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鬼君夫人

他的話餘音嫋嫋。

一切歸於平靜,船身靠岸。

等到這斷路的霧瘴一散,一個滿臉淚痕的女夜叉突然衝了過來,她抓住我的領口,青灰的鬼臉猙獰可怖,她齜著獠牙,對我吼道:“是你!是你將他渡過河的?!你牌子上寫的什麽?全當放屁嗎!”

恍然驚覺,我做了冤大頭。

她露出她的鬼身,已然怒不可遏,但她不問緣由地就將氣撒在我的頭上,豈不太無道理,我皺緊眉頭拉開她的手,沉聲道:“我隻是個船夫,就算我不渡他,以他這能耐,遊也要遊過去。”

她死死瞪著我,又望望河麵,癱軟於地。

此刻她已恢複人身,淚眼婆娑,模樣倒挺標致。

“為什麽……你都已經忘了,你都與我拜堂成親了,你對著忘川,對著酆都大帝立下的誓言……你說反悔就反悔!丟下我一個人去投胎,真是無情無義!”

“薑姑娘,公子他已經全都想起來了,你就不要再自欺欺人了,隨他去吧。”她一怔,轉過頭去,一個獨眼的小童子立得很是乖巧。

那小童子出現得悄無聲息,沒準早已在後頭觀了一場好戲。

“哈哈哈……自欺欺人?我求天帝將我變成這副鬼樣子,與他一起受這陰牢之苦,終日伴他左右,都換不來他一點動容,難道我做得還不夠嗎?”

天帝?我瞳孔一縮,手有些顫抖。

小童子抿了抿嘴,歎道:“若不是因為你從中作梗,公子與他的夫人怎會被打入這陰曹地府,抹去記憶,形同陌路,可就算如此,你卻仍不收手,將夫人推入忘川河中,還謊稱自己就是公子的夢中人,你威脅我,讓我不要將這一切都說出去,我每日看著公子備受煎熬,卻還要欺瞞於他,心中愧疚不已……”

她驀然厲聲大笑,笑得前仰後合:“哈哈哈哈,愧疚?威脅你又如何?你若真的愧疚,就算是魂飛魄散你也該告訴他啊!”

小童子挺直脊背,上前一步道:“不錯,我就算是魂飛魄散也不該成全你!”

忽然飛來的魂鎖纏住了小童子的手臂,黑白無常憑空出現,立於身後,像兩座陰霧繚繞的大山,我下意識地退了幾步,籌劃著如何遠離這是非。

那女子道:“你竟然……”

小童子愴然道:“一切都是我,我背著公子蹚過奈河水,替公子喝下了孟婆湯,掩護他穿過奈河橋,讓他想起了一切,讓他舍棄你,留你一個人在這陰曹地府裏生活,嗬嗬,你可還記得你當初對天帝說的話嗎?”

女子淚流滿麵地望著他,麵如死灰。

小童子繼續道:“你說:無論天君要罰他多少年,你薑靈便隨他多少年……可惜,公子已經投胎轉世,這一萬年的光陰才過去了一千年,剩下的九千年你就替他慢慢熬吧!”

被無常帶走之前,他還不忘告訴她:“我喝了孟婆湯,也快忘記一切了,不會,再有人記得你。”

我的心驀地抽痛一陣,轉念想那畢竟是這些神仙們的恩怨,離我太過遙遠,我隻是一介船夫,置身事外的擺渡人。

酆都燈火通明,軟紅十丈。

隨處可見巡邏的陰差。

我尋著一處露天的麵攤兒坐下,小二為我盛了一碗麵,這麵碗騰著氣兒,血乎乎的一片,我蹙了蹙眉,拿著筷子攪了兩下,從這血湯裏,乍然翻出了兩顆眼珠。

我騰的一下站起來:“小二!這是啥?”

正招呼客人的小二急急忙忙跑過來,看著我碗裏兩顆圓滾滾的東西,鬆了口氣兒道:“這位客觀莫不是第一次來地府?竟也能被兩顆眼珠嚇著,還是嫌放得太少,想再多放幾顆?”

埋頭吃麵的食客都盯著我,我有些掛不住,扣上鬥笠,擱下錢便走了。

這麽多年,仍不習慣這地府的生活,想來與他們如此格格不入,倒也是悲哀。

“你們聽說了嗎?酆都的鬼君拒喝孟婆湯,衝進奈河橋,碰了三生石,這記憶一下子回來,瘋了般地說要轉世投胎,再修成正果找那天帝賠命!”

“唉,真是造化弄人啊,想來那鬼君為君心善,待我們都極好,若不是突然想起那些過往,或許也不會走得這般匆忙。”

“這說起來,不止是鬼君,當年天界那樁事,罰了不少神仙,鬧得眾神是分崩離析,沒準我們身邊就有個被罰的神仙呢。”

“哪兒那麽容易遇到啊,被罰事小,最慘的,連陰曹地府都來不了,直接綁在誅神柱上,一道天雷給劈了。”

鬼君投胎一事,不到半日傳遍了整個酆都,都是無事愛湊熱鬧的主。

他來找我的時候,我原本就覺著此人不凡,卻沒想他竟是酆都的鬼君,玉衡。

想到能有幸在最後見到鬼君的尊容,我也算功德圓滿。

我在路上四處打聽崔判官的家宅,有些知情的鬼透露說崔判官日理萬機,常年不在家中,院子裏的荒草都長了一尺來高了也不見得人打理。

最終才得知,崔判官已長居在判官府,紮堆在公務中,兢兢業業,很難騰出空來。

我霎時對酆都這為官的風氣感到無比寬慰,更增加了要升遷的決心。

正當我躊躇滿誌,懷著一腔熱血,踱步在這闌珊街頭之際,一團白色的身影揉進了我的眼裏。

我嘴角浮出一絲笑意。

陶皖提著一盞花燈迎麵走來,我正要過去打聲招呼,她身後一小鬼童拿著串糖葫蘆,一副奶媽子嘴樣十分著緊的攆上她。

“那位小姐姐!那位紅眼睛的小姐姐,留步啊。”

陶皖聞聲回頭,小鬼童將糖葫蘆塞給她,一張青紫的小臉竟也浮上兩朵紅暈,送她手上後,捂著臉,扭捏著身子跑走了。

我站在原地不動,隻覺得這心頭開得正豔的桃花,瞬間被折了枝。

“喲,小慫包,你也來酆都啦?”她吮著糖葫蘆,一雙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我。

我嘴角一抽:“嗬,我本就是個死人,我來酆都沒什麽好奇怪的,倒是你一個大活人,來這百鬼密集的地方做什麽?”

她幹笑了兩聲道:“我聽說酆都很熱鬧,所以過來瞧瞧。”

“熱鬧?到處都是鬼,你不怕麽?”

“怕?本姑娘天不怕地不怕,還怕區區幾隻鬼……”

陶皖把一大顆糖葫蘆含在口中,咀嚼半晌,臉色微變。

吐出來一看,這糖葫蘆分明是由眼珠子穿成的,這糖衣,還是人血。

她一張小臉驚得煞白,立馬丟掉手中的糖葫蘆,蹲在牆角幹嘔。

我忍住想笑的衝動,上前拍著她的背道:“你膽子倒挺大,鬼的東西也敢收。”

“我,我哪知道啊,我當他是好心,沒想那麽多。”

我繼續打趣道:“不是都說你們訛獸愛吃人,還怕這小小的眼珠?”

“胡說!我們才不吃人,我們隻吃山裏的野果。”

我應該適可而止了,再逗她該急了。

我拉過她的手,異常冰涼,我想可能是我陰氣太重感受不到她的溫度吧。這卻讓我有那麽一刻的清醒,我們是陰陽兩隔的。

她瞥了眼被我拉著的手,微紅了臉道:“你……你不在奈河好好做你的船夫,跑來酆都幹嗎?”

我說:“我是來找崔判官升遷的,運氣好可能就留在酆都了。”

我明顯感覺到她的身子在輕微顫抖,眼中的複雜晦澀難懂。

難得來一次酆都,我拉著她四處轉悠,一路走下,陶皖倒還真不怕那些遊**的百鬼,反而會被鬼食嚇得失色,單從這點上,我與她也就半斤八兩,但我見得慣了,多少會比她鎮定一些。

她跟著我來到判官府,我們在府外待了很久不得崔判官召見。

她陪著我一直坐在官府門前堆砌的石階上,問我為何執著於在地府升官,而不想著去投胎。

我道:“在地府當差的鬼,沒有十位閻王爺批下的文書是不能投胎轉世的,按照常理,我早過了這個時候,他們可能是把我忘了,一直不給批,我奈他們如何。”

我看到陶皖變得慘白的臉色,看她強顏歡笑地對我說:“哪裏是忘了啊……”

我道:“怎麽?”

她搖搖頭,神情有些恍惚:“沒怎麽。”遂將臉轉向我,“我想,若你能早日轉世投胎,我立馬還了陽,去人間找你,等你長大,陪著你,陪你到老,到死……”

此話聽著莫名其妙,可攪得我心亂如麻。

人界此時已近黃昏,崔判官終是想起我,命一位帶刀的陰差喚我入府。

我整衣斂容,陶皖隨我踏進門檻,我睨眼見她,嘴角上挑,卻隻曇花一現,我當是燭火晃了眼,並未放在心上。

放眼望去,判官府架幾案數不勝數,案上書冊浩如煙海,包羅萬象,閉上門的一刻,便像踏入另一番天地。

我走到半路,身後寂靜無聲,回頭一瞧,陶皖已取了油燈,埋首書冊。

我上前,趁她不備,將書奪來道:“未經允許,怎可隨意動他人的東西。”再看書名《任氏傳》,我眉梢一挑,看起來像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竟也對這人狐風月情有獨鍾。

我歎氣,搖頭,將書放回架幾案,她又迅速奪回此書抱在懷中,一臉懇切道:“都說崔判官休休有容,他定不會計較我看他一本兩本的閑書,這書我看得盡興,丟不了手,能不能容我留下?”

言語中帶著祈求,卻目光炯炯,分明就是料定我不會強製幹涉,於是我隻好叮囑她,看書可以,但此外的其他東西皆不可再碰。

她說:“我保證在這裏乖乖等你,絕對不亂碰任何東西。”怕我不信,忘不了舉手起誓,“絕不給你添任何麻煩!”

我一笑:“倒不怕你給我添麻煩,我是怕你自己給自己惹上一堆麻煩,不好收拾。”

她微怔,以書掩笑,往我胸口推搡一把:“說話還是這麽個腔調……”

我木訥地看著她澄澈的雙眼,幾乎要被定住。

對她再三囑咐後,我隨著領路的陰差到了崔判官辦公之處,屏風後麵,一摞一摞的書堆中突然探出半顆腦袋,戴著一頂端正的烏紗帽,想必……就是崔判官,崔玨無疑。

陰差退下,他伸出一隻手招我上前,推開了擋在胸前的書,露出半截身子,一身妥帖的官服,執筆入神。

他打量了我一陣,笑道:“哦,我記得你,你就是那個,那個,船夫對吧。”

我點頭。

“找本官何事啊?”

我說:“我在奈河當差也有一千多年了,孟婆說按工齡理應升遷了,所以想來酆都謀個一官半職,還望判官大人替我寫封舉薦信,交給閻王爺們。”

崔玨的筆掉在紙間,順著桌子滾落到地上。

“船夫啊船夫,你的俸祿不少,差事也清閑,官雖小,但能遠離很多是非,單單渡個魂罷了,卻還不滿足……”

我道:“並非是我貪得無厭啊大人,我做船夫的日子實在太長,何況我來酆都也不求高官厚祿,就算隻做個看門的守衛,我也心滿意足了……”

崔玨拾起地上的筆,神色莫測道:“本官可以為你寫這一封信,船夫一職本官也可以再派他人,不過——本官總該知道你姓甚名誰,才好將信交給閻王們定奪,不可能草草寫個‘船夫’二字,他人又怎知船夫是何許人也?”

我緊緊抓著鬥笠的邊緣,他這話說得在理,若換別人說我倒真會打退堂鼓,可他是誰?他是崔判官,當年授我差事的人,會不知我的出處?我姓甚名誰?

我盯著他,歎道:“生死簿上,理應有我的名字。”

他輕笑道:“生死簿上那麽多名字,本官怎知哪一個是你的?”

“判官大人。”我上前,“當初是你把船槳交給我的,說幹得好,我便有機會離開奈河,難道判官大人領我當差,卻不知我是誰?”

他似乎不願再與我周旋,揮手道:“本官領你當差,自然是閻王們的意思,他們或許認識你,你大可問他們去,本官隻負責送你,其他一概不知。不過,還是那句話,不說名字,本官是不會為你寫信的。”

我尋思著,我若知道自己的名字他恐也不會寫吧,看來這事得黃……

但我並不氣餒,昂首正色道:“那判官大人,我能否再問問,我那個投胎的文書,什麽時候能批下來?”

他潑墨的筆再一次掉在地上。

“你,你這人……”他指著我,本已氣結,卻話鋒一轉,漫不經心道,“一萬年以後吧。”隨即彎下腰,找筆。

我渾身一震,不禁悚然:“判官大人同我說笑吧?”

五十年一次輪回,這一萬年是要留我在地府潰爛發黴?

崔玨抬筆蘸墨,繼續埋首書文:“本官可不會同他人說笑,但本官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安安分分做你的船夫,自有重見天日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