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酒後入夢
“崔——玨!”
他抬頭,愕然:“你叫本官什麽?”
“崔大人……”
我時常克製自己要對為官之人禮讓三分,更何況是在判官大人的麵前,自不能大動肝火。
我囁嚅著嘴角,還想辯駁幾句,卻發覺已沒什麽好說的。
碰一鼻子灰,自得抽身。
我被迎麵奔來的陰兵撞個正著。
“崔大人!崔大人!不好啦!!”
崔玨丟開筆,一副頭疼模樣:“何事驚慌啊?”
“判官府著火了!大人很多名畫、藏書、典籍都被燒盡了!”
話說到這,滾滾濃煙嗆進肺腑,彌漫整間屋子,崔玨的臉也像蓋了一層灰煙,整個身子都搖搖欲墜,癱在椅中,茫然若失道:“何,何人放的火?”
“回稟大人,是一位白衣的姑娘,有一雙紅眼睛和一對長耳朵,她碰倒了油燈,點著了手裏的書,還將書扔進了架幾案裏,連著燒了一片,怎麽撲也撲不滅……哦,對了,那位姑娘就是跟著這小子進來的!”
他手往旁邊一指,驚愕地發現空無一人。
我早已趁亂溜出了判官府,火勢已退,整座府邸都冒著熏黑的輕煙。我在陶皖可能去的長街遊**半天也尋不到她的影子,知道自己闖了禍,想必早就逃之夭夭了吧。
回到奈河,心灰意懶的我借酒澆愁,拉著孟婆好一頓哭訴,至酩酊,腦袋昏沉,我直接倒在橋頭睡去。
於是很應景地做了個夢。
夢裏有一座堂皇的宮殿,盡頭的正中是一把置於雲端的盤龍椅。
我如身臨其境,見三個娃娃躍上盤龍椅。
“嘖,這位置除了高點也沒啥稀奇,還沒我那榻躺著舒服。”其中一個孩子道。
他拍了拍椅子,對旁邊個子高的孩子道:“大哥,不然你也坐上來感受一番?”
被叫大哥的孩子推辭說:“這有損禮法,我勸你還是趕緊下來。”
“禮法都是凡人用來約束自己的東西,我們是神仙,神仙還講什麽禮法?”
一聽此話,大哥開始授起了禮法課,我聽得都昏昏欲睡。
個頭最小的孩子聽完說:“二哥,如若被父君知道了,可是要罰的。”
“羿兒,大哥用他那一套大道理教訓我也就算了,怎麽你也跟著起哄,到底哪頭的?”
被叫羿兒的孩子微微垂了眸,麵有難色,他期期艾艾道:“二、二哥,我、我是站在你這一邊的,可是我也不想看你被父君教訓,再、再重蹈覆轍。”
話未落,他二哥凝眉道:“稍稍話說重了些你就畏畏縮縮的,將來怎挑大梁!”
大哥道:“你三弟可不比你差。”
“反正我是不稀罕這個位置,完全就是個燙手的山芋,還不如我每天看的朝霞有意思,我跟你們說啊,那朝霞……”
大哥哭笑不得:“胸無點墨,又無大誌。”
羿兒正笑著,驀地臉色頓變:“二哥快下來!快下來!父君來了!!”
到最後,我腦中還回**著那孩子急杵搗心的聲音,卻在惶恐中,倉促醒來。
醒來時,孟婆仍在旁邊無休止地熬著湯,樂此不疲。
我仿佛醉了三生,夢醒又忘了個幹淨,都是些模模糊糊,無法拚湊的碎片……
想記得,卻頭痛欲裂,我隨手拿過半壇酒,心中五味雜陳,我望向正往湯中拋撒骨灰的孟婆,指著酒壇子問她,你送我的這壇酒是何出處?可有個名字?
實則,我並非想知道這個,隻是找些話,使自己能清醒些。
孟婆卻耐心道:“這酒是人間一位名師所釀,名為‘解憂’。”
我舉起酒壇端量道:“人間竟有如此佳釀。”地府的酒都是血釀的,且不說能使我醉與不醉,單就喝上半口都能吐好幾回。
孟婆見我抱著酒壇子發愣,拿勺子敲了兩下鍋沿:“想什麽呐,喝蒙了?”
我望了望天:“你知道……當世的天帝是誰嗎?”
她說:“還能是誰?自然是薑夋的三子,薑羿。”
薑氏重振,統一天界,子承父業,千百年來眾所周知的事,我以往聽著無關痛癢,如今再聽到他們的名字,不自覺牙關緊咬。
孟婆問我,你不知道麽?
“我知道。”
我轉過腦袋,盯著身後的橋,若有所思:“過了橋,就能碰到三生石了吧?”
“怎麽,你想效仿鬼君?”孟婆的聲音變得略微幹癟。
這念頭我動過,不過畫裏真真。
孟婆盛了一碗湯晾在一旁:“老實待著吧,我絕不會再放第二個人過去。”
我想以鬼君的能耐,她那日定是吃了不少虧。
我道:“你我莫逆之交,我自不會做令你為難之事。”
七月十五日,冥府開禁,鬼魂過年。
無鬼渡河,每年難得一次的清淨。
無蹤多日的陶皖在此時提著兩壇酒找上我,她的臉上愈發沒有血色,像是要即將枯萎,卻仍掛著笑臉。
當她瞥見我船頭的一壇“解憂”,嘴角不自在地收了一收:“原來,你已經有一壇了啊。”
我不解她為何還有這飲酒的心思,崔玨要捉拿她的通牒已遍布冥府,不少人見證過她與我待在一處,並且在此之前崔玨命人多次傳喚我,質問我與她的關係,甚至派人暗中觀察我的一舉一動,就連黑白無常也不嫌事兒大的摻和進來……
而這丫頭如此明目張膽地來找我豈不是自投羅網……
“既然走了,還回來幹什麽?”我道。
她舉步上前,湊近我,笑問我是不是生氣了。
我笑而不答,大丈夫能屈能伸,犯得著跟小丫頭片子慪氣?我隻是擔心她在燒了崔玨心愛的那些藏書之後是否又幹了什麽出格的事。
可這人太過隨心所欲,我所擔心的事恐在所難免……
“這是人間的酒,你今日沒出冥府,從何處得來的?”
她繞過我跑向船頭,抱起酒壇子嗅了一嗅,我無可奈何地看著她,把這酒的出處和名字一並相告。
話落,她手中的酒壇子滑進了河裏。
“你這是幹什麽?”佳釀被如此糟蹋,我有些痛心疾首。
她跳下船,提上她自個兒帶的兩小壇酒,扔向我說:“何謂解憂?知道老娘這酒叫什麽嗎?叫‘無憂’!”
我揭開封布,醇馥幽鬱,淺嚐片刻,由衷道:“果然你這‘無憂’更勝一籌。”雖然味道有些奇怪,但也不好明說。
她笑說:“真的嗎?這可是我親手釀的,怕你這地府的鬼喝不慣人間的酒,我還特意為你參了血。”
“噗!!”我驚得霎時將入口的酒嗆了出來。
我說怎麽有股子腥味兒。
“不好喝嗎?”她問。
我搖了搖頭,硬擠出一個笑:“不是,隻是……我並非是個嗜血的鬼怪。”
她用手指繞著發絲,忍俊不禁道:“原來你口味這麽清淡呐。”
她的眼睛藏不住快溢滿的感情,擾我心神。我欲抬袖擦擦嘴角的酒漬,想借此掩藏幾分情意,萬沒料到她會走近我,踮腳,抬頭舔舐我的唇角,蜻蜓點水般,一掠而過。
而她竟泰然自若地與我道:“可我覺得還不錯。”
三月春風撲麵而來,恕我實難招架,但轉念一想這陰陽兩道,又黯黯斂起了笑意。
我說:“趁他們未找到你之前,快走吧,待你像常人般經曆生老病死,無常爺,會帶你來見我的……”
“到那時候,我在冥府隻與你相伴五十年,渡河去喝孟婆湯,再經曆生死,之後便會全然不記得與你朝夕……這便是你所希望的?”她的眼眶裹了一層霧。
我能如何?
作為一個擺渡人僅能做的,就是渡魂。我不願渡她去見孟婆,但若渡去對岸,讓她嚐受魂魄被千刀萬剮的痛苦,我更是不願。
當初我沒有勸誡鬼君,是我能掂量他的能耐,知道他皮糙耐磨,可以保證魂魄不滅。
但阿皖,我不會在她身上賭。
我隻好冰冷道:“這就是我所希望的。”
不知暗中有多少崔玨的耳目在蠢蠢欲動,明哲保身才是唯一出路。
見她黯然的瞳孔一縮,我咽著唾沫繼續道:“我,無名無姓無牽無掛,何需要你記得我,我也不想記得任何人,況且你什麽都不說,我對你又並非知根知底,誰知你來冥府是何目的?趁崔大人還未抓住你,我奉勸你打哪兒來回哪兒去,別一天到晚闖禍還拖我下水……啊!”
膝蓋猛然傳來一陣疼痛,待我未作反應,一記悶拳又砸向我的胸口……我的閻王爺……她怕是在用命揍我……
“你真……過分。”
這是她在離開前最後說的一句話,待她走了許久,我才直起身子,幽幽吐出一縷薄氣。
翌日,鬼夫人故。
冥府上下嘩然。
據傳是一隻長耳紅眼的妖魔吃了鬼夫人的肉身,散了她的陰魂。
崔判官認定此事與那燒書案是一人所為,茲事體大,當日便書信一封上交閻王殿。
閻王們所見條條罪狀大為震怒,即刻命崔玨、陸判二位判官帶兵捉拿。陰兵搜遍整個冥府,像洶湧的洪水無孔不入。
他們如此大動幹戈,可那“犯人”就在民房的屋瓦上大搖大擺地撒紙錢。
審判之日。
我站在角落,同那些好奇“犯人”模樣的鬼怪們一樣,朝審案大堂內張望。
我曾懷疑過,阿皖是否與我有關聯,但當我看到大堂內那抹被五花大綁、血色淋漓的白影時,斷了想法……
如我所想,凶手是她。
她所來目的,是為了鬼夫人,為了私仇……
鬼夫人薑靈,地府之名程枂。
天帝季妹,雖為鬼魅,可在冥府無人敢去招惹,我與她有過一麵之緣……
真,一言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