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話淒涼

奈河之水,魂魄一旦落入便要嚐盡錐心刺骨之痛,河水會拖住你的雙腳,一直把你沉進河底,永遠浮不上岸來。

臨鳶找來繩子,套在奈河橋的橋柱上,把另一頭拴在自己腰際,她嚐試著下水,開始沒有任何感覺,遊了一段後,身體突然像被針紮一般,雙腳似乎被河底無數雙手扯拽著,臨鳶把繩子抓得很緊,生怕自己被拽下去,她往更前麵的橋柱套了一根,又牢牢綁在腰上……

孟婆遠望橋底似有一個人,她不甚確定地衝臨鳶喊:“是誰在下麵?鬼命不要了嗎?”

臨鳶知道自己被發現了,向前遊得更急了,孟婆確定又是個作死的,本來不想再管,正巧薑槐渡魂而來,她索性向他抱怨道:“也不知誰膽子這麽大,又想著遊到橋對麵去。”

“哈?”薑槐走到橋頭向橋尾遠望,這時臨鳶回頭想瞧瞧有沒有人追上,陡然和薑槐的眼睛一撞,抓住她腳的那些手更是用力拉扯,臨鳶失神間,往下一沉……

薑槐馬上跳回船上,繞過橋頭向她劃去。

“小船夫你不用管了!沒有命令你也不能劃過橋的!”孟婆急喊。

薑槐很少理孟婆的話,他心底還是未能原諒孟婆那樣對阿皖的屍身,多少有些賭氣,加上確實是救人心切,他才仿若不聞。

臨鳶沉浮掙紮,河底惡鬼順著她的腳一個抓住一個,漸漸冒出了頭顱,它們嘴裏不停地念著:“我要上去,我要上去……”它們被奈河水腐蝕得沒個好皮骨,臨鳶一想被它們拖下去自己也會變得如此,更是拚了命地拽住繩子往上爬。

薑槐操起杆子一杆一個,把露頭的那些惡鬼全敲了下去,另一隻手抓住臨鳶的胳膊往外拉。河底惡鬼數不勝數,一旦抓住了什麽東西都是很難掰開的,薑槐擔心這樣和它們拚體力會把她撕成兩半,來不及多想,自己往腰上綁幾圈繩子,跳進河裏,將抓住臨鳶的那些惡鬼通通打散,水底惡鬼受到攻擊都發出刺耳的驚叫,薑槐暫時封住自己的雙耳,把臨鳶往上托。

臨鳶爬進船裏,嗆出幾口水,薑槐還在水底和它們撕鬥,臨鳶拉住繩子想把薑槐拖上來,薑槐踩住一隻惡鬼的頭顱從水底一躍而起,跳上了船頭。

他抹了一把臉,甩去一身水,轉瞬將臨鳶劈頭怒斥:“你是不是嫌自己鬼命太長?”

臨鳶自知有錯,懊惱不已:“對不起,我、我、我太不自量力了,我就是想碰那三生石,我就是,就是想知道以前的事……我錯了,你把我送去閻王那兒吧,讓他們罰我吧。”臨鳶抱緊雙膝,蜷在角落,埋頭瑟瑟,薑槐看出她是被水底的惡鬼嚇著了,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

他將船劃回奈河岸,黑白無常、蔣閻王、楚閻王和翡煉皆守在此處,臨鳶看見這麽多人神情嚴肅地盯著她,馬上躲在了薑槐身後,薑槐叉了叉腰,喟然長歎,心想:“就知道那個姓孟的老太婆去告狀了。”

範無救道:“臨鳶,你可知罪嗎?”

“我知罪,我知罪,我下次不敢了。”

範無救又向薑槐道:“小船夫,那你知罪嗎?”

薑槐不以為然:“我救人有什麽錯?”

“你的船不能過橋你不知道嗎?”

這死規矩誰定的?薑槐氣得胸悶:“迂腐,難道看著這傻丫頭沉下去啊?你能坐視不管,我可做不到。”

對審犯人這麽有趣之事,蔣閻王率先站出來,興致盎然道:“你倆跟本王去閻王殿吧,哈哈哈哈……這下又能過過癮了,但是給你們定什麽罪呢?事情鬧得也不是很大啊……”他摸著下巴思索。

翡煉對薑槐拱拱手:“多謝二殿下了。”

薑槐擺手道:“不用不用,我還是喜歡別人叫我小船夫。”

翡煉笑笑,複收起嘴角對他身後的臨鳶沉聲道:“你過來。”

臨鳶不由自主地走了去,翡煉聽聞臨鳶蹚奈河水,又氣又怕,匆匆趕來,好在平安無事,但心中依舊憤慨,便舉起手掌,欲要拍下去,他的手掌在空中停留片時,臨鳶低頭不躲不閃,見她咬緊口唇,雙眉緊蹙,宛似她當年的模樣,心中一陣酸痛,長歎一聲,垂下手臂,說道:“你怎麽這麽不懂事,你過奈河做什麽?不知道會有什麽後果嗎?”

“我想記起以前的事。”臨鳶道,語音中已含哽咽。

翡煉淒然一笑:“記得記不得又如何呢?我們都已不是當年的模樣了,也回不去了,何不從頭來過呢?”

臨鳶似乎覺得有理,也是暗罵自己方才行為幼稚,以為當年鬼君能過,自己也能過,以前還口口聲聲說不管前塵往事,結果次次打臉。

“該怎麽罰呢……”蔣閻王還在琢磨。

“蔣兄,我看就算了,此事可大可小,何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楚閻王拍拍他的背道。

“對呀,蔣閻王,規矩是死的,雖然我們也是死的,但不能死腦筋啊。”謝必安道。薑槐瞥了他一眼,這長舌鬼總算會說句人話。

蔣閻王眉梢一揚:“哎喲?你們都替他倆求情,本王反倒是個惡人了?”

“沒有的事。”謝必安哂笑。

“反正本王也確實沒想好怎麽罰,暫且就饒過你們吧,真不好玩兒。”蔣閻王徑自去了。

桃月十三。

薑槐等人收到妖界的喜帖。妖王大辦婚宴,整個妖界沸騰。

“我們大王終於要娶妻了,還以為他有問題呢……”

“先別高興得太早,聽說大王娶的是一位鬼妻。”

“那我們妖後不就是鬼咯?”

“原來大王有這種癖好……”

“嗯……”

“唉……”

“……”

薑槐為了籌備禮物到晚了一步,到時已經座無虛席,婚禮如何盛大自然不必細說,薑槐獨自坐在角落,看一對身著大紅喜袍的新人眼睛有些澀。

臨鳶瞧著不一般的緊張,翡煉拉住她握成拳頭的手,仿佛捏了塊石頭。臨鳶平時不講禮數的,拜了酆都大帝高堂,生怕頭頂那千斤重的頭冠掉下來,失了體麵,珠串在她兩眼前瞎晃,差點踩了裙腳摔跪下去。

眾人看破不說破,依然一陣歡聲笑語。

禮成後,薑槐放下禮物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同他一起離開的還有一人,東皇上神,文策。

“請問,你是二殿下,薑槐嗎?”文策叫住那個著裝平常的身影。

薑槐轉過身:“請問你是?”

“鄙人文策,久仰二殿下大名,隻是不知二殿下還未吃完這喜酒怎麽就中途離開呢?”

薑槐抬眸,略有一絲蒼涼:“我還有要緊事要做,不能再耽擱,還有,我不是什麽二殿下。”說畢,頭也不回地走了……

文策目送他遠去,回頭見那些紅綢喜燭,不禁黯然神傷。

“小師弟?”紫煜攜了花兮前來敬酒,卻見翡煉東張西望,像在尋找什麽。

“紫煜師兄,可見著九師兄了?”

紫煜搭上他肩膀:“九師兄說有事就先走了,怎麽,你十師兄和你大師姐來祝賀你不高興啊?”

翡煉忙道:“沒有沒有。”

紫煜見旁下無人,附耳道:“你把咱們師父娶到手了,九師兄估計去哪兒哭了吧。”

翡煉眼波輕怔,紫煜看著他意味深長。

翡煉倏爾一笑,不似因這喜事而笑,反似笑得無奈,淒楚和悲涼:“他有什麽好哭的,該哭的是我,師父她,她其實也沒多少時日可活,轉生也是死,不轉生也是死,我終究還是要失去她的……”他說話聲不大,唯有他們三人聽到。

紫煜和花兮震得麵麵相覷,原本熱鬧的喜堂驀然變得涼颼颼的。

洞房花燭,臨鳶坐在鏡前梳妝,那頭冠真是折磨鬼,脖子都快壓斷了,她都能聽到自己骨頭清脆的響聲。

翡煉這時推門進來,臨鳶驚得手抖,木梳落了地。

他幫忙拾起,溫柔地握住幾股青絲,替她從頭梳到尾。臨鳶從鏡中見到他垂睫的眸裏有化不開的傷感。

“夫、夫君……”

聽見她的聲音,那樣的神情轉瞬即逝,他悠然從容地微笑:“怎麽了娘子?”

“沒、沒事。”臨鳶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翡煉轉身去倒了兩杯喜酒,把斟好的酒端到她麵前:“娘子,你知道嗎,這並非我們第一次成親,很早以前,我們生活在窮鄉僻壤,當時我們什麽也沒有,沒有喜服,沒有喜酒,也沒什麽賓客,在一個廟裏草草拜堂成了親,可即使是這樣,我們過得也很快樂……”

臨鳶飲下酒,又辣又苦:“可惜我不記得了啊……”

翡煉陪她飲下酒:“沒關係的,為夫會在今後的日子都慢慢講給你聽。”

臨鳶輕輕“嗯”了一聲,心口疼得難受。

翡煉勾下頭仔細地看了她許久,臨鳶避開他的目光,心怦怦跳著。他嘴角含著淡淡的笑,攔腰把她抱去了床榻,臨鳶渾身緊繃,無所適從。

“那、那個,夫君,我、我還沒準備好……”

“娘子,若不如此會不吉利的。”他的唇覆上她的唇,臨鳶嚇得整顆心都抽了一下,下意識想掙脫逃跑,可醉意襲來,不過將就著揮了下拳,最後還是軟軟地癱在他懷裏。

他貼著她的嘴唇,用含糊不清的聲音道:“別怕……”臨鳶呼吸急促,又虛弱無力,全然沒想過他接下來要做何事……

昏沉一夜,臨鳶醒來便看見眼前熟睡之人,他閉眼都是眉頭不展,她抬指想給他撫平,沒想到他很快便醒了,臨鳶嚇得縮回了手,翡煉笑道:“做什麽呢?”

臨鳶往被子裏縮了縮:“沒做什麽。”

翡煉又朝她靠近:“娘子還記得自己會做飯嗎?為夫有點餓了。”

臨鳶想起來自己在修仙時,同門弟子的夥食都是她負責的,似乎一拿起勺子就異常興奮,可能她生來就適合做廚子吧,於是點頭道:“我馬上起來給你做。”

翡煉跟著臨鳶進了庖廚,他見她忙碌的身影,恍如隔世。他看著桌上那些豐盛的菜,落筷都稍是艱難。

臨鳶滿眼期待地見他吃下去,竟不想他的眼眶突然泛了紅。

“怎、怎麽了,你別難過呀,太難吃了嗎?”臨鳶自己嚐了一口,好像不至於啊……

他搖頭,放下筷子道:“我在想,這樣的日子還剩下多久。”

“當然是長長久久啦,我不是都嫁給你了嘛。”

他執起她的手道:“那……你要永遠這樣嗎?不去輪回轉生……”

臨鳶的眼睛暗了暗,眨眼間又是透徹明亮:“管那麽多幹什麽,要珍惜眼前,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你看,我要是輪回轉生,隻有十幾年可活,還不記得你,但我一直做鬼,還有好幾百年呢,日子可長了,聽說以前就有個和尚,五百年沒投胎,都好好的,咱不慌,到時我若變得瘋瘋癲癲,六親不認,張牙舞爪,你可不要手下留情啊。”

翡煉看不見她沉默的淚,臨鳶亦見不著他的……

窗外有一棵梨樹,梨樹上有一隻小麻雀。

窗內的女子正往刺花的臉頰上藥,她從鏡子裏看見了那隻小麻雀。女子冷若冰霜,但見到那隻小麻雀卻笑了,小麻雀以為女子並未發現他,便偷偷地飛走了……

市畫的書生支了個攤兒賣畫,她看見一個模樣俏麗的姑娘提了很多東西,打著一把紅傘走來。

那位姑娘在其中一幅畫上流連忘返,書生道:“姑娘,買畫嗎?”

姑娘大手筆,還不讓其找錢。她卻拿了畫質問他:“是你畫的嗎?”書生心裏想:“是我變的。”

姑娘實在聰明,差點被她看出來,書生立馬望風而逃。一逃便逃上了九重天。

文策見書生道:“怎麽樣?她買走了嗎?”

書生揭開偽裝,露出紫煜的臉:“不費吹灰之力,她一眼就相中了,咱們小師弟的容貌,哪個女子不心動,若是真能成了,他還得感謝我們。”

文策歎息:“但願如此吧,師父若和小師弟天長地久,我亦沒什麽遺憾,隻可惜,師父的命數,你我都無力更改……”

閱盡天涯離別苦,不道歸來,零落花如許。花底相看無一語,綠窗春與天俱莫。

待把相思燈下訴,一縷新歡,舊恨千千縷。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翡煉在蟒獸的腹中發現了一塊玉,玉上刻著鳶尾花,蟒獸吞噬萬物,卻化不了這塊炙燙的青玉。

它被他徒手撕成碎片,血肉鋪天蓋地,天池變成了血池。他頹靡地爬出來,倒地不起,他的眼睛自始至終瞧著這塊玉,發現玉的背麵多了幾行字:執手相隨,生死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