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因果

我拿著筆的手戰栗不止。

死簿上,“薑槐”二字的墨痕,像我心口上的一道疤。

孟婆拾起地上的死簿,哀怨道:“百鬼蜂擁人間,也不知會鬧成個什麽樣子,這樣的結果,你滿意了吧?”

縱然我全都想起,也無法理解這是為什麽。

那女子的死是不是他的鬱結……

還是早在此之前就種下了因果。

天雷將她散為飛灰,薑異隻呆呆地在誅神柱下佇立片刻,麵上毫無傷痛,一聲不吭地離開了。

在此事上,我無能為力,雖也求過父君,仍有些愧疚,隻好在今後的路中步步退讓。

原以為他能坐上那至尊之位,算是失有所得。

我也能攜阿皖安然歸隱。

可薑異,我還是對他太不了解。

他說天規是死的,死物好改。

天規已不再是天規,隻是他下令的借口。

他對我親和如常,但笑裏藏刀。

暴風雨前的平靜令人恐懼。

自他領著一眾天兵來我蕭瑟的園子,暗湧便悄然擴散。

“二哥,今兒天色好,我帶你去看戲如何?”

此排場,戲台子必定不小。

而這戲台子,就搭在玉衡星君的家門口。

天宮的結界被程枂夫人撕開了一條裂縫。

我見玉衡是頭一次對她寒著臉色。

程枂以為等來的結果是功成身退,回頭望見的卻是笑意悱惻的天帝。

“二哥你瞧,玉衡星君的夫人竟是如此邪魔,負了星君那一往情深呐,可悲的一出戲。”

我知道玉衡其實心知肚明。

隻是他萬沒料到這天來得如此之快。

此事牽連甚廣,凡有染指之人皆逃不過天罰。

薑靈跌跌撞撞地跑入大殿,跪拜在薑異麵前。

“天帝開恩啊,這分明都是那妖女一人所為,與玉衡君無關,為何他也要被罰去陰曹地府?”

薑異扶起她,安撫道:“他們二人夫妻同心,自然想要共赴黃泉,我見他也曾為天庭盡心盡力,網開一麵,便就隨他去了。”

薑靈掙開他的手:“他瘋了?!孩子也不管不顧了嗎?單單為了……那個妖女?”

“玉衡星君其實早已知道她的身份,隻是未言半句,欺上罔下,自然也要罰,罰他在地府反思己過,已是從輕。”

她的身影像一根蘆葦搖搖擺擺,我穩住她的雙臂,不至於狼狽地倒在這堂皇的宮殿之上。

“二哥,你與玉衡君是摯友,可有,可有幫他求過天帝?”她有氣無力道。

薑異說:“妹妹,此事可怨不得二哥,這是天規。”

“哪門子的天規,不都是你一人說了算!”

我悶悶不樂地回到園子,陶皖坐在一棵梨樹下涕泗交流。

見我前來,忙抹了淚說:“二殿下,程枂夫人於我有恩。”

“我知道。”我往書案旁坐下,撫額閉目。

她走過來,默默杵在我麵前,我睜開眼,她的淚痕還掛在兩頰間。

她說:“我可以去陰間探望她嗎?”

我歎了歎氣:“自此以後,你都與她再無瓜葛,謹遵天規,不要引火燒身。”

她輕輕欠了欠身:“明白了。”

隨之凝視了片刻淒瑟的落花,然後說:“我所能報答之人,隻剩二殿下了。”

“報答我?”

她淡淡一笑,未再言語。

事若有了端,便會有末。

薑靈終究還是解不開那個結,求了天帝,隨玉衡去了。

凡人或是邪魔大多以為我們斷了七情六欲,然而所為情欲偏偏又是以神為始。

若說真要超脫,須是“空門”。

就像陶皖說的,她如今所能報答的隻有我一人。

而還留在我身邊的也隻有她一人。

薑異分離著那些與我親近之人,這是我在空落落的園子裏靜思良久才想到的,可一切都太晚了……

為避其鋒芒,好幾日我都閉門不出,原以為陶皖一切都明了,也能同我如此……

直到,薑異底下的一位士卒登門……

我忐忑不安地隨他入了天宮,若不是有我熟識的人遭難,薑異一般不會派人召我,除了陶皖,我已想不出任何人……

大殿上跪著兩個人。

一個是聲淚俱下的仙娥,一個是垂頭無言的陶皖。

我在所來途中,兵卒就已為我詳講了前因後果。

痛哭的仙娥所侍奉的臨鳶上仙在天池與陶皖發生了些口角,說了程枂多少不中聽的話,陶皖一怒之下將她推進了天池,天池豢養著能將日月吞噬的莽獸,這臨鳶上仙一頭紮進去鐵定是屍骨無存了……

我不信阿皖會輕重不知。然而她是訛獸,不會有人信她,越是爭辯,越難辭其咎。

薑異見我,從盤龍椅上跳下來,搓著掌,拉著我眉開眼笑:“二哥你可算來了,我正為此事發愁呢。”

我強擠出迷惑的表情:“天帝為何事發愁?”

他說:“還能為何事,那小卒竟沒告訴你麽?真該換換人了……”

我神色一滯,他拍拍我的肩膀又說:“那就讓我親自告訴你,這丫頭所犯何罪。”

我打斷他:“天帝就不覺得蹊蹺麽?”

薑異微愣,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怎麽,你可是要替她求情?難得啊……”

我輕笑:“異兒,二哥可不會輕易向別人求情的啊。”

他漸漸斂容,旁聽的眾神都屏住了呼吸。

他垂眸,似是牙縫中發出一絲沉吟:“啊,好久沒聽見二哥這麽叫我了,仿佛昨日我們還在這殿中聽大哥講什麽禮法。”他陷入舊事,卻很快抽離。

我說:“我不是來求什麽情的,我隻想賣個私情,讓我來頂替陶皖的罪孽,這也算還仙子一個公道。”

“二殿下!”陶皖對我搖著頭,想起身,又被一個天兵狠狠地壓了下去,她一邊掙紮,一邊哭著說,“二殿下,不值得啊……我隻有二殿下了……我隻有你了!”

薑異命人封了她的喉。

遂轉向我,麵色陰沉:“你要替她?留她一個人在天庭你安心麽?”

我笑,留她一人在冷冰冰的地府才叫人難安。

他長籲一口氣,近前來,在我耳畔低語:“你走了,可就不要再想著回來了,畢竟這天庭,也再沒你的容身之處。”

他還能吃下這血濃於水的感情,我已是感激涕零,不在乎會聽到什麽決絕的話。

他拔除了我身邊所有的刺,再無翻身的可能。我構不成威脅,可仍是他想要極力抹去的舊人。

天庭的舊人早就所剩無幾。沒準再過個百年,就再也沒人提那些陳年往事了……

我很想問他究竟為何,但我終究還是將這份困惑永遠地埋葬了下去。

我大退一步,向他作揖道:“天帝開明……”

地府比我想的要冷。

陶皖掌燈,送我入了鬼門關。

周遭都是遊魂的啜泣……

孟婆與崔判官在黃泉路久久恭候。

“二殿下,喝碗湯吧。”我雖入了地府,但以我的身份他們仍得以禮相待,孟婆遞給我的湯碗平穩如鏡。

我接過湯,陶皖拉住我的手大叫:“不要喝!”

“你回去吧。”我不顧她的阻攔,一口咽下了這苦澀的湯汁。

“你回去吧。”我最後望她一眼道。

她忍不住哭出聲來,遲遲放不開手:“你就沒什麽話要對我說的麽?”

“不要回天庭,也不要來找我。”

“還有呢?”

崔判官在死簿上已記下我的名字,我的身體越來越冰涼,我的意識愈發模糊。

“還,還有……”我不知該說些什麽。

我隻感到眼前一黑,朦朧中,仿若聽見了崔判官沉重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