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五行士的陰謀

孟婆湯

這陣陰陽怪氣的笑聲又尖又細,是個女人的聲音,聽起來飄忽不定,仿佛是從四麵八方同時傳來的。

丘處機、尹誌平和上百個道士紛紛麵露驚惶之色,扭頭環顧四周。

木芷聽見了這陣笑聲,頓時麵露喜色,低聲道:“終於來了。”心中卻又暗暗疑惑:“來便是了,為什麽要放噬魂香呢?啊,之前也有過一陣噬魂香,難不成是……”一念及此,臉上的喜色轉瞬即逝,秀眉急蹙,麵露驚恐之色。

乾坤被抬在空中,看不見木芷的神情變化,隻聽見木芷那句“終於來了”,於是低聲問道:“是誰來了?”

木芷尚未答話,眼前忽然就亮了起來。

隻見十幾道火光忽然從半空中急墜而下,十多個道士被這些火光紮中,立時一聲不吭地倒地斃命。乾坤扭頭看向地麵,隻見十多個道士的腦門都插著一枚手指長短的細長刀片,刀片上燃燒著火,很快引燃了頭發,十多個道士的腦袋全都燃起了大火。

丘處機、尹誌平和剩餘的道士全都驚恐不已地盯著死於非命的十多個道士,這時頭頂又有兩道火光急墜而下,同時墜落的還有一道火紅色的人影。

那是一個身穿火紅色長袍、一頭寸長的短發同樣是火紅色的男人,兩道火光則是他手中所握的尖刀,刀鋒上正燃燒著張狂無比的火焰。他落在乾坤和木芷的身旁,兩道火光掠過,抬木芷的兩個繡青道士頓時身首異處。又是兩道火光掠過,抬乾坤的兩個繡青道士也立刻斃命倒地。

乾坤摔落在了地上,轉頭看見木芷也摔在了地上。木芷因為不久前才中了噬魂香的毒,雖然解了毒但身體還極為虛弱,此時二度吸入噬魂香,很快便再次暈了過去。乾坤心中起急,想要取紫香葉給木芷解毒,但他渾身上下被繩子死死地捆住,掙紮了幾下,無法掙斷繩子。他轉過頭去,看清了火袍男人的長相,紅發紅須,滿臉皺紋,竟是一個五十來歲的精瘦老頭;可是這老頭從頭到腳全是火紅色,看起來很是不倫不類。

“你是火不容?”乾坤猛地想起木芷在發現金無赤的屍體後,曾放飛了一盞青色方形孔明燈,並且說過會有同門趕來相助,木芷二度昏迷之前,曾說過一句“終於來了”,隻怕說的便是她的同門。乾坤知道木芷的同門之中,有水之湄、火不容和土為安三個人,眼前這個老頭一身火紅色長袍,手中的兩柄尖刀更是燃燒著火焰,這令他下意識地想到了火不容這個名字,因此脫口問出了這句話。

火袍老頭低下頭來,瞧了乾坤一眼,說道:“他娘娘的,眉毛生成這樣,稀奇,真是稀奇!木丫頭吃裏爬外,真是管不住嘴。”此話一出,便等同於承認了自己的身份,並以為自己的身份是木芷透露給乾坤的。

乾坤知道是木芷的同門趕到,心知這下有救了,頓時鬆了一口氣。他心裏一鬆,便暗覺好笑,心道:“尋常罵人,大多是他奶奶的、他媽的和他娘的,這老頭倒是有意思,這句‘他娘娘的’,當真是聞所未聞,讓人耳目一新。”

火不容罵完這句話,不再理會乾坤,轉過頭去,瞧著丘處機。

火不容突然從天而降,手刃四個道士,解救了乾坤和木芷,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直到此時,丘處機才算回過神來,急忙命令眾道士將火不容、乾坤和木芷等人團團圍住。

丘處機看著十多個道士的屍體,麵露悲痛之色,喝問道:“你為何突施偷襲,下如此狠手?”

火不容罵道:“他娘娘的,我隻不過殺了區區十來個人,這也能叫狠手?這隻是給你們這些臭道士一個小小的教訓,要想保住小命,就趕緊給我滾,要不然等到下一個人出手,那就不是區區十來個人,而是要送你們所有人上西天了。”

方才飄過的那陣青杏子的氣味有毒,丘處機感覺有些頭暈。

火不容道:“我隻數三聲,想活命的,立馬給我滾。一!”

眾道士或多或少吸入了噬魂香,此時都有些頭暈,又不知道火不容這話隻是威脅,還是真有幫手潛伏在附近,因此心中惴惴,警惕火不容的同時,都不約而同地向丘處機和尹誌平看去。丘處機看了一眼乾坤,心想胎珠和龍褐就在眼前,豈能就此放過?但自己這邊已經死了十幾個道士,他心中悲痛萬分,知道眼前這個古怪老頭是個厲害角色,剩下的八九十個道士繼續留下來,即便能擊敗這個古怪老頭,也勢必增添死傷,一時之間心生猶豫。尹誌平站在丘處機的身邊,雖然知道自己中了毒,但除了頭暈,暫時還沒有其他不適之感,因此神色堅定,麵無懼色。眾道士雖然心中惴惴,但丘處機和尹誌平沒有傳下撤退的命令,因此不敢擅自逃走。

火不容見眾道士沒有要逃走的意思,嘿嘿一笑,不等數“二”,直接便道:“很好,三!”話音一落,兩柄尖刀猛地互斫。這兩柄尖刀名叫赤焰刀,刀柄內藏有赤磷粉末,彼此一斫,一來火星濺起,二來刀柄內的赤磷粉末從接縫中抖出,兩者一碰,火焰大作,刀鋒上的赤紅色火焰猛然躥高了數尺。乾坤躺在地上瞧見了,心中暗道:“又是赤磷火。瞧這架勢,火不容操縱赤磷火的本事,隻怕比起瓦道人來也是不遑多讓。”

丘處機、尹誌平和眾道士絲毫不敢大意,忍著頭暈目眩之感,緊盯火不容,守緊陣勢,準備迎敵。

可是敵人的攻擊並非來自包圍圈中的火不容,而是頭頂。

在眾道士密切注視火不容之時,一陣“雨水”忽然從天而降,淋在了眾道士的身上。

這陣“雨水”並非真正的雨水,而是一種黏稠的黑水。這種黑水淋在眾道士的身上,頓時冒起了一股股白煙,但凡被黑水淋中的道士,片刻間肌膚變黑,如中劇毒,迅速倒地斃命。與此同時,一股又酸又烈的刺鼻氣味,如同死亡的氣息一般,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這陣從天而降的黑水,隻淋向圍在四周的道士,卻沒有一滴落向包圍圈中,火不容、乾坤和木芷沒有受到絲毫損傷。但乾坤吸入了空氣中的一些刺鼻氣味後,便覺得心胸煩悶。他目睹了眾道士膚色變黑倒地斃命的慘狀,禁不住一陣心驚肉跳。

眾道士突然被劇毒黑水襲擊,哪裏還顧得上圍攻火不容?一時間隻管倉皇奔走,四散逃命。尹誌平一邊盯著頭頂,一邊護著丘處機往外急退。火不容嘿嘿大笑,待這陣黑水一淋過,立刻手持赤焰刀,趁亂向丘處機和尹誌平追去,途中遭遇幾個狂奔亂走的繡青道士,當即手起刀落,盡數殺了。

混亂突發之時,眾道士大多向外奔逃,卻有一個繡青道士以法服遮頭,逆著人流,向乾坤衝去。這個繡青道士衝到乾坤的身邊,拔出佩劍,便朝乾坤身上割去。但他不是要傷害乾坤,而是要割斷乾坤身上的繩子。乾坤看清這個繡青道士,心中一喜,叫道:“孟師兄!”

來人正是孟以寒。孟以寒在三祖殿中了瓦道人的劇毒,幸得乾坤取來解藥,方才獲救。他本沒有受什麽重傷,毒一解,便可自由行動,隻不過身體較為虛弱。他心念乾坤的安危,執意要跟隨眾繡青道士去緝拿乾坤,這才一路追來了水窮峪。他“噓”了一聲,示意乾坤別那麽大聲叫他,飛快地用佩劍切割乾坤身上的繩索。孟以寒怕周圍的道士看見他在救乾坤,想快點割斷所有繩子,但捆住乾坤的繩子有十六條之多,他又怕用力過猛割傷了乾坤的皮肉,因此急切之間無法全部割斷。好在周圍的道士全都顧著向外倉皇逃命,幾乎沒人注意到他的這一舉動,就算看到他,也沒工夫去分辨他是誰。

乾坤小聲說道:“多謝孟師兄相救。你身上的毒已經徹底解去,沒有大礙了吧?”

孟以寒一邊割繩子,一邊低聲說道:“幸虧你弄來解藥,不然我就沒命活了。你救我一命,我救你一回,咱倆算是扯了個平。不過我救得了你一次兩次,卻救不了你十回八回。下回你再出家,就好好修道,別再到處闖禍了。”

乾坤笑道:“你又來了,一有空便說教我。”又道,“你先別割繩子,左邊地上有個盒子,你快把盒子打開,拿兩片葉子出來。”

孟以寒此時已經割斷了十條繩子,雖然不明白乾坤是何用意,但聽乾坤語氣很急,於是放下佩劍,依言拿起九宮盒,從中取出了兩片紫香葉,問道:“是這葉子嗎?”

乾坤說道:“是這葉子,你含一片在嘴裏,另一片給旁邊那位姑娘含著,可以解毒。”他知道噬魂香飄過,木芷中毒昏迷,孟以寒必定也中了毒,因此要孟以寒先行解毒,再去給木芷解毒。

孟以寒聞過青杏子的氣味後便有些頭暈乏力,知道是中了毒,當即含住了一片紫香葉,聲音變得有些甕聲甕氣,說道:“你差點便沒命了,居然還惦記著女人。”話雖這樣說,但他還是往旁邊挪步,準備把另一片紫香葉塞到木芷的嘴裏。他剛剛還說乾坤惦記著女人,此時望著木芷,腦中頓時浮現出木芷坐在窗前品茗遠眺終南山時的畫麵,一顆心不由得怦怦直跳。

乾坤笑道:“便是沒命之時還不忘女人,那才是真漢子……”忽然笑臉一收,驚聲叫道,“當心後麵!”

孟以寒心神恍惚之際,聽見乾坤的驚叫聲,立即回頭,瞥見一道寒光掠來,急忙滾身躲過。他本以為是火不容殺回,但抬眼一看,卻見偷襲之人身穿繡青法服,竟是重陽宮的同門,隻不過這人的手中拿的不是佩劍,而是一柄寒光閃閃的彎刀。

乾坤見偷襲之人的臉上抹了不少泥灰,看不清原來的長相,隻能看見右側臉上的一道黑疤,刹那間想起一人,說道:“你是蒙古國使者烏力罕!”

那人確是烏力罕。他不言不語,一刀迫開孟以寒後,立即揮刀砍向乾坤的腹部。

乾坤被繩子捆縛,無法起身,急忙橫著往旁邊一滾,這一刀幾乎是貼著他的皮肉砍在了地上。他叫道:“你做什麽?想殺了我嗎?”

“胎珠!”烏力罕冷冷地吐出這兩個字,再次舉刀砍向乾坤的腹部。

乾坤頓時明白過來,烏力罕這是要剖開他的肚子,取出被他吞入腹中的活死人胎珠。烏力罕這一刀來勢更為迅猛,他已然難以避開。

孟以寒丟掉那片原本準備喂給木芷的紫香葉,抓起放在地下的佩劍,飛撲上去,擋住了烏力罕這一刀,隨即揮劍與烏力罕拚鬥起來。乾坤苦於還有六條繩子捆縛身體,無法援手,隻能躺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二人相鬥。

就在烏力罕和孟以寒刀劍相鬥之時,火不容已經穿過混亂的人群,追至丘處機的身後,火焰一躥,雙刀向丘處機的後背砍去。尹誌平拔劍擋下一柄赤焰刀,另一柄赤焰刀砍中了丘處機的後背。丘處機後背飆血,慘呼一聲。火不容還待繼續追殺,但空中突然又淋下一陣黑水,他急忙閃身一讓,仰起腦袋,鼻孔朝天,罵道:“他娘娘的,你沒長眼嗎?沒看見我在下麵?”

趁著火不容躲避黑水,尹誌平匆忙護著丘處機,和其他道士向外逃竄,連滾帶爬地翻過石牆,躲到了黑水淋不到的地方,原本陣勢嚴密的包圍圈,轉眼間便徹底潰散。眾道士竟有將近一半被黑水當場毒死,火把則散落了一地,零零星星地燃燒著火焰。乾坤和木芷最初燒起的那一堆火,因為沒人添柴,火焰已經熄滅,隻剩下一堆火塘,四下裏頓時昏暗了不少。

火不容回頭瞧見兩個繡青道士在乾坤和木芷的身邊刀劍相鬥,奇道:“他娘娘的,自己人打自己人,有意思。”當即飛步奔回,兩柄赤焰刀同時朝兩個繡青道士砍去。

孟以寒和烏力罕急忙回身招架,各自兵刃互斫,火星四濺。火不容雖是個精瘦老頭,力道卻十分強勁,孟以寒和烏力罕各自擋了一刀,竟同時後退了兩步。

一陣陰陽怪氣的女人笑聲恰在此時響起,伴隨這陣笑聲,一道黑影忽然從霧氣籠罩的參天大樹上一躍而下,落在了火不容的身旁。這黑影是個女人,臉上罩了一抹墜有彩珠的黑紗,看不見容貌;身穿一襲黑底流彩的緊身勁衣,勁衣貼緊肌膚,勾勒出高挑修長的身姿;勁衣上的流彩五色斑斕,仿若成團成簇的五彩繽紛卻又暗含劇毒的鮮花。黑紗女人的雙手都戴著銀絲手套,各托著一個拳頭大小的銀球,兩個銀球由一條細長的銀鏈連在一起,其中右邊的銀球裂開了一道縫隙,縫隙邊緣殘留著少許黑水。黑紗女人看了一眼倉皇逃竄的數十個道士,又看了一眼右手中的銀球,說道:“可惜啊可惜,用了一碗孟婆湯,卻隻送了一半人去見閻王。”聲音明明清脆悅耳,聽起來卻冷魅陰森。

孟以寒深知一個火不容已是勁敵,再來一個用毒的女人,自己絕非對手。他知道眼下不可能再解救乾坤,無奈之下隻能選擇撤劍而退,退到石牆外麵,與逃出來的幾十個繡青道士待在一起。

烏力罕今早和劉仲祿一起,在十名繡黑道士的護送下,押運活死人青銅棺啟程西行。但他知道丘處機明明已經奪回了被盜走的活死人,卻突然改變行程不肯在今早西行,其中必有蹊蹺。因此他借口還要出使宋國,自行離開了西行隊伍,悄悄返回了重陽宮。他見重陽宮眾多繡青道士在丘處機和尹誌平的率領下傾巢而出,於是打暈了一個落單的繡青道士,扒下繡青法服穿在自己身上,又在臉上抹了泥灰,混在眾多繡青道士之中,想看看丘處機到底要搞什麽名堂。直到來到了水窮峪這片林中林裏,從乾坤和丘處機的對話中,烏力罕才知道有活死人胎珠這個東西,他見丘處機如此重視胎珠,猜到活死人的長生不死之道與胎珠有極大關聯,於是看準時機出手偷襲乾坤試圖搶奪胎珠。烏力罕為人冷漠少語,極擅審時度勢,眼見火不容和黑紗女人同時出現,再加上他吸入噬魂香而漸感眩暈,知道此時已不可能殺死乾坤搶走胎珠,暗想:“寡不敵眾,待我召集蒙古力士,再來奪取胎珠。”於是抓起孟以寒丟下的那片紫香葉,含在嘴裏,轉身飛奔,眨眼間便消失在了迷霧當中。

丘處機、尹誌平和數十個道士躲在石牆之外。丘處機雖然身受刀傷,頭暈目眩,但看著幾十具膚色烏黑的屍體橫在地上,心中悲憤莫名。他沒有下達撤離水窮峪的命令,反而命令剩餘的數十個繡青道士向火不容和黑紗女人同時發起進攻,欲除掉火不容和黑紗女人,為死去的眾道士報仇。

數十個繡青道士有的抱定了死誌,有的則暗自懼怕,但全都鼓起了勇氣,重新翻過石牆,舉起佩劍,向火不容和黑紗女人衝殺而去。

火不容和黑紗女人悄悄放出噬魂香,使所有道士中毒,先立於不敗之地,再現身殺敵,料想剩餘道士自然會嚇得屁滾尿流地逃走,沒想到這些道士卻意在複仇,去而複返,如潮水般殺了回來。火不容嘿嘿笑道:“這群臭道士真他娘娘的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啊。”轉頭問黑紗女人,“水之湄,孟婆湯還有嗎?”

名叫水之湄的黑紗女人說道:“你當孟婆湯是水嗎?我這孟婆湯以綠礬為主料,佐以十七種毒物,方能配製而成,配製這麽一個銀球的量,少說也要半年時間,眼下便隻剩下這麽一點。”

“既然如此,那我便動手了。”火不容嘿嘿一笑,揚起兩柄赤焰刀,刀鋒互斫,頓時火焰翻騰,迎麵向衝來的數十個繡青道士殺去。

水之湄的右手輕輕一捏,銀球的縫隙頓時合上,僅剩的一點孟婆湯裝在銀球中,並不溢出。她看準衝上來的一個道士,右手撥動銀鏈,銀球筆直躥出,正中那道士的額頭,那道士頓時腦漿迸裂而死。她左手再往側麵一帶,銀鏈拉動另一端的銀球,擊向側麵撲來的一個道士,不偏不倚正中要害,立時又斃了一人。

火不容揚起赤焰刀,水之湄揮舞懸鏈銀球,猶如虎入羊群,衝上來的道士雖然人多勢眾,但重陽宮五色道士中的繡青道士,身手大多平平無奇,哪裏是火不容和水之湄的對手?片刻之間,如同衝上去送死一般,數十個道士死傷了一大半。

丘處機原本以為上百個道士是因為遭遇偷襲才死傷過半,倘若正麵較量,火不容和黑紗女人定然寡不敵眾,這才下令圍攻火不容和水之湄,想為死去的眾道士報仇,再將乾坤和木芷抓過來,但沒想到火不容和水之湄竟然如此厲害,即使正麵較量也占不到絲毫便宜。他雙拳緊握,急劇顫抖,也不知是因為背上傷口太過疼痛,還是因為看見眾弟子死傷而心中悲痛。

尹誌平急道:“掌教真人,讓眾弟子退回來吧。”

丘處機心知再鬥下去,勢必全軍覆沒,急忙下了撤退的命令。他心中暗道:“是我大意了,以致釀成今日之慘禍,本以為追拿乾坤和那女子,繡青道士足矣……這古怪老頭和麵紗女人手段毒辣,身手厲害,看來要為死去的眾弟子報仇,並奪回胎珠和龍褐,便是繡黑、繡紅、繡黃道士一起上,也難以辦到,隻怕要召回四位無色道士,四象合聚,方能有勝算……”

剩餘的二十多個繡青道士,傷的傷殘的殘,一聽到撤退的命令,慌亂中帶上其他道士的屍體,潮水般湧了回來,翻過石牆,跟隨丘處機和尹誌平潰散而退,逃入了迷霧當中。

火不容和水之湄知道這群道士吸入了噬魂香,已經中了劇毒,根本用不著他們繼續追殺。兩人收起赤焰刀和懸鏈銀球,走回到乾坤和木芷的身前。

水之湄撿起一支火把插在地上,火光頓時明亮了不少。她俯身查看了木芷一番,說道:“是中了噬魂香的症狀,木丫頭是真的暈過去了。”

火不容說道:“吸入了噬魂香,當然會暈過去。”

水之湄站起身來,目光落在了乾坤的身上,打量著乾坤的六道乾坤眉,目光中露出奇異之色,說道:“那倒未必,這位長著乾坤眉的小兄弟便安然無事。”

火不容看向乾坤,神情大為驚奇,說道:“他娘娘的,吸入了噬魂香,居然還能大睜著眼睛,天底下竟有如此怪事。”

“乾坤眉,”水之湄的聲音又柔又媚,“你叫什麽名字?”

重陽宮眾道士退走,乾坤原本該高興才對,但他目睹那麽多道士慘死,心中大為悲痛,聽見水之湄發問,隻隨口應道:“我叫乾坤。”

“你這名字真有意思。”水之湄不識得龍褐,見乾坤身穿紫色道袍,便問道,“你也是道士?怎的和木丫頭走到了一起?”

乾坤沒有回答,反問道:“你們當真是木芷的同門?”

水之湄道:“不錯。”

“那就勞煩你們先用紫香葉給木芷解毒,再替我鬆綁,我手腳都快沒知覺了。”乾坤被繩子捆縛已久,手腳早已酸麻。

水之湄卻道:“乾坤眉,這可就對不住了。”

“對不住什麽?”乾坤皺起了眉頭。

水之湄說道:“你把胎珠吃進了肚子裏,可我偏偏拿胎珠有大用處,自然不能給你鬆綁。我不僅不能給你鬆綁,還要剖開你的肚子,把胎珠取出來。怪隻怪你別的不吃,偏要吃了胎珠,我與你雖無宿怨,卻也隻能對不住你了。”

乾坤念頭一轉,說道:“原來如此,我算是明白了。”

“明白了什麽?”水之湄奇道。

乾坤朝金無赤的屍體看了一眼,說道:“金無赤是你們殺的吧?”

五行士

此言一出,火不容眉頭一皺,罵了句“他娘娘的”。水之湄則輕輕“咦”了一聲,語氣不無驚訝,說道:“乾坤眉,你憑什麽這麽說?”

乾坤說道:“你們既然是木芷和金無赤的同門,就應該顧念同門之誼,相互幫援才是,可你們趕走了重陽宮的道士,既不救受傷昏迷的木芷,也不理會金無赤的屍體,這不是大違常理嗎?木芷放飛孔明燈之時,曾說過你們離得太遠,一個時辰之內不可能趕來,可眼下才半個時辰多一點,你們便出現在這裏,未免太快了些。隻怕你們不是看見孔明燈升起後才趕來,而是早就在這裏了,說不定在我和木芷到這裏之前,你們便已經躲在樹上了。”

水之湄說道:“乾坤眉,你可知胡言亂語,會有什麽後果?”

乾坤絲毫不懼,繼續往下說道:“你們必定早就躲在樹上,否則如何知道我把胎珠吃進了肚子裏?你們躲在樹上卻沒有立刻出手相救,而是等到重陽宮的道士要抓我和木芷走時,才突然現身;我初時以為你們從樹上跳下來是為了救木芷,可聽你說拿胎珠有大用處,這才明白過來,你們之所以現身,恐怕不是為了救木芷,而是為了不讓重陽宮的道士把我抓走吧。”

水之湄不置可否,隻是笑了兩聲,笑聲已無柔媚,盡顯陰冷。

“金無赤失蹤之時,我被胡笳聲吸引,走出了房舍,看到迷霧中有一道紅影閃過,”乾坤說著,把頭扭向一側,看著火不容,“想必那道紅影,便是閣下了。要把我引開,又要趁機將金無赤帶走,一個人肯定辦不到,至少需要兩個人才行,而你們,恰好便是兩人。”

“他娘娘的,你既然什麽都猜到了,”火不容右手一抬,一柄赤焰刀橫在胸前,“那就留你不得!”

乾坤忽然搖了搖頭,說道:“不對,還是不對。”

水之湄伸手攔住準備動手的火不容,問道:“乾坤眉,還有什麽不對?”

乾坤看了一眼火不容,又看了一眼水之湄,說道:“你們隻有兩個人,倘若火不容把我引開,那帶走金無赤的便是你。可你一個女人,金無赤那麽重,你如何背得動他?即便你背得動他,也不可能行動那麽迅速,眨眼間便走得無影無蹤。”想了一想,忽然說道,“是了,木芷和金無赤一共有三個同門,除了你們二人,還有一個叫土為安的。倘若我猜得不錯,趁我離開之時帶走金無赤的,應該就是那個叫土為安的人吧。奇怪了,為什麽隻有你們二人出現在此,土為安呢?”

水之湄不由得拊掌說道:“你這番推想實在精彩,可是你什麽都說了出來,難道不怕我們殺了你嗎?”

乾坤說道:“我當然怕,天底下豈有不怕死的人?可我怕又有什麽用?我吞了胎珠,即便不說這些,難道你們就能放了我?我隻是想不明白,木芷和金無赤是你們的同門,你們為什麽要害他們二人?你們用《地獄變相圖》上的釘喉剖腹之刑殺死了金無赤,又驅使火豺和血蝠圍攻木芷和我,想要造出凶獸啃噬之刑,還放出迷人心魂的噬魂香,就算是為了活死人胎珠,也不必下如此狠手吧。”

水之湄冷然笑道:“你實在是太聰明了。倘若開境日那天可以允許多帶一個人進去,我真想帶你一起進入終南山秘境,在秘境之中,想必一定有用得著你的地方。隻可惜一件開境物隻允許一個人進入終南山秘境,你還偏偏吞了活死人胎珠,我雖然舍不得,卻也不得不殺了你。”說著便放下阻攔火不容的手,“火老頭,動手吧。”一旁的火不容嘿嘿一笑,手一抬,赤焰刀再次舉了起來。

乾坤的心狂跳起來,不是因為懼怕近在眼前的赤焰刀,而是因為水之湄的言語中提及了終南山秘境。他迫不及待地問道:“你說可以進入終南山秘境,那是什麽意思?你知道終南山秘境在哪裏?”

“死到臨頭,你還有心思問這些。”水之湄說道。

“便是死到臨頭,才要把這些問個清楚。我已決心尋找終南山秘境,你若肯說與我知道,哪怕你即刻殺了我,我也能死而無憾了。”乾坤說道。

水之湄卻笑道:“我偏要你死而有憾。”

乾坤心頭一灰,嘴上卻道:“不說便不說,你以為我稀罕麽!”他渾身被縛,難以動彈,眼睜睜地看著火不容將舉起的赤焰刀對準了自己的腹部,卻無法反抗。他心中暗道:“我當真要死在這裏了嗎?我死之後,誰來保護木芷?我可不能這樣便死了!”他右手運勁,強行收縮腕骨,想要利用陰陽手來脫出束縛,可是這次捆綁他身體的繩子遠遠不止一根,繩子不僅捆住了他的手腕,更捆住了他的手肘和手臂,他雖然收縮腕骨抽出了右手,整條手臂卻仍然動彈不得。他心中急道:“老天爺,你開開眼,別讓我死在這裏!”

這番暗自祈禱仿佛當真起了作用,火不容的赤焰刀果真沒有刺落,因為迷霧深處忽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笛聲。

笛聲剛剛響起,附近便傳來了一陣“嚶嚶”之聲。這陣“嚶嚶”之聲來自左側的地麵,來自地麵上放著的九宮盒。

乾坤聽出這陣“嚶嚶”之聲,正是比翼蛄的聲音。木芷的兩隻比翼蛄,此時就裝在九宮盒內的青綠色竹筒裏。這對比翼蛄似乎是受到了笛聲的影響,這才突然“嚶嚶”作聲。

火不容神色一凜,眉頭倒豎了起來,說道:“主人來了。”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像是怕被別人聽到似的,說話之時,也沒有再加上那句一直掛在嘴邊的“他娘娘的”。

“還不到一個時辰,來得好快。”水之湄同樣不敢大聲說話,語氣中透露出一絲懼怕。

火不容低聲道:“來不及取胎珠了,等大事成了,再取不遲。”

乾坤心中一喜,暗道:“老天爺果真開眼了。”卻聽水之湄說道:“胎珠可以先不取,但這乾坤眉什麽都知道了,留他不得。”

水之湄轉頭看著乾坤,說道:“乾坤眉,你年少英俊,又聰明至極,木丫頭似乎很喜歡你。我對你也很是喜歡。倘若就這麽一刀殺了你,未免太過便宜,我這精心配製的孟婆湯,若不讓你嚐嚐滋味,豈不可惜?”說罷右手輕捏銀球,銀球表麵露出了一道縫隙。

火不容“嘿嘿”一笑,五指一分,強行捏住乾坤的嘴角,迫使乾坤張嘴。乾坤拚命咬住牙關,但嘴巴還是被火不容捏開了,眼睜睜地看著水之湄翻轉銀球,將縫隙對準他的嘴,黑色的孟婆湯傾注而下。

乾坤見識過孟婆湯的厲害,拚盡全力把孟婆湯包在嘴裏,不吞下去。

火不容罵道:“他娘娘的!”一手扼住乾坤的嘴巴,一手捏住乾坤的鼻子,令乾坤不得不用嘴巴換氣。

這次老天爺終究沒有開眼,“咕嘟”一聲,孟婆湯已被乾坤吞進了肚中。

一口孟婆湯下肚,刹那之間,乾坤胃痛如絞。重陽宮的數十個道士隻是被孟婆湯淋中,便立刻中毒斃命,可見這孟婆湯的毒性厲害到了何等地步。此時乾坤吞下了一口孟婆湯,轉瞬之間,劇痛便從胃部擴散到五髒六腑。乾坤渾身抽搐,倒在了地上,片刻間便口吐黑沫,兩眼翻白,身體僵直,不再動彈了。

乾坤被毒死後,水之湄見乾坤的屍體被五花大綁,和周圍的數十具屍體比起來太過顯眼,便道:“把這乾坤眉身上的繩子解了,否則以主人的眼力,定會瞧出端倪來。”

火不容赤焰刀一揮,將乾坤身上剩餘的六條繩子全部割斷,又將繩子解下,用力扔進了迷霧當中。乾坤雖然身穿紫色龍褐,與周圍死去的繡青道士穿著有別,但死去的道士大多渾身是血,法服都染成了深紅色,在昏暗的火光下,與龍褐的紫色看起來沒有太大差別。火不容不放心,提起兩個死去的道士,歪歪斜斜地壓在乾坤的身上,周圍有不少道士死在一處,屍體交疊在一起,如此一來,兩具屍體擋住了龍褐,便看不出任何異樣了。

火不容剛剛做完這一切,一道人影便從迷霧深處出現了。

這道人影來得極快,頃刻間便越過石牆,趕到火不容和水之湄身前,出現在了火光照射的範圍內。

來人長發長須,是個中年羽士,身穿一襲半黑半白的羽士法服,身形魁偉,麵色紅潤。他手持一根五色斑斕的玉笛,這時已停止了吹奏,將玉笛懸在了腰間。笛聲停下來後,兩隻比翼蛄的“嚶嚶”之聲立即隨之而斷。

“主人。”火不容和水之湄麵朝來人躬身行禮,語氣極為恭敬。

這中年羽士便是火不容和水之湄的主人,亦即木芷的主人道藏一葉。

道藏一葉環顧周圍,看見了死去的金無赤和躺在地上的木芷,看見了數十個被殺死的繡青道士,也看見了滿地的血蝠和火豺的屍體。他看過了金無赤的殘忍死狀,又俯身查看了木芷的傷勢,頭也不回地問道:“發生了什麽事?”聲音極其平穩。

水之湄說道:“回稟主人,屬下看見了木行士的青燈,便立即從豹林穀趕來了這裏,正好撞見一群重陽宮的道士要將木行士帶走。當時火行士也正好趕到,屬下便與火行士聯手殺了這群道士。至於木行士如何昏迷,金行士又是如何被殺,屬下和火行士來得太遲,不得而知。”

道藏一葉俯眼看著木芷,說道:“木行士為何會中了噬魂香的毒?”

水之湄應道:“屬下也覺得蹊蹺。噬魂香隻有主人和五行士才有,木行士的昏迷之態,的確是中了噬魂香毒的症狀,屬下一時之間也想不明白。”

道藏一葉又看向火不容,火不容低眉垂首,畢恭畢敬地應道:“屬下趕到時,木行士已經昏迷不醒。木行士如何中了噬魂香的毒,屬下也是不知。”

道藏一葉轉過身去,望著金無赤的死狀,問道:“土行士呢?”

水之湄回答道:“屬下趕到這裏後,一直沒有見到土行士出現,想必土行士還在趕來的路上。”

“前日土行士回了一趟洞天福地,他已在大陵山的吾老洞中發現了一幅《地獄變相圖》壁畫,二十一樁凶案的手法,全都在壁畫之中。壁畫上還有三種死法尚未應驗,其中便有釘喉剖腹之刑。”道藏一葉徐徐說道,“金行士死於此刑,木行士中了噬魂香的毒,都不可能是重陽宮的道士所為。金行士和木行士遇到這些道士之前,多半已經遭人毒手。”他轉過身來,目光掃過火不容和水之湄,“土行士昨日已趕回了大陵山,大陵山離此地不遠,以土行士的腳程,看見青燈後,該當早已趕來。你們當真沒有看到他?”

水之湄和火不容心中忐忑,麵色卻極為鎮定,搖頭回答:“屬下確實沒有看到。”水之湄更是大膽發問:“主人,莫非你懷疑木行士身中噬魂香毒和金行士被殺,是土行士所為?”

道藏一葉說道:“土行士生性淳厚,不可能是他,他沒有趕來,必定是被什麽事絆住了腳。”頓了一下又道:“土行士追查《地獄變相圖》已有眉目,你們二人呢?”

“回稟主人,屬下將豹林穀裏裏外外尋了個遍,沒有尋到幽靈草。屬下又在豹林穀口守了整整三天,問過了所有出入豹林穀的采藥人和商旅,但均無人見過幽靈草。”水之湄說道。

火不容則應道:“屬下到了金龍峽後,找遍所有懸崖峭壁,隻發現一些飛禽走獸,沒有覓得七彩葉猴的蹤跡。”

道藏一葉說道:“沒有找到幽靈草和七彩葉猴,你們便敢擅自離開豹林穀和金龍峽,趕來這裏?”

“是屬下無能,”火不容急忙躬身領罪,“請主人責罰。”

水之湄卻道:“屬下見青燈升起,知道木行士有難,這才趕來相救。屬下的確沒有找到幽靈草,但那是因為豹林穀中不再生長此物,並非屬下無能。”

道藏一葉說道:“豹林穀沒有幽靈草,那你可有尋過附近的其他峪穀?”

水之湄不由得垂下了頭,默然半晌,吐出了兩個字:“沒有。”

“幽靈草、七彩葉猴和活死人胎珠是開境日的三種開境物,幽靈草和七彩葉猴沒有尋到,那就隻剩下胎珠了。”道藏一葉說道,“你們二人搜一下金行士和木行士的身,把胎珠找出來。”

火不容當即去搜金無赤的衣物,水之湄則搜了木芷的身。二人搜尋了一番,都稱沒有找到活死人胎珠。

“金行士和木行士一定拿到了胎珠,否則重陽宮不可能派這麽多道士追入終南山。”道藏一葉說道,“再仔細搜一遍。”

活死人胎珠早已被乾坤吞進了肚中,水之湄和火不容故意隱瞞了這一事實,很快又搜了一遍身。

水之湄揣測道:“主人,或許金行士和木行士確已得到胎珠,但是怕被重陽宮的道士搶走,因此提前把胎珠藏在了某個隱蔽之處,又或是殺死金行士、毒暈木行士的凶手,已將活死人胎珠搶去。”

活死人胎珠是否拿到,此刻又在何處,要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並不難,隻需救醒木芷,一問便知,是以道藏一葉命令水之湄立刻救醒木芷。

水之湄隨身攜帶了可以解噬魂香毒的紫香葉,於是伸手入懷,拿出兩片曬幹的紫香葉來。她捏開木芷的嘴,將一片紫香葉放進木芷的嘴裏,將另一片紫香葉覆蓋在木芷的鼻尖上。紫香葉乃是噬魂香的克星,噬魂香的氣味能讓人意識全失,紫香葉的氣味卻能喚回失去的意識,讓昏迷之人清醒過來。

一片口含,一片鼻嗅,使用了兩片紫香葉,木芷卻依舊昏迷不醒,沒有任何會清醒過來的跡象。

水之湄搖了搖頭,回頭說道:“主人,木行士不僅中了噬魂香的毒,而且身受重傷,隻怕解毒之後,一時半會兒也難以醒來。”

水之湄救不醒木芷,道藏一葉便走上前去,從懷裏取出了一裹針囊。他將針囊展開,拈起四枚長短不一的銀針,刺入了木芷的水溝、印堂、上星和百會四個穴位,出手奇快,去穴精準,力度更是拿捏得分毫不差。他緩緩撚轉銀針,木芷的秀眉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火不容會意,從袍底緩緩地亮出了兩柄赤焰刀。赤焰刀上沒有火焰,火不容再怎麽狂暴大膽,此時也萬萬不敢互斫刀鋒,引燃火焰,否則突然出現的火光,勢必引起道藏一葉的察覺。他大氣也不敢透一口,緩緩地將冰冷的刀尖伸向道藏一葉的後背,動作極為小心翼翼,悄無聲息。他不敢迅速刺落,生怕赤焰刀刺得太快,會激起風聲,哪怕風聲極輕極細,以道藏一葉的能耐,說不定便能發覺;若是將赤焰刀慢慢地湊近,等到刀尖貼近道藏一葉的後背時,再猛然刺落,那時距離極近,道藏一葉縱有通天奇能,也斷無可能躲過。

此時的道藏一葉,正全神貫注於救醒木芷,並不知道身後正悄悄發生的事。他又從針囊裏拈起了四枚銀針,分別刺入了木芷的風池、神庭、勞宮和大陵穴位。這四針一落,木芷的眼皮竟輕微地跳了跳。

赤焰刀已經無限接近道藏一葉的後背,是時候動手了!

火不容剛準備發力刺落,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動手,身後卻突然傳來了一聲巨大的咆哮聲。

這聲咆哮來得太過突兀,聲音低沉卻又震耳欲聾,像是長時間憋在喉嚨裏的一口氣,終於發泄出來了一般。這聲咆哮既不是火不容發出,也不是水之湄的嗓音,更不是道藏一葉所為,火不容和水之湄被嚇了一跳,與此同時,道藏一葉也因為這聲咆哮而回過頭來。

兩柄赤焰刀直指道藏一葉的後背,已經來不及收回,道藏一葉隻要回過頭來便能看到。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火不容將心膽一橫,兩手猛地一送,將赤焰刀用力地刺向了道藏一葉。

道藏一葉回頭的瞬間,眼角已瞥見刀光閃動。

電光石火之間,道藏一葉猛地扭曲身體,竟避過了要害,赤焰刀的刀鋒貼身掠過,隻劃傷了他的手臂。

隻是傷及手臂,卻沒能刺中要害,致命一擊算是落空了,火不容頓時臉色大變。他欲要再行攻擊,可是道藏一葉沒有再給他任何機會。

道藏一葉拂動了袍袖,隻此一招,火不容的雙手竟抓握不住,兩柄赤焰刀被袍袖卷住,脫手飛出,斜插在了地上。

赤焰刀脫手的瞬間,因為忌憚道藏一葉趁勢反擊,火不容迅速地向後躍開。

道藏一葉果然立刻反擊,反擊的方式非常簡單,隻是一拳裹住袍袖擊出。

可是這一拳卻追風逐電,勢若驚雷!

火不容退得極快,卻快不過道藏一葉的拳頭,被這一拳結結實實地擊中了肋部。“哢哢”兩響,火不容的肋骨竟折斷兩根,頓時劇痛鑽心。

火不容連退數步,手按斷骨之處,雖劇痛萬分,卻絲毫不敢分神,抬眼盯著道藏一葉,防備道藏一葉的下一次攻擊。

火不容心中驚懼萬分,道藏一葉和水之湄明明都在他的身前,實不知是什麽人從背後突施偷襲。他痛叫一聲,急忙扭頭,隻看見兩隻沾滿鮮血的手抓住了自己的左右臂膀,卻根本看不到敵人的臉。

火不容看不見身後的情況,作為旁觀者的水之湄卻看得清清楚楚。

此時的水之湄已是心中駭然,麵紗上的彩珠竟顫抖起來,隻因她看得極為清楚,從身後抓住火不容並一口咬住火不容後頸的人,竟是不久前被她強灌孟婆湯毒死的乾坤。

叛變

乾坤被水之湄強行灌了一口孟婆湯後,五髒六腑絞痛不止,很快便兩眼翻白,口吐黑沫,倒在了地上,身體逐漸僵硬。

僵硬的身體內部,是斷筋裂骨般的劇痛。乾坤身不能動,神誌卻極為清醒,隻覺得這種劇烈到極致的疼痛,是他過往二十年中從未經曆過的。經受這種劇痛的折磨,當真是生不如死,隻是他眼不能睜,口不能開,手腳不能動,從外表看起來,竟是靜止不動,和死人沒什麽兩樣。

在經受劇痛摧磨的同時,乾坤的體內逐漸產生了一種烈火燎燒的感覺。恍惚之中,他仿佛看見在猩紅色的五髒六腑之間,一顆乳白色的珠子正散發出璀璨奪目的光芒。他腦海中猛地跳出了兩個字:“胎珠!”伴隨胎珠的光芒四射,他隱隱然有種錯覺,仿佛渾身血脈更生,脫胎換骨,五髒六腑煥然一新。這種錯覺出現後,斷筋裂骨般的劇痛便逐漸平息下來,一股如狂潮般洶湧澎湃的力量,忽然從胎珠中源源不斷地流出,在他體內急劇膨脹,令他渾身難受至極,如欲爆裂。這種類似的感覺他不久前才經曆過,那些發狂之後連重陽宮上百個道士輪番圍攻卻也奈何他不得的場景,尚且深深地刻在他的記憶裏。然而不久前的發狂是吞服十顆冥石散所致,此時卻是喝下了孟婆湯所致,似乎孟婆湯的劇毒催動了體內的胎珠,使得胎珠催生奇力,令他身如焚焰,狂躁無比。

當這股狂躁無比的力量膨脹到不得不宣泄之時,乾坤好似死而複生一般,僵直的身體忽然抖動了起來,嘴巴大張開來,不受控製地發出了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

正是這聲突如其來的咆哮,引得道藏一葉回頭,也算是間接救了道藏一葉一命。

咆哮聲未落,乾坤六眉倒豎,乾坤翻覆,長時間緊閉的眼皮猛然一翻,兩隻眼睛紅光乍露。他掀開壓在身上的兩具屍體,翻爬起來,赤紅發光的眼睛一轉,看見了離得最近的火不容,兩隻手當即一伸一抓,如同鐵鉗一般,將火不容死死地箍住。他狂性大發,張開嘴巴,照準火不容的後頸咬了下去,並用力地甩頭,撕扯下來一塊血淋淋的皮肉。

乾坤三兩下便將火紅色長袍撕成了碎片,隨即向火不容撲去,一下子便將火不容撲翻在地,兩人在地上翻滾纏鬥。

乾坤狂性大發,如同一隻力大無窮的凶猛野獸,火不容卻是肋骨斷裂,身受重傷。此消彼長,乾坤很快就占據了上風,在翻滾數圈之後,將火不容死死地壓在了身下。乾坤張嘴咬向火不容的麵部,火不容急忙抬起右手,拚命抵住乾坤的下巴,令乾坤無法咬下。

急切之間,火不容看見身旁的地麵上斜插著的兩柄赤焰刀,急忙伸出左手去抓。

火不容的手指剛要觸碰到赤焰刀,一隻粗大的手卻從天而降,搶在火不容之前,將赤焰刀拔了起來。

那是道藏一葉的手。

道藏一葉手持赤焰刀,聲音依舊平穩:“火行士,你可知反叛我,是何下場?”

火不容偷襲失敗,不僅赤焰刀被奪,自己更是被乾坤壓住。他自知今日難逃一死,反而將心膽一橫,“嘿”地一笑,說道:“冰凍三尺也好,百藥試煉也罷,到頭來不過一死,又有什麽大不了的?他娘娘的,我敢反叛你,便沒打算活!”

“為何反叛我?”道藏一葉問道。

火不容狂笑數聲,說道:“他娘娘的,我二十歲跟隨你,三十歲成為火行士,替你賣命數十載,奔波勞累不說,出生入死更不知有多少回,可一旦稍不如你意,你便嚴懲折磨。那百藥試煉之刑,令人生不如死,可你竟在我身上用了十一次;冰凍三尺之刑,也有七次之多。雖說當年你救我一命,於我有活命之恩,可你如此不把我當人看,我再不反你,焉有此理?他娘娘的,隻可惜老天不長眼,剛才沒能讓我一刀結果了你!”

“好,你這樣說,便是求死,我成全你。”道藏一葉說出這話,向火不容踏近了一步。昏暗的火光之下,他忽然看到了乾坤後背上金色的龍化太極,神色頓時一怔。

乾坤被火不容用手抵住下巴,張開的嘴巴無法咬下,猛地直起身子,從另一個角度再次咬下。火不容急忙抬起雙手,又一次抵住了乾坤的脖子。

乾坤這一下直起身子,道藏一葉看見了他所穿龍褐的正麵。他盯著龍褐正麵那一道黑線縫合的斜長裂口,神色大變。看見金無赤慘死,他麵色不改,火不容突然反叛,他同樣麵不改色,此時看見龍褐正麵的斜長裂口,他卻變了神色。

趁著道藏一葉麵朝乾坤和火不容的機會,水之湄悄悄地提起懸鏈銀球,從側後方向道藏一葉發動了偷襲。她旋轉右手銀球,將僅剩的一點孟婆湯,對準道藏一葉激射而出。

道藏一葉眉頭微皺,說道:“水行士,連你也要反叛我?”

水之湄偷襲失敗,卻沒有像火不容那樣急退數步,反而冷笑了兩聲,說道:“蓮社六十年來首次打開終南山秘境的入口,誰有開境物,誰便能進入終南山秘境。我們五行士費盡周折尋找開境物,憑什麽好處卻由你一個人來得?我也很想進終南山秘境,我也很想去看看碧落天,去尋找長生不死的秘法。幽靈草和七彩葉猴都沒有找到,唯獨隻找到活死人胎珠,倘若不除掉你,我怎能代替你去終南山秘境?也隻有除掉你,火老頭才可以代替你成為洞天福地的新主人,我們也永遠不必再受你的酷刑折磨。”

“如此說來,是你和火行士殺死金行士,毒暈木行士,搶走了胎珠。土行士一直沒有現身,你們也殺了他?”道藏一葉說道。

“金胖子和木丫頭得到了胎珠,那是眼下找到的唯一開境物,他們二人不肯反叛你,我和火老頭隻有狠下殺手。土為安那傻子太過老實巴交,一心效忠於你,根本不起二心,我們也隻有殺了他,以免他相助於你。”水之湄說話之時,握住銀鏈一提一拉,將懸鏈銀球橫在急劇起伏的胸前。

道藏一葉說道:“你當真以為,你有本事殺得了我?”

水之湄冷笑道:“沒有殺過,你又怎知我殺不了?”

道藏一葉麵無表情,斜握兩柄赤焰刀,向水之湄逼近。

水之湄不退反進,將懸鏈銀球橫著揮出,與道藏一葉交上了手。

可是僅僅一招,水之湄手中的懸鏈銀球便脫手落地,她本人也踉踉蹌蹌地倒退。就在這一招之間,她的左手手腕已被一柄赤焰刀劃傷,右側大腿則被另一柄赤焰刀割破,兩處傷口鮮血長流。

赤焰刀剛才擋了射來的孟婆湯,因此刀鋒上沾有孟婆湯的劇毒,水之湄的手腕和大腿被赤焰刀劃傷,中毒已無法避免。她急忙從懷裏摸出一瓶解藥,倒了一些在傷口上,又撩起麵紗的一角,倒了一些到口中服下。因為太過心急,不少深紅色的藥液倒在了嘴邊,像鮮血一般,順著頸部流了下來。

道藏一葉沒有停步,繼續向水之湄走去。

火不容依舊和乾坤纏鬥在一起,拚盡了全力,方能抵住乾坤的下巴,令乾坤無法咬下。可是乾坤的力氣大得驚人,火不容抵禦得越久,肋骨斷裂之處就越痛,已經有些支撐不住。他眼見水之湄遇險,卻有心無力。

水之湄從未與道藏一葉交過手,方才隻是過了一招,便知自己的實力與道藏一葉有天壤之別。她的手腕和大腿受傷,中了孟婆湯的毒,雖然立刻用了解藥,但傷口仍然隱隱發麻發痛,再加上失去了懸鏈銀球,她不敢再交手,隻能不斷地後退,一直退到了石牆處。她背靠半人高的石牆,語氣忽然變了,變得極為淒涼哀婉,低聲下氣:“主人,屬下是受了火老頭的唆使,一時糊塗,這才犯下了大錯……屬下以後再也不敢了……求主人寬恕,饒屬下一命……”

水之湄翻過半人高的石牆,又踉踉蹌蹌地退了數步。她自知今日難逃一死,猛地跪在了地上,麵紗上的彩珠急劇顫抖,說道:“求主人饒屬下不死……從今往後,屬下一切聽命於主人,主人但有吩咐,屬下立刻遵照執行,絕不敢再生二心……”

道藏一葉躍過石牆,落在了水之湄的身前,冷眼俯視跪在身前的水之湄。水之湄不斷地磕頭求饒,道藏一葉卻不為所動,舉起了手中的赤焰刀。

然而就在此時,道藏一葉身後的那圈石牆之中,有一塊石頭忽然動了。

這塊石頭悄無聲息地變化著,變高變大,最終幻化成了人形。這個由石頭變成的人,從腰間慢慢抽出一根又尖又細的黃金杵,無聲無息地靠近道藏一葉,手臂猛然急伸,將整根黃金杵刺進了道藏一葉的後背。

道藏一葉全然沒有料到,火不容被乾坤死死纏住,水之湄跪在身前苦苦求饒,此時竟會有第三次偷襲從背後襲來。等到他回過神來時,冰冷的黃金杵已經刺穿了他的身體,杵尖從左側胸口刺了出來,鮮血如斷線的珠子,順著杵尖不住地往下滴落。

道藏一葉低頭看見了杵尖,麵色頓時大變,緩慢地轉過身去,看清了偷襲者那張在火光下忽明忽暗的臉。“土……土……”他的說話聲若斷若續,氣息急劇地流散。

水之湄一改先前低聲下氣討命求饒的姿態,站起身來,冷笑了幾聲,說道:“道藏一葉,你萬萬沒有料到吧?故意讓你以為土為安已經死了,又故意向你求饒討命,總算令你疏忽大意了一回。土為安的偽裝之術可謂天下一絕,能偽裝成山石樹木,整日整夜隱伏不動,這些本領都是你教給他的,難道你忘了嗎?”

道藏一葉說道:“為……為……”眼睛一直盯著站在黑暗之中的土為安。

“你想知道為什麽?”水之湄替土為安回答了,“很簡單,因為你最為器重的土行士愛上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卻偏偏要你的性命。”

道藏一葉用盡最後的氣息,吐出了一個字:“誰……”

水之湄笑道:“土為安,主人想知道你的相好是誰,是我說與他知道,還是你親口告訴他?”

土為安不發一言,走到道藏一葉的身前,握住黃金杵的杵尖,猛地一拔。黃金杵帶著鮮血,穿過道藏一葉的身體,從左側胸口拔了出來。土為安拭去黃金杵上的鮮血,將黃金杵放回腰間。他腰間懸著一麵黃金羅盤,又細又長的黃金杵橫置在羅盤正中,竟是羅盤上的指針。

道藏一葉的臉上沒有露出痛苦的表情,反而露出了極盡嘲諷的冷笑,那不是在嘲笑別人,而是在嘲笑他自己。他直到死也沒有想到,他一直認為淳樸忠厚的土行士,也是他最為信任和器重的屬下,最終竟會如此冷血無情地取走他的性命。他倒下去了,眼睛始終盯著土為安的臉,仿佛要將這個人的麵目刻進靈魂,一並帶入陰曹地府。

道藏一葉終於死了。

為了這一刻,水之湄、火不容和土為安可謂處心積慮。

五行士當中,水之湄是第一個動了反叛之心的人,火不容和土為安也因為各自不同的目的加入了進來。三人在水窮峪設伏,用聲東擊西的辦法引開乾坤,將金無赤抓到林中林裏,用釘喉剖腹之刑殺害,偽造成《地獄變相圖》中的第二十二種酷刑。殺死金無赤後,三人知道木芷會循著比翼蛄找來,於是就地埋伏,水之湄和火不容埋伏在迷霧籠罩的樹上,土為安則偽裝成了一塊石頭,藏在石牆之中。三人原本打算用噬魂香毒暈木芷,同時招來血蝠和火豺,將木芷啃咬至死,如此便應了《地獄變相圖》中的第二十三種酷刑——凶獸啃噬。之所以要殺死金無赤和木芷,一是因為金無赤和木芷不肯反叛道藏一葉,二是因為金無赤和木芷得到了作為開境物的活死人胎珠,三是要利用木芷身上的青燈,將道藏一葉引來。至於選擇用《地獄變相圖》中的酷刑來殺死二人,則是為了掩人耳目,迷惑道藏一葉,讓道藏一葉誤以為凶手是這一年多來在終南山裏不斷行凶殺人的神秘人,如此便能惑亂道藏一葉的思維,到時候火不容第一個實施偷襲,倘若偷襲失敗,便由水之湄進行第二次偷襲,倘若仍然失敗,便想方設法將道藏一葉引至石牆附近,由土為安進行第三次偷襲。但是三人沒有想到的是,乾坤吸入噬魂香後卻沒有昏迷,反而狂性大發解了血蝠和火豺之圍,重陽宮的上百個道士又聞聲趕來,由此引出了諸多變故。好在木芷自己放飛了向同門求援的青燈,道藏一葉看見青燈後,擔心活死人胎珠的事,果然從洞天福地快速趕來,三人也最終合力將道藏一葉殺死。

看著道藏一葉倒在了地上,水之湄仍不放心,拾起赤焰刀連刺數刀,又伸腳踹了幾下,確定道藏一葉是真的死透了,這才鬆了一口氣,說道:“這老不死的活了整整一百歲,日日養生修煉,倒像隻有四五十歲一般,倘若不殺他,不知還要受他多少年的折磨。”說罷抬起頭來,看著土為安:“土為安,我當真佩服你,偽裝成一塊石頭,周圍發生那麽多變故,你竟然能一直紋絲不動。今天若不是有你在,我和火老頭還真殺不了這老不死的。”

土為安卻不說一言,反而麵露一絲悲戚之色,忽然在道藏一葉的屍體前跪了下來,伏地三拜。

水之湄在一旁瞧得冷冷發笑,說道:“這老不死的從來不把我們當人看,一向待我們如豬如狗,動不動便以酷刑懲戒。你這些年裏受的苦還少嗎?難道還要對他感恩戴德?”

土為安說話了,嗓音似大山一般沉穩厚實:“你我都曾受過主人的救命之恩,恩便是恩,怨便是怨,該當分明。”

土為安沒有應水之湄的話。他跪拜已畢,從道藏一葉的腰間摘下那支玉笛,拋給了水之湄,說道:“這支斑斕笛,你拿去交給火不容。”說著站起身來,“該做的事我已做完,就此別過。”說罷便邁步向迷霧之中走去。

水之湄手捧斑斕笛,那是象征洞天福地主人身份的信物。她回頭看了一眼,火不容仍舊被乾坤死死地壓住,幾乎已快支撐不住。活死人胎珠被乾坤吞進了肚子裏,水之湄必須殺死乾坤才能得到活死人胎珠,可是乾坤喝了孟婆湯卻沒有被毒死,吸入噬魂香也沒有昏迷,仿佛世間任何劇毒都奈何他不得。五行士各有所長,水之湄身為水行士,最擅長聚毒之術,此時她的毒對乾坤不起作用,唯有與乾坤硬拚,可是她的手腕和大腿都受了傷,乾坤又突然變得如同野獸一般凶猛,連火不容都對付不了,此消彼長,她竟沒有十足的把握殺死乾坤,因此希望能得到土為安的援手。“土為安,”她叫道,“你要走可以,先幫我殺了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小子!”

土為安說道:“事先已講好,我隻幫你們對付主人,其他的事,與我無關。”說話之時,他腳步不停,頭也不回地走進了迷霧。迷霧的深處,出現了一個婀娜窈窕的身影,那是一個穿著緋紅色綢衫的女子。那女子左手一提燈籠,右手一支胡笳,等著土為安走近,便點亮燈籠,轉身而行。土為安隨在那女子的身側,一起走入迷霧,消失不見了。

水之湄望著土為安消失的背影,冷冷地“哼”了一聲。土為安走了,要想殺死乾坤得到活死人胎珠,水之湄唯有自己動手。

水之湄將斑斕笛插在腰間,拾起兩柄赤焰刀和懸鏈銀球,悄悄地繞到了乾坤的身後。她躲在樹上時,親眼見過乾坤發狂時擊退血蝠和火豺的場景,也見過乾坤發狂時重陽宮上百個道士都奈何他不得的場景,知道乾坤在發狂狀態下有多麽厲害。她可不想被乾坤咬上兩口,因此沒打算正麵硬拚,決定從背後偷襲。

然而水之湄剛繞到乾坤的身後,還沒有靠近乾坤,乾坤卻似察覺到了一般,猛地轉過頭來,紅光畢露的雙眼瞪住了她。這等眼神太過凶厲恐怖,以至於水之湄的心竟不由自主地悚然一跳。

猛然之間,乾坤放棄了撕咬火不容,轉過方向,朝水之湄撲了過來。

乾坤來勢洶洶,水之湄來不及躲避,二人就地纏鬥起來。

火不容被乾坤長時間壓製,直到此時終於得到一絲喘息之機。他爬起身來,右手按著肋骨斷裂之處,劇烈的疼痛令他的呼吸聲變得又粗又重。

火不容接住拋來的赤焰刀,雙手一合一分,將兩柄赤焰刀交叉相對,用力地摩擦而過。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響起,兩柄赤焰刀上立刻騰起了火焰。

火光閃動,兩柄赤焰刀裹挾著赤紅色的火焰,刺向了乾坤的胸口。

水之湄用盡全身力氣拽住銀鏈,令乾坤動彈不得,好讓火不容能一刀刺死乾坤。可是乾坤狂性大發,抓住銀鏈瘋狂地掙紮,力至極處,竟猛地一下繃斷了銀鏈。慣性使得水之湄趔趄向後,險些摔倒在地。

兩柄赤焰刀已經刺到身前,乾坤抓住脖子上的半截懸鏈銀球,往身前一揮,竟準確無誤地將兩柄赤焰刀纏住,隨即順著赤焰刀刺來的方向,用力拉拽。他力氣極大,兩柄赤焰刀在半截銀鏈的拉扯下,竟從火不容的手裏飛出,筆直地掠過空中,釘在了附近的一棵大樹上,半截刀身沒入了樹幹。

乾坤厲聲咆哮,聲音震徹峪穀。他向火不容發起了新一輪的攻擊,動作更為迅疾,勢頭更為凶猛。

火不容失去了赤焰刀,唯有徒手相搏,水之湄也加入進來,與火不容一起對付乾坤。兩人聯手對抗乾坤,卻占不到絲毫便宜,反而好幾處皮肉被乾坤抓傷咬傷。

水之湄驚道:“這小子好像比剛才又厲害了幾分!”

火不容也覺得乾坤比起片刻之前壓住他時,力量更強了,速度更快了,狂暴更甚了,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氣,根本沒有絲毫疲憊的跡象,不由得罵道:“他娘娘的,這小雜毛到底是什麽怪物?噬魂香毒不暈,孟婆湯毒不倒,明明死了卻還能活過來!”

“胎珠在這小子的肚子裏,今天無論如何也要殺了他。”水之湄說道。

火不容的肋部越來越痛,每一次用力,每一次閃躲,甚至每一次呼吸,都會帶來一陣鑽心劇痛。他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乾坤卻是越來越生猛。“他娘娘的,要殺你自己殺!”他罵咧道,“我可不想把性命丟在這鬼地方。”

水之湄避過乾坤的一次攻擊,厲聲喝道:“火老頭,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火不容錯身一讓,躲過了乾坤的撲咬,忽然轉身衝向水之湄,手從水之湄的腰間掠過,摘下了插在水之湄腰間的斑斕笛。水之湄想要阻止,伸出手去,卻抓了個空,斑斕笛已被火不容奪去。

火不容說道:“這斑斕笛本就是我應得的東西。”說罷將斑斕笛揣入懷中。

火不容一邊應付乾坤的攻擊,一邊說道:“我們早有約定,事成之後,你拿活死人胎珠去終南山秘境,我拿斑斕笛回洞天福地做新主人,土為安去斛斯山過他的逍遙日子,我們三人從此各走各道,再無任何瓜葛。”

水之湄冷言道:“你和土為安都得到了想要的東西,可我還沒有。”

火不容嘿然笑道:“那是你的事,與我可沒幹係。”說完這話,他避過乾坤的一次撲咬,轉身向插著赤焰刀的那棵大樹奔去,雙手伸出,將兩柄赤焰刀從樹幹上拔了下來。

乾坤緊隨其後追到。火不容無心戀戰,避開乾坤的攻擊,將一柄赤焰刀插入樹幹,借力縱起半丈,又將另一柄赤焰刀插入樹幹,再次借力縱起,如此幾個起縱,便躥上了霧氣彌漫的樹梢。

道藏一葉已死,斑斕笛也已到手,火不容不打算再在這片林中林裏白費力氣。他深知乾坤的速度快得驚人,在地麵上奔行,他不可能逃得掉,因此他躥上了霧氣彌漫的樹梢。水窮峪中樹木林立,枝葉彼此相接,他隻需在枝葉之間躥行,一來身在高處,不用擔心遭到乾坤的攻擊,二來霧氣彌漫,乾坤在距離數丈的地麵上,不可能看見他逃遁的方向,他自然便能逃脫。

水之湄大聲叫道:“火老頭!”

火不容看了一眼地麵,視線穿過濃厚的霧氣,隱隱約約能看見乾坤與水之湄纏鬥成了一團。他“嘿嘿”一笑,不再多作停留,在枝葉之間躥行奔逃,轉眼間便沒了蹤影。

水之湄沒有得到活死人胎珠,依然不肯死心,獨自一人對抗乾坤,但換來的結果,卻是短時間內被乾坤接連抓傷咬傷了多處。

若是在正常狀態下,以乾坤的為人,別說對一個受傷的女人趕盡殺絕,便是對一個窮凶極惡的惡漢,他也未必下得了殺手。可是在如此狂性大發的狀態下,他已然迷失了本性,赤紅發光的眼睛深處隻有騰騰殺氣,他不斷地攻擊,不斷地撲咬,一次比一次迅猛,一次比一次凶狠。

水之湄終於堅持不下去了。

雖然不想與活死人胎珠失之交臂,但水之湄更不想把性命丟在這裏。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當務之急是保住性命。離終南山秘境的開境日還有足足一個月,她有充足的時間來把身上的傷養好,然後再尋覓機會對乾坤下手,謀奪活死人胎珠。

水之湄避開了乾坤一次凶猛的撲咬,撿起了已經斷掉的懸鏈銀球。

她選擇了和火不容一樣的方式,攀上樹梢,在迷霧籠罩的枝葉之間快速躥行,飛快地逃離了水窮峪。

木芷的身世

林中林裏徹底恢複了寂靜,橫七豎八的火把肆意燃燒著,火光靜靜地照在滿地的屍體上,一會兒明,一會兒暗,顯得陰森而又詭異。

當確定四下裏再沒有半點危險時,乾坤眼睛裏的紅光開始消散,過了好一陣子,才徹底恢複了正常。

乾坤很清楚剛才發生了什麽。

方才他狂性大發,神誌卻極為清醒,知道自己好似死而複活,變得凶狂如獸,不禁又是驚恐,又是不解。他想起發狂前恍惚看到的那一幕幻象,伸手按住腹部,心裏暗道:“我以前從沒有這樣過,吞了活死人胎珠後,便發生了這樣的事,難道是胎珠在作祟?”忽地想起丘處機在仙塋園裏講述的那段往事,王重陽便是吞服了活死人胎珠,從此變得瘋癲癡狂,甚至死後複活,變成了吃人的鬼獸。乾坤不知道王重陽不是鬼獸,暗暗心驚:“我方才也是死而複活嗎?難道我也會像重陽真人變成鬼獸那樣,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可如何是好?”

但他此刻根本無暇去深究此事。

他擔心重陽宮的道士去而複返,又擔心火不容和水之湄沒有逃遠,因此當務之急是趕緊帶木芷離開這個鬼地方。

木芷仍舊昏迷不醒,道藏一葉的八枚銀針還紮在她的八處穴位上。乾坤不懂針灸之術,道藏一葉又已經死了,他隻好將八枚銀針一一拔掉。他取出一片紫香葉放進木芷口中,但方才水之湄已經用過紫香葉,木芷依舊昏迷不醒,此時再用紫香葉,結果仍是一樣,想來木芷受傷太重,又接連中了兩次噬魂香的毒,使得身體極為虛弱,即便解了噬魂香的毒,一時之間也醒不過來。乾坤隻好將九宮盒揣進懷裏,背起木芷,拾了一支火把照明,隨意選了一個方向,走進了迷霧當中。

乾坤渾身被血蝠叮咬的傷口隻是疼痛,卻並不發癢。他記得丘處機率領上百個道士圍住他時,他渾身的傷口奇癢無比,仿佛胎珠不僅讓他死而複活,也讓血蝠的毒對他失去了作用,孟婆湯的毒同樣沒有了效用。他不由得回憶起當初在仙塋園裏,鬼獸吃了玉道人投喂的毒肉,明明已經被毒死,但不久後便又複活,玉道人再投喂毒肉,鬼獸吃了卻毫無反應,似乎隻要體內有胎珠,一種毒但凡中過一次,便永遠不會再中第二次。但若說這是胎珠之功,可他在遭受血蝠和火豺圍攻時聞到噬魂香,那時他還沒有吞服胎珠,為什麽卻沒有像木芷那樣中毒暈倒呢?再往前回想,在三祖殿裏時,他同樣沒有胎珠護體,卻在吸入噬魂香中毒之後,很快便自行解毒清醒過來,那又是怎麽回事?乾坤一邊走一邊想,卻怎麽也想不明白。但他知道一點,木芷沒有吞服胎珠,她渾身被血蝠叮咬,必定又痛又癢,中毒不輕。他想起木芷曾指點過閻道清解血蝠之毒的方法,說是在水窮峪以南六七裏的地方,有一個岩石赤紅的峪穀,峪穀的西北邊有一口溫泉潭,隻需在潭水裏浸泡一個時辰,便可使全身的毒血流盡,解去極痛極癢之苦。

乾坤四顧茫茫,入眼處盡皆濃霧彌漫,根本分辨不出哪個方向才是南方。

驀然間,他想起了什麽,抬起頭來望向天空,隱約能看見迷霧之外有一星半點的青光,那是木芷為了向同門求援而放飛的青色方形孔明燈,因為塗抹了顯光石粉,透過霧氣仍能隱約看到。

青燈飄升了一個多時辰,位置早已偏離了放飛之地的正上方,很顯然這是夜風不斷吹刮的緣故。時值四月末,終南山一帶當吹東南風,孔明燈被風吹移了位置,當在放飛之地的西北方。知道西北方是哪邊,乾坤很快便推斷出了南方的大概方位,當即朝那方向走去。

折騰了一晝夜,數次死裏逃生,乾坤遍體鱗傷,已然疲憊至極。但是當此境地,他決不能停下腳步,隻能咬牙堅持,不斷前行。

在迷霧籠罩的樹林裏行走了好一陣子,周圍的霧氣終於開始消散,夜空中的星月逐漸可見。再走了一陣,四下裏萬物清朗,星月皎皎,乾坤總算走出了迷霧籠罩的水窮峪。

回頭望去,月光之下,水窮峪濃霧漫漫,靜謐祥和,如同渺渺仙境。乾坤情不自禁地搖了搖頭,誰能想到景色如此絕美的地方,竟潛伏著常人難以想象的危險呢?

順著山溝走到了盡頭,又翻過了一道低矮的山梁,乾坤的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個峪穀。月光之下,隱約可以看出這個峪穀的輪廓,呈現出兩頭彎曲的月牙狀。

乾坤估摸自己已經走了六七裏路,眼前這個月牙狀的峪穀,應該就是木芷所說的岩石赤紅的峪穀了。

走進月牙狀峪穀,四下裏林木繁茂,花草遍地,春蟲鳴響。乾坤剛剛走出陰森死寂的水窮峪,便來到了這樣一個生機盎然的峪穀,如同一瞬之間從陰曹地府走進了天宮仙界。兩個峪穀距離如此之近,卻又如此截然相反,自然之造化,當真是奇異絕倫。

乾坤湊近一塊**的岩石,借助火把的光照細看,能看出岩石表麵果真呈現出淡淡的赤紅色。這一下他可以確定沒有走錯方向,這裏正是木芷所說的有著溫泉潭的峪穀。

溫泉潭在峪穀的西北方,乾坤通過天上的星月辨明方向,向西北而行。

這片月牙狀的峪穀大體上呈東西走向,月牙的一個角在正東方向,一個角在西北方向。乾坤一路穿林踏草,過不多時便聽見潺潺的水聲。他不由得加快了腳步,走到了峪穀的西北角,樹林忽然到了盡頭,一個倚靠山壁的月牙狀水潭沐浴在月光之下,吸納著山壁縫隙中湧出來的泉水,翻騰著輕煙繚繞的水汽。

溫泉潭空曠無人,但潭邊的草地上有一些零星的腳印,乾坤猜想應該是閻道清和兩個繡青道士來此浸泡解毒時留下的。

乾坤解下腰間的環形褡褳,又從懷裏摸出九宮盒和陰匕,再將木芷身上的陽匕取出,此外還有一些隨身物品,全都放在潭邊,以免進入溫泉潭後被水打濕。他滅了火把,以免火光在深山野外招人眼目,然後背著木芷,一步一步地走入了溫泉潭中。

走到潭水快要沒盡雙腿的位置,乾坤將木芷放了下來,讓木芷緩緩地坐下去。水深剛好合適,隻淹沒到木芷的頸部,不會影響木芷呼吸。

乾坤在木芷的身後坐了下來,將身體浸泡在潭水之中,然後用雙手輕輕扶住木芷的後背,以保證昏迷不醒的木芷能夠坐直,不會倒下。

溫熱的潭水包裹住了全身,乾坤渾身的傷口頓時有灼熱之感,身子周圍原本清澈的潭水,開始一點一點地變黑。血蝠之毒雖然對乾坤不起作用,但這些毒一直留在他的傷口之中,他知道這是毒被排出體外的跡象,看來這片潭水果真如木芷所言,有解血蝠之毒的功效。他看見木芷身邊的水也變成了黑色,懸了一路的心,這才安放了下來。

然而木芷渾身的衣物血漿凝固,穿在身上裹住了不少傷口,使得毒液難以盡快排出。乾坤忽然冒出一個念頭,想替木芷除去衣衫,使她渾身的毒解得更快。但這個念頭剛剛冒出來,他便急忙暗自搖頭,心想男女有別,授受不親,在木芷昏迷之際除去她的衣衫,無論出於何種目的,都逃不掉卑鄙下流之嫌,絕非正人君子所為。

浸泡了一炷香的時間,長時間昏迷不醒的木芷忽然“嗯”了一聲,緩緩睜開了眼睛。

借助傾灑而下的月光,木芷漸漸看清了眼前的景象,自己是浸泡在一口溫泉潭中,並且有人在身後扶著。她沒有看見乾坤,問道:“乾坤……是你嗎?”她身體虛弱至極,聲音細若蚊吟。

乾坤登時喜形於色,說道:“我就在你身後,你可算醒了!”

木芷問道:“我們逃……逃出來了嗎?”

乾坤說道:“你不用再擔心啦,我們早就逃出來了。”又問,“你傷口怎樣?疼得緊嗎?還癢不癢?”

木芷渾身傷口刺痛,瘙癢無比,心知中毒極深,輕聲說道:“我身子沒有力氣,手抬不起來,你幫我把衣衫脫了吧。”乾坤之前有過的擔憂,她也在第一時間想到了。

乾坤頓時臉皮一熱,說道:“這……這如何使得……”

木芷說道:“我中毒太深,脫去衣衫,才能更快解毒,難道你不想讓我少受點苦嗎?是我讓你做的,你不必為難,隻要你別毛手毛腳,我便不會怪你。”

乾坤向來行事果決,想到什麽便做什麽,從不拖泥帶水,但此時卻遲疑了好一陣子,方才猶猶豫豫地伸出雙手,搭在了木芷的肩上。

乾坤“嗯”了一聲,側過頭去,望著山壁縫隙中湧出來的熱泉水,小心翼翼地替木芷褪下了水綠色的絲綢紗衣,又褪下了月白色的薄袖小衣和最裏麵的貼身褻衣,盡可能地不觸碰到木芷的肌膚。脫下衣衫後,乾坤不敢看木芷,站了起來,準備悄悄上岸,到樹林深處去等著。

木芷卻道:“我要倒下去啦,你別放手。”

乾坤隻好重新坐回水中,伸手扶住木芷的後背。肌膚相觸,隻覺木芷的後背光滑柔嫩,乾坤十指一抖,心頭一酥。

兩人就這樣安靜地坐在溫熱的潭水中,再不言語。

夜已經很深了,月光皎潔而又柔美,映照在水汽繚繞的溫泉潭中,使得溫泉潭看起來仿若瑤池仙境。四下裏靜謐安寧,偶爾響起幾聲蟲鳴,並未打破這份寧靜,反倒更顯清靜。

木芷身子**坐在水中,烏黑的長發鋪開在水麵上,被淡白色的水汽縈繞,顯得朦朧而又神秘,再讓月光一暈,仿若鍍上了一層輝光,當真如天界下凡的仙女一般,純美不可方物。乾坤坐在木芷的身後,雖然盡可能地做到目視遠方,身正不斜,但此時此境,終究難免有些心猿意馬,時不時地轉過頭來偷瞧一眼,呼吸漸漸變得粗重起來。他如這溫泉潭的潭水一般,表麵上平靜沉穩,實則溫熱得有些發燙。

乾坤渾身難受,不敢再往下胡思亂想,生怕一不小心控製不住,做出什麽出格的舉動來。他急忙閉上眼睛,回想今天經曆過的種種古怪之事,注意力總算有所分散,心神漸漸定了下來,呼吸也漸趨平穩。

在溫泉潭中浸泡了一個多時辰,在兩人的身子周圍,潭水的黑色開始變淡,漸漸恢複了最初的清澈。

木芷感覺身體舒適了許多,渾身的刺痛感減輕了大半,瘙癢之感更是徹底消失了。她睜開雙眼,輕聲說道:“可以了。”

乾坤睜開眼睛,此時潭水已經清澈見底,借助皎皎月光,木芷坐在水下的身子一覽無餘。木芷的後背上有不少血蝠叮咬的細小傷口,但膚色已變得柔潤酥紅,**的肩頭圓潤如玉,背脊曲線更是優雅迷人,乾坤一時心迷神醉,看得癡了。

木芷低聲叫道:“乾坤。”

乾坤回過神來,縮回抵住木芷後背的雙手,將木芷的衣衫清洗幹淨,側過頭去,小心翼翼地替木芷一件件穿回身上,再將木芷背起,走出了溫泉潭。

上到岸邊,夜風吹來,一陣徹骨的寒意頓時襲遍全身。乾坤將木芷放在草地上,從地上的環形褡褳中找出火折子,從附近撿來了一些幹柴,迅速地生起了一堆火,暖和身子的同時,順帶把身上濕透的衣衫烤幹。

乾坤看向木芷,木芷平躺在草地上,閉著眼睛,看起來像是睡著了。她精致如畫的臉上跳動著火光,好似暈了一抹嬌羞的緋紅,嬌豔而又純美。乾坤看得心馳意醉,嘴角竟微笑起來。

乾坤回過神來,深知自己癡然盯著木芷的舉動太過唐突無禮。但木芷沒有表露出絲毫的不高興,他也就不以為意,仍舊目不轉睛地盯著木芷,笑道:“當然好看,你比天上的仙女還好看。”

“你有見過天上的仙女嗎?”木芷問道。

“當然沒有,若是見過,我還能活在這世上?”乾坤笑道。

“那你怎知仙女沒我好看?”木芷說道。

乾坤收起了笑意,神情變得極為認真,說道:“我沒有見過天上的仙女,卻三生有幸,見到了人間的仙女。天上的仙女遠在天邊,永遠那麽遙不可及,人間的仙女卻近在眼前。天上的仙女再怎麽花容月貌,那都隻是傳說,在我眼裏,永遠也及不上人間的仙女。”話語之中的“人間的仙女”,指的自然是木芷了。

乾坤的這番話說得極為真誠自然,目光中更是真情流露。他在水窮峪裏發現自己對木芷動心後,便不再加以掩飾,此時更是大大方方地表露了心跡。木芷自然聽得懂乾坤話中的意思,但她卻悄悄移開了目光,望著天上的月亮,淡淡地說道:“乾坤,這些胡話你以後別再說了。你傷得不輕,也該好好歇息了。”

乾坤想起木芷在水窮峪裏說的那番話,問道:“木芷,你心中那未了的心願到底是什麽?能說給我聽聽麽?”

木芷卻道:“我倦了,先睡了,你也早些歇息。”說完輕輕側過臉去,合上了雙眼。

乾坤望著木芷在火光下忽明忽暗的容顏,暗暗歎了口氣,心道:“你到底有何心願?又有著怎樣的過去?你我共過患難,曆過生死,你卻仍然不肯說與我知道。你在林中林裏,曾說下半輩子願意與我一起待在陰陽樓裏,無論什麽酷刑都一起受,那是真心話,還是一時情急之言?”經曆了這樣一個夜晚,他早已疲憊不堪,然而此時因為不明白木芷對他到底是何心意,不免黯然神傷,竟沒有絲毫睡意。他把龍褐烤幹,輕輕蓋在木芷的身上,然後去附近撿了一大堆幹柴,把火添旺,驅寒保暖。

他坐在火堆旁,呆呆地望著跳動的火焰,心想眼下雖然脫離險境,但水之湄沒有得到胎珠,說不定還會追蹤尋來,重陽宮折損了那麽多道士卻沒能奪回胎珠和龍褐,說不定也會去而複返。是以他不敢輕易睡下,拿起之前放在潭邊的陰陽匕,打算守上一夜,一直守到天亮。

一夜渾渾噩噩,中間打了幾個盹,天便漸漸亮了。

乾坤站起身來,長長地伸了個懶腰,隻覺得渾身傷口已不疼痛,就連兩側大腿上被火豺咬出的大裂口,也已結疤,毫無痛感。他暗暗心道:“怎的過了一夜,我就全然沒事了?難道又是因為胎珠嗎?”

過不多時,乾坤從樹林裏走出,手中已多了一隻野雞。他走回潭邊,見木芷還安安靜靜地睡在草地上,清晨的陽光灑落在她的身上,當真明媚動人到了極致。他本想悄悄走到遠處去處理野雞,怎料野雞忽然“咕咕”一叫,木芷立時睫毛輕顫,微微睜開眼來。

乾坤急忙捏住野雞的嘴殼,將雙手背在了身後,說道:“你醒啦,身子可有好些?”

木芷動了動手腳,不再是昨夜那般疲軟無力,已可以坐起來了。她微微一笑,說道:“承蒙你照顧有加,已經好多了。”見乾坤背著雙手,略感好奇,問道:“你背後藏了什麽?”

乾坤說道:“我花了好大力氣,才將這東西抓住,你今天有口福了。”說著把背在身後的雙手亮了出來,手中倒提著一隻頗為肥碩的野雞。

木芷早已餓極,肚子頓時輕輕作響。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乾坤,你可別忘了你是出家人,沾不得油葷。”

乾坤說道:“我雖然出家修行,卻是道觀裏的道士,不是寺廟裏的和尚。不沾油葷,那是寺廟裏的規矩,道觀裏可沒這等清規戒律。”

木芷說道:“可是我聽主人說起過,南方的正一道不禁酒肉,北方的全真道卻不一樣。全真道有一大堆約束道眾的規矩,其中一條便是‘過午不食,菜禁葷辛’,這是你祖師爺王重陽定下的規矩。你又想做不肖弟子,逾規越矩了嗎?”

“說到這條規矩,你可就‘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了。”乾坤說道,“重陽真人的確定下過‘菜禁葷辛’的規矩,可是他老人家也曾說過,到了生死攸關之時,任何規矩都是可以破的。眼下我餓得前胸貼後背,不吃這隻野雞,立刻便會餓死,這可是生死攸關的大事,哪怕是祖師爺定下的規矩,這緊要關頭也必須得破一破。再說了,掌教真人多半已經發布道逐令,以欺師滅祖的名義將我逐出了全真道,我從此便是全真道的敵人,再也不是全真道的道士了,全真道縱有千千萬萬條規矩,那也管束不得我。不多說了,再這麽說下去,我可真要餓死啦。”說罷快步走到遠處,取出陰陽匕,在手中掂了掂,暗道:“陰陽匕啊陰陽匕,爹若是知道我拿你做殺雞刀,必定吹胡子瞪眼,大發一番雷霆。”想起自己與父親乾宗師之間的種種不愉快的往事,竟暗暗覺得有些解氣,於是就著溫熱的潭水,揮動陰陽匕,將野雞開膛破肚,洗剝幹淨。

乾坤將洗剝好的野雞串在一根樹枝上,架在火上燒烤,油水逐漸烤出,滴入火堆之中,發出“嗞嗞”的響聲,香氣一陣陣地冒出,引得他肚腹作鼓,涎水長流。

好不容易等到野雞烤熟,乾坤迫不及待地將野雞分成了兩半,將焦黃發脆的一半給了木芷,略顯焦黑的一半則留給了自己。木芷將野雞肉一點一點地撕下,送入嘴裏細嚼慢咽,乾坤卻是風卷殘雲,吃得滿嘴油脂,隻覺得肉質細嫩鮮美,香味濃鬱,竟是從沒嚐過的美味。木芷吃了一小半便飽了,將剩餘的野雞肉全給了乾坤。乾坤來者不拒,片刻之間,一整隻野雞便隻剩下了滿地的雞骨頭。

填飽肚子後,兩人坐在草地上,沐浴在和暖的陽光底下,說不出的舒服受用。

木芷問起昨晚發生了什麽事。她第一次吸入噬魂香後,昏迷了一段時間,對於那段時間裏發生了什麽,她並不知道,此後她雖被乾坤救醒,但不久後便再次吸入了噬魂香,一直昏迷不醒,等到再度恢複意識時,已是身在溫泉潭中,至於這段時間裏發生了什麽,她一概不知。

乾坤將昨天夜裏的遭遇一一講了,從他吞下冥石散殺盡血蝠和火豺,到重陽宮上百個道士現身圍攻,再到火不容和水之湄屠殺眾道士,接著是道藏一葉趕到林中林卻遭遇反叛,土為安偽裝現形擊殺道藏一葉,最後是他仿佛“死”而複活變得狂性大發,將火不容和水之湄擊退。他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全都講述了一遍,沒有遺漏任何細節,連他推想的關於火不容和水之湄的種種陰謀,也毫無遺漏地說與木芷聽了。講完之後,他想起狂性大發之時,雖說整個人變得凶狂如獸,但是那種力量積蓄到極致後突然得到宣泄的痛快感,卻是生平從未體驗過的,那種狂暴到幾近無敵的狀態,同樣是未曾經曆過的。他不禁暗自心想:“我之所以突然發狂,或許真是胎珠的緣故。那時體內力量源源不斷,仿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比服用冥石散還要凶猛百倍。倘若有朝一日我能控製住這種力量,想發狂便發狂,想變正常便變正常,那一定厲害至極!”但他轉念又想:“水之湄曾提到有開境物才能進入終南山秘境,胎珠便是開境物,我怎能一直留它在肚子裏?還是要想辦法吐出來才行。”想到這裏,不禁伸出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對於道藏一葉的死,木芷沒有流露出過多的哀傷,隻是長長地歎了一聲氣。她憶起過往,輕聲說道:“其實說起來,我們五行士全都受過主人的大恩,不僅被主人救過性命,還都在走投無路之時,被主人收留,蒙主人傳授了各種術法。金無赤是金行士,學會了煉金化丹之術;火不容是火行士,學會了掌玄控火之術;水之湄是水行士,學會了識藥聚毒之術;土為安是土行士,學會了風水潛行之術;我是木行士,從主人那裏學會了馭蟲辨氣之術。”

五行士的各種術法,乾坤都已見識過,雖然所見不多,但心中已極是佩服,對於傳授這五種術法的道藏一葉,更是欽佩無比。他問道:“木芷,你的術法叫作馭蟲辨氣之術,馭蟲之術我昨夜已見過,當真是神乎其神,那辨氣之術又是什麽?”

木芷說道:“天地山川,飛禽走獸,一草一木,無不具有各自的氣息,人往往無法辨別,蟲類卻能做到。我用不同的木粉可以引來不同的蟲類,不同的蟲類又能辨別不同的氣息。我以笛聲馭蟲,可令蟲類辨氣,幫我尋找各種奇花異草、山石流水和珍禽異獸。”

這等術法早已超出乾坤的想象,他聽得暗暗咂舌。忽然間他笑了一笑,說道:“你們五行士的術法神妙非凡,各自的名字更是有趣,金無足赤,在水之湄,水火不容,入土為安,怎的你的名字卻和他們不一樣?”

木芷說道:“我原本就姓木,本名便叫木芷,主人想讓我改名木蕭蕭,取落木蕭蕭之意,但我寧肯受刑,也不肯改名,最終主人依從了我。”

乾坤笑道:“幸好你有先見之明,沒聽你主人的,落木蕭蕭,這名字如此老氣橫秋,走到哪裏都是蕭蕭索索,那可太不吉利。”

木芷微微一笑,說道:“改名字隻是小事,主人對我們五行士其實不壞,救了我們的性命,又傳了我們術法,倘若沒有他,我們五行士焉有今日?隻怕早已不知葬身何地了。”她沉默片刻,往下說道:“我年幼時被主人所救,他把我帶到洞天福地,讓我做了他的試藥道子,一做便是十年。十年之中,主人每次煉出丹藥,都會讓試藥道子先試藥,以分辨丹藥是有毒還是有效。我因此吃了太多有毒的丹藥,好幾次險些丟掉性命,雖然主人每次都想方設法為我解毒,但我體內還是殘留了不少餘毒。你看見我眉間的落梅妝了吧?那是主人親手所點,餘毒積聚得越多,落梅妝的花瓣就越多,顏色也就越深。我眉間現在有四片花瓣,等到哪一天長出了第五片花瓣,那時便會餘毒攻心,徹底沒救了。”

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出現在木芷的臉上,她說道:“主人除了讓我試藥,其他時候對我都很好。三年前上一任木行士反叛,被主人處死,主人便讓我做了木行士,不再讓我做試藥道子,我此後便再也沒有試過藥。”頓了一下,又說道,“其實我曾經想過逃走,可是逃走又有什麽用呢?主人本事絕頂,每個逃走的人,都被他抓回洞天福地,關入萬古冰洞處死了。我心願未了,不能輕易拿性命冒險,因此不到萬不得已之時,我絕不敢對主人有任何反叛之舉。”

木芷又一次提及那個未了的心願,乾坤雖然對此極為關心,但知道木芷不肯見告,也就不再問起,以免強她所難。他感慨道:“如今道藏一葉死了,對你實屬好事,世間從此少了一個大惡人。”

木芷卻搖了搖頭,說道:“主人雖然算不上什麽好人,但他長年在洞天福地修道煉丹,從不到外麵來作惡,說不上是大惡人。倘若火不容做了洞天福地的新主人,以他嗜殺嗜血的殘暴性子,那才是大大的壞事。”說著扭頭看向乾坤,“說起火不容,我便想起了水之湄。你吞了活死人胎珠,水之湄一定不會善罷甘休。離開境日隻剩下一個月,這一個月裏,她一定會來找我們的麻煩。”

乾坤聽到木芷不是說的“你”,而是“我們”,心裏大是高興,說道:“水之湄找來便找來,我們聯起手來,還會怕了她不成?”

“水之湄手段陰狠毒辣,又極擅聚毒之術,原本我的馭蟲之術可與她匹敵,可我偏偏受了重傷,總不能指望你每到危急時刻都能發起狂來。倘若她這時候尋來,隻怕我們合力,也不是她的對手。依我看,我們最好還是先尋一個地方暫避,一個水之湄絕難找到的地方,先安心把傷養好再說。”木芷說道。

乾坤知道木芷熟悉終南山的一切,說道:“你既然這麽說,想必已經想好暫避的地方了吧?”

木芷應道:“我的確知道一個極其隱蔽的去處,外人很難找到。”

乾坤對木芷極為信任,根本不問這個去處在哪裏,是高山還是深穀,距離是遠還是近,便直接站了起來,說道:“事不宜遲,趁這會兒吃飽了有力氣,我們這就去你所說的去處。”

木芷卻默然了片刻,輕聲說道:“我想先去一趟水窮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