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三
蘇寒笙見他如此胸有成竹,倒也放寬心來:“看來這孫佑安還是念及兄妹之情的,雖被他們害死,也不想要他們性命……”
“寒笙啊,以後你在斬妖除魔的時候一定要區分真假善惡,查清事情真偽再做定奪,不可魯莽,也不可扭曲是非。”
薑槐的苦口婆心蘇寒笙一直很受用:“槐大哥,我都明白的。”
結果薑槐接下來道:“隻是這道理放在別人身上好用,可是發生在自己身上,便難以控製,我若是孫佑安,可能就……”
蘇寒笙惶恐道:“虧得槐大哥不是,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薑槐食指點點他,搖頭笑道:“你說這話,還是不大了解我啊,若是被自己至親所害,其實我也不知該怎麽辦……我若真狠下心來報複,隻會滿腦子都是仇恨,不會像如今這般灑脫,但是怨氣尚在,無可奈何……”
蘇寒笙見他頗有感觸,便道:“槐大哥說這話,好像也經曆過類似之事。”
薑槐長太息:“誰家沒個難念的經,我們一家兄妹四人,如今隻剩我和三弟尚存於世,嚴謹地說,最終活著的隻有三弟一人。”
蘇寒笙怔愕:“獨留世間的人才是最痛苦的吧。”
薑槐任達不拘,逍遙自在,可每提起家中事又像是六神無主:“我不知他是否痛苦,我隻知當初連自己姓名都不知,任人欺負,膽小怕事,還整日過著日複一日的生活,所愛之人就在眼前卻渾然不知的傻子……挺痛苦的。”
蘇寒笙黯然歎息:“槐大哥說的可是自己?”
薑槐收回對孫家的觸目傷懷,宛然遊戲江湖的做派:“我說的是個傻子,我又不是那傻子,哈,我能是他嗎?哈哈……”
蘇寒笙覺察出他是在苦中作樂,心中越苦表麵越快樂。
他不捅破窗戶紙,跟著薑槐一起嘲笑那個“傻子”。
半月後,幾經周折,薑槐與蘇寒笙協作,拿下了孫佑安,回陰曹地府的路上見有叫賣“杜康酒”的,一時又想起陶皖釀的酒,愁上心頭。
他垂頭拉著孫佑安的鬼魂,提著壺酒,走路不穩,忽東忽西,神情恍惚地踟躕在黃泉路上,孫佑安都看不過眼:“小船夫,你這樣怎麽帶我回酆都?”
薑槐借著酒勁兒,豪言擔保:“我辦事你放心!我、我一定會,會把你送回家的!”
孫佑安眉頭緊鎖:“算了,你解開魂索,我自己去酆都罷了。”
“這怎麽行呢?你跑了怎麽辦?”薑槐攔路大喊。
“我跑什麽呀?你,唉,還是等你清醒再說吧……”
果真等到薑槐醒了酒,孫佑安陪著他在黃泉路過了一夜,薑槐醒來後與酒醉時判若兩人,他此時冷靜出奇,眸子銳利如刀,他側目瞧著孫佑安錯愕的臉,半晌未說過話,好像意識還泡在酒裏正掙紮著出來。
就在孫佑安被盯得坐立不安時,薑槐毫無征兆地開口了:“走。”
把他交給崔玨,仍是一言不發地離開判官府,薑槐腦袋還是偏沉,後勁兒挺足,他這次沒有立即回奈河,而是找了個小攤坐下醒酒。
“花魁筱知來啦!”
“可真美啊……”
薑槐半垂眼睫,突然的熱鬧使他清醒不少,這時小二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客官,麻煩讓一讓,我要把桌椅收拾一下給花魁讓個道。”
薑槐乖乖站起來,挪到一邊,正當時,無數人湧進來,把他又往裏擠了擠,他忍不住眼白一翻,區區花魁排場搞這麽大,害得他都沒地兒走。
又想起謝必安形容她的容貌是有多麽不堪入目,他也好奇地向那裝扮得花裏胡哨的大步輦瞅上幾眼。筱知落落端坐,靜若處子,無數花瓣圍著她拋撒,仍是那奪目的紅衣,如墨的長發,她的眼睛平淡如水,目空一切,更可說是麻木不仁。
薑槐的視線跟隨著她,緊盯著她,不曾錯過一眼,甚至跟著她擠過重重人群,追逐著他們遊行的步伐。
“我一定是看錯了!”薑槐不可置信地低喃,大腦空白,他除了追上他們,什麽也不想。
半道被謝必安一胳膊拐下,他方如夢初醒。
“你攔著我做什麽?”薑槐茫然地瞪著他道。
“我沒有攔你啊,就是打個招呼,我看你一直在往前走,見我也不理,跟丟了魂兒似的,沒事吧?”
薑槐意識到什麽,指著大步輦消失的方向:“那花魁,她的臉……”
“她的臉怎麽了?”謝必安緊張道。
“你瞞著我,還撒謊騙我?”
薑槐的眼神,順著萬家燈火,折射出的卻是恐怖幽藍的寒光,空氣被冰封得不敢流動,風也靜止,謝必安甚至感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窒息。
他從未見過薑槐這樣的神情,仿佛是要大開殺戒的前兆,謝必安心想:“完了,他肯定是氣瘋了,老範真是一語中的……”
筱知在房中窮極無聊,趴在琴上撥了兩下弦,這時,眼角的餘光瞥見銅鏡上有一道灰色的影子爬上了窗戶,她放在琴上的手停了一下,但很快繼續彈奏。
她以為自己錯覺,又撥動兩下琴弦,那道影子始終定在銅鏡上。
她看向那麵鏡子。
鏡子裏倒映著一個身形,窗戶上蹲著個戴著鬥笠的男子,他低著頭看不清臉。
雕花窗欄半掩著,他推開木窗就這樣跳了進來,身影慢慢清晰,燭火照耀下從黑暗中露出一張冷峻的臉,他始終槳不離身,是以竹削的長棍,方便又趁手的武器。
筱知見他到來出乎意料,歡喜若狂,哪知他的臉陰雲密布,眼中有傷情有責怨,沉滯複雜,百緒交織,一場歡喜忽悲辛。
他蹲在她的琴前,抬手想去碰她的臉,筱知眼見他修長的指尖便要觸來,臉暈上潮紅,緊張而欣喜,可是他的手很快收了回去。
“你從哪裏扒來的皮?”薑槐沉聲道。
筱知木木地道:“不是扒來的,是我畫的。”
“照著誰畫的?”薑槐已經極力克製自己的憤怒,可是筱知還是感受到了這難以隱藏的怒火。
她的胸口也頓然脹麽悶得慌:“我憑什麽告訴你啊,我是畫皮鬼,想要什麽臉就畫什麽臉,還要跟你說清楚來曆嗎?”
“世上有千千萬萬張臉,你為何偏偏選了這一張,你說!你是不是見過她?是不是?”薑槐揪住她的襟口,難以抑製地大吼,筱知被嚇得哭了起來:“你凶什麽凶!我偏不告訴你!”
“你不說,我扒了你的皮。”他說得很認真,很冷靜,就是在平靜的外表下展露的殺意才叫人覺得可怕至極。
筱知姑娘的房間傳來一聲驚叫,隻見她從窗內飛出,倉皇而逃,後麵的男子緊追不舍,黑白無常巡邏時撞上他們兩個,筱知如見救星,馬上竄到他們身後,指著窮追而來的薑槐道:“二位無常爺,快救救小女子吧,那、那小船夫瘋了,他要扒我的皮,還想讓我魂飛魄散。”
路人聽罷,憤憤不平道:“那小船夫不好好渡魂,還敢欺負我們的筱知姑娘。”
“二位無常爺,一定要替筱知姑娘做主啊。”
……
周圍的鬼對懲治薑槐的呼聲愈發高漲,薑槐被眾鬼唾罵,言辭越是不堪。
謝必安和範無救都有些束手無策。
“你們都瞎了眼了嗎?喜歡一把骨頭?”薑槐懟怒道。
“我看是你這小船夫才是個睜眼瞎吧,人筱知姑娘是畫皮鬼,自然以美人皮為主,她的皮相那是萬裏挑一,舉世無雙,你卻隻看到她的骨。”
“就算是骨,筱知姑娘的骨相也是最美的!”
……
薑槐無法理解,她究竟有什麽魔力,讓這幫人跟豬油蒙了心似的,既愛她的皮又愛她的骨……
筱知收住眼淚,注視著他的眼睛裏隱隱約約有些揚揚自得的意味。
薑槐笑了,他從未遇見這般可笑之事:“畫皮鬼,你用著別人的臉與無數男子相歡,不知會對他人造成怎樣的後果嗎?你自己不自尊自愛,也別汙了別人的名聲!”
霎時,筱知被他這樣的話氣得渾身顫抖,滿麵羞紅:“我不自尊自愛?就因為我是冥朝樓的花魁?你知道什麽啊!不是什麽男人老娘都看得上的!在你眼裏,我是不是就是那種低賤、下作、不知廉恥的女人?”筱知不再畏他,反而闊步走到他麵前,滿目淚痕,滿腔憤怒,戳著他心口鄭重其事道:“你今日就是讓我魂飛魄散,當眾扒我的皮,拆我的骨,我也不會和你多說有關這張臉的一個字。”
薑槐認識到自己的失態,退一步道:“對不起,我話說重了。”
筱知冷冷一笑,與他擦身而過。
自那後,幾乎沒什麽鬼願坐他的船去渡河,隻有少數的姑娘婦孺不受此影響。
甚至有鬼連民上書要罷他的司職。
“那奈河的船夫居然欺負一介弱女子,還當眾羞辱她。”
“唉——害得我們筱知姑娘整日以淚洗麵。”
“聽說筱知姑娘再也不見客了,也不再出來彈奏了。”
“真是可惜啊……”
“說到底都是那船夫的錯!”
……
薑槐撫著兔子麵向奈河坐在船頭沉思,發了幾日的呆,孤雪不管拿什麽都哄不得他開心,再也沒聽見他講故事了。
“槐哥哥,你到底怎麽了啊,為什麽你就是不肯理我啊。”孤雪搖著他的胳膊,委屈道。
薑槐不言,像具木偶。
此事鬧過後,薑槐即使守著船,渡魂也心不在焉,一些老媽子和小姑娘便勸他:“小船夫啊,你別為這事生悶氣,你說得根本沒錯,那畫皮鬼啊別的本事沒有,勾男人倒是一絕,就是不懂自尊自愛,男人看的都是她的皮,哪會在乎她皮裏又是什麽東西。”
薑槐瞥了她們一眼,沒有搭話,老媽子身後的女子們頻頻點頭。
“對呀船夫小哥哥,那畫皮鬼不知勾走了多少女子的相公呢,夢裏都叫著她的名字……”其中一位姑娘道。
“你們的男人……都被她勾走了?”薑槐沒有轉身,隻淡漠地問道。
“嗯……隻有一部分,剩下的都是十分仰慕小船夫你的,你當時追著那畫皮滿街跑的時候真是英勇無比!”
薑槐:“……”
“你們沒其他事了吧?可以回去了嗎?”薑槐道。
“我有事!我有事!我是正兒八經來投胎的,她們都是跟著我來看你的。”一位紫衣姑娘揮舞著文書擠過這群鶯鶯燕燕翻身爬進了船。
薑槐看罷後拿著槳魂不守舍地開始幹活。
那群女子見薑槐對她們冷麵寒鐵的,慪了一肚子氣,死盯著他的小船漸行漸遠。
“哎呀,小船夫,你一定很苦惱吧。”那紫衣女子靠在船尾,遽然冒出這麽句沒頭沒尾的話。
“我苦惱什麽?”薑槐反問。
“苦惱怎麽跟筱知姑娘道歉,我看出來了,你當時是氣急敗壞才把話說得那麽重的。”她自信不疑道。
“總算遇到個正常的。”難得如此,薑槐繃著的臉鬆緩不少。
“那當然,我跟她們可不一樣,她們口口聲聲說天底下的男子皆為皮相所惑,她們自己不看的也是皮相嗎?小船夫一表人才,要是換成個醜八怪,她們才不會巴巴地來找你。”
薑槐聽得有趣,便多注意了她一眼:“難道姑娘你,看的不是皮相?”
“我當然看。”她說這話,並不為此覺得有傷大雅,“我看,我承認,她們看,她們不承認。”
“你倒是誠實。”
“這有什麽好撒謊的呢?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單純欣賞一個人的美,和愛上一個人而覺得他美,是不同的,想必小船夫心中一定有一位比那筱知姑娘美上千百倍的人吧,所以才不會被她所惑。”
薑槐淡然笑道:“你這小小一姑娘,說出的話倒頗有幾分道理。”
紫衣姑娘歎:“我隻是死得年輕,但心已經老了。”
冥府夜空有星子。
撒在水裏,熠熠生輝。
薑槐看她喝下孟婆湯,目送她踏上奈河橋,她走得決然,毫無留戀,隻是在對岸她彷徨片刻,朝著奈河水,朝著夜幕深深凝望最後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