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鬼僧 第十一章 與佛無緣

五百年前我鎮住了一條蛇妖。

人妖俗情口口相傳。

於是我被世人罵得狗血淋頭。

然撰者筆下的我卻渡劫成佛。

事實上。

佛曰:汝不念慈悲,不能成佛。

不入天,便入地。

五百年前醒悟過一次,原來妖是有情的。

但我是血肉之軀,奈何比不過妖?我不犯戒,斬妖除魔,普度眾生,到頭來竟成了孤魂野鬼……

船夫說我與佛無緣,不如投個好胎,來世還了俗。

我隻恨沒那勇氣紮進奈河,簡直辱了我的佛心。

抵橋頭。

孟婆給我盛了滿滿一碗湯,生怕我喝不夠。

我抖著一雙手,這色澤惡心得難以下咽。

佛祖啊,你對我也太不夠慈悲了吧!

“咚——咚——”

碗沿停駐在唇邊,沉古的鍾聲悠悠傳來。我想起了昔日寺中光景和師父的諄諄教誨。

我一心向佛,佛竟不度我……不禁落下一把心酸淚來。

終究,咽不下那碗湯。

船夫說:“待你想好,再來找我。”

我目送船夫的身影沒在水霧中,轉頭便循著鍾聲的方向去了。

雨打芭蕉後,冷霧籠繞在寺門外。

獨一位小僧在門前掃葉。

他看不見我,我入不了佛門。

隻得佇於幽靜小道,聞風拂衣,雙手合十,為自己誦念往生譜佛。

林鳥驚飛,一身著布衣,頭戴若離,背著長筒,手持長劍的遊俠路經此地,回頭莫名將我一望,我心一驚,竟看得見麽?

他摘下叼在嘴裏的狗尾草,陰陽怪氣道:“你這和尚倒也奇怪,在佛門外念什麽經,打什麽坐?”

俗話說出家人不打誑語,而我不得已為之,隻道:“心中有佛,何患無佛?”

他嗤笑道:“禿驢而已,整日將佛掛在嘴邊,不還是個凡夫俗子。”

我慍怒:“你在佛門之下,怎可如此出言不遜!”話落,發覺已失了態,不該與活人深談。

好在他不惹是生非,扭頭去了寺門。

我遠觀之。

小僧見客而來以佛禮待之,他亦仿效小僧,行合十之禮。

嗬,辱沒僧人,卻作虔誠拜佛,怪哉,怪哉……

我撚著佛珠,手持金箔一路誦經,我為行屍孤鬼,經文佛咒已對我毫無用處,可我修了一輩子佛緣,豈是說斷就斷的。

好在閻王們憐憫我,賜了座凡塵“鬼寺”留個念想。還提了個所為“雅名”——往生寺。

老人常語:人活著的時候得有個信仰。

謬矣,難不成死後這心神就沒了寄托麽?

然還是有鬼魅偶爾會到我寺裏祭拜,雖虛妄矣,心卻寧,我還能收些香火錢。

黑無常範無救常勸我趕緊跳出這佛祖的五指山,我應答:“癡迷不悟。”不過是當作鬼生必修路。

我並非遇事都能坦然應對,就數那日俠士所言,硌硬了我好幾日,擾得我木魚都敲出了幾個花樣。

更百思不解的是,為何他一介凡夫能毫不費力地看到我,還能如常人般交談。

我多方收集了各類奇聞異誌,查閱多本無名怪談,當中提及的,“世有奇人,瞳為陰陽……”才恍然大悟。

可見他也並非常人,不知有如此特異,是福是禍。

自古妖魔鬼怪是一家。

生前我唾棄他們。

死後被他們唾棄。

大多不能理解事到如今我怎還心心念念佛家事。

道理很簡單。

我是個和尚。

道行極深,本該揚名立萬,怎料一失足成千古恨……

為多習得佛法,我常遊走於人間大小廟宇,雖寺中有佛光庇佑,我這等陰邪之物近不得半寸,但在佛門之外,以我耳力,仍能聞得他們晨誦之語。

為能與僧人交談,我會披著我縫補多處的舊皮,裝作一外來僧人四處請教,結識不少誌同道合的朋友,奈何與他們陰陽兩隔,隻得匆匆拜別。

我手執鏽蝕的錫杖,身披破敗的袈裟,跋涉山水,尋到一處黑山老林,山林中有一座荒寺,殘破不堪。

和尚走四方,隻要有佛像之處都會象征性地去拜一拜,沒承想,當我靠近這寺門,一股渾濁的陰氣撲麵而來。

這陰氣十分混雜,有鬼有妖,最重的還是狐騷之氣。

可想而知是個群魔亂舞的地方,佛光都不管用了……

我推開門,沉積數年的灰重重落下,這青天白日,寺中空空,可能都關在屋中修煉吧。

也罷,我與他們井水不犯河水,拜完佛就走人。

“法師,你為何在此?”

我合十閉目,身旁一女音幽幽傳來。

這聲音我熟,常來我往生寺燒香的妖狐,名青嫿,道行約莫就五百年,不足為懼的小妖爾。

我站起來,拍拍灰道:“見到有廟,忍不住想來拜上一拜。”

她以袖掩笑:“法師已成陰間鬼,還一心向佛,上蒼必定垂憐。”

我幹笑兩聲,沒有說話。

片刻,她又催促我:“法師拜完了佛還是趕緊離開吧,我與姐妹們都準備搬離此處,近日可實在不太平。”

我嘴角微抽,這些妖魔可曾想過是誰讓這好好的寺院不太平的……

轉念一想,是誰又惹得他們不太平……

青嫿愁著臉與我講了緣由,說這山下一戶村子時常鬧鬼,村民便眾籌請來了一位法力高強的道士驅邪,道士憑著一把降魔傘,斬妖除魔,從未失手,這不多久,就會尋上山了。

“我們本本分分找個破廟安生,從未下山找村民麻煩,那臭道士非要趕盡殺絕!”青嫿絞著手帕,義憤填膺道。

照這麽說的話,那我豈不是……也該避一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