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消失的活死人

“乾坤眉”小道士

“終南山隻是一座山?你們這麽想,未免小瞧了它。尋常山裏不過有些凶禽猛獸,終南山裏有的,卻是數不清的異事奇聞。就說去年那三個采藥人吧,進到終南山的西駝峪,死時一個被拔去了舌頭,肚子裏灌滿了銅汁;一個渾身插滿竹子,血流得一幹二淨;還有一個上半身被燒焦,下半身被煮熟。這三種死法,都是吳道子的《地獄變相圖》裏才有的酷刑。

“《地獄變相圖》是什麽?那是長安城裏的一幅壁畫,我說了你們也不懂。你們隻需知道,這三種死法人世間沒有,隻有陰曹地府裏才有,不是用來對付人,而是用來對付鬼的。

“至於其他異怪傳聞,那就更多了,像孫思邈起死回生,十指鍾馗捉鬼,魏徵夢斬涇河龍,斛斯山神女化蝶,財神趙公明騎虎降世,水窮峪鬼村一夜霧迷,等等,連咱們道家的祖師爺老子,當年也是走進了終南山,這才不見了蹤影。終南山裏有一座大陵山,大陵山裏有一個吾老洞,相傳那裏便是老子消失的地方。以前樓觀有道士去吾老洞裏探過,說是入洞後數裏地,出現了一個地底峽穀,風聲水聲震耳欲聾,又聽見峽穀深處有女人的哭聲傳來,嚇得那道士屁滾尿流地逃了出來。

“再跟你們說一個秘密。終南山裏自古便有許多隱士,這你們總該知道吧?像老子、薑子牙、鬼穀子、張良、孫思邈,還有李白、王維、鍾馗、袁天罡、呂洞賓,這些人都在終南山裏隱居過。可是天下之大,山川無數,能隱居的去處多得是,這些人為什麽不去別處,偏偏要來終南山?你們當真以為這些人是來隱居的嗎?我實話告訴你們吧,這些人在終南山裏多則住上一輩子,少則待上一年半載,真正所圖並不是隱居,而是為了尋找一處地方。”

十五個繡白道士在青磚地上圍坐成一團,一個留著兩撇小胡子的繡青道士坐在正中,正唾沫橫飛地說著關於終南山的各種詭秘傳聞。每個道士的臉上都映著白慘慘的亮光,亮光來自頭頂懸掛的兩盞白色燈籠。在兩盞白色燈籠之間,橫著一方古舊的匾額,匾額上字跡斑駁,隱約可見“三祖殿”的字樣。

說完“一處地方”四個字後,繡青道士故意打住了話頭,右手慢慢捋著兩撇小胡子,不再往下講了。周圍的繡白道士頓時急不可耐,紛紛催促道:“孟師兄,你快別賣關子啦!這些人到底在找什麽地方?”孟道士頓時有種眾星拱月之感,滿意地一笑,說道:“你們聽好了,這些人要找的地方,叫作——終、南、山、秘、境。”最末五字,一字一頓,說得極慢。

“終南山秘境?”周圍的繡白道士大多是頭一次聽說,不免有些又驚又奇。

孟道士轉過頭去,目光越過重陽宮成片的飛簷翹角,落向了天際。一條巍峨雄壯的山脈綿延不絕,在夜幕之中,倍顯蒼茫磅礴而又神秘莫測。他抬手指向橫臥天際的巍峨山脈,說道:“這終南山首起昆侖,尾銜嵩嶽,綿延八百餘裏,山峰峪穀不計其數,許多地方乃是人跡罕至的蠻荒絕地。千百年來,關於終南山一直流傳著一個傳說,說是終南山裏有一處秘境,那裏藏著富可敵國的寶藏、主宰天下的力量和長生不死的方法。甚至有傳言說,那裏藏著世間最初的秘密,一個人隻需去到終南山秘境,他想要的任何東西,都能在那裏找到。古往今來,無數能人異士以隱居為名來到終南山,為的便是尋找這處終南山秘境。”

周圍的繡白道士麵露驚異之色,有人小聲問道:“孟師兄,你說的這些……是真的嗎?”

孟道士回過頭來,故作神秘的目光從一張張驚異莫名的臉上掃過。他忽然咧開嘴唇,哈哈一笑,說道:“我說的這些都是傳聞,傳聞嘛,道聽途說而已,能有幾個當得真?瞧你們,一個二個臉都白了。”

周圍的繡白道士頓時唉聲歎氣,大失所望。忽然有人問道:“孟師兄,那今天從地底下請出來的活死人呢?那又是什麽東西?”

聽到“活死人”三個字,孟道士輕鬆的臉色頓時一沉,沉吟片刻,說道:“活死人?那是一個活了六百多年的死人。”

問話的繡白道士驚奇不已:“死人怎會活著?還能活上六百年那麽久?”

孟道士說道:“那是因為活死人生前曾去過終南山秘境,據說他在秘境中找到了長生不死的方法,隻不過他後來厭倦塵世,選擇了自行了斷,肉身卻曆經六百多年不腐不爛,好似他還活著。相傳隻要找到活死人,就能從他的肉身上得到長生不死之道,因此過去六百多年間,無數人來到終南山腳下,尋找活死人的埋身之地,卻始終遍尋不得,直到六十年前,咱們全真道的祖師爺重陽真人在機緣巧合之下,才最終發現了活死人墓。隻不過發現活死人墓一事乃是本派絕密,六十年間一直未曾泄露,直到最近幾個月才忽然流傳開來。如此一來,咱們重陽宮的麻煩可就大了,世間不知有多少人打起了活死人的主意。據我所知,北方的太一道、大道教和南方的正一道、茅山派等道派全都蠢蠢欲動,起了搶奪活死人之心;金國、宋國和蒙古國的皇帝為了得到活死人求得長生不死,更是相繼派遣使者前來召請掌教真人。掌教真人在昨天接受了蒙古國使者帶來的召請令,這才在今天打開活死人墓,從墓中請出青銅棺,準備把活死人作為覲見之禮獻給成吉思汗。眼下青銅棺就停放在三祖殿內,等著蒙古國使者前來看視,咱們奉掌教真人之命守在此處,當真是肩負重責,出不得半點差錯。”

一個粗嗓門的繡白道士忽然說道:“孟師兄,你說了這麽多,這活死人究竟是死是活啊?”

孟道士瞪了那粗嗓門的繡白道士一眼,回頭看了看緊閉的殿門,把食指豎在嘴邊,說道:“說話小點聲,活死人就在三祖殿內,驚醒了他,咱們全都要倒大黴。”

那粗嗓門的繡白道士麵露敬畏之色,把聲音壓低了一些:“孟師兄,這麽說來,活死人還……還活著?”

“一個活了六百多年的死人,究竟是死是活,我也說不上來。”孟道士說話之時,語氣又逐漸變得神秘起來,“不過我曾聽本派一位繡紅道長說起過,活死人雖然長眠地底,但終有一日會浴火重生,一旦他複活過來,便會給世間帶來無窮的災劫禍亂。按照這說法,若是說他死了,倒也對;若是說他活著,似乎也沒錯。”

“想知道活死人是死是活,那還不容易?”孟道士話音未落,邊角上忽然響起一個明朗有力的聲音。

眾道士急忙轉頭看向邊角,隻見那裏坐著一個年紀輕輕的繡白道士。他身穿藍灰色的道士法服,法服的左肩位置繡有一根手指粗細的白線,代表他是重陽宮五色道士中修行等級最低的繡白道士。他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明眸熠爍,劍鼻如峰,一張輪廓分明的臉極為英俊,可就在這張英俊無比的臉上,卻橫著六道極為怪異的眉毛。

奇眉異相之人,古已有之。堯的眉毛有八種顏色,眉分八彩,乃是仁者帝王之相;老子的長眉有玄黃二色,玄色為天,黃色為地,眉有天地玄黃,乃是極智極慧之相;黃巢的眉毛被三道紅線貫穿,赤線穿眉,乃是殘忍嗜殺之相。比起這三種奇眉異相,那繡白道士的眉毛顯得更為奇異,竟有六道之多。左側三道眉毛平橫連貫,剛健中正,乃是八卦中的乾卦之象;右側三道眉毛從中斷開,陰柔坼裂,乃是八卦中的坤卦之象。麵含八卦,眉載乾坤,這在古人的異相說中,乃是天覆地滅之相,生有此種奇眉異相之人,所到之處有如狂風亂卷,勢必掀起劇變,要麽毀天滅地,要麽擲定乾坤,也因此,其父為其取名為“乾坤”。

乾坤的六道“乾坤眉”生得如此怪異,其他繡白道士視他為異類,有意坐得離他較遠,他倒不以為意,獨自一人坦然坐在邊角之上,津津有味地聽著孟道士講述各種奇聞異事。此時聽孟道士講到活死人的傳聞,他頓時興致大起,插了一句話,引來眾道士的斜視。他隨即眉飛色揚,目露精光,抬手指向三祖殿的殿門,說道:“隻需進殿開棺,親眼看過活死人,是死是活,立刻便知!”

此言一出,在場道士頓時大驚失色,十幾道或震驚、或憤怒、或恐慌的目光,齊刷刷地射向乾坤。孟道士神色驚惶地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說道:“乾坤,你瘋了嗎?掌教真人命我等值守三祖殿,在蒙古國使者到來之前,不得讓任何人踏入殿內半步;倘若有半點疏漏,令活死人有絲毫毀傷,我等皆會被關入陰陽樓中,受那千刑百罰之苦。虧得閻道清帶人出去巡邏了,否則讓他聽見你這番話,鐵定告到掌教真人那裏,將你關進陰陽樓受罰。乾坤好奇道:“陰陽樓又是什麽地方?”孟道士歎了一口氣:“你剛來重陽宮沒幾天,不知陰陽樓的厲害,這等大逆不道之言,以後休再提起!”

乾坤被眾道士瞪視,卻不以為意,聽了孟道士的陰陽樓之言,也不知收斂,反而仰天打個哈哈,說道:“活死人如此有趣,今晚若不看個究竟,等他被蒙古國使者帶走,就再也看不成了,豈不可惜?”說罷站起身來,獨自邁開腳步,朝三祖殿走去。

孟道士大吃一驚,急忙一躍而起,一把拉住乾坤的手臂,原本壓低的聲音也因為急躁而變得大聲起來:“你以前在長安城裏胡作非為,沒人管得了你。可這裏是重陽宮,不是長安城,由不得你任性胡來!”

乾坤回過頭來,麵露一絲詫異,問道:“孟師兄,我來重陽宮這三天,從未說起我的過往,你怎知我以前在長安城裏做的事?”

孟道士登時一愣,知道說漏了嘴,張口結舌,一時不知該作何解釋。他愣了片刻,猛地一跺腳,說道:“你不用管這麽多!總之今晚三祖殿幹係重大,你身為本派繡白弟子,就必須遵從掌教真人之命,絕不能擅自進入殿內!”

乾坤卻沒把這話當回事,笑了一笑,說道:“孟師兄,掌教真人雖然有命,可我主意定了,就決不會更改。這活死人,今晚我是看定了!有什麽後果,我自己一力承擔,絕不連累眾位師兄。”說著手臂一甩,明明清瘦的身體,臂力卻大得驚人,竟掀得孟道士一個趔趄。等孟道士站穩腳跟,再抬起頭來時,乾坤已走到殿門前。他抬手一推,殿門應聲而開。他沒有半點遲疑,直接跨過門檻,閃身進了三祖殿,旋即關攏了殿門。

眾道士驚得一站而起,望著關合的殿門,個個目瞪口呆。孟道士心焦氣躁,想直接衝進殿內把乾坤揪出來,卻又怕擅闖三祖殿被掌教真人事後追責,不由得暗暗叫苦。

就在孟道士憂急發愁之際,一個嚴肅低沉的聲音忽然在遠處響起:“你們不好生值守,聚在一處幹什麽?”循聲望去,隻見一個身材高大的繡青道士,領著一撥繡白道士從遠處快步走來。

“閻師兄!”原本目瞪口呆的眾繡白道士,立刻齊刷刷地轉身麵朝來人,一個個站得筆直。

來人正是孟道士口中曾提及的閻道清。看閻道清的神情臉色,似乎並沒有看到乾坤進入三祖殿的一幕,孟道士自然不敢主動說破,於是急忙收整臉色,迎上前去,對閻道清拱手執禮,說道:“閻師兄,你來了。”

閻道清肅聲說道:“孟以寒,我帶人去附近巡邏,留你在此看守,你肩負守殿重任,不好生值守,卻把眾位師弟聚攏起來,這是要做什麽?”不等孟以寒回話,他嚴厲的目光掃視著在場的每一個繡白道士,說道:“兩位蒙古國尊使知道活死人的消息後,已經從長安城裏連夜趕來,掌教真人已率眾位師伯師叔出門相迎,用不了多久,就會一起前來三祖殿看視活死人。你們負責值守在此,卻偷懶走神,如此不用心,若是讓掌教真人和二位尊使瞧見了,成何體統?還不各回各位,嚴加守備!”

眾繡白道士生怕乾坤入殿一事連累自己,都不敢提及,急忙回歸各自值守的位置,手按佩劍,站得齊齊整整。

閻道清又責備了孟以寒幾句,忽然挨近身子,壓低嗓音說了一句:“人已到位,依計行事。”

孟以寒神色凝重,暗暗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孟以寒的眼角忽然一亮,立即轉頭望向南麵。閻道清和眾繡白道士也紛紛轉頭眺望。隻見一團青灰色的光芒突然亮起,忽左忽右地旋轉,飄浮在南麵的夜空當中。

定睛細看,飄浮在夜空中的哪裏是一團光,分明是一個渾身散發青灰色光芒的人,呈半透明狀,好似從地底升起來的幽靈一般。然而這人身著法服,衣帶飄擺,自有一股仙風道骨之氣,又像是從天界下凡的道家神仙。

“祖師爺……是祖師爺重陽真人顯靈了!”一個繡白道士忽然驚聲叫了起來。

這聲驚叫一起,餘下的繡白道士都麵浮驚惶之色,隻因飄浮在夜空中的幽靈,其五官長相,像極了王重陽的塑像,而幽靈飄浮之處的正下方,便是供奉王重陽塑像的重陽正殿。幾個繡白道士心神震懾,嚇得伏拜於地,向顯靈的祖師爺示以虔誠;其餘繡白道士則張口結舌,望著祖師爺的幽靈呆若木雞。

孟以寒驚訝之餘,低聲詢問:“閻師兄,這也是計劃的一部分嗎?”

閻道清濃眉微皺,搖了搖頭,說道:“蒙古國尊使已到,眼下出不得任何岔子,你好生守在此處,我帶人去正殿瞧瞧。切記,蒙麵人很快就會動手,一切依計而行,萬萬不可壞了掌教真人的大事。”說罷,率領著跟隨他的那撥繡白道士,往幽靈飛天的重陽正殿趕去。

待閻道清去得遠了,孟以寒的臉上才露出惶急之色,對留守的十幾個繡白道士說道:“你們守在原地,不要亂動!”隨即快步走到殿門前,湊近殿門中縫,壓低聲音說道:“乾坤,你快點出來!掌教真人隨時會來三祖殿,這緊要關頭,你就別惹麻煩了!”

殿內一片沉寂,無人應話。

孟以寒心中憂急無比,暗暗想道:“這小子在長安城裏搗毀了玄妙宮的藏經塔,打傷了玉龍觀的主持道長,還放火將紫雲觀燒成了平地,這下進了三祖殿,保不準又要闖出什麽大禍來。乾居士當年對我有救命之恩,他托我暗中照看乾坤,不讓他這個兒子惹禍生亂。這小子來重陽宮出家才三天時間,若是闖出什麽亂子,被關進陰陽樓受罰,我回頭如何向乾居士交代?”他越想越急,最終咬了咬牙,心膽一橫,猛地抬起雙手,推開了三祖殿的殿門。

殿門開啟,光線漏出,隻見一排供桌橫在正首,三根半人高的燈座立在桌後,一字排開,三盞長明燈點在燈座之上,火光昏暗模糊;鍾離權、呂洞賓和劉海蟾這三位道家真人的神像在長明燈後肅穆而立。在供桌的正前方,停放著一口青銅棺。這口青銅棺是白天剛從重陽宮以北兩裏地的活死人墓裏挖出來的,棺麵上還帶著新鮮的泥土。

三祖殿內極為空曠,除了神像、供桌、長明燈和青銅棺外,便隻剩下四周的牆壁。牆壁幾乎都是木牆板拚接而成,唯有東麵牆壁是一片抹了石灰的泥牆,稍稍顯得有些奇怪。孟以寒環眼一望,別說乾坤了,連鬼影子都沒瞧見一個。他怕乾坤躲在神像後麵,於是跨過門檻,又輕又快地走入殿內,繞到神像背後,仍是空無一人。他不由得暗暗奇怪:“這小子沒在三祖殿裏,難道剛才祖師爺顯靈之時,他趁大夥兒不注意,偷偷溜出殿去了?如此最好,省得我擔驚受怕。”雖然暗自疑惑,但一顆懸著的心總算安放下來了,孟以寒噓了口氣,準備走出三祖殿。

然而他一隻腳剛剛踏出殿門,剛安放的心又懸了起來。

隻因在他的身前,殿門外的青磚地上鮮血流淌,原本站著值守的十四個繡白道士,竟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

神秘綠衣女子

孟以寒進入三祖殿不過片刻時間,然而就在這片刻時間裏,十四個繡白道士竟沒發出任何聲音,便全數慘死在地。在滿地橫屍的繡白道士之間,直挺挺地立著一個道士,這個道士身材矮短,後背微駝,一張臉呈泥黑色,眼瞼下垂,鼻孔外翻,兩撮鼻毛鑽了出來,原本就極醜的長相,再被頭頂燈籠的白光一照,顯得更加醜陋不堪。醜臉道士雙手垂落,左手握著一柄寒光凜凜的弧口刀,刀鋒上鮮血滴淌,右手提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看不清是什麽。醜臉道士看見了孟以寒,臉上透出殺氣,邁步向孟以寒走去。

十四個繡白道士慘死,這與原本的計劃不符,眼前突然出現的醜臉道士,也根本不在計劃之中,孟以寒不由得目瞪口呆。他知道來人厲害,立刻扯開嗓子大聲呼喊幫援,但周圍無人響應。想來王重陽的幽靈一出現,重陽宮中的道士全都被吸引去了重陽正殿,三祖殿附近自然沒人。孟以寒震懾於醜臉道士渾身上下散發出的獵獵殺氣,手拔出了佩劍,腳卻不由自主地後退,退入三祖殿中。

醜臉道士緊跟著踏入三祖殿,將手中那團黑乎乎的東西一拋,摔落在孟以寒的身前。長明燈映照之下,隻見那團黑乎乎的東西竟是一個人,一個黑衣束身的蒙麵人。孟以寒看見這個渾身蜷縮早已喪命的蒙麵人,臉上的驚駭神色又增加了幾分。

醜臉道士舉起一塊沾染著鮮血的橢圓形腰牌,腰牌黃底紅字,正麵刻著“太一”二字,背麵刻著一個“玉”字。他說話了,聲音十分低沉:“這人是你重陽宮的道士,換黑衣麵罩時被我瞧見了,這塊腰牌是從他身上搜出來的。你重陽宮安排人手,假扮太一道的玉道人,是何企圖?”

蒙麵人懷揣玉字腰牌,假扮太一道的玉道人,前來三祖殿盜搶活死人,乃是掌教真人的安排,此事孟以寒是知道的,隻是沒想到蒙麵人還沒來得及動手,就被這突然出現的醜臉道士所殺。孟以寒知道蒙麵人的來曆,但事關掌教真人,他絕不敢吐露分毫。他仔細觀察醜臉道士,見醜臉道士穿著藍灰色的道士法服,此乃重陽宮全真道的法服,但法服的左肩位置沒有繡任何顏色的絲線,顯然這醜臉道士不是真正的全真道士,而是喬裝假扮的。他克製住心中懼怕,反問道:“你是何人?”

醜臉道士回道:“我是何人?這可說不得。全真道與太一道向來不睦,你重陽宮假扮玉道人,定然沒安什麽好心。玉道人雖然不是個東西,但好歹與我同門一場,你重陽宮想對他不利,那就是跟太一道過不去,我瓦道人自然不能坐視不理。”

孟以寒驚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你就是瓦道人?”

醜臉道士一怔,奇道:“你怎知我是瓦道人?”他方才前半句還說自己是誰說不得,後半句便無意間自報了名號卻渾然未覺。

孟以寒暗暗心想:“聽說瓦道人長相醜陋,為人蠢笨,此人又醜又蠢,隻怕當真便是瓦道人。傳聞太一道為了圖謀活死人,派了玉道人前來終南山,沒想到瓦道人也來了。聽說瓦道人身手厲害,我可不能因為他蠢笨,便心生大意了。”他盯緊瓦道人,手掌暗暗用勁,握緊了佩劍。

瓦道人目光一轉,看見了孟以寒側後方的青銅棺,兩隻三角眼頓時放光,向青銅棺快步走去。

孟以寒搶步攔在青銅棺前,挺劍指著瓦道人道:“活死人乃我重陽宮全真道鎮道之寶,你是太一道的道士,活死人你動不得!”

“找死!”瓦道人嘴角一抽,舉起弧口刀,迎麵劈來。

孟以寒撩起佩劍,刀劍相擊,頓時星火飛濺。瓦道人膂力奇大,弧口刀極為鋒利,孟以寒的佩劍隻擋了一刀,便斷成了兩截。瓦道人得勢不饒人,一刀割傷孟以寒的右臂,飛起一腳,將孟以寒踹飛了出去。

孟以寒狠狠地摔在地上。他雖然受了刀傷,但未傷及要害,想要爬起來繼續阻攔瓦道人,但右臂一用力,傷口就一陣陣地發麻。他低頭一看,隻見傷口處流出的血紅中帶紫,竟是中毒之狀。

瓦道人的弧口刀上塗有毒液,一刀割傷了孟以寒,他便知孟以寒短時間內得不到他的解藥即會喪命,於是不再理會孟以寒,大步走到青銅棺前。

孟以寒的整條右臂漸漸麻木,他深知自己中了劇毒,心中驚懼萬分,一時之間竟沒力氣再爬起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瓦道人伸出右手,摳住了青銅棺的棺蓋。

瓦道人正要掀開棺蓋,殿門外忽然響起了一聲輕笑。

瓦道人立即縮手回身,麵朝殿門,喝道:“什麽人?滾出來!”

伴隨著又一聲輕笑,兩道人影邁過門檻,閑步走進殿來。這兩人一男一女,都沒穿法服,絕非重陽宮的道士。男的是一個身形臃腫、麵相嚴肅的胖漢,穿著一襲寬鬆的白色長袍,腰間係著一隻漆金葫蘆;女的則身穿水綠色的絲綢紗衣,眉心點綴著淡紅色的落梅妝,一雙明媚亮麗的眼睛光芒流轉,精致如玉的臉蛋上酒窩淺淺,掛著一抹笑意。

瓦道人不認識這對男女,孟以寒卻一下子認了出來,尤其是那個眉心點綴著落梅妝的綠衣女子。

綠衣女子是過去三天裏重陽宮眾道士私下裏熱議的對象,孟以寒雖然隻見過一次,卻無論如何也忘不了。

三天前,一個妙齡女子在一個仆人的陪同下來到了重陽宮,說是要為生病的母親祈仙求福,一出手便是大把的銀子,讓重陽宮舉行一場規格最為隆重的齋蘸儀式。道教中規格最為隆重的齋蘸儀式是羅天大蘸,重陽宮收了銀子,答應為這個妙齡女子的母親舉行一場消災祈福的羅天大蘸。隻不過羅天大蘸需要持續舉行七天,因此這個妙齡女子和仆人便住進了重陽宮專門為有錢香客準備的上等廂房。

這個妙齡女子出手闊綽,一看便是富人家的千金小姐,卻絲毫沒有富家小姐那種嬌生慣養的傲慢和嬌氣,她對每一個道士都微笑以待。她身穿水綠紗衣,渾身上下沒有任何金銀首飾,唯一的飾物是一支精致小巧的翠玉簪子,斜插在發髻上,既清新自然,又優雅脫俗。她容顏清秀不施粉黛,一對淺淺的酒窩掛在嘴邊,仿佛隨時隨刻都在微笑,眉心正中則點綴著落梅妝。落梅妝是時下最受女子喜愛的妝容之一,將一朵淡紅色的四瓣梅花點綴在眉心,讓這位容顏清麗脫俗的綠衣女子,平添了一分嫵媚嬌俏。自打這綠衣女子來到重陽宮,那些見到她的道士,隻需她一抹淺笑,便禁不住為之神魂顛倒,仿佛三魂七魄全被勾走了一般,恨不得將身心一並奉上,任由她差遣驅使。

時值亂世,許多人到道觀出家做道士,並不是慕道求道,而是為了躲避兵災戰禍,尋一個安身立命之所。這些人即便做了道士,仍然拋不開俗世之欲,棄不了紅塵之念。更何況道分南北,南方的正一道甚至允許道士娶妻生子,北方的全真道雖不允許道士婚娶,但清規戒律遠不似佛門寺院那般嚴苛,是以重陽宮中來了一個宛若天人的傾世美女後,許多道士都忍不住跑去偷看,看過之後便心猿意馬,私下裏免不了七葷八素地悄聲談論。孟以寒也特意去看過,當時綠衣女子正坐在窗前品茗,遠眺終南山時,與他的目光恰好對上了,臉上露出了一抹微笑,當真是難描難畫,秀美絕倫。那一刻,孟以寒竟覺得頭頂的萬裏碧空,還有遠處的青山綠水,都在一瞬間光彩盡失,徹底暗淡了下去。

“是你們……你們來錯地方了,趕緊走……”孟以寒以為綠衣女子和白衣胖漢是誤打誤撞來到三祖殿的,怕兩人被瓦道人殺害滅口,因此叫兩人趕緊逃走。他掙紮著想站起來,但中毒之後渾身乏力,努力了一下又倒在了地上。

瓦道人冷眼瞧著來人:“你們是誰?在外麵笑什麽?”

綠衣女子依舊盈盈含笑,說道:“自然是笑你長得難看了。你便是太一道的瓦道人?果然‘名不虛傳’。”

瓦道人並未惱怒,反而點了點頭,說道:“小姑娘這話很是中聽。就衝你這句話,再加上你是女人,我便不為難你了。我不殺你們,你們趕緊滾吧。”綠衣女子本是譏諷他長相醜陋,但他素來以麵目醜陋聞名於世,別人說他難看,他反倒覺得理所當然,聽到“名不虛傳”四個字,更是覺得十分舒服受用。

綠衣女子卻說:“想趕我們走,那可不行。”妙目一轉,目光落在了青銅棺上,說道:“有一樣東西在這大殿之上,我們要定了,既然來了,便不能空手而歸。”

此話一出,孟以寒頓時恍然,原來綠衣女子和白衣胖漢也是衝活死人而來,看來為母祈福之類的話,都隻是留在重陽宮的借口罷了。

瓦道人雖然心思愚笨,但見綠衣女子瞧著青銅棺,卻也明白過來:“你們要跟我搶活死人?”

綠衣女子點了點頭:“是啊。”嘴角酒窩淺淺,微笑依舊。

白衣胖漢插話道:“何必跟這傻子浪費口舌?”說罷便拔出短劍,朝瓦道人走去。

綠衣女子伸手攔住白衣胖漢道:“這人有些意思,你在一旁看著,讓我和他玩玩。”

瓦道人不忌諱別人說他醜,卻最恨別人說他蠢笨,聽白衣胖漢叫他“傻子”,頓時怒眉倒豎,提刀就要與白衣胖漢動手,見綠衣女子迎上前來,便又將弧口刀按住,說道:“我瓦道人向來不打女人,你讓那胖子過來。”一對三角眼緊盯白衣胖漢,似要噴出火來。

“這麽說來,你是決計不肯跟我動手了?”綠衣女子笑道。

“那是自然,你一個小姑娘,我不和你一般見識。”瓦道人道。

“那真是再好不過。”綠衣女子說話之時,忽地從腰間抽出一柄小巧精致的匕首,右手一揮,便朝瓦道人刺去。

瓦道人吃了一驚,避開這一刺,叫道:“說好不動手的,你怎的說話不算?”

綠衣女子笑道:“你是說了不和我動手,我可沒說不和你動手。你有言在先,說了不打女人,你是大名鼎鼎、一諾千金的瓦道人,可別對一個小姑娘食言。”說話之間,匕首一轉,又從斜刺裏削出。

瓦道人隱約感覺自己上了綠衣女子的當,但不打女人的話的確是他親口所說,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應對,隻能按刀不發,閃身躲避。綠衣女子看起來隻是個嬌滴滴的柔弱女子,出手卻靈動非凡,又快又準,片刻之間,瓦道人便左支右絀,險象環生。

忽然匕首帶起一線血光,瓦道人的右臂負傷,鮮血流出,慢慢浸紅了半副袖子。

綠衣女子得寸進尺,出手又快了幾分,不多時,瓦道人接連負傷多處,渾身血跡斑斑。即便如此,他依然說到做到,始終按刀不發,隻是一味閃躲。

綠衣女子忽然躍開兩步,說道:“你寧願受傷也不肯對我動手,倒是男子漢大丈夫所為,我便不再為難你了。”說完收起匕首,退至一旁。

綠衣女子剛一退下,白衣胖漢立刻揮動短劍,猱升[1]而上。他雖然身形臃腫肥胖,出手卻如猛虎獵豹,每一擊都是力道十足。

瓦道人舉起弧口刀迎戰,但因渾身負傷多處,實力大打折扣,不是白衣胖漢的對手,片刻之間,身上又添多處傷口。他處處被白衣胖漢壓製,再這麽鬥下去,遲早會把性命斷送在這三祖殿中。

瓦道人瞥了一眼青銅棺,活死人就在眼前,但他眼下十有八九是得不到了。他雖然心思愚笨,但也不傻,知道鬥下去必死無疑,於是萌生了退意。三祖殿有門有窗,但窗戶隻供透氣,都開在與房梁齊平的高處,難以接近,因此殿門是唯一的出路。瓦道人想從殿門逃走,但白衣胖漢有意擋在他和殿門之間,每一擊都直衝他的要害,不留半點餘地。

危急時刻,瓦道人忽然收刀後撤,將弧口刀插回刀鞘之中。他並不是要罷手投降,而是袖口疾抖,雙手猛地朝天一振。刹那之間,隻見一團赤色火焰憑空燃起,在他的身前旋轉飄浮,哧哧作響。

這一手出乎白衣胖漢的意料,他暫且停下了進攻,但始終寸步不移地守在殿門前,堵死瓦道人的去路。

綠衣女子吃了一驚,說道:“你居然會掌控磷火。如此說來,剛才王重陽的幽靈飛天,是你所為?”

瓦道人連番劇鬥,遍體鱗傷,喘了幾口粗氣,方才說道:“我這是赤磷火,剛才的幽靈飛天卻是碧磷火。碧磷火是玉道人的下三爛手段,我這赤磷火精純無匹,勝過他的碧磷火百倍。”

綠衣女子驚奇道:“玉道人也來重陽宮了嗎?聽說玉道人顏如宋玉,貌比潘安,是道士裏少有的俊美男子,我真想親眼瞧一瞧。”

瓦道人頓時鼻孔朝天,麵露不屑道:“玉道人長得比我還醜,有什麽可瞧的?”

“比你還醜嗎?”綠衣女子微笑道,“那我更要瞧瞧了。”

綠衣女子說笑之際,白衣胖漢的心中卻是另外一番計較。他知道重陽宮道士眾多,雖然這些道士暫時被幽靈飛天引去了重陽正殿,但用不了多久便會趕來三祖殿,在此之前,必須盡快將活死人搶到手,否則等重陽宮的眾多道士趕來,勢必多生枝節,禍患無窮。他目光中殺氣畢露,說道:“區區一團磷火,就想擋住我?!”手腕一翻,將短劍斜握在手,向瓦道人刺去。

瓦道人避開這一刺,大袖一甩,那團赤磷火立刻向白衣胖漢射來。白衣胖漢揮動袍袖,**起一股大風,將赤磷火卷向一邊。瓦道人大袖狂舞,赤磷火仿若活物一般,忽左忽右,忽前忽後,不斷地飛來掠去,攻擊白衣胖漢。白衣胖漢沒想到這團赤磷火如此靈動,隻能揮動袍袖,閃身躲避。

鬥了片刻,白衣胖漢忽然不再揮袖,連連倒退,似有逃避之意。瓦道人大喜,操縱赤磷火直追而去。

眼看就要被赤磷火燒個正著,白衣胖漢忽然著地一滾,抓起地上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擋住了飛來的赤磷火。那團黑乎乎的東西,正是先前被瓦道人拋在地上的黑衣蒙麵人。赤磷火一著即燃,黑衣蒙麵人的屍體頓時燃起赤色火焰。

白衣胖漢擺脫了赤磷火的追擊,趁勢而前,短劍疾刺,在瓦道人的身上又添了一道傷口。

瓦道人喝道:“好手段!”他眼見自己操縱赤磷火卻仍然不敵白衣胖漢,於是不再迎戰。他疾退數步,退到了青銅棺前,猛地大袖一揮,成片的赤色粉塵從袖口撒出,彌漫開來,籠罩住了整口青銅棺。他低喝一聲,雙手再次一振,隻聽“轟”的一響,殿中紅光耀眼,青銅棺頓時被赤色火焰包裹,“呼哧哧”地燃燒起來。

消失的活死人

綠衣女子和白衣胖漢頓時大驚失色,要知道活死人就在青銅棺中,青銅棺一旦燃起大火,便如同一口密閉的大鍋,活死人如同大鍋中炙烤的食物,時間一久,勢必毀損。瓦道人此舉,一來是想讓綠衣女子和白衣胖漢忙於從青銅棺中搶出活死人,在他逃跑時無暇追擊;二來他得不到的東西,也絕不能讓別人輕易得到。

瓦道人縱火之後,立刻向殿門奪路而逃。綠衣女子和白衣胖漢果然不來追他,雙雙向青銅棺奔去。瓦道人趁此機會,飛快地逃出了三祖殿。

白衣胖漢脫下長袍,撲打著青銅棺上的赤色火焰。綠衣女子同樣試著滅火,同時回頭望了一眼殿門,見瓦道人已經逃得不見蹤影,不禁暗暗想道:“瓦道人居然有如此心思,我一直當他蠢笨,倒是小覷了他。”

兩人竭盡全力滅火,但這赤磷火極為古怪,任憑撲打,不僅不滅,反而越燒越烈。轉眼之間,赤色火焰便吞噬了整口青銅棺。兩人想要開啟棺蓋搶出活死人,但試了幾次,都被熊熊火焰阻隔。

兩人忙活了一陣,不再白費力氣了,退開幾步,望著熊熊燃燒的青銅棺。

綠衣女子感覺熱浪陣陣逼來,秀眉微微蹙起。她看了一眼地上已被燒成焦屍的黑衣蒙麵人,又抬頭望著青銅棺,歎道:“隻盼活死人胎珠不要被燒毀才好。”

白衣胖漢重新將長袍披上,聽聞綠衣女子這句話,不禁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忽然之間,隻見赤色火焰向上疾衝,青銅棺的棺蓋“砰”的一響,竟直挺挺地飛了起來。伴隨著“燙死我了”的呼喊之聲,一道人影從青銅棺內一躍而起,連滾帶爬地衝出大火,在地上翻來滾去,試圖壓滅身上的赤色火焰。然而赤色火焰無法輕易壓滅,這人急忙翻身而起,衝到鍾離權的神像前,捧起供桌上的泥瓷法碗,將一大碗供奉鍾離權的神水,朝自己當頭淋落。他又先後捧起供奉呂洞賓和劉海蟾的兩大碗神水,將身上幾處赤色火焰徹底澆滅,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後背抵住供桌,舒舒服服地出了一口氣。

那人抬起雙手,將頭發撥向兩邊,望著烈焰焚燒的青銅棺,笑道:“剛才真有意思,差點便小命不保。”目光一轉,朝問話的綠衣女子望去,見綠衣女子容貌秀麗絕倫,眉心的四瓣梅花嬌媚動人,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隻不過綠衣女子的問話,他似乎沒當成一回事,一句也沒回應。

孟以寒中毒之後渾身無力,一直委頓在地,從青銅棺燃起大火,到有人從棺內躍出,每一幕都看得他暗自心驚。尤其是看到有人從大火燃燒的青銅棺中躍出時,活死人浴火重生的傳說,從他的腦海裏一閃而過。此時他認出坐在供桌前的那人,頓時驚訝莫名,失聲叫道:“乾坤!你……你居然……”

那人正是先前不顧孟以寒阻攔而擅自入殿的乾坤。乾坤轉過頭來,見孟以寒手臂染血,“哎喲”一叫,急忙站起身來,查看了孟以寒的傷勢,道:“孟師兄,你傷勢不重,中毒卻不輕,我這便送你去救治。”說著架住孟以寒的腋下,小心翼翼地將他扶了起來。

孟以寒道:“我受傷中毒,沒什麽大不了……倒是你,你居然……居然當真躲在青銅棺裏……”回想先前進入三祖殿尋找乾坤不見人影,他曾想到乾坤有可能藏身在青銅棺中,但始終覺得乾坤不會幹出這種沒有分寸的事來,沒想到這種擔心還是應驗了。他連連搖頭,道:“你不聽我的話,擅闖三祖殿,還動了青銅棺,這下可壞了大事……”

乾坤道:“你省點力氣別說話,等回頭治好了傷,我包管哪兒都不去,就站在你麵前,好好聽你說教。”

孟以寒卻道:“這不是我說不說教的事。唉,你怎麽……怎麽還不明白?”

乾坤卻不以為意,道:“掌教真人那裏,我自有法子應付。”說著便將孟以寒小心翼翼地背起,快步走向殿門。

白衣胖漢和綠衣女子橫身一攔,擋在了殿門前。綠衣女子近距離看著乾坤,這小子生得一表人才,卻長了一副奇怪的乾坤眉,不由得稍稍一愣,片刻後才露出微笑,道:“你這乾坤眉說走便走,當我們二人不存在嗎?”

乾坤並未著惱,臉上反而現出一抹興奮之色,道:“二位也在找活死人嗎?那敢情好,我正愁找不到活死人,二位若是知道活死人的下落,等我把師兄送去了醫館,便來請二位指教。”

乾坤臉上的興奮之色頓時消失,道:“既然你們不知道活死人的下落,那我不和你們磨蹭了。我趕著救人,就此別過。”說著便要從白衣胖漢和綠衣女子之間擠過去。

白衣胖漢橫跨一步,大手一抬,擋住了乾坤。

綠衣女子暗想:“這世上的道士都是如此蠢笨嗎?想要脫身,也該找個好點的借口才是。”說道:“乾坤眉,你趕著救這位道長的性命,剛好我略懂一些醫術,你把他放下來,我給他解毒。”說話之時,暗暗對白衣胖漢使了個眼色。

“那真是太好了!”乾坤大喜過望,果真將孟以寒輕輕放在地上,雙手一揖,“我先謝過……”

話未說完,白衣胖漢忽然伸手疾探,一抓一扭,將乾坤作揖的雙手迅速反擰至身後,令乾坤難以動彈。綠衣女子笑道:“又是一個蠢道士。金無赤,我們走。”她認定乾坤知曉活死人的下落,又擔心重陽宮的道士隨時會趕來三祖殿,因此暗使眼色,讓那個名叫金無赤的白衣胖漢擒了乾坤,打算離開三祖殿,尋一個僻靜之處,再仔細審問乾坤。

乾坤被金無赤押著走出殿外,皺眉道:“你們抓我走了,那我師兄怎麽辦?”

“你‘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去擔心別人?”綠衣女子說道,回頭瞧了孟以寒一眼,孟以寒嘴唇發紫,已然中毒極深,“人各有命,由著他自生自滅,若是運氣好,撞上別的道士趕來,說不定能救得一命。”

乾坤聽聞此言,六道眉毛頓時豎起。他十指猛地捏合,手腕向內一縮,腕骨哢哢作響,兩隻手竟如同收縮了尺寸一般,倏地從金無赤的手下抽脫出來。此時已在三祖殿外,他雙手一得自由,本可以就勢逃跑,但他卻返身奔回三祖殿中,將中毒已深的孟以寒再次背起。

金無赤沒想到乾坤竟有如此奇能,吃驚之下,急忙回身撲入殿內。綠衣女子也迅速奔回。兩人一左一右,並肩而立,再一次封住了乾坤的去路。

綠衣女子怒道:“除非你說出活死人的下落,否則休想踏出殿門半步。”

乾坤搖頭道:“活死人不在青銅棺裏,他究竟在哪兒,我真的不知。”

綠衣女子卻根本不信,說道:“既然如此,那你為何會在青銅棺中?”

乾坤受此一問,腦海裏頓時浮現出他進入青銅棺的來龍去脈。先前他不顧孟以寒的阻攔,擅自進入了三祖殿,因對活死人好奇至極,想一睹究竟,於是掀開了棺蓋,哪知青銅棺內卻是空空****,什麽也沒有。他不由得暗暗奇怪,心想明明是一口空無一物的青銅棺,掌教真人為什麽要派這麽多道士在此看守,還要親自迎接蒙古國尊使前來看視?活死人又去了什麽地方?他正疑惑之時,孟以寒的勸阻聲在殿門外響起。他知道孟以寒一定會入殿抓他出去,但他還想弄清楚活死人到底去了哪裏,不想就這麽離開三祖殿,因此靈機一動,躲進了青銅棺中,心想孟以寒入殿後尋不到他,便會離開三祖殿,到那時他再從青銅棺裏出來,仔細查找活死人的下落。可是瓦道人突然殺入三祖殿,綠衣女子和金無赤隨後現身,孟以寒也一直在三祖殿內,乾坤始終沒有機會從青銅棺裏出來。在此期間,他躺在黑漆漆的青銅棺中,實在無聊。倘若換作旁人,多半會因為害怕被外麵的人發現,一動也不敢動,可是他一點也安分不下來,不僅不斷地來回翻身,還時不時地伸出手指,在棺蓋內壁上亂寫亂畫。當他的手指從棺蓋內壁的右上角劃過時,指尖忽然有了一絲粗糙感。棺蓋內壁被打磨得極為平整,可是右上角卻有一些凹痕,這些凹痕錯落有致,像是人為刻上去的。他大感好奇,慢慢地移動手指,指尖順著凹痕細細地摸索,這些凹痕在他的腦海裏逐漸成形,最終組合在一起,變成了五個字——“死門生八卦”。這五個刻字極為細小,每個刻字隻有指甲蓋大小,倘若不是手指從刻字的地方劃過,在如此漆黑無光的青銅棺裏,他根本不可能發現。他思索“死門生八卦”這五個刻字的意思,暗暗覺得奇怪。“死門”是奇門遁甲的八門之一,對應八卦中的坤卦;死門可以衍生出八卦,那是什麽意思?刻痕摸起來算不上棱角分明,看樣子已經刻了很久了,不知是何人所刻。這是埋葬活死人的青銅棺,難道刻字之人是活死人?他越想越是迷惑,漸漸竟忘記了自身的處境,直到赤磷火燃起,青銅棺越燒越燙,他才回過神來。他可不想被活活燙死在青銅棺裏,於是手腳並用,掀飛棺蓋,從青銅棺中衝了出去,這才有了後來的事。

綠衣女子哼了一聲,道:“我偏不借道!”

金無赤道:“木芷,不必和他囉唆。”大手一抬,亮出了寒光凜凜的短劍。

乾坤往後退了幾步,將孟以寒輕輕放在大殿一角,說道:“孟師兄,你再忍耐片刻,我一定救你出去。”說完這話,他站起身來,走到神像跟前,將一根長明燈座拿起,橫握在手。長明燈座是鐵製的,他掂量了一下,少說也有二三十斤。

木芷見了這一幕,以為乾坤是去尋找武器,接下來就會朝她和金無赤殺來。然而乾坤並沒有這麽做,而是拿著長明燈座,走到大火燃燒的青銅棺前。木芷秀眉微蹙,不知乾坤的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正暗自疑惑時,卻見乾坤猛地揮動長明燈座,照準青銅棺的側壁,狠狠地砸了下去。

[1] 猱:náo,骨刻文演變而來的漢字,古書上說的一種猴。這裏的“猱升”比喻像猿猴似的輕捷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