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十二個受害者

荒村詭事

“有鬼?”乾坤在過去的一天裏知道了太多神怪莫名的異事,但此時聽到木芷說水窮峪裏有鬼,第一反應仍是不信。

木芷說道:“水窮峪裏原本有一個村子,住了十幾戶村民,傳聞這些村民一夜之間離奇消失,不知去向。他們人雖不見了,鬼魂卻在不久後飄了回來,在這片峪穀裏遊**,最後化作了迷霧,終年彌漫於此。眼前這片迷霧便是鬼,鬼便是迷霧。待會兒走進迷霧之中,你若是聽到什麽奇怪的聲音,比如哭聲或笑聲,你大可不必驚慌,不去理會即可。”

乾坤說道:“世上豈有妖魔鬼怪?你這話可唬不了我。”

木芷麵露微笑:“我先把話說在前頭,待會兒真有妖魔鬼怪跳出來,你可不要怕得屁滾尿流。”

乾坤哈哈一笑,煞有介事地說道:“倘若如你所說,真有妖魔鬼怪跳出來,我還巴不得呢!在下乃是堂堂正正的道士,降妖除魔正是分內之事,妖魔鬼怪來一個我斬一個,來兩個我斬一雙。隻怕到時候妖魔鬼怪見了我這一身法服,無須我動手,早已嚇得屁滾尿流,溜之大吉了。”

木芷被乾坤的這番話逗得一笑。她從懷裏取出了九宮盒,將九宮盒打開,用指甲在左下角的格子裏挑出一些淺黃色的粉末,吹燃了火折子,將淺黃色的粉末撒在火焰上,一股白煙頓時呈一條直線升起。她揮動火折子,用白煙熏遍了乾坤和金無赤的全身,接著又把自己全身上下熏了個遍。

乾坤看得奇怪,道:“木姑娘……”

他的話剛開了個頭,木芷卻打斷了他,道:“你我共曆生死,何必再這麽見外?從今而後,你別再叫我姑娘,叫我木芷便好。”

乾坤笑道:“那好,往後我叫你木芷,你也別乾坤眉長乾坤眉短了,叫我乾坤就行。”

木芷微微一笑,道:“乾坤,你剛剛想說什麽?”

“我想問你這熏的是什麽?”乾坤指了指九宮盒中的淺黃色粉末。

“這是淨身粉,可以蓋住身上的人味兒,讓我們三人免受霧氣之害。”木芷說完這話,輕吹一口氣,滅了火折子,將九宮盒揣回懷中,邁步向霧氣彌漫的水窮峪走去。

乾坤因木芷所說的話愣了一下,待木芷走出三四步後,方才回過神來。“木芷,”他背著金無赤緊趕幾步追了上去,“你說蓋住人味兒,那是什麽意思?”

木芷說道:“你別問這麽多了,總之我是為了你好,絕不會害你。”

乾坤是個聰明之人,見木芷不肯直說,知道必有不便言明之處,盡管滿腹疑問,卻也強行忍住,不再追問。

兩人走進濃稠的迷霧當中,仿佛走進了異界幻境,四周白茫茫的一片,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一些低矮的樹木,樹木的枝幹盤虯臥龍,仿若張牙舞爪的鬼怪妖魔,在霧氣之中看起來尤為詭異古怪。乾坤隻覺得霧氣格外幹燥,似乎不含半點水汽,不像尋常霧氣那般濕潤。“水窮峪水窮峪,當真是一點水也沒有。”他暗暗心道。

走了一陣,迷霧深處漸有房舍的輪廓顯露出來。

乾坤看見了房舍,腦海裏頓時浮現出關於水窮峪鬼村的傳聞。據說水窮峪裏原本有一個村子,住了十幾戶村民,這些村民以打獵為生,通常隔上三五天,就會把打到的野味帶出終南山去換米麵。可是後來有一陣子,這些村民突然不再從終南山裏出來了。有幾個莊稼漢想換些野味,扛了幾袋米麵進山,卻發現水窮峪被霧氣籠罩,村子裏的所有房舍都完好無損,家什器皿都在,東西原樣未動,可就是不見人影,整個村子像是一夜之間便盡數荒廢了。十幾戶村民就那樣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乾坤望著迷霧深處顯露出來的房舍,知道前方便是傳聞中十幾戶村民離奇消失的鬼村了。

傳聞中的鬼村出現在眼前,乾坤卻絲毫沒有懼怕之心,反而因為即將踏入鬼村而暗暗興奮,腳步不由得加快了幾分。

走進迷霧籠罩的鬼村,四下裏寂靜無聲,死氣沉沉,荒廢已久的房舍影影綽綽,東一戶西一戶,看似雜亂無章,又像是按某種規律排布的,透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異。

木芷說道:“天就快黑了,夜裏山路不好走,你背著金無赤走了這麽久,也一定很累了。我們先找個地方休息一晚,等天亮了再趕路。”

乾坤背著金無赤走了將近兩個時辰,早已腰酸背痛,腿腳綿軟,恨不得立刻躺倒在地,好好地睡上一覺。但他時刻不敢忘記身後追蹤的上百個道士,說道:“能休息固然是好,但重陽宮的道士,卻要趁此機會追上來了。”

“你不必再去理會那些道士,”木芷說道,“隻要進了這片迷霧,他們能活著出去,就算不錯了。”

乾坤聽木芷說了這話,頓時想起進入迷霧之前,木芷曾燃燒淨身粉熏遍了三人的全身,說是可以避免受霧氣之害,如此看來,這片霧氣定然暗藏某種凶險,倘若毫無防備走入其中,多半要倒大黴。他這樣想時,忍不住環顧四周,總覺得彌漫在四周的迷霧透著幾分詭異,好似迷霧深處潛伏著什麽東西,以致他身處其間,總有一種被什麽東西盯著的古怪感覺。

“既然如此,我們便挑一間房舍,先休息一晚。”乾坤說了這話,背著金無赤往前走了十來步,注意力落在了一間夾在兩株大樹之間的房舍上。這間房舍用木材搭建而成,外麵糊了一層土牆,看起來還算完整,足以遮風禦寒。乾坤抬腳踢開房門,當先走了進去。

一眼望去,隻見房舍內一片荒廢景象,牆角懸掛著蛛網,桌凳積滿了灰塵,**的被褥已經發黴,各種家什器皿俱在,隻是全都遍布塵埃,當年房主人似乎走得太過急切,以至於沒有帶走任何物品,這與水窮峪鬼村的傳聞倒是完全吻合。

木芷隨後進入房舍,將床簡單收拾了一下,揭去發黴的被褥,又把床板清理幹淨。乾坤小心翼翼地把金無赤臥放在床板上。

木芷檢查了金無赤後背上的傷口,盡管顛簸了一個下午,但金無赤的傷口並未裂開,也沒有滲血,這讓木芷鬆了一口氣。她柔聲說道:“金無赤,不管你能不能聽見我說話,你都一定要堅持住。隻要過了今晚,明天回到洞天福地,憑主人的醫術,一定能夠治好你。”

乾坤在旁聽了這話,難忍好奇,問道:“木芷,你主人是誰?”

木芷說道:“主人隱居在洞天福地,是一位隱修羽士,道號叫作‘道藏一葉’。”

“道藏一葉。”乾坤默念了一遍這個道號,又問,“他的醫術很厲害嗎?”

“主人深明藥理,醫術超絕,尤其是針灸之術,可謂出神入化,天底下沒幾個醫士大夫能勝過他。”木芷說道,“金無赤後背中刀,原本隻是外傷,可他為了救我,服了冥石散與鬼獸相搏,致使內外俱傷,已是瀕死狀態。但主人一旦出手救治,以主人的醫術,便是金無赤身在鬼門關上,也必定能將他救回來。”

乾坤想起自己從盜洞裏爬出來時,曾看到金無赤與鬼獸在千年銀杏樹下激烈搏鬥,當時他心裏還在驚訝,金無赤明明已經受了重傷,為什麽還能跟沒事似的與鬼獸搏鬥廝殺,此時聽木芷提及此事,忍不住問道:“你所說的冥石散,那又是什麽東西?”

木芷看了一眼金無赤腰間懸掛的漆金葫蘆,說道:“冥石散是金無赤煉製的丹藥,服用一顆,能讓人短時間內忘卻疼痛,激發出體內潛藏的勁力,讓人變得比平時厲害數倍,倘若一次服用數顆,便會讓人狂暴異常,變得凶悍無比。但冥石散是用各種毒石研磨成粉聚煉而成,本身帶有極強的毒性,會對五髒六腑造成極大損害,服用一顆,等同於折壽一年,連續服用數顆,便會讓人體內積毒難除,五髒六腑常年陣痛,後半輩子一直生活在痛苦當中,是以金無赤從不敢輕易服用,隻有在極度危急之時,才會服用冥石散。”說到這裏,她不禁神色哀婉,眼中噙淚:“他本就身受重傷,可是為了救我,竟然服下了冥石散……倘若他有什麽三長兩短,我這輩子……都不會心安的。”

乾坤看著昏迷不醒的金無赤,心裏不由得肅然起敬,說道:“你不必擔心,老天有眼,好人自有好報,金無赤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木芷點了點頭,默然片刻,說道:“我出去看看那群道士有沒有追來,順帶弄點吃的回來。你留在這間屋子裏,好好守著金無赤,切記不可出門走動,否則一旦迷路,便很難再走回來了。”

“你就這麽出去,便不怕迷路嗎?”乾坤問道。

木芷回道:“我在終南山裏生活慣了,這種程度的霧氣,還難不倒我。”說著衝乾坤溫婉一笑,轉身走出房舍,消失在了迷霧當中。

乾坤獨自留在房舍內,守著昏迷不醒的金無赤。他枯坐了一會兒,漸漸困乏起來。昨晚一宿沒睡,又長時間背著金無赤趕路,他的身體早已疲憊不堪,再加上此時四下裏寂靜異常,無邊的睡意頓時如浪似潮,洶湧泛起。

接連打了好幾個長長的哈欠後,乾坤終於抵受不住越來越沉的睡意。他將房門掩好,將桌凳擦拭幹淨,然後趴在桌子上,額頭枕著雙手,打算小憩一會兒。

閉上眼睛隻不過片刻時間,乾坤便迷迷糊糊地開始入眠。

然而就在這時,房舍外忽然有聲音飄來,乾坤猛地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種樂器的聲音,柔和而又渾厚,圓潤而又深沉。乾坤曾在長安城裏聽過這種樂器聲,那是胡笳所特有的聲音。

這陣胡笳聲十分古怪,聽起來似乎極為渺遠,如同遠在天邊,又像是咫尺之隔,就在房舍門外。

乾坤不禁皺起眉頭,坐直了身子。“木芷身上沒有攜帶胡笳,自然不是她,莫非是追來的道士?”乾坤這般暗想的同時,更加仔細地去聽,隻覺得這陣胡笳聲綿遠悠長,不由得愈加疑惑。“這陣樂聲如此清幽自然,倘若是追來的道士,不可能有這等閑情逸致,吹奏得出如此悅耳的胡笳聲。”他不禁暗暗心想,“倘若不是追來的道士,這深山野林的,又會是什麽人呢?”

乾坤大感好奇,忍不住走到房門前,將房門拉開了。他朝門外望了一眼,到處都是白茫茫的霧氣,隻聽見胡笳聲是從正前方傳來,聲音忽遠忽近,但根本看不見吹奏之人身在何處。

乾坤好奇不已,一時忘記了木芷的叮囑,走出房舍,循聲向正前方走去,想看看到底是什麽人在吹奏胡笳。

剛走了幾步,前方忽然有一道紅影一閃而過,消失在了迷霧深處。乾坤急忙向迷霧深處追趕了十來步,駐足環望,四下裏白茫茫一片,那道紅影已然不知去向。

胡笳聲在乾坤追趕的瞬間出現了變化,原本是從正前方傳來,此時卻變得左右飄忽,仿佛四麵八方都有人在吹奏一般。乾坤暗覺奇怪,忽然間想了起來,在進入迷霧之前,木芷曾經叮囑過,倘若聽到迷霧中有什麽奇怪的聲音,不去理會即可。“木芷一直在終南山裏生活,她既然這麽說,一定有她的道理,我還是回去看著金無赤為好,免得走遠了迷路。”乾坤念頭一起,立即改變了主意,轉回身來,隻見十餘步外的房舍已經變成了迷霧中的一團黑影。他邁開腳步,向房舍走去。

回到房舍,踏進門的一刹那,乾坤臉色劇變。

在房舍的角落裏,床板上空空****,先前因昏迷不醒而臥躺在那裏的金無赤,竟然消失不見了。

乾坤急忙把房舍的角角落落尋了一個遍,桌下、床底和櫃子裏全都看過了,還是不見金無赤。他出門後隻走了十來步,緊接著便轉身走回,一來一去,隻不過是瞬息之間的事,身受重傷昏迷不醒的金無赤,怎麽會突然間就從房舍裏消失,而且消失得無聲無息,連半點痕跡都沒留下?乾坤的頭皮陣陣發麻,疾步衝出房門,左右張望,入眼處盡皆白茫茫的迷霧,哪裏有金無赤的影子?

“怎麽可能?這不可能……”乾坤不斷地在心中暗道。

心疑神亂之際,乾坤忽然想起了關於水窮峪鬼村的那段傳聞,十幾戶村民一夜之間離奇消失,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此時此境,金無赤的突然消失,與傳聞中那十幾戶村民的遭遇,是何等的相似。

血蝠

金無赤的後背受了重傷,哪怕他醒了過來,也絕不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走出房舍,並且消失得無影無蹤。“莫非有人趁我出去之時,溜進房裏將金無赤抓走了?”乾坤暗暗心想,“難怪迷霧裏一直有人吹奏胡笳,原來是聲東擊西,故意引我出去。”此時他才注意到,方才持續不斷的胡笳聲不知何時竟斷了,四下裏早已恢複了死一般的沉寂。

“無論如何我也要把金無赤找回來!”乾坤從懷裏掏出墨黑色的陰匕,向迷霧深處走去。

乾坤不知道金無赤去了哪裏,因此沒有確切的尋找方向,隻能憑著直覺去尋找。他的感覺一如先前,總覺得霧氣深處有什麽東西在暗處盯著自己。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以至於他希望能在迷霧當中看到某個人,哪怕不是金無赤,是木芷也好,即便不是木芷,是追蹤而來的道士也行。但迷霧中並無人影出現,那些不斷出現又隱去的,除了盤虯臥龍的低矮樹木,便是已經廢棄的破舊房舍。

尋了一陣毫無發現,乾坤的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會不會躲在路過的房舍裏?”他一直在迷霧當中尋找,卻忽略了那些忽隱忽現的房舍,倘若真的有人抓走了金無赤,完全有可能躲在某間房舍裏。

乾坤這樣想時,身邊正好出現了一間低矮的房舍。他當即破門而入,然而房舍內空無一人。

乾坤離開這間房舍,沿著來路往回走,一旦看見房舍,便打開門看上一眼,但每一間房舍都是荒廢已久的樣子,落滿塵埃的地上沒有任何腳印,四處懸掛的蛛網沒有任何破損,顯然沒有人進入過。

乾坤往回走了好一陣子,檢查了好幾間房舍,始終沒有發現金無赤的蹤跡。更令他奇怪的是,先前待過的那間房舍一直沒有出現,這讓他意識到,自己很可能已經偏離了來時的方向,在迷霧之中迷路了。

再走了一陣,前方忽然出現了一道黑影。

那道黑影不是人,而是一塊一人高的石碑。

乾坤走到石碑近前,隻見石碑上有兩列斑駁的刻字:“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這一句話,出自唐代大詩人王維的名作《終南別業》。乾坤之前和木芷一起進入水窮峪的途中,沒有看見過這塊石碑,他獨自出來尋找金無赤的途中,也沒有看見過。這塊石碑的忽然出現,證明他此刻的的確確是迷路了。

乾坤環顧四周,濃霧稠白,渾然不知方向。

一旦停下來,迷霧深處藏有東西並盯著自己的感覺便更加強烈了。這種感覺令乾坤渾身都不自在,總覺得附近躲藏著什麽人。

“木芷?”乾坤輕輕喊了一句,然而附近並沒有人回應他。他提高聲音,又喊了一句:“木芷,是你嗎?”仍然無人回應。他索性扯開嗓門,大聲喊叫起來:“木芷!”

喊叫聲遠遠地傳了出去,沒有得到木芷的應答,隻換來一片沉寂。

辨別不出方向,總不能一直停留在這裏,乾坤隻好繼續緩步前行,仔細地觀察四周,希望能找到之前見到過的樹木或房舍。

走了沒多遠,乾坤忽然停住了腳步。他微微側耳,聽見迷霧深處傳來了一陣極快的腳步聲。

這陣腳步聲交錯混雜,應該是好幾個人的腳步聲混在了一起,而且節奏非常之快,似乎有人正朝他所在的地方快步奔來。

既然是幾個人,那就不可能是木芷。乾坤閃身躲到一株大樹背後,偷眼朝腳步聲響起的方向望去,隻見迷霧深處出現了五道朦朦朧朧的人影。這五道人影不斷地變大,不斷地變清晰,最後露出了真容,竟是五個重陽宮的繡青道士,為首之人正是閻道清。

“聲音就在附近,都散開了,仔細搜。”閻道清跑到距離乾坤僅有五六丈遠的一塊空地上,停下來小聲地下了命令。另外四個繡青道士領了命令,立刻四散開去,在周圍仔細地搜尋起來。

距離太近,乾坤不敢探頭窺望,隻能縮身藏好,心裏暗想:“真是晦氣,沒把木芷叫來,倒把姓閻的招惹來了。”他躲在樹後,不敢隨意亂動,生怕弄出聲響,暴露了自己的藏身之處。

乾坤一動不動,卻仍然無法避開危機,一個繡青道士正好往他藏身的地方搜尋而來。

這個繡青道士越走越近,最後走到乾坤躲藏的大樹旁邊。他從側麵朝樹後望了一眼,然後不動聲色地轉身走向閻道清,嘴裏說道:“閻師兄,這邊沒看到人。”他一邊說,一邊抬手指了指乾坤藏身的那株大樹。

閻道清立刻會意,招呼搜尋其他方向的繡青道士,說道:“看來姓乾的小子不在這附近,咱們再往前麵尋一段路。”他嘴裏這樣說,卻指了指乾坤藏身的那株大樹,然後帶著四個繡青道士向大樹靠近,悄悄向左右散開,準備分頭從大樹背後包抄。

躲在樹後的乾坤對這一切一無所知,等到暗覺僥幸的他反應過來時,閻道清和四個繡青道士已經突然跳將出來,將他團團圍住了。

乾坤不顯慌亂,反而笑道:“好你個姓閻的,真是老奸巨猾,一不小心又上了你的當。”

閻道清麵色鐵青,肅聲說道:“乾坤,你身為本派繡白弟子,卻偷入三祖殿搶走活死人,又擅闖本派禁地仙塋園,盜掘祖師仙塋,還勾結外敵,挾持掌教真人和尹師伯。你做出如此欺師滅祖的行徑,實在是罪不容恕。掌教真人已親率道眾追來,你若是識相,便束手就擒,老老實實跟我回重陽宮,聽憑掌教真人發落!”

身受圍困,乾坤卻大大咧咧地往地上一坐,笑道:“我倒是想跟你回重陽宮,可是被你們追著跑了一整天,兩條腿不聽使喚,走不動啦。”說著捶了捶腿,順勢往地上一躺,用雙手枕著腦袋:“還是睡著舒坦,後背一挨著地,便再也不想起來了。”

“少在我麵前裝模作樣!將來進了陰陽樓,大把的時間讓你睡,隻不過那時候睡的可不是地麵,而是帶刺的鐵床了。”閻道清嗓音肅殺,旋即吩咐身旁的繡青道士,“把這叛徒抓起來!”

兩個繡青道士走上兩步,伸手抓向乾坤的胳膊。

乾坤嬉皮笑臉,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忽然看準時機,雙手猛地一揚。原來他用雙手枕頭之時,已悄悄抓了兩把土在手中。水窮峪不見水跡,土都是幹的,一揚起來便是兩把土灰。兩個繡青道士離得太近,猝不及防,雙眼驟然一痛,捂住眼睛慘叫起來。乾坤趁機從其中一個繡青道士的腋下鑽過,爬起身來朝迷霧深處奔去。

閻道清沒料到乾坤竟然使出如此下三爛的手段,當即破口叫罵,帶著另外兩個繡青道士追趕乾坤。

乾坤惦記著尋找金無赤,不想和閻道清等人過多地糾纏,本想一口氣衝進迷霧裏,借助霧氣的遮掩甩掉閻道清,但他背了金無赤走了差不多一個下午,雙腿早就疲軟不堪,行走尚可,奔跑甚難,隻一小段路就跑不動了,閻道清非但沒被甩掉,反而越追越近。

“乾坤,站住!你這欺師滅祖的叛徒,休想逃脫!”閻道清一邊追趕,一邊在後麵大聲喝叫。

如此你追我趕了一段距離,周圍低矮的樹木逐漸變成了參天大樹,這時在正前方的迷霧之中,忽然響起了一陣“吱吱吱吱”的怪叫聲,聲音密如急雨,尖銳刺耳。

乾坤抬頭往正前方望去,隻見迷霧深處出現了點點紅影。

忽然間“吱吱”聲大作,點點紅影變成了成團成片的紅影,從迷霧當中飛出,如同一股鋪天蓋地的紅潮,向著乾坤洶湧撲來。

乾坤看清飛來之物竟是一群通體血紅的蝙蝠,急忙彎腰低頭躲避,下意識地捂住了麵部。耳聽一陣接一陣的“吱吱”聲和振翅聲從頭頂掠過,帶起陣陣陰風,刮得他法服鼓張,發絲亂舞。

除了聽到“吱吱”聲和振翅聲從頭頂掠過,乾坤沒有感覺到其他任何異樣。他微微抬頭,從指縫間望出去,隻見無數的血蝠往閻道清和兩個繡青道士撲去。閻道清和兩個繡青道士遮頭蓋臉,不住地拍打飛來的血蝠,可是拍落一隻,又有四五隻一起撲上,不住地叮咬三人。三人渾身掛滿了血蝠,仿佛裹上了一件血紅色的皮毛厚襖,不停地呼痛叫罵。

乾坤大感奇怪,這些血蝠好像對他視而不見,如一陣洶湧的潮水向他湧來,卻在他麵前一分為二,又在他身後合在一起,發狂似的撲向閻道清和兩個繡青道士。忽然之間,他想起木芷曾燃燒淨身粉熏遍了他的全身,說是為了免受霧氣之害。“莫非木芷所說的霧氣之害,便是指的這些蝙蝠?”乾坤雖然不敢篤定這一猜想,但總覺得血蝠繞開自己不予攻擊,與木芷先前所做的防備之舉有關。

閻道清和兩個繡青道士被無數血蝠攻擊,自保已很困難,更別提追趕乾坤了。這本是乾坤逃脫的絕好機會,但他沒有趁機逃走,反而快步奔回,揮舞陰匕,幫著閻道清和兩個繡青道士驅趕飛撲而來的血蝠。

閻道清沒想到乾坤會折返回來救援,不由得詫異地看了乾坤一眼。但情勢所迫,他看了一眼便立刻集中起全部精神,應對這群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血蝠。

乾坤竭盡全力幫援,閻道清和兩個繡青道士也拔出佩劍,奮力砍殺血蝠,地上很快積了一堆血蝠的屍體。但無奈血蝠實在太多,四人搏殺了一陣,情況不僅不見好轉,反而越來越糟糕。閻道清和兩個繡青道士被血蝠叮咬得遍體鱗傷,傷口麻癢難當;乾坤雖然沒被血蝠叮咬,但也大損氣力。

此時天色已經昏黑下來,血蝠卻越來越多,從四麵八方席卷而來,仿佛無窮無盡一般。

乾坤漸漸感到力有不支,閻道清和兩個繡青道士則逐漸感到絕望。

就在這時,迷霧深處忽然有火光亮起,一道人影破霧而出,舉著火把衝進了血蝠群中。這些血蝠懼怕火光,頓時“吱吱”尖叫,拍打著翅膀狂飛亂舞。

乾坤看清來人,驚喜不已,叫道:“木芷!”

來人一身絲綢紗衣翠綠似水,仙姿玉色,秀美絕倫,正是木芷。

木芷眉心處的四瓣梅花濃豔似血,揮動火把,驅趕血蝠。她迅速衝到乾坤身前,急聲說道:“跟我來!”抓起乾坤的手,一邊驅趕血蝠,一邊往她來時的方向奔行。

四周“吱吱”聲大作,乾坤怕閻道清和兩個繡青道士沒有聽見,大聲叫道:“往這邊走!”閻道清和兩個繡青道士急忙抱頭掩麵,緊跟著木芷和乾坤往前衝。

奔行了數十丈遠,四周的參天大樹逐漸變少,血蝠也漸漸少了一大半。再奔行了一陣距離,四周已經看不到參天大樹,剩餘的血蝠便不再追上來叮咬,全都掉轉方向,飛回了迷霧之中。

血蝠散盡,乾坤停下腳步,笑道:“木芷,虧得你及時趕到,不然我讓那些蝙蝠咬死,一命嗚呼,可就再也見不到你啦。”

木芷沒好氣地看著乾坤,說道:“這有什麽好笑的?我給你用了淨身粉,血蝠是不會咬你的。我不是讓你守著金無赤麽,你怎麽一個人跑了出來?”

乾坤正要張口回答,木芷卻看了一眼閻道清,說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回去再說。”說著便打算離開。

“他們還有救嗎?”乾坤卻站在原地,指著閻道清和兩個繡青道士問道。三人渾身是血,遍體鱗傷,不停地抓撓傷口,想來被血蝠咬傷之處多半中了毒,瘙癢難忍。

木芷眉心處的四瓣梅花豔紅似血,冷冷地說道:“你問這個做什麽?”

乾坤如實應道:“我想救他們。”

木芷卻道:“我是有救他們的辦法,不過我不想救。”

閻道清渾身奇癢難當,恨不得撓破全身的皮肉,深知是中了劇毒,聽木芷說有救自己的辦法,當即跪倒在地,不住口地說道:“女居士救命,求女居士救命……好癢啊,我身上好癢啊……”另外兩個繡青道士也一邊抓撓身體,一邊跪倒在地,哀聲求救。

乾坤看著於心不忍,說道:“木芷,他們畢竟和我同門一場,還請你大發慈悲,給他們指一條活路。”

木芷默然了片刻,說道:“看在你幫我救金無赤的分上,我可以救他們一回。”轉頭看著閻道清和兩個繡青道士:“想讓我救你們也行,不過你們要幫我帶句話給丘處機。”

閻道清忙道:“女居士要……要帶什麽話?”

木芷說道:“你們回去告訴丘處機,叫他帶著徒子徒孫滾出終南山,終南山裏的人,你們區區重陽宮還招惹不起。”

閻道清忙不迭聲地應道:“是,是……我一定把女居士的話帶到,一定帶到……”

木芷說道:“你們若想活命,便立刻離開水窮峪,向南行六七裏山路,那裏有一個岩石赤紅的峪穀,峪穀的西北邊有一口溫泉潭。溫泉潭的水有解毒之功,你們在潭水裏泡足一個時辰,待毒血流盡,便可保住性命。”

“多謝女居士,多謝女居士……”閻道清不住口地道謝,拉起另外兩個繡青道士,往迷霧深處而行。

“南麵在這邊。”木芷抬手往另一個方向一指。

閻道清和兩個繡青道士趕緊道謝,掉轉頭來,彼此攙扶,往南麵而行,漸漸消失在了迷霧當中。

釘喉剖腹

閻道清走後,乾坤笑著對木芷一揖到地,說道:“佛家有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人三命,一下子便造了二十一級浮屠,可喜可賀。”忽地看見木芷的手臂上有一道染血的傷口,像是刀劍之傷,急忙收起笑臉,問道:“你受傷了?”臉上露出關切之色。

“對付了十幾個道士,受了點小傷,沒什麽大不了。”木芷眉心處的四瓣梅花漸漸變淡,聲音也變得柔和起來,“倒是你,怎麽一個人跑來了這裏?若非我聽見你大聲叫我,想方設法甩掉重陽宮的道士趕來尋你,隻怕你幾天幾夜也走不出這片林中林。”這時閻道清和兩個繡青道士已經離開,她不用再擔心談話被外人聽去。

乾坤說道:“金無赤不見了,我出來尋他,不小心迷了路。”

“金無赤不見了?”木芷頓時花容失色。

乾坤當即將木芷走後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講了一遍。

木芷微微蹙眉,心裏暗想:“胡笳聲,紅色人影……那會是誰?”

得知金無赤不見後,木芷極為吃驚,但聽完乾坤的講述後,她臉上的驚色卻消減了不少,說道:“不要緊,我們回去尋他便是。”

乾坤說道:“眼下天色已黑,這地方又迷霧重重,要尋金無赤絕非易事。我方才一直在找他,可是半點眉目也沒有。”

“你放心,我自有辦法。”木芷從懷裏取出九宮盒,打開盒蓋,將裝滿各色粉末的那一層提了起來,下麵還有一層格子,裏麵除放著幾片紫香葉外,還有一團疊得四四方方的紙塊和一節青綠色的竹筒。木芷將青綠色的竹筒拿起來,拔掉塞子,將筒口對準手心,倒出來一小團黑乎乎的東西。那團黑乎乎的東西蠕動了一下,舒展開來,竟是一隻帶有翅膀的小蟲子。

“這是終南山磻溪峪裏特有的蟲子,叫作比翼蛄。”木芷看著掌心裏的比翼蛄,目光中透出憐愛之色,“比翼蛄總是成雙成對地生活,一旦認準了另一隻,一輩子便不會更改,無論隔了多遠,都能找到對方。金無赤的身上有另一隻比翼蛄,與我的這隻恰是一對,我們這次出來之前,我把另一隻比翼蛄給了他,以便我們分開之後能與對方會合。我們隻要跟著這隻比翼蛄,便能找到他。”木芷將比翼蛄輕輕放在一根樹枝上,拔下斜插在頭上的翠玉簪子,湊到唇邊輕輕一吹,一陣清脆悅耳的笛聲立即響起。原來這支翠玉簪子外形看起來是發簪,實則是一支做工極為精致小巧的玉笛。玉笛聲一響,比翼蛄的尾部立刻熒光閃爍,隨即振翅飛起,發出細若蚊吟的“嚶嚶”聲,在空中盤旋了一圈,忽然向迷霧深處飛去。

比翼蛄熒光一點,猶如暗夜明燈,指引前路。木芷將玉笛插回發髻上,說道:“我們跟上去。”舉起火把,向比翼蛄追去。

乾坤拍手叫道:“天底下竟有如此奇特的蟲子,當真有趣!”緊隨木芷,往迷霧深處而行。

比翼蛄的飛行速度不快不慢,不斷地發出“嚶嚶”之聲,兩人隻需快步行走,便能跟上。

追了一陣,四周的低矮樹木逐漸變成了參天大樹,兩人重新走進了剛才遭遇血蝠圍攻的那片林中林。木芷低聲叮囑道:“乾坤,這片林中林古怪異常,大意不得。從現在起,一切須聽我的,你切記不可胡來。”

乾坤立即拍拍胸口,一本正經地說道:“好好好,我全都聽你的,你叫我往東,我絕不往西,你叫我上天,我絕不下地。”

木芷輕輕一笑,說道:“嘴上答應得快,到時候可別又隨著性子胡來。”

乾坤正要調笑幾句,右側極遠處忽然響起一陣陰陽怪氣的笑聲,聲音又尖又細,猶如鬼魅奸邪。他壓低聲音道:“那邊有人。”

木芷朝右側望了一眼,夜色昏黑,霧氣流轉,什麽都看不見。“鬼哭魂笑而已,不必理會。”她轉回頭來,繼續追蹤比翼蛄,腳下絲毫不緩。

遠處那聲音笑了一忽兒,突然左側又有新的笑聲響起,似乎在遙作呼應,緊接著四下裏都響起了“嘻嘻”“嗬嗬”“嘿嘿”“哈哈”的怪笑聲。這陣怪笑聲持續了一陣,忽然有一兩聲啼哭響起,夾雜在笑聲當中,顯得無比突兀。俄而哭號聲大作,將怪笑聲完全壓了下去,片刻後怪笑聲聲勢再起,又反過來壓過了哭號聲。哭笑之聲此起彼伏,交雜變幻,聽起來極為詭異古怪。

“鬼哭魂笑?那是什麽?”乾坤難忍心中好奇,低聲詢問。

“我先前說過,水窮峪裏有鬼,還記得嗎?”木芷說道,“這片迷霧便是鬼,是這些霧氣在林中林裏作哭作笑,你不去理會即可。”

乾坤聽得雲裏霧裏,不明白木芷的話是什麽意思。雖然木芷一再言明不必理會,但這些詭異的鬼哭魂笑之聲鑽入耳中,仿佛有無數隻蒼蠅在耳內飛舞盤旋,使得乾坤的心裏漸漸生出陣陣煩惡,竟產生了一種惡心反胃、直欲作嘔之感。

“你若是難受,”木芷看出乾坤的臉色有些不對,“就把耳朵捂上。”

乾坤用雙手捂住耳朵,鑽入耳中的鬼哭魂笑之聲頓時減弱了不少,惡心作嘔的感覺也立刻消減了大半。

比翼蛄緩緩地向前飛行,兩人跟著追了一段路,比翼蛄的“嚶嚶”聲忽然變得急促起來。

木芷輕聲說道:“應該就在附近了。”

再行二十來步,正前方出現了一些半人高的石頭,這些石頭呈土灰色,排布成了一個圓圈,如同一圈石牆。在這一圈半人高的石牆裏麵,生長著幾株樹,其中最為雄壯的那株參天大樹底下,隱約站著一道人影。比翼蛄突然加快了速度,徑直飛過石牆,落在那道人影的腳下,隨即“嚶嚶”聲便斷了。

“嚶嚶”聲一斷,表示比翼蛄已經找到了另一半。木芷是比翼蛄的主人,深知比翼蛄的這一習性,因此向那道人影叫道:“金無赤?”

那道人影毫無反應,仍舊立在樹下一動不動。

倘若是金無赤,既然能自行站立,那就不可能是昏迷狀態,聽到木芷的聲音,就絕不可能不應聲;倘若不是金無赤,比翼蛄又怎會突然停止吟鳴?木芷感覺有些蹊蹺,當下戒備了心神,提高警惕,翻過石牆,舉著火把,一步步向那道人影走去。乾坤走在木芷的身側,不時地觀察左右,倘若有危險突然襲來,也好立即作出應對。

木芷臉上謹慎的神情,因為看清了那道人影的模樣,變得極為驚駭。乾坤則目定口呆,心髒狂跳不止。

在兩人的眼前,參天大樹下的那道人影,身形五大三粗,生得臃腫肥胖,是金無赤無疑。然而金無赤沒有呈現站姿,而是頭下腳上,整個人倒立著被懸掛在了樹上。他的咽喉處被釘入了一枚鐵釘,兩隻腳也分別被釘入了鐵釘,使得他被固定在樹幹上,不會掉下來。他渾身的衣物已經脫去,整齊地疊放在樹下。在他**的胸膛位置,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從中切開,一直延伸到腹部,五髒六腑全都被挖了出來,堆放在疊好的衣物旁邊。

金無赤已經死了,從他渾身仍在流淌的鮮血來看,他被殘忍殺害,應該是不久前才發生的事情。

一個白天還共過患難的大活人,入夜之後卻像牲畜一般被殘忍殺害,血淋淋地倒掛在眼前,乾坤心驚肉跳之餘,胃裏一陣翻湧,煩惡難受。

木芷深覺驚駭,不斷地搖著頭。她無法接受眼前的這一幕。金無赤和她的關係非同一般,兩人不僅從小一塊兒長大,而且主人每次安排任務,都是讓兩人相互搭檔,因此一起出生入死,共渡艱險,已不是一次兩次。金無赤一向很照顧她,遇到危險時常常不顧自身安危,拚盡全力也要先保護她周全。可是現在金無赤卻死了,死得如此突然,死得如此之慘。木芷無法接受眼前的這一幕,內心顫動,悲痛莫名。

可是眼下不是悲痛的時候。金無赤剛剛被人殺害,這意味著危險很可能就在附近,木芷必須立刻打起精神。她嘴裏不斷地低聲說道:“是誰幹的?是誰?是誰?”同時環顧四周,眉心處的四瓣梅花紅得發紫,臉上露出了極難見到的慌亂之色。

乾坤抬頭看著金無赤的屍體。金無赤被倒掛起來,用鐵釘釘在樹上,周圍是一圈半人高的石牆,看起來仿佛是某種祭祀儀式。乾坤心念急轉,猛地想起了三祖殿泥牆上遇水現形的壁畫,暗暗心驚:“這是《地獄變相圖》上的死法!”

釘喉剖腹,那是在三祖殿的《地獄變相圖》壁畫當中,繪在離位和坤位之間的峪穀裏的奇特死法。

“第二十二種死法。”乾坤暗暗心想。那幅《地獄變相圖》壁畫中總共繪製了二十四種酷刑,其中二十一種酷刑已在終南山中應驗,有二十一個人在過去的一年當中被殘忍殺害,凶手至今不知是誰。乾坤知道按照這個趨勢,第二十二種酷刑遲早會在終南山中應驗,但他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這第二十二種酷刑,竟會在今晚出現,而且是應驗在金無赤的身上。

“不對!”乾坤忽然搖起了頭,“不應該是在這裏,不應該是在水窮峪……”他記起了《地獄變相圖》中八個峪穀的位置排布,已經發生過凶殺案的西駝峪,位於坎位和艮位之間,最後一個未發生凶殺案的峪穀,位於離位和坤位之間,也就是說,最後一個未發生凶殺案的峪穀,位於西駝峪的西南方。可是水窮峪並不是在西駝峪的西南方,而是在正東方向,按方位來講,第二十二種酷刑,不應該出現在水窮峪。

從金無赤渾身鮮血流淌的情況來看,凶手殺死金無赤,隻不過是片刻之前的事。他和木芷點著火把來到這裏,四下裏雖然迷霧彌漫,但火光卻能穿透霧氣,在很遠的地方就能被看見,凶手多半是看見了遠遠而來的火光,因此提前躲藏了起來。凶手極有可能就在附近,正躲藏在某個暗處,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和木芷。能在終南山中連殺二十多人卻不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定然是個厲害無比、凶險異常的人物,他立即扭頭環顧四周。

四周迷霧籠罩,什麽也看不見。乾坤知道敵人窮凶極惡,卻並不感到懼怕,反而乾坤眉一斜,大聲叫道:“既敢殺人,為什麽藏著掖著,不敢出來?”

木芷深知情勢凶險,急忙拉了拉乾坤的衣角,低聲道:“乾坤,別大喊大叫。”

乾坤卻繼續衝著四周放聲叫道:“有種別做縮頭烏龜,滾出來!”

木芷急聲道:“乾坤,你忘了嗎?你答應過全聽我的。”

乾坤說道:“我是答應了全聽你的,可金無赤如此慘死,這仇你難道不報嗎?”

木芷說道:“這仇自然要報,但絕不是現在。我們先離開此地再說。”她深知敵人凶險異常,此時敵暗我明,盡快離開才是上上之選。她從懷裏摸出九宮盒,從下層取出一個四四方方的紙塊,對準紙塊上的一個小洞吹氣,紙塊很快膨脹起來,竟是一盞小巧的青色方形孔明燈。

孔明燈的下方墜著一塊鬆明,木芷將鬆明點燃,熱氣翻騰而起,孔明燈越發鼓脹,晃了兩下後,便飛升了起來。

這盞青色方形孔明燈飛升的速度極快,迅速地穿過迷霧,從林中林裏升起,逐漸升上漆黑的夜空。燈罩上塗抹了特殊的顯光石粉,使得這盞孔明燈看起來極為亮眼,如同夜空中最為明亮的一顆星,散發出無比耀眼的青光。

木芷快步走到金無赤的屍體前,看著死去的金無赤,眶中噙淚,眸子裏滿是複雜的神色。她拭去了眼角的淚水,從地上疊放好的衣物當中找出一節竹筒,那隻引路的比翼蛄正趴在竹筒上。木芷從竹筒裏倒出了另一隻比翼蛄,兩隻比翼蛄彼此緊挨,觸須交摩。木芷將兩隻比翼蛄引回自己的青綠色竹筒中,放進九宮盒裏。她將九宮盒揣入懷中,低聲說道:“乾坤,我們走。”

木芷話剛說完,還沒來得及邁步,響徹在周圍的鬼哭魂笑之聲忽然一起湮滅,四下裏頓時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當中。

眉心處的四瓣梅花倏地變色,木芷低聲叫道:“糟了!”

火豺

萬籟俱寂之中,一陣密集的沙沙聲忽然從四麵八方響起,聽起來像是有東西正踩踏著落葉,向乾坤和木芷快速地靠近。

乾坤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從木芷驚惶萬分的臉色可以看出,定然有莫大的危險即將來臨。他依言而行,迅速撿拾了一抱幹柴過來,將火燒得更旺。兩人再向周圍看去,隻見霧氣的深處,點點紅光忽隱忽現,看起來深邃而又詭異。

“再撿!”木芷說道。

兩人用極快的動作,又在附近撿了不少幹柴,全都堆積在火堆旁。

這時四周忽隱忽現的紅光背後,漸漸出現了一道道細長的黑影。這些黑影穿過濃濃的霧氣和夜色,躍過石牆,走入火光照射的範圍,竟是十幾隻形貌似狼的野獸,每一隻的皮毛都是赤紅似火,眼珠子閃爍著駭人的紅光,盯住乾坤和木芷,咧嘴齜牙,涎水長流。

木芷從火堆裏拿起兩根燃火的木棍,將其中一根遞給乾坤。

乾坤接過木棍,環視四周,說道:“這些是什麽鬼東西?”

“這些是火豺,在終南山裏極為罕見,隻在水窮峪裏才有,遇到人時不會攻擊,要麽躲避,要麽發出哭笑之聲將人嚇走。”木芷說道,“今晚不知怎麽了,這群火豺突然不哭不笑,也不躲避我們,反而這般凶相畢露。”

“之前的哭聲和笑聲,都是這些鬼東西發出來的?”乾坤奇道。

“我先前說是鬼哭魂笑之聲,是怕你擔驚受怕。我若是實言相告,說這霧氣裏有凶禽猛獸,隻怕你時時刻刻都會提心吊膽。”木芷說道。

兩人說話之間,十幾隻火豺已經走到距離兩人隻有五六丈遠的地方,突然全部停下,以爪按地,逡巡不前。

“原來這些鬼東西怕火。”乾坤說著,看了一眼堆在火堆旁的幹柴,“幹柴沒撿多少,最多能撐一個時辰。”

木芷抬頭看了一眼夜空,雖然霧氣彌漫,看不見星星月亮,但因為塗抹了顯光石粉的緣故,透過霧氣,仍能看見那盞青色方形孔明燈。“一個時辰太短了,他們離得太遠,趕不來這裏。”木芷說道。

“他們是誰?”乾坤問道。

“我的同門。”木芷應道。

乾坤問道:“你是說水之湄、火不容和土為安嗎?”

木芷微微一奇:“你怎麽知道他們三人的名字?”

“你在三祖殿裏自己說的,還說什麽水之湄尋幽靈草,火不容捉七彩葉猴,土為安查《地獄變相圖》的事,還提到了什麽開境日,我可記得清清楚楚。”乾坤說道。

木芷不置可否。

就在這時,前方霧氣之中,忽然響起了一陣樂器聲,聲音深沉而又柔和,綿遠而又悠長,有如細流脈脈,正是胡笳發出來的聲音。

乾坤麵色一動,說道:“金無赤消失的時候,迷霧之中便響起過這陣樂聲。”此時傳來的胡笳聲,與金無赤消失時的那陣胡笳聲是同等的深沉悠長,節奏變化幾無差別,顯然是出自同一個人的吹奏。

木芷頓時明白過來,低聲說道:“原來是有人用胡笳聲控製這群火豺,無怪乎這群火豺會突然變了本性。”

乾坤抖了抖手中燃火的木棍,說道:“不過十幾隻野狗而已,變了本性又能怎樣?上來一隻我便打一隻,上來兩隻我便打一雙!”

木芷豎起木棍,說道:“好,你我便一起痛打野狗!”說罷將身子一轉,與乾坤後背相抵。

深沉悠長的胡笳聲恰在此時拔高了音調,十幾隻火豺仿佛等到了攻擊的號令,猛然間張開涎水長流的血盆大口,朝乾坤和木芷一齊撲來。

乾坤照準第一隻撲上來的火豺,迎頭便是一棍。

這一棍打得結實,火星四濺,那火豺在痛嗚聲中,連滾帶爬地逃出丈遠。但打退一隻,立即又有數隻撲上。乾坤將木棍掄圓了,每一次揮臂都使足了力氣,迎擊從各個方向撲來的火豺。

木芷同樣揮舞木棍擊打火豺,每次木棍揮出,都是既快且準。

兩人以背抵背,配合無間,對撲上來的十幾隻火豺一通痛打。片刻之間,十幾隻火豺或死或傷,全都倒地不起。

“我當有多厲害,原來這般不堪一擊。”乾坤笑道。

木芷卻高興不起來,眉心處的四瓣梅花顏色變得更深了,搖頭說道:“太容易了,容易得有些古怪。”她知道躲在霧氣深處吹奏胡笳之人,極有可能就是殺死金無赤的凶手,此人能用胡笳聲控製火豺,定然是一個厲害角色,因此絲毫不敢大意。

忽然之間,迷霧深處的胡笳聲再次變調,與先前的深沉悠長不同,這次胡笳聲變得十分急促。

四下裏立刻又傳來了聲響,六隻火豺很快從迷霧深處現身,躍過石牆,在乾坤和木芷的周圍來回遊走,紅光閃爍的眼睛緊緊盯著二人。

這六隻火豺獠牙外露,四肢健壯,體形龐大,比先前的十幾隻火豺竟然大了足足一倍,其齜牙咧嘴的模樣,也遠比先前的十幾隻火豺凶厲。

乾坤掂量了一下手裏的木棍,說道:“又來六隻野狗,正好我還沒有打過癮!”

“別分神,”木芷忽然叫道,“當心右邊!”

在乾坤說話的一瞬間,右前方的一隻火豺窺準機會,向乾坤飛撲而來。

乾坤喝道:“來得正好!”掄起木棍,狠狠地擊中了那火豺的腦門。

受了這一下重擊,那火豺在地上連滾了兩圈,但一骨碌便翻爬起來,抖了抖身子,晃了晃腦袋,隨即厲聲咆哮,更為凶厲地撲向乾坤。

一隻火豺發起攻擊,另外五隻立刻群起而動,紛紛撲向乾坤和木芷。

這六隻火豺無論力量還是攻擊性,比先前的十幾隻火豺都要強上數倍,而且行動更為敏捷,跳躍騰挪更為迅猛,皮糙肉厚更為耐打,連挨數棍竟如同抓癢撓皮一般,渾然不當回事。乾坤和木芷奮力抵擋了一陣,竟然連一隻火豺都沒能打退。不過好在兩人動作迅速,後背相互抵靠,守得密不透風,這才沒有被六隻火豺傷到。

四麵八方頓時響起密集的振翅之聲,一大群血蝠破霧飛出。

進入水窮峪之前,木芷早已做了防備舉措,燃燒淨身粉,用煙霧熏遍了全身,是以這群血蝠先前對乾坤和木芷不予攻擊。但此時這群血蝠受了胡笳聲的刺激,卻仿佛變了一個樣,“吱吱”狂叫,如潮水般掠向乾坤和木芷。

抵禦六隻巨型火豺已經十分吃力,突然又飛來一大群血蝠,乾坤和木芷頓時難以招架。兩人接連被血蝠咬傷,渾身刺痛,瘙癢難當。

危急時刻,木芷打開九宮盒,用指甲在正下方的格子裏挑起些許墨綠色的粉末,撒在火堆上,立刻便有一陣青煙帶著清新香氣嫋嫋升起。她拔下斜插在發髻上的玉笛,湊到唇邊,一陣急促清脆的笛聲立即響起,笛聲三長兩短,經久不息。片刻之間,隻聽四麵八方“嗡嗡”之聲大作,成片的黑影穿破迷霧,竟是數不清的黑蜂,循著香氣飛來,就著笛聲旋律,在木芷和乾坤的頭頂盤旋飛舞。

木芷忽然變調,笛聲由三長兩短變成了三短一長。淩空盤旋的黑蜂仿佛得到了命令,立刻成團成簇地分開,相互結成掎角之勢,一部分守護木芷和乾坤,一部分則像利劍一般刺出,攻擊飛來的血蝠和奔走的六隻火豺。黑蜂雖然細小,但尾針上帶有劇毒,但凡有血蝠被刺中,撲騰幾下便掉下地來。六隻火豺體形龐大,更是成了偌大的活靶子,被眾多黑蜂一通亂刺,不停地翻滾亂竄,發出淒厲無比的吼叫聲。

木芷不斷地吹奏玉笛,黑蜂越聚越多,攻勢越來越猛,隻不過片刻時間,地上便落了數百隻血蝠,六隻火豺更是近不得身,不利的局麵徹底扭轉過來。

乾坤仰起頭來,望著這場壯觀無比的蟲獸劇鬥,聽著“嗡嗡”“吱吱”狂聲大亂,心中震撼,激動難抑,大聲說道:“木芷,你竟有這等本事,當真是神了!”轉眼往木芷看去,見木芷玉笛在手,身姿綽約,操控群蜂狂舞,竟是說不出的冷媚迷人,刹那之間,他的心一陣癡然,怦怦作跳。

木芷神情冷若冰霜,眉心處的四瓣梅花豔若滴血,毫不理會乾坤的誇讚,隻管不作停歇地吹奏玉笛,操控黑蜂群起反擊。隻要六隻火豺沒有全部倒下,還有血蝠飛在空中,她就不會停下來。

血蝠很快折損了七八成,六隻火豺也倒下了四隻,眼看用不了多久,木芷和乾坤便能擺脫困境。

然而就在此時,一股異香忽然飄至,木芷隻聞了一下,立刻秀眉蹙起。

這股異香帶有一股淡淡的青杏子的氣味,木芷再熟悉不過,那是噬魂香所獨有的奇特氣味。

木芷無暇去思考這陣突如其來的噬魂香是怎麽回事,但她知道噬魂香的厲害,因此不敢再吹奏玉笛,當即屏住了呼吸。她將玉笛插回發髻上,急忙伸手去摸懷裏的九宮盒,想要取出放在九宮盒裏的紫香葉。可是玉笛聲一斷,成群的黑蜂失去了指令,頓時停止了攻擊,如無頭蒼蠅般在空中胡飛亂舞。剩餘的數百隻血蝠和兩隻火豺當即抓住機會,衝破黑蜂的陣勢,向木芷和乾坤快速撲來。

木芷中了噬魂香的毒,渾身疲軟,動作遲緩了許多。她的右手腕忽然一痛,已被火豺一口咬住,上百隻血蝠趁勢蜂擁而上,裹住她全身瘋狂叮咬。

木芷無法抵禦,隻能用雙手護著臉,發出了極為痛苦的叫聲。

到了這步田地,木芷深知已經無力回天。她扭頭望去,視線穿過血蝠翅膀間的縫隙,看見乾坤被血蝠層層圍裹,也不知是圍裹的血蝠太多,還是她的視線變得模糊,竟看不清乾坤的身形。她緊繃的心弦忽地一鬆,眼前驟然變黑,整個人向右歪斜,倒在了地上。

龍褐

乾坤嗅出突然飄來的異香是噬魂香,他和木芷一樣,盡力避免卻仍然吸入了幾口。但是他並沒有出現之前在重陽宮三祖殿裏初次吸入噬魂香時的那些反應,而是沒有感覺到任何不適,仿佛噬魂香已對他失去了作用一般。

噬魂香雖然不起作用,但血蝠的圍攻卻令他苦不堪言。他被血蝠層層圍裹,眼前一片猩紅,鼻中滿是血蝠身上的腥臭味,渾身上下沒有一處皮肉不被叮咬。盡管疼痛難忍,但他仍然奮力抵抗,拔出陰匕攻擊撲來的血蝠,身旁漸漸堆積起了數十隻血蝠的屍體。

木芷忽然昏厥倒地,乾坤用眼角餘光瞥見了,急忙埋頭向木芷衝去。但衝到一半,兩隻火豺分別從正麵和斜刺裏撲來,一隻抓傷了他的膝蓋,另一隻咬住了他的大腿。他手持陰匕**猛刺,好不容易才將兩隻火豺逼退,撲到了木芷的身前。

乾坤揮手驅趕裹在木芷身上的血蝠,急探木芷的鼻息,發現尚有呼吸,這才略略鬆了一口氣。

但眼下形勢極為凶險,不但有血蝠和火豺在明處瘋狂圍攻,還有那吹奏胡笳的厲害敵人躲在暗處,若不除掉剩餘的數百隻血蝠和兩隻火豺,再擊退躲藏在暗處的敵人,乾坤絕無可能帶著木芷生離此地。

身陷如此困境,乾坤一時間有些心慌意亂,甚至有些恐懼,他目光急轉,看向了參天大樹。金無赤的屍體被釘在樹幹上,其衣服和物品則全部堆放在樹下,包括那隻漆金葫蘆。他急忙暗道:“爹曾經說過:‘直麵困境,便是修行!’乾坤啊乾坤,你若想得道,當此險境,可萬萬慌亂不得!”他這麽一想,頭腦立刻冷靜下來,思維變得越發清晰,腦袋裏猛然跳出一個念頭。

“冥石散!”乾坤一把抱起木芷,弓著腰,用自己的身軀護住木芷全身,頂著眾多血蝠的瘋狂撲咬,向參天大樹飛奔而去。

刹那之間,乾坤的胃部如同火燒一般變得炙熱起來,這股炙熱之感迅速蔓延至五髒六腑,隨即又蔓延至四肢百骸。他覺得身體仿佛變成了一口封閉的爐鼎,熊熊烈火正在這口爐鼎裏燃燒。這團烈火燃燒不止,有如燎原之勢,一時之間他膚發同灼,如受焚身之苦。

乾坤仿若跳進了太上老君的煉丹爐中,置身於無邊火海,燒身鍛骨,煉魄焚魂。一股狂躁不安卻又強大無比的力量忽然從他的五髒六腑裏湧出,迅速地流向身體的各個角落,左衝右突,無處宣泄,隻能在體內飛速地積聚膨脹。這股力量越來越強,乾坤的內心燥熱至極,整個身體如欲炸裂。

乾坤再也忍受不住了!

他猛地仰頭向天,一聲撼天震地的吼聲平地飆起,撕裂了濃稠的迷霧,劃破了漆黑的夜空,一瞬間傳遍了整個水窮峪,響徹峪穀。

怒吼之後的乾坤,分開雙腳站在那裏,仰麵朝天,雙目充血,六道乾坤眉倒豎而起,如狂似怒,森然可怖。他渾身掛滿了血蝠,身軀猛地一震,掛在身上的血蝠紛紛掉落,隨即反手便是一刺。他的力量強大了數倍,動作也迅猛了數倍,那隻死死咬住他左側大腿不放的火豺,頓時被陰匕刺穿了頭骨,嗚呼一聲,倒地而死。另一隻火豺仿佛被乾坤的氣勢震懾住了,急忙鬆開咬住乾坤右側大腿的嘴,夾著尾巴躲到了一邊。

乾坤滿身是傷,然而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甚至連血蝠的腥臭味也聞不到了,隻覺得渾身上下有用不完的力量,必須宣泄出來才能痛快。他衝入血蝠群中,陰匕寒光亂閃,隻不過片刻時間,圍攻他的數百隻血蝠便落了一地。

他殺盡血蝠,腦袋忽地偏轉過來,目光凶狠淩厲,盯住了最後一隻火豺。

被乾坤怒目瞪視,那隻火豺竟不敢衝上,反而緊緊地夾著尾巴,發出“嗚嗚”的低鳴聲,向後退了兩步,似乎對乾坤懼怕至極。

火豺不發起攻擊,乾坤卻一聲暴吼,向火豺撲了過去。

火豺轉身便逃,卻被乾坤一把扯住了後腿,立刻掉過頭來,尖長的獠牙咬向乾坤的手臂。

乾坤鬆開火豺的後腿,看準火豺探頭的瞬間,手臂猛地一探,已掐住了火豺的頸部,令它張開的嘴巴無法咬落,隨即將它拎了起來。火豺體形龐大,被乾坤拎在空中,不斷掙紮,卻無論如何也掙脫不得。乾坤另一隻手舉起陰匕,對準火豺的腹部不斷地捅刺,一下,兩下,三下……火豺哀聲慘嚎,腹部傷口鮮血直流,不多時便一命嗚呼。但乾坤已經殺紅了眼,仍然沒有停手,陰匕不斷地捅入火豺的腹部……

一時之間,四下裏迷霧籠罩,樹影綽綽,整個水窮峪萬籟俱寂,竟顯得那麽靜謐祥和,仿佛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但乾坤眼睛裏凶厲無比的紅光卻沒有消退。他停止了捅刺,像一頭嗅到了危險氣息的野獸,斜起雙眼,凝視著黑暗無光的迷霧深處。

不多時,迷霧深處出現了成片的火光,一大片腳步聲遠遠傳來。

伴隨著腳步聲,一大群人穿破迷霧,從四麵八方奔行而來,翻過半人高的石牆,奔到參天大樹底下,將乾坤團團圍了起來。這群人全都身穿藍灰色的法服,黑壓壓的竟不下百人。為首者身穿白色道袍,皓首銀須,正是重陽宮全真道掌教真人丘處機。

乾坤和木芷逃出重陽宮後,一直守在仙塋園外的李誌常,因為長時間不見丘處機和尹誌平出來,擔心出了什麽變故,於是翻牆而入,最終尋到了丘處機和尹誌平,將被綁在樹上的兩人救了下來。活死人胎珠被搶走,如此大事,丘處機自然不敢遠赴西域,他必須把活死人胎珠奪回來,才能安心啟程。丘處機對蒙古國使者劉仲祿和烏力罕隱瞞了活死人胎珠一事,隻說全真道突然發生緊急大事,他必須留下來處理,不得不暫緩西行。他當著劉仲祿和烏力罕的麵,把木芷丟棄的活死人幹屍入殮青銅棺,將青銅棺交給二人,讓二人先行啟程,並派出了十名繡黑道士,幫忙護送青銅棺。劉仲祿和烏力罕帶著青銅棺離開重陽宮後,丘處機命令李誌常留守重陽宮,他則和尹誌平一起,率領上百名繡青道士,沿著地上的零星血跡追到了俸仙堡村,在村東口的醫館裏發現了乾坤和木芷,並最終追蹤兩人來到了迷霧籠罩的水窮峪。

進入水窮峪後,天色漸晚,丘處機所率領的這群繡青道士在迷霧中追丟了乾坤和木芷,於是丘處機命令所有道士分成十餘撥,分散開來四處搜尋。除了以閻道清為首的五個繡青道士尋到了乾坤,另有兩撥道士遭遇了木芷,其餘道士都未能尋到乾坤和木芷。如此過了良久,乾坤振聾發聵的怒吼聲忽然傳來,響徹了整個水窮峪,這些分散搜尋的繡青道士立刻從四麵八方朝聲源處趕來,最終全部闖進了林中林,將乾坤團團包圍了起來。

火光照耀之下,金無赤被釘喉剖腹而死,約二十隻火豺屍橫於地,滿地的血蝠和黑蜂屍體,木芷躺在參天大樹下,遍體鱗傷昏迷不醒,乾坤則站在離木芷不遠的地方,渾身是血,手裏提著一隻火豺的屍體,火豺的腹部裂開了一個大洞,鮮血不停地往下滴落。如此血腥恐怖的場景,令追來的上百個道士不寒而栗。

乾坤木然不動地站在那裏,眼睛裏紅光閃爍,但這紅光正在一點一點地消退。等到紅光消失,他服下的那顆冥石散終於徹底失去了效力。他恢複了清醒,把手中的火豺扔到了地上,側過頭來看了丘處機和尹誌平一眼,隨即便把目光轉向了別處。他看見木芷躺在參天大樹下,仍舊昏迷不醒,急忙奔過去,查看木芷的傷勢。

尹誌平提高了嗓音,說道:“乾坤,聽見我說話了嗎?把東西交出來,隨我們回去。”

乾坤不予理會,仔細查看了木芷的傷勢,木芷中了噬魂香的毒昏迷不醒,身上多處傷口一直在流血。此時乾坤渾身都是血蝠叮咬的傷口,冥石散的效力一過,便感覺傷口又痛又癢,但他絲毫不顧自身,隻管給木芷治傷。他從木芷的懷裏取出九宮盒,從九宮盒裏拿出一片紫香葉,放入木芷口中,然後脫下繡白法服,“哧哧”幾下撕成了條狀,從中揀了幾條還算幹淨的,仔細為木芷包紮起傷口來。繡白法服是重陽宮全真道五色法服之一,將它當著全真道掌教真人丘處機的麵撕毀,那便是與重陽宮全真道徹底劃清界限,上百個繡青道士見了這一幕,無不神色駭然。

尹誌平胸中怒氣積聚,臉色卻波瀾不驚,說道:“你若是執迷不悟,不肯就範,那便隻好對你用強了。”抬手一揮,上百個繡青道士立刻拔出佩劍,收緊陣勢,向乾坤和木芷圍攏過去。

“慢著!”丘處機忽然說道。

上百個道士當即停步,轉過頭來望著丘處機。

尹誌平側頭看向丘處機,卻見丘處機正目不轉睛地望著乾坤的腳邊。他順著丘處機的視線看去,隻見乾坤的腳邊擱著一團紫色的東西。那是乾坤脫下繡白法服時,從懷中掉落出來的。尹誌平定睛細看,隱約看見那團紫色東西上繡了一個金色的太極圖,心想多半是一件道袍。他再轉頭看向丘處機,卻見丘處機目光炯炯,須眉亂顫。

“這件法服,”丘處機忽然顫聲問道,“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乾坤從這句話的語氣當中,聽出了丘處機對這件紫色道袍極為看重,但他隻管埋頭替木芷包紮傷口,對丘處機的問話不予理會。

尹誌平大聲說道:“乾坤,掌教真人在問你話,你腳邊那件法服,是從哪裏得來的?”

乾坤將木芷身上幾處大的傷口包紮好了,隻盼木芷能盡快解了噬魂香的毒,早些清醒過來。他隨手抓起腳邊的紫色道袍,站起身來。他開口了,臉上帶著冷笑:“我和這位姑娘是一路人,這件法服是我偷來的也好,是我搶來的也罷,還輪不到你們全真道來管。”

乾坤知道這件紫色道袍埋在王重陽的墳塋裏,十有八九是王重陽的遺物,但他卻說道:“你說是重陽真人的遺物,便是重陽真人的遺物了?我說它是太一道祖師元升真人的遺物,你肯信嗎?想當年,元升真人得來這件法服可不容易,那是他花了二錢銀子,從一個乞丐手裏……”

不等乾坤說完,丘處機已氣得手腳發抖,怒聲喝道:“道聖法服傳承千年,豈容你如此汙言褻瀆?!”

“道聖法服”四字一出,包括尹誌平在內的所有道士盡皆失色,乾坤更是神色一凜,後麵的戲言再也說不出口。他盯著手中的紫色道袍,盯著金絲繡成的太極圖,忽地想起那個流傳了上千年的道家秘聞,失聲道:“道聖法服……這……這是龍褐?”

乾坤腦海中浮現的那個關於龍褐的道家秘聞,乃是源自千餘年前的老子出關。當年老子目睹周王室衰落,各諸侯國連年征戰,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因而心灰意冷,辭官遠行。為了尋求心中的正道以救天下蒼生,老子帶著親傳弟子徐甲離開周都洛邑,西出函穀關,前往終南山。當時鎮守函穀關的關令名叫尹喜,他望見紫氣東來,知道有聖人將至,於是日夜在函穀關前駐足守候。當老子身衣紫褐、騎行青牛過關時,尹喜認定老子便是他日夜守候的聖人,於是上前迎住老子和徐甲。得知老子即將前往終南山,去尋找傳說中的終南山秘境,尹喜便將老子和徐甲迎至終南山的樓觀,請老子在入山之前著書傳世。老子在樓觀寫下《道德經》,連同所穿紫褐,一並傳與尹喜,隨後和徐甲一起進入終南山中,就此杳無音信。不久後尹喜去世,尹氏後人築尹孤堆埋葬尹喜,老子紫褐和《道德經》一並被葬入尹孤堆中。到了南北朝時期,尹孤堆為盜墓賊所掘,老子紫褐被盜,幾經輾轉落入天師道宗師陸靜修手中。陸靜修用金絲刺繡,在紫褐的背麵繡上龍化太極,將之命名為龍褐,取意於當年孔子見到老子後的一句感歎:“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意即老子像龍一般高深莫測。陸靜修曾身穿龍褐,進入終南山尋找終南山秘境,可惜未能找到。陸靜修死後,龍褐開始作為道聖法服,在道教宗師手中代代相傳。據說每一位得到龍褐的道教宗師,都必須承繼老子之誌,以尋找終南山秘境求取正道拯救蒼生為畢生誌向。初唐年間,龍褐傳到通玄先生張果老手中,吳道子曾在張果老處見到龍褐,由此繪畫出身衣龍褐、坐騎青牛的老子像。到了金朝年間,據傳龍褐傳到了王重陽手中,王重陽仙逝後,龍褐從此下落不明,再無所聞。

既知手中之物是自道家祖師老子起便一脈傳承的道聖法服龍褐,乾坤的臉上再不敢有絲毫不敬,更不敢有片言隻語加以褻瀆。他麵色虔誠持重,六道乾坤眉平順沉穩,再沒有絲毫狂形異狀,將龍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俯身下去,畢恭畢敬地三叩三拜,方才重新站起。

丘處機見乾坤叩拜龍褐,怒氣稍減,說道:“胎珠和龍褐皆是本派的鎮道之寶,你若及時悔悟,將此二物交出,我會念在你有悔改之意,將你從輕發落。”

乾坤的六道乾坤眉又斜了起來,不屑地笑了笑,說道:“丘真人,你在仙塋園裏說的那些話,我可是一字不落全都聽見了。六百多年來,胎珠一直是活死人釋靜藹的東西,那是佛門之物,幾時變成了全真道所有?至於龍褐,那是曆代道教宗師的親傳法服,天下道教流派眾多,你不過是其中一派的掌教,憑什麽自詡宗師?我又憑什麽要把這兩樣東西交給你?”

丘處機說道:“我無才無能,道淺德薄,執掌一派已甚惶恐,豈敢以宗師自居?你所言不錯,胎珠確是釋靜藹的東西,但釋靜藹棄世舍身後,胎珠便是無主之物,既為重陽真人所得,自然便歸本派所有。龍褐由曆代道教宗師親手傳承,重陽真人是依循純陽真人呂洞賓留在遺跡中的指示,尋找到了龍褐,雖非親手傳承,但得來名正言順,龍褐自然也當歸屬本派。重陽真人生前未擇定龍褐傳人,我自不敢將龍褐據為己有,隻是須將龍褐迎回,重新葬入祖師仙塋。”

乾坤回想起鬼獸挖出龍褐的那一幕,心中念頭數轉,說道:“你說重陽真人生前沒有擇定龍褐傳人,我看未必。”

丘處機奇道:“此話怎講?”

“重陽真人臨死前擇定了龍褐傳人,隻不過你不知道罷了。”乾坤說道。

丘處機脫口問道:“傳人是誰?”他一雙老眼炯炯有神,精光閃動,似乎對龍褐傳人是誰極為關心。

乾坤不知道鬼獸不是王重陽,還以為二者是同一人,心中暗暗想道:“昨晚在墓室裏,重陽真人明明知道我躲在石棺中,卻不殺我,反而把龍褐挖出來指給我看,莫非他的意思是要我承繼龍褐?他死前對我一笑,便是這個意思嗎?可他終究沒有說話,既然沒有明言,我這番想法便隻能算是猜測。再說重陽真人從未見過我,豈會初次見麵,便把如此重要的道家聖物傳給我?乾坤啊乾坤,你又在胡思亂想了。”想到這裏,他說道:“我雖然知道龍褐傳人是誰,但重陽真人生前沒對你說,自有他的用意,我自然也不能告訴你。”

丘處機微微點頭,心想自己是王重陽的親傳弟子,在全真七子當中,自己最受王重陽的器重,連自己都不知道王重陽擇定了龍褐傳人,更別說是入重陽宮僅僅三天的乾坤了。他說道:“乾坤,我最後再給你一次機會,自行交出胎珠和龍褐,我便將你從輕發落,不入陰陽樓受刑。”語速平緩,卻極具威嚴。

乾坤冷冷一笑,正要應話,耳邊傳來一聲嚶嚀,昏迷多時的木芷,終於醒了過來。

傳人

乾坤當即把丘處機晾在一邊,俯身照看木芷。

木芷的臉一片蒼白,全無血色,眉心處的四瓣梅花顏色極淡,幾近透明。她微微睜開眼睛,隱約看見周圍火光跳動,黑影幢幢,說道:“我……我是不是已經死了……這裏是……是閻羅殿嗎?”聲音斷斷續續,細若蚊吟,有氣無力。

“這裏不是閻羅殿,你還好端端地活著呢。”乾坤見木芷醒來,頓時麵露喜色。

木芷漸漸感覺到了周身傷口的疼痛,噬魂香的毒雖然已解,但血蝠的毒卻浸入傷口,帶來陣陣奇癢。既然能感受到痛和癢,那便是沒有死,木芷不禁苦笑了一下。她漸漸看清了乾坤的臉,也漸漸看清了圍在四周的人都是重陽宮的道士,很快明白了當下的處境。她想要坐起來,可努力了一下,渾身卻毫無力氣,難以動彈。乾坤忙道:“你剛剛解了毒,好好躺著別動。”

木芷緩了幾口氣,吐出嘴裏的紫香葉,示意乾坤把耳朵貼過來,在他耳邊輕聲道:“我渾身沒有力氣,動不了啦。我搶了胎珠,這些道士是來抓我的。你與我非親非故,找個機會,自己逃走吧。”

乾坤想到她受了如此重傷,醒來後心中所念不是自身的處境,卻是他的安危,頓時大為感動,說道:“我若是逃了,你怎麽辦?重陽宮裏有一座陰陽樓,據說那裏設有各種酷刑,你若是被這些道士抓走,一定會被他們關進陰陽樓,不知要受多少折磨。”

木芷淡淡一笑,說道:“重陽宮是名門正派,丘處機也是道家名士,就算抓了我,我一個女子,他們也不會對我用刑的。”

乾坤在重陽宮待了三天,知道比起長安城裏那些欺世盜名的道觀,重陽宮要正派得多。當初他還在長安城裏時,曾被父親乾宗師安排去長安城裏各大道觀學道修行。他先是去了城西的玄妙宮,但發現玄妙宮的藏經塔裏藏的不是經書,而是娼妓,一怒之下便搗毀了藏經塔。後來他又去了城東的玉龍觀,卻發現玉龍觀的主持道長來路不正,原是個殺人放火的江洋大盜,於是將主持道長打成重傷,抓去見官。緊接著他又去了城南的紫雲觀,因紫雲觀強占他人田宅,害得別人家破人亡,他一把火便將紫雲觀燒成了平地。如此鬧得全長安城的道士都找上門來討要說法。乾坤認為這些道觀和道士無一不是欺世盜名,沒一個好東西,他毀便毀了,打便打了,燒便燒了,半點也沒做錯,可是乾宗師不僅沒有維護他,反而狠狠地加以責罰,更要他當著圍觀的街坊鄰裏,向上門討要說法的那些道士下跪認錯。乾坤斷然拒絕,一氣之下離家出走,這才來到終南山腳下的重陽宮出家修道。他雖然知道重陽宮比起長安城裏那些道觀要正派許多,但木芷畢竟搶走了活死人胎珠,與重陽宮結下了如此大的梁子,重陽宮會不會對木芷用刑,那也難說得很。他說道:“我不知道重陽宮是不是名門正派,也不知道丘處機算不算道家名士,我隻知道搶胎珠我也有份。既然搶是一起搶,那逃也要一起逃。”

乾坤望著木芷秀眉深鎖的麵容和含淚泛紅的眼睛,平靜的心湖忽然像是被什麽觸碰了一下,一種從未有過的別樣情愫刹那間翻湧了起來。他想起過去一天一夜裏,從三祖殿到仙塋園再到水窮峪,與木芷一起經曆的各種生死遭遇,喃喃說道:“為什麽定要留下來陪你送死?其實我也不大明白……我隻知道當此境地,我決不能棄你而去。就算不要這條性命,我也決不讓重陽宮的道士抓你走!”這話說得極為堅決和熾烈,說完之後,他雙眼凝望木芷,原本平靜沉穩的心髒,不知為何竟狂跳不止。

木芷看見了乾坤如火一般熾熱的目光,她明白這種目光意味著什麽。她下意識地把視線移開了,說道:“你……你不要說這種胡話……”

乾坤卻道:“我沒有說胡話,我心裏當真是這麽想的!就算是死路一條,我也要留下來陪著你!”說這話時,他仍然凝望著木芷,目光堅定不移。

木芷之所以勸乾坤獨自離開,原本隻是不想欠乾坤那麽大的人情,畢竟乾坤是幫她救金無赤才落到眼下這步田地,她不想讓乾坤再因為她而被抓回重陽宮受罰,或是把性命丟在此處,沒想到卻惹來乾坤表露心跡。她思緒百轉,片刻後才幽幽歎道:“我心中一直有一個未了的心願,我曾在父母的冰棺前立下絕誓,在了卻這個心願之前,絕不談兒女私情,否則千刀萬剮,受盡世間男人淩辱而死。”頓了頓又說:“乾坤,你不知道我是什麽人,更不知道我的過去,你這樣對我,將來一定會後悔的。”

乾坤聽得暗暗心驚,想道:“受盡世間男人淩辱而死,立下如此狠毒決絕的誓言,那會是怎樣的心願啊!”他胸膛一挺,說道:“你是皇家公主也好,是平民女子也罷,過去殺過人還是放過火,我都不在乎。你有什麽心願,說給我聽,我便是上天下地穿山越海,也要幫你了卻了它。”

木芷想起往事,眼圈兒更紅了。她強忍淚水,微微一笑,嘴角酒窩露了出來,笑中卻透著說不盡的酸楚,說道:“當著這麽多外人的麵,你別再說這些胡話了。今日若不能生離此地,說這些又有何用?”

乾坤聽她說到“當著這麽多外人的麵”,言下之意便是沒把他當外人,心中頓時高興不已,哈哈大笑了幾聲,環顧周圍的上百個道士,目光中滿是輕蔑。他抬手指天,大聲說道:“木芷,我乾坤指天起誓,今日豁出性命,也必帶你生離此地!”

尹誌平向來平靜淡漠,心中想什麽都很少流露在臉上,此時卻忍不住露出了不悅之色,說道:“乾坤,我等來此,不是聽你二人談情說愛的。掌教真人已經說過,自行交出胎珠和龍褐,可將你從輕發落,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

尹誌平問道:“你到底交是不交?”

乾坤環視眾道士,冷冷一笑,說道:“你們這麽多人圍在這裏,我還有別的選擇嗎?你們一定要我交出來,那好!”轉頭對木芷道,“木芷,胎珠可以先給我嗎?”

木芷知道重陽宮人多勢眾,她和乾坤身陷重圍,即便沒有受傷,也難以為敵,眼下除了交出胎珠和龍褐,已然別無選擇。想到為了奪取胎珠曆經波折,金無赤甚至丟掉了性命,到頭來卻是一場空,又想到心中那個未了的心願,與活死人胎珠大有關聯,一旦交出胎珠,不知何時才能得償所願,她不由得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在九宮盒最下層的暗格子裏,你自己拿吧。”

乾坤揭開九宮盒的下層,發現了一個小小的暗格子,乳白剔透的活死人胎珠便放在裏麵。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拈起胎珠,放在掌心仔細端詳。

忽然間他咧嘴一笑,猛地頭一仰,口一張,將胎珠丟入口中,喉結一哽,竟將胎珠吞了下去!

這一舉動來得毫無征兆,丘處機、尹誌平和眾道士事先毫無預料,根本來不及阻止,全都大驚失色,木芷也吃了一驚。

乾坤一口吞下胎珠,抬眼看著丘處機和尹誌平,說道:“要我交出來胎珠和龍褐,除非我死了,否則你們想都別想!”話音未落,便拿住龍褐的領口,輕輕一抖,龍褐如一道紫色瀑布般傾瀉而下,鋪展開來。他看著龍褐正麵那道用黑線縫合的裂口,說道:“丘真人,你這麽在乎龍褐,應該不想龍褐有所毀傷吧?”

丘處機驚道:“你想幹什麽?你方才親口說了,決不會毀傷龍褐。”

乾坤並不應話,凝視龍褐,忽然嘴角一斜,再一次露出了笑容。

丘處機說道:“龍褐是道聖老子一脈單傳的道聖法服,又是本派祖師重陽真人的遺物,你身為本派繡白弟子,若是損毀龍褐,便是叛門欺祖,今日休想再活著離開此地!”

乾坤正色道:“龍褐是道聖法服,我心中慕道,豈敢加以損毀?我隻不過是要穿上它罷了。”

丘處機臉色劇變,說道:“你非龍褐傳人,絕不可穿上龍褐!你若穿上,我必發布道逐令,將你逐出全真道,天下十萬全真道眾,都將視你為敵。”

乾坤根本不在乎什麽道逐令,心中卻是另外一番思緒:“我到底算不算是龍褐傳人?重陽真人是不是真有傳我龍褐之意?其實我何必糾結於此,難道重陽真人不傳我,我便不能穿上龍褐嗎?承繼龍褐之人,須承繼老子之誌,為找到終南山秘境求取正道而付出畢生心血。我已決心尋找終南山秘境,求取正道便可成為我今後的誌向。我穿上龍褐,有何不可?!”想到這裏,他眉間乾坤澄定,神色莊嚴肅穆,再不理會丘處機的喝止,猛地抓住龍褐的領口,用力往身後一撩,龍褐猶如一朵巨大的紫色蓮花,絢爛無比地綻放開來,在空中旋轉了半圈,披在了他的身上,他抓住腰間法帶一係,龍褐上身,已成定局。他斜跨一步,擋在木芷身前,朗聲說道:“你們要的胎珠和龍褐,眼下都在我身上,想要奪回去,隻管衝著我來!”

不等木芷把話說完,乾坤忽然俯身探手,抓起了金無赤的漆金葫蘆,對著掌心傾倒,一顆又一顆冥石散從葫蘆口快速倒出,滾落在他的掌心。

木芷刹那之間明白了乾坤要做什麽,眉心處幾近透明的四瓣梅花頓時變成了深紅色,驚道:“冥石散帶有劇毒,一顆會抵去一年壽命,你萬萬不可……”

“不過區區十年壽命,又算得了什麽?”乾坤盯著掌中的冥石散,神色無比堅毅。冥石散已經全部倒出,總共十顆,他沒有半點遲疑,手掌一翻,便將十顆冥石散全部送進了口中。木芷躺在地上,渾身無力,動彈不得,無法阻止,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乾坤將十顆冥石散一股腦兒吞進了肚中。

乾坤之前吞下一顆冥石散,渾身便如烈焰焚身,此時十顆冥石散下肚,刹那之間,五髒六腑好似被岩漿包裹,灼熱非常。一股狂躁之極的力量突然而生,迅速在他體內積聚,越積越厚,越聚越大,仿佛隨時都有可能衝**體,噴湧而出。

上百個道士向乾坤圍逼而來,因丘處機命令不可毀傷龍褐,是以眾道士全都收起了佩劍,唯恐動用佩劍不小心劃破了龍褐,手持火把的道士,則遠遠站在外圍,生怕離得近了,火星子爆開時燒著了龍褐。

幾個圍在最前麵的繡青道士赤手空拳撲了上來,試圖將乾坤撂倒在地。乾坤明明身形清瘦,仿佛一推即倒,但他雙腳好似生了根一般,任憑幾個道士如何用力拉拽,他始終紋絲不動。幾聲慘叫突然響起,幾個道士被乾坤揮拳反擊,頓時像被巨力掀飛一般,倒摔了出去。又有十幾個繡青道士衝了上來,隻不過眨眼之間,竟然有的捂手,有的抱腿,全都滾了一地。

乾坤體內那股狂躁無比的力量湧動不休,恨不得四處攻擊,方能得以發泄,但他強行克製,始終站在原地,擋在木芷身前,不讓木芷受到攻擊。他微微歪斜著頭,雙目紅光閃爍,盯著圍逼而來的眾道士。他的目光中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陰冷恐怖之感,令眾道士不由自主地後背發寒,暗自驚悸。

眾道士雖然心有恐懼,但仗著人多勢眾,不斷地向乾坤發起圍攻。乾坤立在原地,任你多少道士攻來,始終巋然不倒。他吞了十顆冥石散,再加上陰陽手的天生神力,雙拳之力已是大得難以想象,一拳一個,片刻間竟有三四十個道士中拳倒地。這些道士若是揮舞佩劍,數十把劍同時砍下去,隻怕乾坤早已成了肉醬,但乾坤身穿龍褐,猶如有護身符罩身,眾道士沒一個敢動用佩劍,隻能赤手空拳猱升而上,根本奈何不了乾坤。

眾道士急忙扶起受傷倒地的道士,紛紛向四周散開。八個繡青道士取出八條手腕粗的繩子,圍住乾坤飛奔,彼此拋接,眨眼間便用八條繩子將乾坤套住,其中兩條繩子套在了乾坤的雙腳上,兩條繩子套在了乾坤的腰上,兩條繩子套在了乾坤的胸口上,最後兩條繩子則套在了乾坤的脖子上。八個繡青道士各站一方,同時用力拉拽,八條繩子頓時被扽得筆直。

乾坤被繩子死死套住,雙手立即抓住繩子,用力反拉反拽,欲要掙脫束縛。八個繡青道士已然使出了全身力氣,竟然抓握不住,繩子幾乎便要脫手,急聲大叫:“快來人,幫把手!”剩餘的數十個繡青道士,除了幾個舉火照明的,其餘人全都衝上前來幫援,抓住八條繩子死死拉拽,讓乾坤掙脫不得,同時將八條繩子的尾端牢牢地綁在就近的幾棵大樹上。如此一來,任憑乾坤有多大力氣,除非崩斷手腕粗的繩子,或是將幾棵大樹連根拔起,否則絕不可能掙脫束縛。

然而乾坤體內力如泉湧,仿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即便短時間內掙脫不得,卻也始終不停地用力拉拽,繩子越繃越緊,幾棵大樹不住地搖動。他一雙眼睛赤紅發光,嘴裏發出低沉可怖的吼聲。

眾道士雖然暫時製住了乾坤,但眼看乾坤神情凶惡,瘋狂掙紮,兀自心有餘悸,全都保持了三四丈的距離,沒有一個人敢輕易靠近。

尹誌平見乾坤掙紮不止,幾棵大樹搖動得越來越劇烈,隻怕當真會崩斷繩子,或是拔起大樹,急忙命令道:“把所有繩子都拿出來,全都捆上去!”

十六個繡青道士又各自取出了一條繩子,小心翼翼地靠近乾坤,將乾坤渾身上下連同瘋狂拉拽的雙手一並捆綁了起來,捆得又緊又牢,萬分結實。每個繡青道士都是一捆好,便立刻快步奔回,一刻也不敢多留。

如此一來,乾坤被總共二十四條手腕粗的繩子捆住,難以動彈分毫。他劇烈掙紮了一陣後,掙紮的力度開始逐漸減弱,又過了一陣,終於停了下來。他眼睛裏的紅光逐漸暗淡,到最後徹底消失不見了。

十顆冥石散的效力已經退去,乾坤的狀態恢複了正常。他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自己的處境,而是身後的木芷。他盡力轉過頭去,眼角餘光瞥見了躺在地上的木芷。他咧嘴一笑,說道:“木芷,你不要怕,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你離開的!”

“你別再反抗了,他們真的會殺了你的。”木芷說話之時已帶上了哭聲,“我們一起去陰陽樓吧,下半輩子便待在一起,無論他們用什麽酷刑,我們一起受了便是。你千萬別再逞強,千萬不要死在這裏。”

丘處機說道:“你現在說這話,未免太遲了。”他已經觀察了乾坤片刻,確定乾坤神情和言語已經恢複正常,這才命令道:“將這二人一起押回重陽宮。”

幾個繡青道士走上前來,仍不敢解開乾坤身上的繩索,隻把連在大樹上的八條繩子割斷,剩餘的十六條繩子依然綁在乾坤身上。幾個繡青道士將五花大綁的乾坤抬起,又將動彈不得的木芷抬起,其餘道士則扶著受傷的同伴,在丘處機和尹誌平的率領下,準備離開這片林中林。

可就在這時,迷霧深處忽然飄來一股淡淡的青杏子的氣味。

伴隨這股氣味而至的,還有一陣陰陽怪氣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