,乃是出自陶弘景的記載。陶弘景是南朝時期道教上清派宗師,一生歸隱山林,醉心煉丹之術,留下了不少金石煉化之書。乾坤生於道學之家,家中藏有許多道教典籍,其中便有不少金石煉化之書,乾坤從小就對修道煉丹頗感興趣,因此翻閱過這一類的藏書。在陶弘景留下的記載中,石灰一旦遇水,水便沸騰生煙,石灰則消解於水中。乾坤此時聯想起陶弘景關於石灰遇水的記載,頓時想明白了太乙池之所以會水霧彌漫,正是石灰遇水生煙的緣故,太乙池的水帶有石灰的刺鼻氣味,自然也是由此而來。隻不過太乙池整日水霧彌漫,即使山風吹拂也不見消散,唯一的可能是不斷有石灰被倒入水中,從而源源不斷地產生水霧。石灰不斷入水,顯然是人力所為,終南山中有能力辦成此事的,恐怕隻有蓮社。

乾坤環顧四周,雖然看不到太乙池的岸邊,但料想此時岸邊多處地方,必定有蓮社的人正在不斷往水中傾倒石灰。正因為多處地方有石灰入水,水不斷地沸烈翻騰,冷水熱水相衝,太乙池中才會有眾多亂流產生。

乾坤雖然想明白了這一切,但對於擺脫眼下的困境,卻起不到任何作用。太乙池仍舊風生水起,亂流湧動;木筏仍舊飄擺不定,胡亂行駛;木芷仍舊不知去向,無處可尋。乾坤頓時有些灰心喪氣。

但這些消極情緒轉瞬即逝,乾坤即刻振作起了精神,暗暗想道:“也許木芷如我一般,早已被路過的木筏救起,即便不是如此,我也決不能輕言放棄。活要見人,死要……呸呸呸!胡思亂想什麽呢?她必定還活著,我非找到她不可!”此時一夜消逝,天邊漸有微光,四下裏已逐漸亮堂起來。隨著木筏的行駛,乾坤緊盯兩側的水麵,隻盼能發現木芷的些許蹤影。

尋了好一陣子,天色漸漸大亮,水霧之中忽然出現了兩隻木筏,一前一後地駛來。

乾坤看清駛來的兩隻木筏,刹那間欣喜若狂,隻因木芷正坐在後麵那隻木筏上。可他來不及高興,便立刻眉頭倒豎,因為木芷的手腳被銀鏈纏住,嘴巴被布團塞緊,水之湄手持長竿,正站在她的身旁。乾坤這才明白,原來木芷被水之湄擒住了,又被堵住了嘴,難怪他一直大聲叫喊,木芷始終沒有回應。

乾坤目光前移,看向那隻駛在前麵的木筏,隻見木筏上同樣乘有兩人,兩人一坐一立。坐著的那人是個身穿緋紅色綢衫的女子,以輕薄的紅紗遮麵,看不清容貌;站著的那人則是五行士中的土行士——土為安。此時土為安一手掌黃金羅盤,一手豎握長竿,時而看一眼黃金羅盤,時而看一眼水麵,忽然將長竿伸入水中,向左輕輕撐劃一下。後麵木筏上的水之湄,見土為安向左撐劃,於是也依葫蘆畫瓢,向左輕輕撐劃了一下。兩隻木筏一前一後,行駛的方向相同,快慢一致,仿佛是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從乾坤所在的木筏旁邊駛過時,土為安以黃金羅盤掌風水走向,目不斜視,那個身穿緋紅色綢衫的女子朝乾坤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水之湄則側過頭來瞧著乾坤和黑衣男人,冷笑道:“胎珠和七彩葉猴都在,那是最好不過了。乾坤眉,你想木丫頭活命,便照我撐筏,跟著我來。”她恨不得立刻動手搶奪開境物,可是土為安掌風水之術,能觀水紋變化,辨暗流規律,唯有跟著土為安走,方能逃出亂流縱橫的太乙池。她先前遇到落水的木芷,果斷出手將木芷擒住,後來天漸亮時,偶然遇見土為安撐筏經過,急忙跟隨土為安而行,倘若因為搶奪開境物而錯過了土為安,那不知何時才能從太乙池上逃出去了。她分得清孰輕孰重,因此按捺住搶奪之心,出言威脅,要乾坤撐筏跟來,等到逃出了太乙池,再動手搶奪開境物。

木芷看見了乾坤,眼睛頓時一亮,想叫一聲“乾坤”,奈何嘴巴被堵住了,出口卻是嗚嗚之聲。

乾坤急聲問道:“木芷,你可有受傷?”

木芷搖了搖頭。

乾坤大聲說道:“水之湄,你膽敢動木芷一根汗毛,我必叫你百倍奉還!”他明知水之湄威脅他跟上去是為了搶奪開境物,卻毫不猶豫地急撐長竿,令木筏向左挪動半丈,駛入了同一道暗流,緊跟水之湄的木筏而行。黑衣男人依舊一動不動地端坐在木筏前端,眼見乾坤撐筏追趕,卻並不阻止。

開門

土為安和水之湄在前麵如何撐劃,乾坤便在後麵如何撐劃,三隻木筏並成一線,穿行在濃白色的水霧當中。

行了一陣,始終不見岸邊,水之湄有些不耐煩了,問道:“土為安,你的本事到底行不行?都這麽久了,怎的還不見盡頭?”

土為安聲音沉穩,說道:“風水走向,盡在我手。”

水之湄又道:“你明明已有開境物,卻還闖進太乙池來,是不是已經知道開境地的位置了?”

土為安抬頭目視水霧深處,說道:“西北,開門。”

“什麽開門關門?”水之湄說道,“你那些風水術語,我可聽不明白。”

土為安卻不再理會水之湄,低下頭來,盯著手中的黃金羅盤,腦海裏已將風水定位的種種細節過了一遍,確定沒有定錯方位。他不像乾坤那般,是通過解開蓮社留下的暗語“終南山”來獲知了開境地的位置,而是通過風水定位之術,確定了開境地的具體方位。土為安和那身穿緋紅色綢衫的女子來到太乙山後,曾居高臨下俯望整個峪穀,見峪穀半白半綠,乃是一個渾然天成的太極圖。《易經》有雲:“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奇門遁甲》又雲:“八卦有八門。”土為安將整個峪穀視作一個太極,太極生出陰陽兩儀,兩儀之中白色為陽,因此白霧彌漫的太乙池便是陽儀,樹林所在的東半邊則是陰儀。土為安查看過東半邊樹林中的角角落落,並無任何異樣,因此確定開境地不在陰儀那邊,那就隻可能在陽儀這邊。陽儀生出四象中的太陽和少陰二象,太陽和少陰二象又生出八卦中的乾、兌、離、震四卦,乾、兌、離、震四卦分別對應八門中的開門、驚門、景門、傷門,其中驚、傷二門為凶門,景門為中平,開門為吉門。風水定位之時,凶門去不得,一去非死即傷,中平雖可去,但無害無益,去了不起任何作用,唯有吉門大吉大利,乃是上上之選。這四門當中,唯一的吉門是開門,開門對應乾卦,乾卦在方位中主西北,因此土為安認定開境地必在西北方。西北方是懸掛瀑布的山壁,那裏無路可至,唯有橫穿太乙池方可抵達,因此土為安和那身穿緋紅色綢衫的女子乘木筏駛入太乙池,在發現暗流縱橫交錯的情況後,土為安便以黃金羅盤掌風水走向,通過水紋變化來分辨暗流規律,撐劃木筏往西北而行。

土為安沒有強行與暗流對抗,而是順勢而為,時不時地輕輕撐劃一下,令木筏轉至下一道正確的暗流上,借助暗流的力量,往西北方駛去。

乾坤聽見瀑布的水聲越來越響,知道離西北方的瀑布越來越近,心中不由得對土為安大是佩服。他先前受困於暗流之中,曾拚盡全力撐劃卻無濟於事,此時見土為安隻不過偶爾輕輕撐劃一兩下,可以說毫不費力,卻不斷地靠近西北方的瀑布,這等本事,確是讓他不得不心悅誠服。

瀑布的水聲變得極為響亮,忽然間天光開朗,三隻木筏相繼從水霧中駛出,抵達了瀑布的正下方。

乾坤仰頭望去,眼前的這道瀑布雖不算大,甚至及不上芷隱穀的瀑布,但長練如柱,破空急墜,仍是震撼至極。

在瀑布的背後,光溜溜的山壁上,隱約可見一個狹長的山洞。這山洞一半淹沒在水下,一半露出水麵,露出水麵的部分被轟然墜落的瀑布完全遮擋,再加上水霧彌漫,若非木筏駛至近前,根本不可能發現得了。

土為安看了一眼黃金羅盤,長竿一撐,木筏穿過瀑布,向山洞駛去。

水之湄當即撐劃長竿,緊跟土為安而行。乾坤緊隨其後。三隻木筏陸續駛入了瀑布背後的狹長山洞之中。

山洞入口狹長,卻內有乾坤,入洞不過五六丈,一片淺灘便出現在眼前,淺灘之上是一個巨大的洞廳,洞廳中奇石峻嶒,參差不齊,顯然是自然造化而成。但在成片的奇石之間,插著不少火把,照亮了一條石塊鋪就的道路。這條石道斜通向上,連接著正北方的石壁,石壁上有一個四四方方的洞口,洞中隱隱有火光透出。

“是這裏了。”土為安收起黃金羅盤,將木筏停靠在淺灘上,向那身穿緋紅色綢衫的女子伸出了手。那女子微微抬起白皙柔嫩的左手,放在土為安的手上,由土為安攙扶著走下木筏。一下木筏,土為安的手立刻縮了回來,對那女子甚是恭謹,不敢有絲毫冒犯。那女子回過頭來,一雙眼睛清澈明淨,猶似一泓秋水,朝身後跟來的乾坤看了一眼。土為安則根本不理會水之湄和乾坤等人,在前引路,那女子隨他而行,兩人走過整條石道,進入了正北方石壁上的洞口。

水之湄知道土為安沒有帶錯路,這洞廳中早有人布置好火把,照明道路,顯然開境地便是在正北方石壁上的洞口之中。但她的當務之急不是趕去開境地,而是搶奪開境物。她將木筏停靠在淺灘上,提起銀球,擰開一絲縫隙,在木芷的臉前來回晃動,說道:“木丫頭,你這張臉生得可真好看,難怪這些年來,主人和金行士一直向著你,連我都有些嫉妒呢!”銀球裏裝著孟婆湯,她的手隻需輕輕一抖,灑下一兩滴孟婆湯,木芷勢必容毀相破。

木芷被堵住嘴無法作聲,抬眼盯著水之湄,目光中毫無懼意。

乾坤卻大是心急,不等木筏完全停靠平穩,便飛身踩入水中,奔上淺灘,叫道:“水之湄,你別亂來!”聲音在洞廳中回來**去,嗡嗡作響。

水之湄瞧了乾坤一眼,冷笑道:“乾坤眉,敢對我大呼小叫!看你急不可耐的樣子,是不是很喜歡木丫頭?我若是在木丫頭的臉上加點東西,會不會更合你的口味?”

乾坤看著木芷,說道:“我當然喜歡,無論她變成什麽樣子,我都喜歡。”抬眼瞧著水之湄:“至於你這等又歹毒又醜陋的老女人,連臉都不敢露出來,我卻是斷斷喜歡不來。”

水之湄聞言大怒,麵紗上的彩珠急劇顫動。她雖黑紗罩麵,實則既不老也不醜,被乾坤這麽一激,冷聲說道:“好一個無論她變成什麽樣子你都喜歡,那我倒要看看,你這是真話,還是假意?”立刻便要動手。

乾坤急忙大聲叫道:“你不就是想要開境物嗎?我把胎珠給你!”

水之湄將手掌一攤,喝道:“別隻是嘴上說得好聽,胎珠呢?拿來!”

乾坤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我自己便是胎珠,你放了木芷,抓我去便是。”

水之湄說道:“好奸猾的小子。拿你換木丫頭,我怎知胎珠還在不在你肚子裏?”

乾坤說道:“我乾坤對天立誓,胎珠在我體內,一直未曾取出,此話若有半分虛假,教我入刀山火海,受天打雷劈!”

水之湄冷笑數聲道:“立誓有什麽用?當年有人對我立下了多少誓言,到頭來還不全都是狗屁。這樣吧,你自己剖開肚子,把胎珠取出來讓我瞧瞧。見不到胎珠,我決不放人。”

木芷急忙衝乾坤搖頭,示意乾坤不要聽信水之湄所言。

乾坤說道:“你這要求太過分了,實在是欺人太甚!”

“我有欺人太甚嗎?”水之湄魅笑一聲,將銀球傾斜過來,銀球上的縫隙離木芷的花容月貌隻有咫尺之隔。

乾坤叫道:“住手!”瞬息之間,他腦海中已轉過了萬般想法,可即便他智慧聰敏,當此境地,卻想不出任何能從水之湄手下救出木芷的辦法,哪怕他本事再高強十倍百倍,能夠一擊便擊倒水之湄,也難保銀球縫隙中的孟婆湯不會灑漏出來一兩滴,將木芷的容貌毀傷。

水之湄威脅道:“要我住手,就趕緊照我說的做,我可沒有多少耐心。”

乾坤麵露猶豫,慢慢從環形褡褳中抽出了陰匕。他臉上的猶豫之色突然盡去,仿佛一瞬間已下定了決心,說道:“一刀而已,又有何難?”手腕翻轉,刃尖對準了自己的腹部。

水之湄沒想到乾坤當真肯為了木芷剖腹取珠,眼睛裏閃過了一絲訝異之色,隨即說道:“木丫頭,你的命可真是好啊,天底下竟有男人對你如此癡情。”語氣幽幽,既是嫉妒,又是羨慕。

木芷急得“嗚嗚”作聲,頭搖得更加厲害了,眉心處的四瓣梅花變成了深紅色,眼睛泛紅,已流出了眼淚。

乾坤心中大是快慰,暗自道:“你肯為我流淚,這世上還有什麽事是我不能為你做的?乾坤啊乾坤,你便是這世上最傻的傻子,哈哈哈!”閉上眼睛,咧嘴一笑,雙手握緊陰匕,用力朝自己的腹部刺落。

陰匕刺落一半,乾坤的雙手忽然一緊,竟再也無法更進一步。他睜眼一看,一隻粗大的手抓住了他的雙手,這隻大手的主人,正是那身背鬼麵青銅匣的黑衣男人。

自從救起落水的乾坤後,黑衣男人便一直坐在木筏前端,哪怕木筏早已停靠淺灘,他仍舊如入定一般,始終端坐不動。直到乾坤握住陰匕自刺腹部時,他才一躍而起,阻止乾坤自殘己身。

黑衣男人踏上兩步,從肩頭抓起七彩葉猴,隔空拋給水之湄,吐出了兩個字:“拿去。”

水之湄急忙伸手接住七彩葉猴,定睛細看,隻見七彩葉猴生得極為古怪,暗紅色的眼睛細長如葉,毛色七彩繽紛,尾巴又長又卷,體型極小,似乎隻是幼崽,蜷縮成了一團,睜眼望著她,眼睛裏滿是驚恐和懼怕。水之湄笑了兩聲,抬眼看著黑衣男人,說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放人。”黑衣男人聲音粗沉,不怒自威。

水之湄仔細打量了一下黑衣男人,俯眼看著木芷,說道:“木丫頭,我以為你轉了性子,原來還是這樣水性楊花,到處勾搭男人。”說著魅笑幾聲,忽地手腕急抖,纏住木芷的銀鏈頓時鬆開。她知道黑衣男人身手厲害,那口鬼麵青銅匣中更是不知裝有何等厲害的物事,因此不敢逗留,抓著七彩葉猴,頭也不回地朝正北方石壁上的洞口飛奔而去。

乾坤急忙衝上前去,除去木芷嘴裏的布團,說道:“木芷,你沒受傷吧?”

“我沒事。”木芷抬眼看著乾坤,“你以後……別再做這種傻事了。”

乾坤見她雙目泛紅,淚痕猶在,笑道:“你這是為我而哭嗎?”

木芷卻拭去淚痕,轉頭看向別處,語氣冷淡了下來:“我隻是不想欠你這麽大的人情。”頓了一下又道,“我也……我也根本不需要你這麽做。”

木芷這番話說得極為冷淡,乾坤心頭頓時一涼,暗暗不解:“方才你還為我急得哭了,為何轉眼卻又如此冷漠……”轉念便想,“我為你做任何事,都是心甘情願,樂此所為,豈能因此便強求你反過來對我好?此等市恩之舉,可不是男人所為。”如此一想,便放寬了心,又笑了起來,說道:“不管怎樣,隻要你沒事就好。”

乾坤轉身拱手,對黑衣男人說道:“多謝兄台再次出手相救!隻是你沒了七彩葉猴,如何去得……”

黑衣男人擺了一下手,示意乾坤不必多言。他邁開闊步,沿著石道朝正北方石壁上的洞口走去。

乾坤望著那隱隱透出火光的洞口,心中大是好奇,說道:“木芷,我們跟上去瞧瞧。你不必擔心開境物,一切包在我身上,我一定會想到辦法,讓你進入終南山秘境。”嘴上雖這麽說,心裏卻極為清楚,沒有土為安這等風水高人引路,隻怕不可能再有人穿過亂流縱橫的太乙池來到這山洞之中,既然不會有人進來,也就不可能再有開境物,他若想搶來兩件開境物,唯有對土為安和水之湄動手,可是這兩人何等厲害,對付一個已是極難,更何況是對付兩個?

“車到山前必有路,總會想到辦法的。”乾坤心中暗道。他扶起木芷,一起往正北方石壁上的洞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