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長生不死之謎

是人還是獸

鬼獸追咬乾坤和玉道人等人進入盜洞後,木芷和金無赤一直躲在千年銀杏樹上。金無赤遭遇玉道人的背後偷襲,被短劍刺進了後背,這是危及性命的嚴重傷勢。木芷用光了隨身攜帶的治傷藥粉,雖然一定程度上止住了流血,但她始終不敢拔出刺在肉中的短劍,唯恐拔出後血流不止,害了金無赤的性命。她本該將金無赤帶離仙塋園尋大夫救治,但金無赤重傷後行動不便,他身體肥胖,木芷要帶他離開仙塋園,必然會花很長的時間,而鬼獸始終在仙塋園中出沒,別說帶金無赤走出仙塋園,隻怕剛一下這株千年銀杏,便是自尋死路。

金無赤痛得滿頭大汗,卻喘著粗氣說道:“木芷,你不必管我,自己回去……你回了洞天福地,告訴主人,就說沒得到活死人胎珠,全是……全是我金無赤一個人的過錯,主人不會……不會責罰你的……”

“你我一同出來,怎能我獨自回去?你別再說這種話了,我決不會丟下你一個人回去的。”木芷說道。

“你的本事在終南山裏才有……有用,在這裏派不上用場……鬼獸凶狠,你留下來也無濟於事……我命中有此一劫,怕是躲不過了……趁鬼獸還沒出來,你……趕緊走……”金無赤說道。

“鬼獸是很凶狠,但我並不怕它。你我要走便一起走!”木芷眉心處的四瓣梅花突然變成了深紅色。要想順利帶著金無赤離開仙塋園,隻有先除掉鬼獸絕此後患,是以木芷瞬間便下了決心,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殺死鬼獸。

“木芷……”

金無赤的話剛剛開了個頭,木芷便打斷了他:“你別出聲,好好靠住這幾根枝丫,別摔下去了。我去去就來。”說完這話,她輕輕躍下千年銀杏,鑽進了千年銀杏背後的那片林子。

片刻後,木芷拖著一具屍體從林子裏出來。那具屍體是玉道人的一個手下,不久前才在林子裏被鬼獸咬死。木芷將屍體拖到千年銀杏樹下,折斷幾根樹枝,將屍體立起來,再用樹枝撐住,使其不會倒下。木芷的匕首已被乾坤用陰陽匕削斷,於是折了一截堅硬的樹枝握在手中,樹枝的一端是尖的,足以殺傷鬼獸。她躲在千年銀杏的背後,準備等鬼獸再次出現在地麵上時,用站立的屍體把它引過來,她則從旁邊偷襲將它殺死。

金無赤在樹上看明白了木芷的意圖,說道:“木芷,這樣做太冒險……你聽我說……”

“噓——”木芷把手指豎在唇邊,低聲說道,“來了。”

不遠處盜洞口黑影一閃,一個人爬了出來,卻不是鬼獸,而是玉道人。玉道人披頭散發,渾身是血,狼狽不堪。他不敢多作停留,一爬出盜洞,便倉皇逃進了樹林,飛快地逃離了仙塋園,哪裏還有先前白麵如玉、英俊瀟灑的樣子?

木芷將這一切看在眼裏,她本想追上去找玉道人算賬,但又擔心鬼獸會突然出現,因此隻好繼續躲藏在千年銀杏的背後,任由玉道人逃走了。

玉道人逃走後沒多久,低沉的咆哮聲傳來,鬼獸爬出盜洞,出現在了墳塋旁。

木芷早已守候多時,於是立刻發出叫聲,同時雙手用力,樹枝被握得更緊了。

鬼獸轉過腦袋循聲望來,看見了千年銀杏樹下那具站立的屍體,咆哮聲猛然大作,四足一蹬,快速撲來。

木芷看準時機,在鬼獸撲倒屍體的一瞬間,從千年銀杏樹後閃身而出,樹枝的尖端去勢如電,刺中了鬼獸的腹部。然而鬼獸反應極快,腹部剛被刺中,立刻掉頭一口咬住了樹枝,隨即甩頭拉扯。木芷還沒來得及刺得更深,手中的樹枝已被扯脫,掌心被脫手的樹枝磨出了一道血痕。

鬼獸腹部被刺,頓時變得更加狂暴,將樹枝咬成數截,張牙舞爪地撲咬木芷。

木芷手無寸鐵,隻能閃轉躲避,然而鬼獸的動作比她更為迅猛,片刻間便聽“哧”的一響,水綠紗衣的一角已被鬼獸一爪抓破。

金無赤在千年銀杏樹上看得心急如焚,聽見紗衣撕裂的聲音,再也無法克製。他忍著後背傷口處的劇痛,從腰間摘下那隻漆金葫蘆,拔掉塞口,倒出一顆紫紅色的藥丸,飛快地塞進嘴裏。他心想一顆不夠,於是又倒出了兩顆,一一送入口中。三顆紫紅色藥丸下肚,金無赤頓時雙目充血,麵部肌肉僨張,仰天狂嘯一聲。他猛地跳下千年銀杏樹,正好落在鬼獸的背上。他將鬼獸撲倒在地,二者翻滾廝殺起來。

木芷見金無赤雙目赤紅,狂暴異常,頓時花容失色,叫道:“你吃了……吃了冥石散?”聲音竟有些發顫。

金無赤無暇回答,隻管與鬼獸拚死搏殺。他方才還是一個難以動彈的重傷之人,吃了三顆冥石散後,卻突然變得生猛無比,連翻滾之時,後背擠壓地麵,插在背上的短劍直沒至柄,他也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木芷抓起地上金無赤先前在千年銀杏樹上遇襲時鬆手丟下來的繩索,將繩索的一端打了一個活套。看準金無赤和鬼獸翻滾纏鬥的時機,猛地將繩套擲出,準確無誤地套住了鬼獸的腦袋,隨即用力拉拽,將鬼獸的脖子死死地勒住,急聲問道:“你吃了幾顆?”金無赤仍舊閉口不答。

鬼獸用利爪快速抓撓繩索,沒幾下便將繩索抓斷。但就在它抓撓繩索之際,金無赤手腳纏繞,死死地箍住鬼獸的身體,隨即張嘴狠狠咬住鬼獸的肩部,竟連皮帶血,活生生地咬下一塊肉來。

鬼獸吃痛不已,厲聲咆哮,狂性大發,掙脫金無赤的纏繞,反身用利爪按住了金無赤,一陣猛撕猛咬。金無赤身上的白色長袍被撕出數道口子,渾身血跡斑斑,臉上多了兩道血痕,肩部更是鮮血淋漓,即便如此,他仍然用力抽出了右手,直起二指,插向鬼獸的眼睛。鬼獸一口咬住金無赤的右手,腦袋猛甩兩下,金無赤腕骨折斷,右手頓時無力地垂落下來。鬼獸鬆開金無赤的右手,張開大嘴,咬向金無赤的脖子。

在千鈞一發之際,木芷再次將繩索打了一個活套,準確無誤地勒住了鬼獸的脖子,用力往後拉拽,使得鬼獸張開的嘴無法咬下。木芷使上了全部力氣,鬼獸彎下去的上半身竟被她拉得直了起來。但鬼獸力大無窮,劇烈掙紮,木芷掌心劇痛,眼看就要拉拽不住。金無赤急忙合攏雙臂,將鬼獸的下半身死死地抱住,他的右手折斷用不上力,便用肘部發力。他和木芷合力,這才令鬼獸難以掙脫。但兩人拚盡了全力,也隻是暫時製住了鬼獸,無法騰出手來將鬼獸殺死。

就在這時,乾坤從盜洞中爬了出來。

眼見木芷和金無赤遇險,乾坤無暇多想,拔出陰陽匕便衝了上去。

木芷看清衝來之人,急聲叫道:“乾坤眉,快殺了這怪物!”

乾坤一口氣衝到鬼獸的身前,原本已經舉起了陰陽匕,但隨即想到鬼獸並非野獸,而是一個人,舉起的陰陽匕便難以刺出。

鬼獸一直狂暴無比,然而看見乾坤出現在眼前,又看見了乾坤手中的陰陽匕,眼睛深處的紅光竟逐漸黯淡下去,劇烈掙紮漸漸放緩。

木芷見乾坤愣住不動,急道:“你還不動手?!”

乾坤看著鬼獸的眼睛,暗暗心想:“他不是什麽怪物,他是一個人,我絕不能殺他……”這樣的念頭一冒出來,手中的陰陽匕便再也無法刺出。

三人一獸就此相互僵持,靜止不動。

然而這種靜止不動轉瞬即逝,鬼獸突然毫無征兆地發出了一聲振聾發聵的厲吼,眼睛刹那間變回了深紅色,渾身極為猛烈地一掙,木芷手中的繩索頓時繃斷,金無赤環抱的雙臂亦被掙脫。鬼獸沒有攻擊木芷和金無赤,而是猛地向前一撲,張嘴咬向乾坤。

乾坤沒料到鬼獸會突然發作,根本來不及躲閃。危急之際,他心中的念頭反而更加堅定,舉起的陰陽匕始終收在身前,寧死也不刺出。

眼看鬼獸就要咬到乾坤,然而它卻忽然閉上了嘴巴,收起了尖牙利齒,並且變爬為立,猛地站立了起來,似乎一瞬間恢複了人性,一如在墓室當中曾發生過的那樣。但是它沒有停下前撲的腳步,反而加快了速度,徑直往乾坤收在身前的陰陽匕撞去。

乾坤來不及作出反應,雙手一緊,陰陽匕已刺進了鬼獸的腹部。

時間在這一瞬間仿佛凝固了,乾坤的臉與鬼獸的臉相隔咫尺,四目相對,鬼獸忽然嘴角彎起,露出了一抹似有若無的笑容。

鬼獸自行後退,將陰陽匕從腹部拔了出來,傷口登時血如泉湧。它連退數步,仰頭對天,發出了一聲震天撼地的吼叫。它的這聲吼叫不帶絲毫的痛苦,反而滿是受盡折磨後終得解脫的痛快。叫聲漸息,它仰天倒在了地上,終於不再動彈。

乾坤望著倒下的鬼獸,心潮翻湧,喃喃自語道:“我殺了它……我殺了他……”

胎珠

金無赤見鬼獸已被殺死,終於鬆了一口氣,渾身由冥石散帶來的勁力頓時一泄,一股前所未有的倦意湧了上來,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木芷急忙俯下身抱住金無赤,不斷地叫他的名字,卻換不來任何應答。木芷伸手去探金無赤的鼻息,發現金無赤還有呼吸,並沒有死,隻是陷入了昏迷,她才稍微鬆了一口氣。

乾坤殺死鬼獸後,經過最初的驚惶,很快鎮定下來,心裏暗想道:“我本無意殺他,他卻一心求死。可他為什麽要求死?他咬死了那麽多人,為什麽看見陰陽匕後,便放過了我?他死之前,又為什麽要衝著我笑?”

乾坤覺得所有的事情都是那麽匪夷所思,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麽令人迷惑不解。他望著鬼獸的屍體,萬分希望他能夠活過來,能夠親口告訴他,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就在乾坤佇立沉思之際,木芷的聲音傳入了他的耳朵:“乾坤眉,我背不動金無赤,你能幫我一下嗎?”

乾坤將陰陽匕插入環形褡褳,走上前去,不由分說便將金無赤背了起來。

“附近哪裏有大夫?”木芷問道。

“西去兩裏地,俸仙堡村便有。”乾坤應道。

“你幫我背著他,一起去俸仙堡村,可以嗎?”木芷問道。

乾坤原本想留下來查找活死人的線索,但金無赤傷勢極重,人命大過一切,他一轉念便點頭答應了。他背著金無赤,木芷在後麵幫忙扶著,兩人一起走向樹林。

兩人剛一進入樹林,樹林深處便出現了亮光,更有人聲從遠處傳來。這人聲聽著極為耳熟,乾坤吃了一驚,小聲道:“像是尹誌平師伯的聲音。”

“尹誌平?”木芷秀眉一蹙,低聲道,“快找地方躲起來。”

兩人往旁邊挪了幾步,鑽進了一片樹木遮掩下的荒草叢。乾坤將金無赤輕輕放在地上,和木芷緊挨著伏在荒草叢中。

樹林深處很快出現了一盞燈籠,伴隨燈籠出現的還有三個道士,其中手持燈籠走在最前麵的道士是李誌常,另外兩個道士則是全真道掌教真人丘處機和他的親傳弟子尹誌平。三人沒有發現乾坤、木芷和金無赤,徑直出了樹林,走到了千年銀杏樹下。

木芷暗暗心急,金無赤身受重傷,必須盡快送醫救治才行。丘處機、尹誌平和李誌常站在千年銀杏樹下,雖然離了十幾丈遠,可她身處的樹林裏到處都是枯枝敗葉,一旦挪動,難免弄出聲響,若是驚動了這三人,再招惹來其他道士就麻煩了,她要獨自逃走自然容易,可金無赤昏迷不醒,要帶金無赤走卻是極為困難。她不願棄金無赤而去,眼下唯有耐心等待,隻盼丘處機、尹誌平和李誌常能快些離開此地。

乾坤望見來人,心裏暗覺奇怪:“仙塋園是本派禁地,向來不許任何人進入,掌教真人和兩位師伯怎麽會突然來到這裏?”

乾坤不知道的是,丘處機一行人突然來到仙塋園,卻是因玉道人而起。原來玉道人逃離仙塋園時,在圍牆下遇到了先前奉他命令來此放哨的幾個手下,他和幾個手下一起翻爬上了圍牆,準備逃離時,正好被圍牆外經過的兩個繡白道士看見了。兩個繡白道士是奉了掌教真人的命令,在重陽宮中四處搜捕乾坤的,從仙塋園外經過時,看見一個披頭散發、渾身是血的道士帶著另外幾個道士從禁地仙塋園中翻牆出來,立刻上前質問。玉道人和幾個手下打傷了兩個繡白道士,趁機逃之夭夭。兩個受傷的繡白道士急忙跑去稟報了尹誌平。

尹誌平得知有幾個道士從仙塋園裏翻牆而出,其中一個道士更是滿身帶血,深知此事非同小可,但因仙塋園乃重陽宮禁地,沒有得到掌教真人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能擅自入內,因此他一麵命令眾道士搜捕傷人後逃走的幾個道士,一麵迅速將此事稟報給了丘處機。

丘處機年事已高,在經曆了三祖殿的大亂後,身子極為疲憊,於是安排了眾道士搜捕乾坤後,便回寢房休息了。但得知仙塋園出事後,他立刻穿上道袍,親自趕來了仙塋園。他命令眾道士在園外守著,隻讓尹誌平和李誌常兩位親傳弟子陪同他翻牆進入園內。三人提著燈籠走進仙塋園中的樹林,很快聽見了鬼獸臨死前發出的那聲吼叫,於是循著聲音往前尋去,便來到了千年銀杏樹下。

“這裏死了人,有一名是本派弟子!”李誌常看見了死去的鬼獸和一個玉道人的手下,那個手下的屍體是木芷從樹林裏拖出來引誘鬼獸的。李誌常仔細查看了,發現不是全真道士,便道:“這道士是假扮的,不是本派弟子,死了已有片刻時間。”

“祖師仙塋像是被盜了。”尹誌平則發現了墳塋旁的盜洞,走到盜洞前看了看,回頭對丘處機說道。

丘處機俯下身查看了鬼獸的屍體,重重地長歎一聲,說道:“我們來晚了。”他站起身來,對李誌常說道:“誌常,你去仙塋園外,帶領弟子封鎖各處門徑,四處搜查,隻盼那幾個逃走的賊人還沒有逃出重陽宮,還能將他們抓住。”

李誌常領了命令,留下燈籠,急匆匆地去了。

李誌常走後,丘處機一言不發,看了看王重陽的墳塋,又抬頭看了看千年銀杏,最後目光落在了死去的鬼獸身上。他原本精神矍鑠,此時卻顯得老態龍鍾,仿佛一瞬間便衰老了許多。尹誌平見丘處機怔忡出神,仿若陷入了沉思,不敢打擾,於是靜立一旁。

乾坤將丘處機、尹誌平等人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暗暗心道:“你們以為賊人已經全部逃出去了,若是我突然跳將出去,還不把你們嚇個半死?”他心裏雖然這樣想,卻萬萬不敢這麽做,始終伏在荒草叢中一動不動,甚至連呼吸聲也壓到最為輕細的程度,以免被丘處機和尹誌平發覺。

丘處機在鬼獸的屍體前站了一陣,忽然屈膝跪在了地上。尹誌平見狀,雖然不明情況,但也趨步至丘處機的側後方,跟著跪倒在地。

丘處機左手豎掌,右手下托,執了弟子禮,朝鬼獸伏地九拜。尹誌平心頭奇怪,但也跟著丘處機伏地跪拜,行了全真道的九拜禮。

丘處機行完九拜禮後,並沒有站起,而是把手伸向了鬼獸的腹部。鬼獸是被陰陽匕刺死,腹部留下了兩道又長又深的傷口。丘處機的手從其中一道傷口伸了進去,伸進了鬼獸的腹腔內。他的手肘忽左忽右地扭動,可見他的手正在鬼獸的肚子裏四處摸索,似乎在摸尋什麽東西。因為擠壓的緣故,血一股一股地從鬼獸的腹部傷口湧出,丘處機卻麵不改色,絲毫沒有在意。

側後方的尹誌平見一派之尊的丘處機,竟突然做出如此詭異恐怖的舉動,不由得目瞪口呆,驚駭萬分。

乾坤從荒草叢中探起頭來,看見了這陰森駭然的一幕,胃裏不由得一陣翻江倒海,直欲作嘔。即便如此,他的好奇心卻越來越重,始終目不轉睛地窺望著丘處機的一舉一動,隻想看個清楚明白,暗暗道:“肚子裏無非是五髒六腑,掌教真人到底在尋找什麽?”

過了片刻,丘處機長出了一口氣,喃喃說道:“還在,還在。”語氣中充滿了欣喜之意。他的手從鬼獸的腹腔內抽出,沾滿鮮血的手中,握著一顆鴿子蛋大小的乳白色珠子。他站起身來,凝視著掌中的乳白色珠子,暗淡的眼睛裏終於恢複了神采。

尹誌平見丘處機站起,於是跟著站起身來。

丘處機用手掌托起乳白色珠子,問道:“誌平,你可知這是何物?”

尹誌平走上前來,仔細辨認了乳白色珠子,搖頭應道:“弟子見識短淺,答不上來。”

丘處機說道:“金國、宋國和蒙古國爭相遣使來重陽宮,名義上是請我去傳道講法,實則都是為了謀得我全真道的鎮道之寶活死人。不僅各國的皇帝想要得到活死人,天下各路人物同樣覬覦活死人已久,你可知這是為什麽?”

尹誌平說道:“弟子曾經聽說,活死人身上藏有長生不死之道,得之可以延年益壽,長生不死,想來天下人都想得到活死人,便是為此。”

丘處機點了一下頭:“活死人藏有長生不死之道,這一傳言很多人都知道,但很少有人知道這長生不死之道究竟是什麽。你可知道?”

尹誌平搖頭道:“弟子不知。”

丘處機說道:“那是因為活死人的腹中藏有一顆胎珠,傳聞得此胎珠服下,即可長生不死。”說著目光落在了掌中的乳白色珠子上,意味深長地歎了一口氣:“這顆珠子,便是傳說中能令人長生不死的活死人胎珠。”

乾坤聽到此處,心中想道:“活死人胎珠?木姑娘在三祖殿裏也曾提到過此物。”想到這裏,他忍不住扭頭看了一眼木芷。木芷原本擔憂金無赤的傷勢,麵有急色,但此時聽見丘處機提及活死人胎珠,她立刻抬頭偷偷窺望丘處機和尹誌平,神情變得極為專注,顯然對活死人胎珠一事極為關心。乾坤早就聽說活死人身上藏有長生不死之道,隻是一直不知道所謂的長生不死之道究竟是什麽,直到此時,方才知曉。他不禁暗自疑惑:“胎珠是從鬼獸的腹中取出,難道鬼獸不是重陽祖師,而是傳說中的活死人?”

乾坤這樣想時,千年銀杏樹下的尹誌平提出了同樣的疑問。

丘處機看著鬼獸,搖頭說道:“它是眾口相傳的鬼獸,不是活死人。”

尹誌平問道:“那掌教真人為何要拜它?”全真道的九拜禮是弟子對師父所行的最為隆重的禮節,丘處機對鬼獸行九拜禮時,這個疑問就一直縈繞在尹誌平的心頭,直到此時方才問出。

丘處機搖頭歎了一口氣,良久才說道:“我之所以拜他,是因為相傳他是本派的創派祖師,也就是我的師尊、你的師祖——重陽真人。”

此言一出,猶如平地起驚雷,尹誌平驚駭不已。倘若這話不是丘處機親口所言,而是換了其他任何一個人說出來,他都絕不會相信。他盯著鬼獸,不由得後背發涼,再度跪在了地上,伏地九拜。躲在樹林中的乾坤雖然早已猜想過鬼獸便是王重陽,但此時聽到丘處機親口說出來,仍然免不了吃驚。

丘處機說道:“誌平,你起來吧。”

“是。”尹誌平重新站起,望著死去的鬼獸,心頭依舊驚駭莫名。

丘處機說道:“天一亮,我便要啟程西行,隨劉仲祿和烏力罕去西域覲見成吉思汗。西域萬裏之隔,途遙路險,此一去,隻怕便是三年兩載,不知我還能否活著回到中土。你跟隨我已近三十年,素來行善遠惡,我一直是知道的,論及參道修行,你又是我所有弟子之冠,在我之後,你便是全真道的第六任掌教。所以有些事情,我想是時候讓你知道了。”

尹誌平誠惶誠恐,急忙跪在地上:“掌教之職責任重大,弟子修行尚淺,無功無德,萬不能當此大任。”

“你起來。你若不能當此大任,全真道還有誰能?”丘處機說道,“天快亮了,時辰無多,我還要把活死人和重陽真人的事講給你聽,這是本派的絕密,隻有繼任掌教才能知道。你勿再多言,仔細聽好。”

尹誌平這時才明白,丘處機為何要支走李誌常,讓李誌常去仙塋園外率領眾弟子封鎖門徑搜捕賊人,卻把他留在了仙塋園內。他知道丘處機既然這麽做,選他繼任全真道掌教的心意必定已決,是以不再推辭,站起身來,垂首應道:“是,弟子垂耳聆聽。”

活死人之謎

丘處機看了一眼即將破曉的天色,緩緩說道:“世人隻知道活死人之名,說它是一個活了六百年的死人,卻很少有人知道它的真實來曆。這活死人原本是一位得道高僧,生活在六百多年前的北朝時期,法名喚作釋靜藹。那時候周武帝下旨滅佛,在周國境內融佛焚經,驅僧破塔,一時之間,寶刹伽藍皆化俗宅,沙門釋種悉作白衣。為了躲避這場佛門浩劫,釋靜藹帶領三十多個門徒逃進了終南山,躲藏了起來,這一躲便是整整四年。在這四年裏,為了躲避進山追剿的周國甲士,釋靜藹帶著門徒行遍了終南山的各處峰峪,竟讓他機緣巧合發現了傳說中的終南山秘境。”

尹誌平皺起了眉頭:“弟子聽說自古以來無數隱士隱居終南山,其實是為了尋找一處極其隱秘的秘境,難道這個傳說竟是真的?”

丘處機說道:“終南山藏有秘境一說,在關中一帶早已流傳了上千年,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人來終南山隱居。有的居山以察天理,冥坐以究人道,樂得清靜逍遙,的確是為了避世隱居;有的卻是沽名釣譽,假隱真仕,想走終南捷徑;但更多的人卻是為了尋找傳說中的終南山秘境。這處秘境之中究竟藏了什麽,我也不知道,隻知道連我們道家的祖師爺老子,也是為了尋找這處秘境才西出函穀關,來到終南山,從此銷聲匿跡,仙蹤不覓。”說著無比感慨地歎息了一聲,接著往下講道:“釋靜藹機緣巧合找到了終南山秘境,但是由於周國甲士的追剿,他不敢在秘境中停留太久。或許是考慮到終南山綿延數百裏,山峰峪穀不計其數,一進入深山便極易迷路,因此釋靜藹在離開秘境的路上,讓門徒沿途搭建茅棚,前後共搭建了七十二座。這七十二座茅棚以一定的規律排布,從終南山秘境一直延伸到終南山外,以便釋靜藹將來能沿著茅棚再次找到這處秘境。釋靜藹如此煞費苦心,哪知卻再也沒能回去,因為他在七十二座茅棚全部建好後,竟然選擇了棄世舍身。”

舍身是佛門中舍棄肉身以求得解脫的意思,用俗話說便是自盡。尹誌平聽到此處,不由得再次皺起了眉頭。對於釋靜藹這樣的選擇,他實在難以理解。

丘處機繼續往下講述:“七十二座茅棚建好後不久,有一天釋靜藹突然召集門徒,說他目睹佛法淪廢,又深感世事艱辛,他身為佛門弟子,卻無力維護佛法,已無益於世,因此要去舍身了。他選擇了一個山洞,獨坐於洞中,命令門徒下山去,第二天再上來。三十多個門徒下山而去,第二天天一亮便來到山上,走進山洞,洞中的景象卻令他們大吃一驚。

“佛門高僧舍身之時,往往選擇絕食或自焚,但釋靜藹舍身的方式,卻令三十多個門徒瞠目結舌。釋靜藹在洞中的一塊大青石上,麵朝西方跏趺[1]而坐,閉目含笑而死。他的右手握著一柄利刃,渾身的筋肉被割成片狀撒落於地,五髒六腑被剖出放在身前,心髒被挖出托在左手掌心。更為奇怪的是,釋靜藹全身上下不見一絲血跡,反而流出乳白色的漿液,漿液將身體包裹了起來,使得他的遺體清亮圓潤,如同乳白色的玉石,身姿眉目看起來更是栩然如生,一個分明已經死去的人,卻仿若還活著,活死人之名便是由此而來。

“挖心割肉,剔身成骨,沒有哪個活人能自行辦到,釋靜藹的死,想來不是舍身,而是死於非命。奇怪的是,三十多個門徒卻對此不聞不問,反而對外宣稱釋靜藹是自殘肉身,舍身成佛,並迅速將他葬在終南山腳下,然後各自散入終南山中,不知所終。”

尹誌平聽到這裏,歎道:“這麽說來,有可能是這些門徒欺師滅祖,害了釋靜藹。”

“你說得不錯,但事隔六百多年,真相到底如何,已是無人知曉。”丘處機繼續往下說道,“釋靜藹離奇舍身後,後世人並不關心他是如何死的,隻關心終南山秘境究竟在什麽地方。這些人進入終南山裏,四處搜尋釋靜藹搭建的茅棚,倒也找到了不少,但因為不知道茅棚分布的規律,無法找全所有七十二座茅棚,因此無法確定終南山秘境的具體位置。於是這些人開始尋找釋靜藹的墳墓,希望能在他的墳墓當中,找到與終南山秘境相關的線索。

“但終南山何其龐大,隻知道釋靜藹被埋葬在終南山腳下,除此之外別無線索,如何能找得到確切位置?在過去的六百多年裏,無數的人為此來到終南山,卻又無功而返,反倒是釋靜藹的遺體被傳得越來越玄乎,先被說成是活死人,後又被說成是肉身佛,還被說成是藏有長生不死之道的白脂佛體,隻是他究竟埋骨於何處,始終不為人所知。直到六十年前,本派祖師重陽真人來到終南山腳下,才算解開了這個謎。”

說到這裏,講述的丘處機和聆聽的尹誌平不約而同地轉過頭去,看了一眼躺在地上死去多時的鬼獸。

“重陽真人曾是終南山裏的隱士,在終南山中隱居了好幾年。據傳重陽真人在隱居之時,曾機緣巧合尋到純陽真人呂洞賓留下的一處遺跡,遺跡中有純陽真人刻留的文字,指點重陽真人來到終南山腳下南時村的一處風水寶地,挖一口地穴閉關修道,哪知這一挖,竟挖到了釋靜藹的墳墓,也就是我們現在所知道的活死人墓。重陽真人得到了活死人的白脂遺體,在活死人墓中閉關了兩年,一邊潛心修持,一邊參悟活死人肉身不腐之道。重陽真人在活死人墓中通悟全真,出關後便開創了本派,又收了我和馬鈺師兄等七位弟子,數年間遍行天下,傳布教義,本派自此興盛起來。

“後來回到終南山腳下,重陽真人修建了重陽宮,並為自己建造了一座塋園,隻是這座塋園很是奇怪,圍牆高聳,牆內布滿鐵刺,不留任何出入門徑,墓室則更加奇怪,鑲嵌了八根鐵鏈,重陽真人還為自己打造了一口鐵皮石棺,並言明他死之後,便將他封棺下墓,用八根鐵鏈鎖住棺身,這讓我們七位弟子困惑不已。

“沒過多久,重陽真人羽化登仙,遺命馬鈺師兄為本派第二任掌教。馬鈺師兄按重陽真人生前吩咐,將他入殮鐵皮石棺,葬入塋園之中,並將塋園命名為仙塋園。此後我進入終南山磻溪峪隱居,後來又赴燕京傳教,不覺間便過了將近三十年。在這近三十年間,馬鈺師兄去世,譚處端師兄成為本派第三任掌教,後來譚處端師兄也離世而去,劉處玄師兄繼任為第四任掌教。直到劉處玄師兄病重,派人請我回重陽宮,要我出任本派第五任掌教,親口將關於重陽真人的種種傳聞講述出來時,我才知道當年重陽真人為何要建造如此奇怪的一座塋園,又為何要將自己的遺體鎖死在墓室之中。

“原來當年重陽真人在活死人墓裏閉關之時,找到了活死人肉身六百年不腐的秘密,也就是傳說中活死人身上藏著的長生不死之道,那就是活死人的腹中藏有一顆胎珠。傳聞重陽真人取出胎珠自行吞服,哪知此後卻不斷發病,如同中毒一般,每次發病時都劇痛難耐,受盡萬般折磨,以至於每逢發病便會精神恍惚,變得癡癡狂狂。重陽真人從活死人墓出來後,曾在如今的陰陽池上建了一間茅庵用以修道,有一次發起病來,他竟放了一把火,將茅庵燒成了灰燼,當時附近鄉民紛紛趕來救火,他卻在大火旁拍手嬉笑,又唱又跳,鄉民們以為他瘋了,從此便叫他‘王害風’。重陽真人羽化之前,怕自己吞服了胎珠會長生不死,死後會重新複活,變得瘋癲癡狂,甚至會變成毫無人性的邪魔外道,因此布置了一係列困住自己遺體的葬法,並在赴死前將這些事情告訴了馬鈺師兄,讓馬鈺師兄在他死後一定要按此法將他下葬,並對外宣稱他是患病而死。據說他後來死而複活,變得毫無人性,並且從墓室中逃了出來,爬出墳塋,咬死了四個打掃仙塋園的繡白弟子。我當時不在重陽宮,是不是真有死而複活這回事,我也不是很清楚,一切都隻是傳聞。

“隻不過奇怪的是,重陽真人是在四十九年前去世,但他死而複活,卻是在二十年前。中間的這二十九年,仙塋園中一直相安無事。那時還是劉處玄師兄在任掌教,他雖然猜測是重陽真人死而複活,但祖師複活咬死門人的異事一旦傳出,世人必定會把全真道視為妖魔邪道,重陽真人生前的清譽也將**然無存。劉處玄師兄不敢聲張,見重陽真人複活後人性盡失,無法與人交流,竟變得如同山野走獸一般,於是編造了鬼獸之說,令本派所有道眾不得進入仙塋園內,並派弟子日夜守在仙塋園外,以免此事泄露出去。劉處玄師兄派人每日將飯菜縋入仙塋園中,但鬼獸並不食用,可一旦投入活物,鬼獸卻立即撕咬而食,因此劉處玄師兄便命人每日正午投入活雞,此慣例一直延續至今。”

乾坤躲在樹林裏偷聽許久,聽到這裏時,內心的驚駭之情難以言表。這些事情匪夷所思到了極致,如同神怪傳聞,即便是丘處機親口道出,也根本不像是世間真實發生過的事。“長生不死,死而複活,世間當真有這種事嗎?”這樣的念頭在乾坤的腦海裏不斷地閃來掠去。他扭頭看了一眼木芷,木芷神色怔然,似乎對此事極為關心,但並無太多驚訝神色,再窺望千年銀杏樹下的尹誌平,他倒是張大了嘴巴,顯然已被丘處機所講述的事徹底震驚住了。

丘處機看著鬼獸的屍體,緩緩歎道:“倘若傳聞不假,你真是師尊,六十年過去了,時至今日,你才算是真正得以解脫了吧。”

尹誌平驚訝道:“掌教真人,你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嗎?”

丘處機說道:“這些傳聞驚怪莫名,大違常理,當年我聽劉處玄師兄講述時,也覺得難以置信。但世間各種奇怪之事都有,而且事關本派祖師的聲譽,我自然不敢胡言亂語。”

尹誌平頓首說道:“是,弟子知道了。”

丘處機繞著千年銀杏走了小半圈,來到樹的東麵,指著樹幹離地麵兩尺高的位置,說道:“誌平,你過來,把這裏挖開。”

道中藏佛

尹誌平不明白丘處機為什麽要突然挖開千年銀杏的樹幹,但既是掌教真人的命令,隻管遵照執行便是。他走到墳塋旁的盜洞前,撿起一把鋤子,那是唐三爺挖掘盜洞時遺留在地上的工具,走到千年銀杏樹的東麵,照準丘處機所指的位置,掄起鋤子挖了下去。

丘處機說道:“當年重陽真人建造塋園時,曾挖開過這株銀杏,把活死人的白脂遺體藏在樹幹裏。如今成吉思汗派劉仲祿和烏力罕來召請我,我觀這二人的言行,倘若得不到活死人,勢必不會善罷甘休。我聽聞蒙古人在西域攻城略地,如若不交出活死人,蒙古人一旦取了中原,本派必將麵臨滅頂之患。前幾任掌教創派艱辛,本派好不容易才能有今日之勢,萬萬不能毀在我的手裏。可活死人畢竟是重陽真人遺留之物,又豈能輕易交給蒙古人?我思慮良久,這才在三祖殿假造活死人被盜一事,雖然修道之人不可虛妄無信,但為了保全活死人,又不得罪蒙古人,我隻能這麽做。”說到這裏,想起乾坤在三祖殿的所作所為,暗暗心道:“乾坤闖入三祖殿,擅自打開青銅棺,的確做得不對,但他見了棺中空無一物,知道活死人的消失與那二位居士無關,便無論如何也不冤枉那二位居士,足見德行正直。本派第四代弟子中,有他這樣德行的人,實在是太少了。他與活死人一事毫無幹係,讓他無辜擔上偷盜活死人的罪名,實是不該,回頭我一定召集道眾,還他清白。”如此一想,他暗暗點了點頭,繼續說道:“三祖殿一事既然不成,保全活死人和保全本派便難以兩全,為今之計,隻能把活死人交給劉仲祿和烏力罕。活死人沒了胎珠,不過是幹屍一具,以一具幹屍換取本派未來數十年的安穩太平,可謂失小得大。誌平,你覺得我這樣做,是否妥當?”

尹誌平應道:“掌教真人思慮周全,倘若真能用活死人換取本派數十年安穩太平,自然是極好的事。”

丘處機點頭說道:“你能這樣說,我便安心了。”

乾坤聽到這裏,暗自感歎:“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原來活死人就藏在這株千年銀杏的樹幹當中。”他目不轉睛地窺望著尹誌平,尹誌平正在賣力地挖樹,“哢嚓”聲有節奏地響著,千年銀杏樹一下一下地震顫著。

丘處機拿來燈籠,往裏麵照了一下,說道:“看見了嗎?”

尹誌平麵露驚色,說道:“原來活死人是這般模樣。”說著用鋤子把樹洞挖大,伸手進去,將一團東西捧了出來。

乾坤忍不住向前探了探頭,向千年銀杏樹下望去,此時天色微明,又有燈籠的亮光,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隻見尹誌平從樹洞中捧出來的那團東西,哪裏是一具幹屍,分明就是一個活人:閉目含笑,跏趺而坐,仿佛剛剛入定;通體乳白,晶瑩剔透,又似一尊玉石雕像。隻不過活死人全身的肉幾乎被剔盡,隻剩下薄薄的一層肉包裹著骨架,腹部更是被豎著剖開了一個大洞。若非如此,乾坤真的會以為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大活人。

丘處機看了看活死人,又仰頭看了看千年銀杏,歎道:“當年重陽真人從這株銀杏的頂部打通樹幹,將活死人藏入其中,可謂是道中藏佛,外人絕難想到這樣的藏匿地。豈料藏好活死人後,一夜之間,銀杏竟然枯死。我與眾位師兄弟當時不知內情,打算把枯死的銀杏移走,另植一株新樹在此,誰知銀杏頂端竟突然長出了一株柏樹,銀杏也很快死而複活。許多鄉民爭著來這裏圍觀,都說是神仙顯靈,這樹不可擅動。後來方知,銀杏抱柏一事,乃是重陽真人所為,至於這株銀杏為何死而複活,卻是不知緣由。倘若當時真的移走這株銀杏,隻怕活死人早就重現人間,本派再也不得安寧。”

尹誌平聽到此處,算是明白了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他見丘處機怔忡而立,不再開口說話,便看了一眼天色,說道:“掌教真人,天就快亮了,眼下該怎麽辦?”

丘處機想了想,說道:“誌平,你把重陽真人的遺體清理幹淨,葬回墳塋當中,再把活死人帶到三祖殿,請劉仲祿和烏力罕前來,就說已經奪回了活死人,並當著他們二人的麵,把活死人放進青銅棺裏封好。”

尹誌平點頭應了,對著鬼獸恭恭敬敬地行了九拜禮,然後撥開鬼獸蓬亂的頭發,露出了又黑又髒的麵部。他掏出一塊手巾,小心翼翼地揩拭起來。鬼獸麵部的汙穢漸漸去除,一張威勢凜然的臉顯露出來,尤其是一道穿眉而過的黑色疤痕,劃過左側眼角,顯得極為凶厲。

尹誌平入全真道時,王重陽早已仙逝,因此他從未見過王重陽的真容,隻見過重陽正殿裏王重陽的塑像。此時看見鬼獸的麵容,尹誌平覺得與王重陽的塑像一點也不像,倒是與擅闖三祖殿的乾坤有幾分相似,但他不敢多想。然而站在尹誌平身後的丘處機,此時盯著鬼獸的臉,卻是須眉顫動,心驚萬分:“這……這不是重陽真人!”丘處機是王重陽的親傳弟子,雖然時隔四十九年,但他對師尊王重陽的容貌記憶猶新,眼前鬼獸的這張臉,與王重陽沒有任何相似之處,鬼獸絕不是王重陽。

乾坤躲在樹林之中,探頭窺望,雖然天色已亮,但距離太遠,鬼獸又是平躺在地上,他根本看不清鬼獸的麵容。他自然沒見過王重陽的真容,更不知道丘處機心中所想,仍在為鬼獸是王重陽這件事而暗暗驚訝。

尹誌平同樣不知道丘處機心中所想,他揩拭幹淨了鬼獸的麵部,又清理幹淨了鬼獸腹部傷口處的血汙,然後將鬼獸的屍體搬回墓室,放回石棺之中,最後爬出盜洞,將盜洞填平。

尹誌平忙完之後,跪在墳塋前,再次恭恭敬敬地行了九拜禮。丘處機則一直站在一旁,凝立不動。

尹誌平站起身後,丘處機問起他進入墓室後看到了什麽。尹誌平如實回答說,在墓室中看到了一口鐵皮石棺,還有一些盜墓之人的屍體。

“棺中可有什麽東西?”丘處機問道。

尹誌平搖頭應道:“石棺是空的,裏麵什麽也沒有。我把重陽真人的遺體放進了棺中。”因為丘處機沒有言明,所以他仍然以為鬼獸就是王重陽。

丘處機不禁暗暗疑惑:“既然鬼獸不是重陽真人,棺中也是空無一物,那重陽真人的遺骨到底去了哪裏?鬼獸又是何人?這些事,我一定要查個清楚明白才行。”他想著這些疑惑,不禁憶起了王重陽的一些往事,於是抬起頭來,打量眼前這株千年銀杏。千年銀杏粗壯挺拔,枝繁葉茂,時值四月末,片片葉子青翠碧綠。盡管已經存活了上千年,並且曾經遭遇雷擊而從中折斷,甚至還枯死過一回,但這株千年銀杏依舊頑強挺立,生機盎然。丘處機感慨之餘,心中仍是疑惑難解,不禁低下頭來,呆呆地望著不遠處的樹林。

丘處機先前有過吩咐,要將活死人帶去三祖殿,於是尹誌平脫下繡黃法服,將活死人嚴嚴實實地裹起來,負在了後背上。他扭頭見丘處機望著不遠處的樹林微微出神,便提醒道:“掌教真人,現在走嗎?”見丘處機沒有反應,於是他又提醒了一聲。

丘處機回過神來,說道:“走吧。”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了樹林。

進入樹林後,丘處機忽然壓低聲音說道:“樹林裏躲有人。”

尹誌平吃了一驚,頓時停下了腳步。

“別停下,繼續走。”丘處機低聲道,“好像不止躲了一人,我們先假裝離開,到外麵叫眾弟子進來搜捕,決不能打草驚蛇,教賊人逃了。”

原來丘處機低下頭來呆望樹林之時,因為天色已經透亮,竟讓他瞧見了樹木荒草的縫隙間有一雙眼睛一閃而過。他盯著看了許久,尹誌平連叫兩聲才回過神來,正是為此。

乾坤在樹林中窺望之時,與突然低頭的丘處機對上了目光,下意識地急忙縮頭。待丘處機和尹誌平離開後,乾坤才小聲說道:“掌教真人應該看到我了。”

“當真?”木芷秀眉微凝。

乾坤點了點頭。

“難怪丘處機剛才的反應有些奇怪。”木芷說道,“既然如此,那就萬不能讓他們走出仙塋園,否則一旦叫了人進來,圍住仙塋園,別說救金無赤,連你我都難以脫身。”她這樣說時,心中卻暗想:“活死人胎珠在丘處機的手上,眼下丘處機身邊隻有尹誌平一人,如此天賜良機,豈能錯過?”於是說道:“乾坤眉,可以借你的匕首用用嗎?”

乾坤遲疑了一下,從懷裏取出陰陽匕,說道:“這是我乾家的祖傳寶刃,從沒給外人用過。這把陽匕你且拿去,陰匕我留著防身。掌教真人和尹師伯都是有道之士,沒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你阻攔他們可以,千萬別傷他們的性命。”

木芷接過銀白色的陽匕,說道:“你放心吧,我和他們沒有深仇大恨,不會傷害他們二人的性命。我先行一步,金無赤便交給你了,你背著他慢慢過來。”說完這話,她眉心處的四瓣梅花倏地變紅,躥出荒草叢,俏麗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樹林當中。

乾坤將金無赤背了起來。金無赤太過沉重,乾坤好似背了一座大山,腰都快被壓斷了,隻能緩步前行。

乾坤向木芷消失的方向走了一陣,沒過多久便看見了木芷。出乎他的意料,木芷竟然挾持了丘處機,用陽匕抵住丘處機的頸部,迫使身前的尹誌平不敢輕舉妄動。

木芷見乾坤來了,便道:“乾坤眉,你來得正好,將二位真人綁起來。”

丘處機看見乾坤出現在樹林裏,臉上頓時露出了驚訝之色。他本以為乾坤與木芷、金無赤沒有關係,沒想到乾坤竟會在仙塋園裏現身,而且背著重傷昏迷的金無赤,木芷又與乾坤說話,顯然相互之間是認識的。他神色一沉,說道:“乾坤,這兩人妄圖盜搶活死人,是本派之敵,我原以為你和他們毫無關係,沒想到你們真的是一路人。”

乾坤聽了這話,抬眼直視著丘處機,說道:“掌教真人,我和他們是不是一路人,想必你心裏清楚。這裏沒有蒙古國的使者,你不必再說那些虛辭假話。”

丘處機認定了乾坤與木芷、金無赤是一路人,說道:“你私通外敵,偷入三祖殿在先,擅闖仙塋園在後,如今祖師仙塋被盜掘,也是你幹的吧?你犯下這等滔天大罪,實在罪不容赦。”

尹誌平雖然心有不甘,但此時丘處機被木芷用陽匕製住,命在頃刻,他不敢違逆乾坤的話,怒哼了一聲,將手中用繡黃法服裹住的活死人交給了乾坤。

乾坤接過活死人,又道:“你轉過身去,抱住身後那棵樹,雙手握在一起。”

尹誌平怒目圓瞪,一一照做。

乾坤將裹住活死人的繡黃法服扒下來,陰匕豎著一劃,繡黃法服登時從中裂開,被割裂成了兩半。他拿起半邊繡黃法服,準備將尹誌平的雙手連同樹幹綁在一起。

尹誌平同樣認定了乾坤與外敵勾結,說道:“乾坤,人可錯一時,不可錯一世。你到底還是本派弟子,你要想清楚了,你這麽做,便再也回不了頭了。”

乾坤猶豫了一下,僅僅一下。

六道乾坤眉豎了起來,有如乾坤翻覆一般,乾坤斬釘截鐵地說道:“便是錯上一世,那又如何?我自己選的路,就算無路可走,也決不回頭!”話音一落,他便將尹誌平握在一起的雙手牢牢地綁了起來,隨即拿起剩下的半邊繡黃法服,走到丘處機的身前,道一聲:“掌教真人,得罪了。”用同樣的法子,把丘處機綁在了另一棵樹上。如此一來,丘處機和尹誌平都和樹綁在了一起,短時間內定然難以脫身。

丘處機說道:“本派弟子已經圍住了仙塋園,你們無論如何也逃不出去的。”

乾坤應道:“我們有辦法進來,自有辦法出去,不勞掌教真人費心。”說著從自己穿著的繡白法服上割下兩塊布,揉成團,將丘處機和尹誌平的嘴塞住了,令二人叫喊不得。木芷則從丘處機的懷中摸出活死人胎珠,故意在丘處機的眼前晃了一晃。丘處機的眼睛裏頓時露出憤恨之色,但苦於雙手被縛,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活死人和活死人胎珠被乾坤和木芷奪去。

乾坤將活死人交給木芷。活死人剔身成骨,再加上又是幹屍一具,原本就沒什麽重量,木芷自然拿得動。乾坤背起了金無赤,朝丘處機和尹誌平看了一眼,心中想道:“你們說我和木姑娘是一路人,那好,我便和木姑娘走成一路讓你們瞧瞧。”這麽一想,當即說道:“木姑娘,我們走。”兩人快步走出樹林,來到了仙塋園東麵的圍牆下。

乾坤正思索如何從仙塋園脫身,身旁的木芷忽然雙手一擲,竟將活死人扔過了圍牆,圍牆外頓時響起了一片大呼小叫之聲。

乾坤大吃一驚,低聲道:“你怎的把活死人扔了?”

木芷瞧他一眼,反問道:“你找活死人是為了什麽?是為了長生不死,還是為了找終南山秘境?”

乾坤應道:“我隻是對活死人好奇,想看個究竟。長生不死,我是半點興趣也沒有,至於終南山秘境,這地方有那麽多人去找,一定很是有趣。我以前沒想過,不過從今天起,我便要開始尋找終南山秘境了,而且終有一天,我會找到的。”

木芷暗暗道:“乾坤眉胡吹大氣,終南山秘境若是那麽輕易便能找到,我和金無赤又何必冒死來闖重陽宮?千百年來又怎會有那麽多人為此煞費苦心?”雖然心中如此想,她嘴上卻說道:“你若是為了長生不死,隻需這顆胎珠便足夠了;若是為了找終南山秘境,也隻需問這顆胎珠就行了。”

乾坤看著木芷掌心裏的活死人胎珠,說道:“你這話我聽不明白。”

“你不是終南山裏的人,自然聽不明白。不過你放心,我方才所說絕無半句假話。眼下不是跟你解釋這些的時候,等出了重陽宮救回金無赤的性命,我便把這顆活死人胎珠和終南山秘境的一切說與你聽。”木芷說道,“我把活死人扔出去,是為了把守在外麵的道士全都引到這裏來,我們正好可以從其他方向逃出仙塋園。”

乾坤知道木芷這條聲東擊西的計策,是眼下可以逃出仙塋園的最好辦法。他猶豫了一下,選擇相信木芷的話,說道:“既然如此,用活死人來引開敵人,倒也算是物盡其用。”

木芷說道:“你明白就好,我們這便往北邊去。”

乾坤背起金無赤,與木芷一起沿著圍牆疾走。一路之上,隻聽見圍牆外腳步聲和議論聲不斷,看來通體乳白、似死似活的活死人,被拋出牆外後,立刻引起了眾道士的爭相圍觀,以至於守在其他方向上的道士,也都在聽聞消息後,紛紛趕往東側一睹究竟。

乾坤和木芷很快來到仙塋園北側的圍牆下。

乾坤豎耳細聽,沒聽見圍牆外有什麽聲響,於是將金無赤放下,取下腰間的環形褡褳,拆解開來,變成了一條數丈長的長索。他將索頭打了一個結,拋向牆頭,準確地掛住了一根鐵刺。

乾坤抓住長索往上攀爬,雙腳盡可能地落在沒有鐵刺的地方,很快便攀上了牆頭,四下裏一望,不見任何人影,轉頭衝牆下道:“木姑娘,快上來。”

木芷把長索的另一頭拴在金無赤的腋下,然後抓著長索爬上牆頭。兩人一起用力,將金無赤拉了上來。

仙塋園位於重陽宮的西側,兩人當即往西而行,拐過兩個彎,便來到了重陽宮西側的宮牆腳下。重陽宮的各處門徑均已封鎖,要想逃出重陽宮,唯有翻牆出去。兩人利用長索翻過了宮牆。乾坤收起環形褡褳,將金無赤負在背上,和木芷一起往俸仙堡村趕去。

誤入絕命水窮峪

俸仙堡村離重陽宮隻有兩裏地,乾坤和木芷趕到時,位於村東口的醫館才剛剛開門。

醫館裏的大夫看過金無赤的傷勢後,眉頭緊鎖,神色凝重。他拔出了金無赤後背上的短劍,竭盡全力止血,施以救治,最後歎著氣說:“他傷勢太重,我已竭盡所能,能否保住性命,全看他的造化了。”又說:“這幾日最好讓他在此靜養,不可隨意挪動,否則傷勢加重,他便有百條性命,怕也活不成了。”

木芷得到了活死人胎珠,原本打算盡快趕回洞天福地向主人複命,但考慮到金無赤的傷勢極不樂觀,不適合趕路,隻好決定暫時留在醫館,讓金無赤靜養一段時日。

一番救治耗去了太多時間,救治完已接近正午時分。乾坤去村上唯一一家客店,買了些麵餅和熟食。他想起玉道人曾提到過俸仙堡村客店裏的醬牛肉,想來玉道人多半曾來過這家客店,於是向店家描述了玉道人的長相,打聽玉道人的下落,得知玉道人的確在這家客店裏住過幾日,隻不過今早天還未亮時,玉道人就已經急匆匆地退房走了。

乾坤把麵餅和熟食帶回醫館,和木芷分著吃了。

吃的過程中,乾坤不時抬眼去看木芷,見木芷一副心不在焉、食而不知其味的樣子,顯然還在為金無赤的傷勢而憂心忡忡。他把嘴一抹,站起身來,整了整法服,鄭重其事地一揖到地,說道:“木姑娘,我在三祖殿內對你多有冒犯,實在不該,在這裏向你賠不是了。憂心傷神,動氣傷身,你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再生我的氣了。”

木芷雖然惱怒乾坤冒犯了她,但她在仙塋園裏打過乾坤一耳光,乾坤又救了她和金無赤的性命,還幫她把金無赤背出了重陽宮,她心裏的怒氣早就消了。她知道乾坤既是在向她賠禮道歉,也是在勸她不要太過憂心金無赤的傷勢,心下頗為感激,微微笑道:“我早就不生氣了。”

乾坤道:“不生氣就好,我也能放寬心吃飯了。”言下之意,依然是勸木芷把心放寬。木芷點了點頭,輕輕咬了一口麵餅,細細咀嚼。他也坐回凳子上,拿起一張麵餅大嚼起來。

便在這時,醫館外忽然一陣喧嘩。

乾坤的一口麵餅還沒咽下去,當即起身,快步走到門邊,探頭望去,隻見醫館的大堂裏來了幾個繡青道士,正和大夫大聲說話,詢問是否有傷者就醫,並要進入後堂搜查。乾坤暗暗道:“來得好快!”迅速將麵餅吞咽下去,回頭說道:“木姑娘,重陽宮的道士找來了。”

“大堂裏隻來了幾個,大門外還能看到不少道士跑來跑去,想來不在少數。”乾坤說道,“大堂裏這幾個道士,正在朝我們這邊過來。”

木芷心知肚明,一旦被這幾個道士發現,勢必引來大門外奔走的道士,到時候被堵在醫館後堂,再想脫身就不容易了。她當即站起身來,說道:“乾坤眉,我們走。”

乾坤掃視了一圈,目光落在了後堂南側的窗戶上,說道:“正門走不通了,我們從窗戶走。”說罷便將門閂插上,推來桌子擋住了門,將昏迷不醒的金無赤背起,和木芷一起從窗戶翻了出去。

窗戶外麵是一片鬱鬱蔥蔥的果林,兩人剛進入果林,便聽見後堂裏傳來桌子翻倒、門被撞開的聲音,隨即有繡青道士出現在敞開的窗戶前,大聲叫道:“在這裏!”很快,各種大呼小叫之聲在俸仙堡村的角角落落響起,飛快地朝果林聚集而來。

乾坤和木芷奔出果林,迎麵而來的是一大片麥田,巍峨綿延的終南山就在麥田的遠方,猶如一條翠綠色的長龍,橫臥在廣袤的天地之間。

四月末的麥子已經青中泛黃,大風起兮,一疊疊青黃色的波浪隨風翻湧。乾坤和木芷衣袂飄飄,在沒腰的麥田裏飛奔,猶如置身於青黃色的大海,劈波前進,踏浪而行。在兩人的身後,果林裏陸續有道士奔出,總計竟有百餘人,黑壓壓的一大片,一邊大呼小叫,一邊朝兩人奮力追趕。

木芷回頭望了一眼,追趕的道士在數十丈開外,說遠不遠,說近不近。“隻要進到終南山裏,林木茂密,便能甩掉這群道士!”她大聲說著話,聲音幾乎被呼嘯的風聲所淹沒。

乾坤背著金無赤,根本沒工夫回頭。他之前已背了金無赤好一段時間,腰背極為酸痛,但此時此境,他隻能咬牙堅持,拚盡全力飛奔。

身後的道士越追越近,乾坤和木芷並肩奔行,最終趕在被追上之前,衝出了廣闊的麥田,飛奔進了終南山腳下的茂密樹林。

進入樹林後,兩人隻管往草木荒莽處奔行。重陽宮的道士追進樹林後,初時尚能看見兩人的身影在樹林深處出沒,但追了一陣便看不見了,隻能依循足跡來追蹤。

在山林裏奔逃了一陣子,乾坤累得氣喘籲籲,不得不停下來歇息。他將金無赤從背上放下來,然後靠樹而坐,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木芷不斷地朝後方望去,看重陽宮的道士是否追來。

歇了片刻,後方漸漸有人聲傳來。

木芷問道:“乾坤眉,你還行嗎?”

乾坤站起身來,說道:“我別的沒有,力氣卻有的是。”

木芷說道:“你不必勉強自己,若是不情願,大可不用管我們。”

乾坤哈哈一笑,不由分說便重新背起金無赤,快步往前走去。木芷感激地看了一眼乾坤的背影,心知若是沒有乾坤幫忙,她孤身一人絕不可能背著金無赤逃這麽遠。她跟在乾坤的身後,用手托舉著金無赤的身體,盡可能地減輕乾坤的負重。

如此在終南山中走走停停,不知不覺間竟行了二三十裏路,日頭漸漸偏西,身後追蹤的道士仍然沒有被甩掉。

木芷向身後望了一眼,說道:“想不到重陽宮把活死人胎珠看得如此之重,追了一整天還不肯罷休。”

乾坤看了一眼天色,說道:“再有一個時辰天便黑了,到時候他們看不見我們的足跡,想追也追不上了。”

木芷往前方眺望了一眼,說道:“用不著等到天黑,再往前走上一段路,我們便能甩掉他們。”

乾坤舉目眺望前方,問道:“前麵有什麽?”

“繼續往前走,”木芷說道,“你很快便知道了。”

乾坤懷著一絲好奇,與木芷繼續前行。

因乾坤背負著金無赤,所以兩人不可能走陡峭的山路,隻能沿著山間的峪穀而行。終南山雨水充沛,峪穀中常有溪水流淌,兩人沿途都能見到溪水流經左右。但此時往前行了一段路後,一直在身旁蜿蜒流淌的溪水卻突然斷了,前方出現了一個狹長的峪穀,峪穀中霧氣彌漫,好似林間瘴氣,白茫茫的一大片,什麽都看不見。

乾坤突然望見這種深山霧迷的奇景,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望了幾眼後,乾坤猛然覺得這個霧氣彌漫的峪穀有幾分古怪,但到底哪裏古怪,一時之間卻又說不上來。

“這個峪穀終年大霧彌漫,”木芷說道,“用來甩掉身後那群道士,再合適不過。”

乾坤觀察了這個峪穀片刻,忽然間明白過來。自從進入終南山後,沿途鳥語蟲鳴,不絕於耳,可眼前這個峪穀卻十分寂靜,沒有一星半點的聲響,難怪他會覺得古怪了。

乾坤看了看前方,霧氣彌漫,又看了看身旁,溪水斷絕。

猛然間,他想起了終南山中的一個傳聞。

“前麵這個峪穀,是不是叫作水窮峪?”乾坤問道。

木芷有些訝異:“你以前來過這裏嗎?”

“我以前一直住在長安城裏,連終南山都沒來過,更別說是這裏了。”乾坤說道,“但我聽說過水窮峪鬼村的傳聞,這峪穀大霧彌漫,與傳聞中的水窮峪很像。”

“不錯,前麵這個峪穀正是水窮峪。”木芷說道,“如你所聞,水窮峪的確有鬼村,不過除此之外,還有別的東西。”

“還有什麽?”乾坤追問道。

木芷望著前方大霧彌漫的水窮峪,忽然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說道:“有鬼。”

[1] 跏趺(jiā fū):佛教徒修行的一種坐法。盤腿而坐,腳背放在大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