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王維的詩文暗語

暗語

兩人來到秦聖宮的背麵,沿著山路疾行,沒多久便登上了南峰的峰頂。

峰頂平整有如刀削,光禿禿的並無樹木,乃是一片徑長十餘丈的圓形空地,地麵以大小完全一致的青石鋪就,正是漢武帝時期修建的祭天道場。祭天道場的邊緣,八根石柱按八卦的方位立著,正中央砌著一人高的四方石台,暗合天圓地方之意,隻不過八根石柱東偏西倒,四方石台坍塌一角,青石縫間雜草叢生,已不知荒廢了多少年月。

此時日已西斜,乾坤一眼望去,隻見四方石台上端坐著一人。那人身形魁梧,黑衣束身,背上鐵鏈纏繞,斜背著一口鬼麵青銅匣,被夕陽餘暉一照,身影拉得斜長,當真是說不出的孤獨蕭索。

乾坤認出石台上那人正是在仙塋園裏幫他抵擋過鬼獸的黑衣男人,想不到仙塋園一別,竟會在太乙山的祭天道場重逢。

那黑衣男人聽見腳步聲,轉過頭來,看了乾坤和木芷一眼。乾坤和木芷已經易容改裝,他沒有認出二人,不發一言,又轉回頭去,遠眺群山。 乾坤心中一動:“此人現身太乙山,自是為了開境日而來,那他一個月前出現在仙塋園,多半和木芷一樣,是知道了開境物一事,這才扮作盜墓之人,去墓室裏尋找活死人胎珠。他這時候來到祭天道場,難不成已經解開開境暗語了嗎?”

酉時二刻已經到了,乾坤沒工夫招呼黑衣男人,快步奔至祭天道場的坎位,也就是正北方的那根石柱前,向峰下渾似太極的峪穀望去。此時日薄西山,夕陽將群山的影子投在峪穀之中,光影中分,陰晴有別。乾坤眼睛一亮,抬起頭來,數了數西邊的山峰有幾座,伸出手指淩空一畫,忽然叫道:“有了!”叫聲中大有喜不自勝之意。

木芷說道:“乾坤,你在山下便古裏古怪的,到底發現了什麽?”

乾坤有意無意地朝四方石台看了一眼,見那黑衣男人依舊眺望群山端坐不動,便回頭對木芷道:“我們下山再說。”他忽然要上祭天道場,上來了不過片刻時間,卻又要下去,木芷大為不解。但她知道乾坤這麽做,必然有他的原因,因此沒說什麽,跟著乾坤轉身即走,往下山的山路行去。

兩人經過四方石台時,石台上那黑衣男人忽然開口了,聲音又粗又沉:“你解開了暗語?”

乾坤停步駐足,回頭笑道:“兄台不也解開了嗎?”

黑衣男人卻道:“可否見告?”

乾坤這才知道黑衣男人雖然來到祭天道場,卻並沒有解開開境暗語。他直麵黑衣男人,忽然脫下穿在外麵的粗布衣服,露出了裏麵的龍褐,又抹去臉上的易容,現出了本來麵目,說道:“兄台於我有活命之恩,區區開境暗語,有何不可見告的?”

黑衣男人目光一動,看見那六道三橫三斷的乾坤眉,立時便將乾坤認了出來。

木芷聽了乾坤的話,這才明白乾坤是為了破解開境暗語才來到祭天道場,並且在方才的片刻時間裏,已經將開境暗語解開了。見乾坤突然卸去妝容,脫下粗布衣服,她急忙低聲道:“乾坤,你在做什麽?快把衣服穿上。”

乾坤卻大聲說話,絲毫不怕黑衣男人聽到:“這位兄台在仙塋園裏兩次救我性命,我若以假麵目欺他,豈不是鬼鬼祟祟,太過小人了嗎?木芷,你若是信得過我,便也把妝容去了吧。”

木芷猶豫了一下,說道:“我自然信你。”於是脫下粗布衣服,露出水綠色紗衣,又卸去妝容,以真容示人。

乾坤走回正北方的石柱前,手扶石柱,眼望群山,說道:“兄台是知道暗語‘終南山’三字,指的是王維的詩作,又領悟了‘太乙近天都’的意思,這才來到祭天道場的嗎?”

黑衣男人從四方石台上一躍而下,幾個闊步來到乾坤的左側,點了一下頭。

木芷對乾坤的話一點也聽不明白,輕走兩步,來到乾坤的右側,說道:“乾坤,你如何解開了開境暗語?快別賣關子了,說來聽聽。”

夕陽斜照之下,三人一黑一紫一綠,並肩立在祭天道場的邊緣,山風呼嘯而過,吹起衣袂飄飄,實是仙風神韻,肅穆莊嚴。

乾坤放眼遠眺,天開地闊,群山在望,心胸為之一闊,吟誦道:“‘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王維的這首詩作,名喚《終南山》,蓮社定下的開境暗語,指的正是這首詩。秦聖宮的圍牆上題滿了這首詩作,想必是蓮社有意留下的提示。要想解開開境暗語,找出確切的開境地,便須從這首詩作入手。”

乾坤舉頭看天,說道:“第一句‘太乙近天都’,本意是說太乙山離長安城很近,這‘天都’二字,按王維的原意,指的是唐朝國都長安。但若以字麵意思來解釋,‘天都’指的是天界,這句‘太乙近天都’的意思,便成了太乙山離天界最近的地方。太乙山群峰環列,離天界最近的地方,並非最高的山峰,而是用來祭祀上天、與天界溝通神意的祭天道場。”

木芷頓時恍然:“原來如此,難怪你見了牆上的題詩,便迫不及待要來祭天道場。”

“不錯,‘終南山’這三字太過寬泛,若非看見牆上的題詩,我決計想不到蓮社的開境暗語指的是王維的詩作。”乾坤說道,“解開開境暗語最為緊要之處,便是接下來的這句‘連山接海隅’。這句詩原本是說終南山綿延不絕,山與山相連,一直延伸到海邊。但蓮社既然將這首詩作定為開境暗語,便不能按王維的本意來理解。‘連山接海隅’的意思,應當理解為將山和海隅連接起來。”

黑衣男人正是理解了“太乙近天都”的意思,這才來到祭天道場,但到了“連山接海隅”這裏,便被難住了,無論如何觀察群山,始終無法破解。聽乾坤說到此處,他的神情不由得微微一凝。

乾坤往下說道:“太乙山自然是有山的,卻沒有海,不過接下來的兩句詩,已指出了海在何處。‘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太乙山中有霧靄聚集的地方,自然便是太乙池了,海指的正是太乙池。隅是角落之意,‘海隅’二字,指的便是太乙池的西南角。”說著抬起手臂,指向太乙池西南方的尖角。太乙池水霧彌漫,輪廓渾圓,唯獨西南方凸出一個尖角,倘若把太乙池看作海,可以稱得上海隅的,唯有西南方的這個尖角。

乾坤繼續說道:“海隅雖已找到,但太乙山有數座山峰,用哪座山峰與海隅相連,卻要費些神思。接下來的兩句詩,是‘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雖然提到了中峰,但太乙山群峰環列,到底哪一座才是中峰,卻說不上來。好在中峰後麵有個‘變’字,又提到了‘陰晴’一說,我由此便想到了影子。隻要有陽光照射,將群峰的影子變出來,投在峪穀之中,各不相同,不就是‘陰晴眾壑殊’了嗎?中峰二字,指的便是投入峪穀的群山影子當中,位於正中的那一道。”

木芷和黑衣男人立即俯望峪穀,此時夕陽將群山的影子投入穀中,當真是參差不一,陰晴有別。

乾坤的語氣忽然一轉,說道:“可是太陽每日東升西落,時辰不同,陽光照射方位便不同,投入穀中的群山影子自然也就不同。好在《終南山》這首詩作裏定下了大致時辰,最後兩句‘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已指明是黃昏時候,蓮社又將酉時二刻定為開境時辰,恰巧便是黃昏日落之時。酉時二刻剛剛過去不久,眼下影子還沒有什麽變化。峪穀中的影子共有三道,最中間那道影子,便是中峰,將中峰與海隅相連,開境地自然便出來了。”說著抬起手臂,指向峪穀的西北方。

木芷這時才明白過來,原來蓮社定下的酉時二刻,並非開境的確切時辰,而是破解暗語的時辰。她俯望峪穀,忍不住伸出手指,淩空指點。投入峪穀的山峰影子共有三道,最中間的那道影子是最短的一道,將這道影子的頂端與太乙池西南方的尖角相連,便可得一條線,將這條線往遠處延伸,直指峪穀的西北方,直指那麵光禿禿的山壁,直指山壁上那道墜入太乙池的瀑布。

“是那道瀑布!”木芷遙指西北,喜形於色。

黑衣男人雖不像木芷那般伸手指點,但隻憑眼力,已瞧出暗語所指,正是峪穀西北方的那道瀑布。他留下一句“謝了”,轉身便走。

乾坤問道:“兄台,敢問高姓大名?”

黑衣男人卻不理會,闊步疾行,頭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這是乾坤第二次問起黑衣男人的姓名,上次是在仙塋園的墓室裏,然而兩次都沒得到黑衣男人的答複,不免有些失落。

木芷望著黑衣男人的背影,說道:“這人知道了開境地便走,實在是傲慢無禮。”

乾坤卻道:“此人雖然孤傲寡言,但說話行事直來直去,倒是頗合我意,將來若有機會,定要好好結交一番。”

乾坤轉過頭來,眺望峪穀西北方的那道瀑布。瀑布懸掛在山壁正中,整麵山壁垂直陡峭,無路可達瀑布,唯有劃船橫穿水霧彌漫的太乙池。他又望了一眼山下的秦聖宮,此時暮色四合,秦聖宮已點起了不少燈籠,便道:“開境地已經找到,便隻差開境物了。眼下天快黑盡,隻怕有人按捺不住,已打起了七彩葉猴的主意。走吧,我們也趕緊下山,可別讓他人搶先一步,捷足先登了。”

兩人當即穿上粗布衣服,又抓了些土灰抹花了臉,乾坤特地將六道乾坤眉遮住了四道,然後沿著山路快步下山。

七彩葉猴

從南峰上下來,天已黑盡,燈火通明的秦聖宮,出現在了兩人的眼前。

秦聖宮依舊四門緊閉,要想進去,唯有翻牆。

乾坤來到秦聖宮的圍牆下,雙手十指探出,扣住牆石間的縫隙。他的這對陰陽手勁力十足,一抓一縱,輕而易舉便攀上了牆頭。圍牆內是秦聖宮的後園,他看了一眼,後園內遍植花木,並無人影,便回頭向木芷伸出右手,將木芷拉上了牆頭。

兩人正要作勢躍入後園,眼前卻忽然明亮了起來。

這種明亮並非燈籠的亮光,而是秦聖宮北麵的一座殿宇燃起了大火。夜幕之下,隻見那座殿宇火光衝天,濃煙滾滾,一陣嘈雜的人聲遠遠傳來,聲音亂成一團,聽不清楚。

乾坤嘴角一笑,笑中透出了一絲興奮,說道:“有人已經動手啦!我們趕緊過去,可別落在人後。”話未說完,他便一躍而下,進入了秦聖宮的後園。木芷緊隨其後躍入園中。

兩人穿過後園,一路向北飛奔,朝起火的殿宇趕去。

秦聖宮殿宇林立,規模不小,在此出家的道士不在少數。然而乾坤和木芷一路前行,既沒有遇到一個道士,也沒有遇到搶奪七彩葉猴的各路人馬,想來起火的殿宇定然發生了大事,此刻多半所有人都聚集在那裏。

在行經秦聖宮正中央的太乙殿時,乾坤和木芷終於遇到了一個人。那是一個道士,身穿土黃色的道袍,橫在殿前的石徑上,已經死去多時。這黃袍道士臉色青黑,嘴角流出黑沫,顯然是中了劇毒而斃命。

“是水之湄的手段。”木芷隻看了一眼死去的黃袍道士,便篤定道。

“若是被水之湄搶了先,那可大大不妙。”乾坤說道。

兩人繼續往北疾奔,離起火的殿宇越近,地上的死人就越多。這些死人當中,既有秦聖宮的黃袍道士,也有穿著各異的外來人;有的是被利器所斃,有的則是身中劇毒而死。

終於趕到起火殿宇的院牆外,隻需穿過最後一道月洞門,便能進入殿宇所在的北院。此時院中人聲已經清晰可聞,隻聽好幾個聲音同時大叫起來:“休要逃走!”“站住!”“快攔下他!”乾坤正要衝進月洞門,怎料月洞門內忽然躥出一個人來,險些和他撞了個滿懷。

衝出來的那人反應奇快,電光石火之間斜掠一步,避免了和乾坤迎麵相撞。

錯身而過的瞬間,乾坤借助火光,看見那人五官冷峻,臉帶黑疤,竟是蒙古國使者烏力罕。烏力罕右手捉著彎刀,左手挾著一口木箱子,側過頭來掃了乾坤和木芷一眼,隨即便如一道黑色閃電般躥入了夜色當中。緊隨烏力罕之後,月洞門內衝出兩個麵相凶悍的蒙古力士,護著烏力罕飛奔而去。

“七彩葉猴!”乾坤低聲叫道。他已認了出來,烏力罕挾著的木箱子,正是趙無財一行人帶上太乙山來的那口木箱子,他甚至聽見了木箱子裏七彩葉猴發出的“嘰嘰吱吱”的驚恐叫聲。乾坤想也不想,轉身便朝烏力罕追去,木芷也緊跟其後飛步追趕。

在乾坤和木芷之後,北院內呼喝聲不斷,上百人或衝出月洞門,或翻越院牆,如潮水一般向烏力罕追去,其中有幾人的衣服上還帶著碧綠色的火焰,一邊追趕,一邊叫罵,不停地拍打衣服上的火焰。這些人一邊追趕一邊相互亂鬥,原來人群之中混雜著十幾個蒙古力士,這十幾個蒙古力士故意留下來纏住追趕之人,好讓烏力罕有機會逃遠脫身。

乾坤拚盡全力追趕,眼看越追越近,護衛烏力罕的兩個蒙古力士突然掉過頭來,揮起兩柄馬刀,一左一右地砍向乾坤。

錚錚兩聲脆響,兩個蒙古力士隻覺眼前冷光一閃,手中的馬刀已從中折斷,刀尖插入了地下。隻見乾坤雙手抬舉,左手陽匕,右手陰匕。這對陰陽匕削鐵如泥,兩柄馬刀砍在陰陽匕上,恰如以卵擊石,立刻斷作兩截。

兩個蒙古力士將折斷的馬刀一扔,張開又粗又壯的雙臂,猱升撲上,抱向乾坤,此乃蒙古摔跤的撲抱之法。

乾坤佯裝後退,突然弓腰前躥,從一個蒙古力士的腋下輕輕巧巧地鑽過,令兩個蒙古力士撲了個空,乾坤回頭笑道:“你們又不是木芷,我可不讓你們抱。”兩個蒙古力士轉身再次撲來,又被乾坤機警地避開。

木芷聽到乾坤這句戲言,臉頰一紅,有些著惱地瞪了乾坤一眼。她趁乾坤纏住兩個蒙古力士之際,飛快地從旁奔過,向烏力罕追去。她奔行之時,已取出火折子吹亮火星,又從九宮盒裏挑出些許暗黃色的木粉,覆撒在火星之上,一縷褐色的煙霧飄升而起。她拔下發髻上的玉笛,湊到唇邊,急促地吹奏起來。

隻見四麵八方暗影點點,無數飛蛾從簷下、樹上、草間振翅飛起,勢如滾滾潮水,向烏力罕湧去。

烏力罕已經飛奔到北邊的圍牆下,隻需翻過圍牆,便能逃出秦聖宮,一旦逃出秦聖宮,躥入荒莽茂密的山林當中,再想追上他,便極為困難。

烏力罕還沒來得及翻越圍牆,一大群飛蛾已經從天而降,將他層層圍裹。他眼前一片迷亂,急忙揮動彎刀一通狂砍。不少飛蛾被彎刀擊中,翅膀上的鱗粉頓時抖落,烏力罕毫無防備,一些鱗粉直接掉進了他的眼睛。他眼睛刺痛,急忙閉上。

就在烏力罕閉眼之時,他右手一空,裝有七彩葉猴的木箱子已被木芷奪去。他心中起急,但一時之間睜不開眼睛,連木芷身在何處都看不見,更別說動手將木箱子搶奪回來了。

木芷奪下木箱子,乾坤迅速甩開兩個蒙古力士,衝到了她的身邊。但兩人來不及翻牆逃走,隨後追來的上百人,已將兩人團團圍住。

借助不遠處的衝天火光,乾坤看清這上百人當中,有十幾個蒙古力士,有金闕真人率領的二十多個黃袍道士,有趙無財和護衛他的十個金衣大漢,還有一些素未謀麵的陌生人。除此之外,乾坤看見了兩張熟悉的麵孔,一個是太一道的玉道人,另一個則是重陽宮全真道的尹誌平。此時尹誌平身邊站著四個全真道士,四個全真道士都穿著藍灰色的道士法服,但奇怪的是,法服的左肩位置沒有繡任何顏色的絲線,竟是不在五色法服之列。這四個全真道士的麵部都有刺青,一個右臉文著白虎,一人左臉文著青龍,一個額頭文著朱雀,一個下顎文著玄武,四個全真道士合在一起,恰好便是道家的四象。乾坤不知道這四個全真道士是何來曆,更不知道尹誌平為何會突然出現在秦聖宮。

原來,當日丘處機和尹誌平率領剩餘的二十多個繡青道士狼狽逃出林中林後,很快便噬魂香發作,全都失去了意識,倒在了地上,唯有孟以寒口含紫香葉,沒有中毒倒下。孟以寒心急之下,將嘴裏的紫香葉吐出來,放進丘處機口中,替丘處機解了毒,接著又用這片紫香葉為尹誌平和其他道士解毒。總共二十多個道士,竟然使用同一片紫香葉,前一個人含過之後,下一個人接著含,雖然不免惡心,但是好歹都解了噬魂香的毒。丘處機回到重陽宮後,仍不死心,在隨後的一個月裏,多次派五色道士進終南山搜尋乾坤和木芷的行蹤,雖然沒有找到二人,卻打聽到了開境日和開境物的消息,於是認定乾坤和木芷搶奪活死人胎珠是為了去終南山秘境。丘處機料想乾坤為了進入終南山秘境,必定會在開境日當天現身於太乙山,於是召集了四個無色道士。無色道士是全真道中隻聽命於掌教真人的秘密道士,行蹤詭秘,本事精絕,不在五色道士之列,身份秘而不宣,隻有掌教真人和繼任掌教才知道。丘處機被火不容砍了一刀重傷未愈,隻好將捉拿乾坤、追回胎珠和龍褐一事交給尹誌平去辦。尹誌平帶領四個無色道士,提早三天趕來了太乙山,住進了秦聖宮,準備來個守株待兔。尹誌平一行人在秦聖宮住了兩天兩夜,始終不見乾坤和木芷現身。這一晚秦聖宮因為搶奪七彩葉猴而突生大亂,金闕真人心急如焚,急忙向尹誌平求援。尹誌平顧念同道之誼,命四個無色道士相助秦聖宮對付外來之敵,這才追到了北邊的圍牆下。乾坤和木芷穿著粗布衣服,又抹花了臉,尹誌平一時倒沒認出兩人來。

眼見木箱子落入乾坤和木芷之手,追來的上百人當中,除了尹誌平和四個無色道士站在外圍一動不動,還有一個乞丐模樣的男人笑嘻嘻地站在牆角,時不時舉起髒兮兮的酒壺灌一口酒,其他人全都一哄而上,前來搶奪木箱子。

木芷將木箱子拋給乾坤,急吹玉笛,圍裹烏力罕的無數飛蛾立刻掉過頭來,如浪似潮般撲向眾人。飛蛾雖小,但勝在數量極多,眾人眼前迷亂,急忙拍打飛蛾,一時之間無法接近乾坤和木芷,場麵變得極為混亂。

忽然間綠光乍現,十餘團碧磷火憑空燃起,玉道人雙手平舉,麵帶冷笑,站在碧磷火的正下方。飛蛾有向火之性,當即成群成團地撲向碧磷火,隻聽“嗞嗞”聲不斷,無數飛蛾被碧磷火燒斷翅膀,撲簌簌地掉落在地。僅僅片刻時間,木芷操控的飛蛾便死傷大半,剩餘的飛蛾不受笛聲控製,仍是頭也不回地撲向碧磷火,飛蛾之陣徹底破了。

沒有飛蛾阻擋,眾人立刻向乾坤和木芷殺來。

乾坤大聲叫道:“七彩葉猴在此,送給你們便是!”說著右手用力一擲,將木箱子扔向遠處。他的右手勁力奇大,這一擲用上了十成力氣,木箱子越過眾人頭頂,落在了十餘丈開外。眾人急忙轉向,一窩蜂地衝向木箱子,彼此爭先恐後,你砍我一刀,我刺你一劍,竟有好幾人在混亂中不明不白地丟了性命。

乾坤嘴角偷偷一笑,伸手拉了木芷一下,快步奔向圍牆,與眾人的奔行方向正好相反。他的左手夾在胸前,用粗布衣服遮擋,衣服之下,便是七彩葉猴。原來方才眾人忙於應付飛蛾時,乾坤偷偷用陰陽匕劃開木箱子,將七彩葉猴捉了出來,藏在衣服底下,他將木箱子擲向遠處,正是聲東擊西、金蟬脫殼之計。等到眾人衝到木箱子前,發現木箱子是空的時,乾坤和木芷早已奔至圍牆下,乾坤一躍而起,右手已攀住了牆頭。

便在此時,一道銀光忽然從天而降,乾坤左臂一緊,已被一條細長的銀鏈纏住,隨即胸前一空,七彩葉猴竟被奪去,一陣得意的女人笑聲在頭頂響起。乾坤急忙抬頭,水之湄麵罩黑紗,不知何時竟已蹲踞在牆頭。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水之湄潛伏暗處,一擊得手,立即抓著七彩葉猴躍下牆頭,朝不遠處的山林飛奔而去。乾坤甚至沒來得及看一眼七彩葉猴長什麽模樣,七彩葉猴便得而複失。他和木芷急忙雙雙翻過圍牆,然而水之湄已經逃遠,得意的笑聲不斷從夜幕深處傳來,人卻是無論如何也追不上了。

可是水之湄得意至極的笑聲卻戛然而止,隻因斜刺裏忽然躥出一道黑影,閃電般從她身前掠過,她一驚之下,剛剛到手的七彩葉猴竟被那黑影夾手奪去。那黑影身背鬼麵青銅匣,正是先乾坤和木芷一步從祭天道場下來的黑衣男人。黑衣男人去勢如電,奔至太乙池南岸,躍上一隻木筏,一把扯斷係繩,以長竿撐筏,快速地駛入了水霧當中,木筏行駛的方向,直指西北方的瀑布。七彩葉猴“嘰嘰吱吱”的叫聲,隨著木筏漸去漸遠。

水之湄方才還是“黃雀”,轉眼間卻變成了“螳螂”。她氣急敗壞,尖聲叫罵,追至太乙池南岸,躍上一隻木筏,追進了水霧當中。

乾坤和木芷原本也打算撐劃木筏追趕,但奔至太乙池南岸時,眼角忽然綠光閃動,急忙俯身躲避。數團碧磷火從兩人的頭頂掠過,擋住了兩人的去路,忽起忽伏地飄浮在空中。玉道人又尖又細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冷笑著說道:“乾坤眉,以為變了臉貌,道爺我便認不出來了嗎?”

乞丐

乾坤一聽見玉道人女人般的尖細嗓音,頓時哈哈大笑,轉過身來看著玉道人,說道:“哪裏來的野道姑?在道爺背後大呼小叫,好生聒噪。”

玉道人聽乾坤又叫他“野道姑”,頓時勃然大怒,說道:“乾坤眉,仙塋園那晚之後,我便一直在尋你,今天總算遇上你了。你在仙塋園裏屢次三番壞我好事,這筆賬,須找你好好算算!”

乾坤笑嘻嘻地說道:“要動手便動手,野道姑就愛婆婆媽媽,說話又臭又長。”

此時上百人已經紛紛翻牆追到,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被乾坤一口一個“野道姑”地叫,玉道人俊朗白皙的麵皮頓時漲成了豬肝色,雙掌猛地向上一翻,十幾團碧磷火在他身前憑空燃起。

乾坤雖然嘴上譏嘲玉道人,卻深知玉道人操控碧磷火的本事,此時身前身後都有碧磷火飄浮,更加不敢大意,將陰陽匕緊握在手,凝神戒備。木芷站在他的身側,玉笛在握,隨時準備動手。

尹誌平聽出是乾坤的聲音,再看乾坤的身形,更是確定無疑,說道:“乾坤,尋了你整整一個月,總算找到你了!”四個無色道士往他左右一站,各自盯著乾坤,目光均是陰冷如電。

乾坤笑道:“尹真人,水窮峪一別,可還無恙?”

烏力罕同樣聽出了乾坤的聲音,不再追奪七彩葉猴,大手一招,十幾個蒙古力士手持馬刀,從側麵將乾坤和木芷包圍了起來。烏力罕當日逃離水窮峪後,召集十幾個效忠於他的蒙古力士,再次進入終南山,尋找乾坤的蹤跡。他原本隻為奪回活死人胎珠獻給成吉思汗,但在過去的一個月裏,他打聽到了終南山秘境的傳聞,得知終南山秘境中藏有富可敵國的寶藏、主宰天下的力量和長生不死的辦法,當即便動了心,又得知蓮社將在太乙山開境,因此立刻改變了主意,率領十幾個蒙古力士前來太乙山,打算搶奪開境物,去往終南山秘境。他原本從趙無財那裏成功搶到了七彩葉猴,但轉眼便被他人奪走,此時突然認出乾坤,想起三種開境物之一的活死人胎珠已被乾坤吞進了肚中,當即便動了殺死乾坤、剖腹取珠的心思。

木芷吐了吐舌頭,說道:“乾坤,你樹敵可不少,連蒙古人都招惹來了。”

乾坤笑道:“我這一開口,可當真大大的不妙。”瞧著一眾蒙古力士,他眼睛裏卻是毫無懼意。

尹誌平說道:“本派數十名弟子慘死水窮峪,皆是因你而起,你便沒有一絲痛悔之心嗎?你若是稍有悔意,便將活死人胎珠和龍褐交出來,隨我回重陽宮服罪領罰!”

追出來的上百人原本打算跳上木筏追奪七彩葉猴,但此時突然聽到“活死人胎珠”五個字,腳底下便如生了根一般挪不開半步,上百道目光齊刷刷地向乾坤射來,有的人已經躍上了木筏,又重新躍回岸邊。那個乞丐模樣的男人時不時地舉起酒壺喝一口酒,滿臉通紅狀若酒醉,一直笑嘻嘻地站在人群外圍,雙眼慵懶無神,仿佛在看熱鬧,此時突然聽見“龍褐”二字,笑臉立時一僵,原本已經舉起的酒壺,也停在了半空中。

就在幾方人馬對峙、眾人紛紛止步之時,那個名叫趙無財的大胖子富商,卻在十個金衣大漢的護衛下,從人群之中火急火燎地跑過,跳上木筏,撐劃長竿,追入了水霧當中。“給我使勁地劃,使勁地追!我雇你們花了多少銀子,你們卻看護不力,讓別人在眼皮子底下把七彩葉猴搶走了。你們若不把我的七彩葉猴給奪回來,休想從我這裏拿走一個銅板……”趙無財氣急敗壞的聲音兀自從水霧深處傳來。

乾坤環視包圍住他的上百人,咧嘴一笑,計上心來,說道:“尹真人,你這就不對了。活死人胎珠我早已交給了你,你怎的又來向我討要?當真是好沒道理。”他知道上百人忽然止步,必定是打起了活死人胎珠的主意,此時若是承認胎珠在他這裏,勢必成為眾矢之的,到時候麻煩不斷,後患無窮。因此他一開口便把禍水潑給尹誌平,反正在場眾人當中,隻有尹誌平、烏力罕和木芷知道胎珠被他吞進了肚中,其餘人等均不知情。眾人聽了這話,果然紛紛轉過頭去,目光齊刷刷地射向尹誌平。

尹誌平說道:“胎珠分明被你吞下了肚,幾時交給我了?休要胡說八道。”

乾坤收起笑容,臉色肅然,說道:“我乾坤說一不二,哪裏胡說八道了?你要我交出胎珠和龍褐,不錯,龍褐的確在我這裏。”說著將粗布衣服的領口一扒,露出了穿在裏麵的龍褐。“胎珠我也的確曾吞入肚中,但那是一個月前的事,我早就吐了出來。先前天未黑時,你和這四個道士便將我圍住,逼我交出胎珠,我那時鬥不過你,分明已把胎珠給了你。倘若胎珠還在我手上,我又何必冒死去搶七彩葉猴?倒是你,剛才人人都在為了七彩葉猴拚命,你卻站在一旁袖手旁觀,你若不是得到了胎珠,又怎會如此有恃無恐?”此話一出,眾人都覺得極有道理,方才乾坤和木芷的確曾拚死搶奪七彩葉猴,尹誌平和四個無色道士卻一直站在人群外圍袖手旁觀。

那個乞丐模樣的男人盯著乾坤領口處露出的龍褐,慵懶無神的雙眼頓時變得精光銳利,臉上的酒意刹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猛地往嘴裏灌了一大口酒,抹去嘴角的酒水,將髒兮兮的酒壺蓋好塞子,掛回了腰間。

尹誌平說道:“我對終南山秘境毫無興趣,自然不用去搶七彩葉猴。我到太乙山來,隻為抓你回重陽宮服罪領罰。”

“尹真人,我一向敬重你是有道高士,想不到你卻是個睜眼說瞎話的混賴之人。眼下來到太乙山的,哪一個不是為了終南山秘境而來,又有哪一個不想去終南山秘境?你若是為了抓我而來,怎會隻帶區區四個道士?要知道一個月前在水窮峪,你為了抓我,可是動用了上百個道士,最後卻白忙活了一場,還是讓我走脫了。”乾坤說道。

“這四位是本派的無色道士,個個本事精絕,隻需一人,抓你便綽綽有餘。上次在水窮峪裏讓你僥幸逃脫,不過是你運氣好,得他人救助,這次看誰還來救你?”尹誌平說著,雙手一揮,四個無色道士不分先後,同時箭步躥出,掠向乾坤。

烏力罕方才與七彩葉猴失之交臂,此時突然見到四個無色道士動手,生怕活死人胎珠再被搶走,當即一聲令下,十幾個蒙古力士舉起馬刀,向乾坤凶悍地撲來。玉道人不甘落後,尖聲細氣地一笑,雙手急翻,十幾團碧磷火從前後兩個方向同時射向乾坤。

餘下的人不清楚胎珠到底在誰的手上,一時之間不知該對誰動手,是以全都守在外圍,準備等這幾撥人鬥個你死我活後,再伺機動手,坐收漁利。

幾撥人同時殺到,乾坤和木芷立刻後背互抵,一個揮舞陰陽匕迎敵,一個燃燒木粉,急吹玉笛,招來一大群野蜂助陣。

野蜂雖有趨光習性,但不似飛蛾那般見火便撲,自取滅亡。玉道人雖然操控十幾團碧磷火飛來飛去,急切之間卻也破不了野蜂的陣勢。十幾個蒙古力士都是力大無窮的壯漢,不管對手如何驍勇,隻需十幾人聯手,定然手到擒來,可此時對手是一群細小的野蜂,再大的力氣也是毫無用處;被野蜂迎頭一通亂蜇,渾身上下痛癢難當,不僅沒能挨近乾坤,反而被野蜂逼得步步後退。

可那四個無色道士卻極是厲害,左袖護臉,右袖狂舞,卷起陣陣大風,野蜂浪潮般飛來,被袖風一卷,如同撞上了屏障一般,紛紛掉落在地。頃刻之間,四個無色道士已欺近乾坤,各伸一手,抓住了乾坤。乾坤急揮陰陽匕,從內向外,削向四個無色道士的手腕。四個無色道士立即縮手,但抓住乾坤的手卻不鬆,隻聽“哧哧哧哧”四聲連響,乾坤的粗布衣服已被撕成了碎片,穿在裏麵的龍褐完全顯露出來。四個無色道士手一縮回便立即伸出,這一次卻不再抓乾坤的龍褐,而是分抓四肢,動若驚雷,勢如急電。

四個無色道士身手之快,遠遠超出乾坤的想象,實是前所未有的勁敵。他的陰陽匕削向了外圍,根本來不及回救,眼看四肢就要被抓住。忽然斜刺裏躥出一道人影,掠至乾坤的身前,乾坤根本沒看清發生了什麽,四個無色道士抓來的手已被一一擋開。乾坤定睛看去,隻見出手相助之人,竟是那個一直站在外圍看熱鬧的乞丐模樣的男人。

那乞丐模樣的男人一出手便擋下了四個無色道士的攻擊,隨即張口狂噴,包在嘴裏的一大口酒水立即化作漫天酒霧,與一團飛過頭頂的碧磷火一接觸,頓時大火炸裂,漫天皆是碧綠色的火焰。四個無色道士被突如其來的漫天綠火逼得向後跳開數步,近處的兩個蒙古力士躲避不及,渾身著火,哇哇大叫,為了滅火,相繼跳進了太乙池,其餘蒙古力士和玉道人都被逼得退開了數丈。

趁此機會,那乞丐模樣的男人回身猛推了乾坤和木芷一把,將兩人推向太乙池岸邊,大笑說道:“龍褐傳人,妙極妙極!”笑聲又開又闊,極是豪邁。笑聲未落,他便轉過身去,與穿過綠火重新殺來的四個無色道士纏鬥在了一處。

乾坤和木芷趁機躍上一隻木筏,割斷係繩,以長竿撐離岸邊,向西北方疾駛而去。乾坤轉頭回望,隻見那乞丐模樣的男人蓬頭亂發,胡須箕張,看不出多大年紀,又見他赤著雙腳,身上所穿衣服又破又爛,隱約像是件道士法服,但從頭到腳邋裏邋遢,沒有半點道士的模樣。他隻身一人對抗四個無色道士,雖稍落下風,但纏住四人一時,卻是綽綽有餘。

“那人是誰?以一敵四,好生厲害。”木芷聽那乞丐模樣的男人叫了一聲“龍褐傳人”,還以為是乾坤認識之人。

“我也是初次見到,不知是誰。”乾坤搖了搖頭。雖然不知道那乞丐模樣的男人到底是什麽人,但他心中大是感激,若非那人在危急時刻出手相助,他和木芷焉能如此容易脫身?眼前水霧漸濃漸厚,隻不過片刻時間,便再也看不見岸邊的景象。

眼見乾坤和木芷已經消失在水霧當中,那乞丐模樣的男人哈哈一笑,忽然收手急退,躍上一隻木筏,撐水便走。四個無色道士追趕乾坤要緊,與尹誌平一起躍上木筏急追。烏力罕和十幾個蒙古力士紛紛撐劃木筏駛入水霧中,玉道人自然也不甘落後,緊隨追趕。十幾隻木筏頃刻間便一隻不剩。餘下眾人急忙砍伐樹木,就地製筏,相繼追入了太乙池中。

眾人哄然而去,太乙池南岸隻剩下金闕道人和二十幾個黃袍道士。金闕道人望著水霧籠罩的太乙池,歎了一口氣,說道:“自尋死路。也罷,也罷。”搖了搖頭,率領二十幾個黃袍道士退回了秦聖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