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舟子 第一章 說客

我是個船夫,也是個說客。

與陽間的船夫不同,他們渡人,我是渡魂。

我忘記從何開始,似乎有過黃粱一夢,無人可訴,夢便擱置,自己也忘了。

每當這孤魂隨著無常把那黃泉路一過,他們都會上我的船渡奈河。

我的船是被埋入深土上百年的死木所造,有異香,能安魂,坐著穩當。

奈河很寬又延伸無盡,而我負責兩條路,河對岸與奈河橋。這兩條路皆可讓魂魄投胎轉世,唯一不同的是奈河橋是讓你忘記前塵的路,而河對岸是讓你記住前塵的路。

許多陰差覺著船夫是個閑差,單單渡個魂就能拿取不等量的厚祿,有違公正。

話酸,一笑置之。

船夫獨我一人,無人感同身受。

厚祿又如何,永錮於此,鬼魂們趕著投胎,我騰不出自己的時間,還整日要麵對著那些死狀千奇的鬼魂傾聽他們的故事。

不止如此,我還得用那三寸不爛之舌遊說他們放下前塵,咽下孟婆那熬得起膿泡的湯。

何來輕鬆之說。

某日,我將被人謀害投毒而死的一家人渡到奈河,個個臉色青黑。

在我唇槍舌劍之下他們才肯放下執念隨我來見孟婆。

除了那倆不苟言笑的黑白無常,我見著最多的就是孟婆。

她為鬼怪異,也並非有民間說得那般蒼老,隻是言談舉止間過於老氣橫秋自然沒有那股朝氣。

但這話又說回來,陰間哪一隻鬼是有朝氣的。

每當我看見那些掙紮的鬼魂被孟婆捏著下頜強製灌湯時,我都會脊背發涼,從而萌生一種可怕的想法,於是那日我終於忍不住問她:“我死的時候是否也被你這般灌過湯?”

孟婆瞥了我一眼,仿佛聽到了一個笑話。

“飲下此湯,必定要投胎轉世,若是你喝了,還在這地府當差作甚?”

我將那沾染霧氣的鬥笠摘下,甚覺在理。

船夫擱陽間倒還真是個閑差,常給遊**的妖魔鬼怪留下頹靡的印象。

船夫的日子本就無趣。

時間長,消磨耐性。

一開始我很樂於聽鬼魂講破事,過了一千年的光陰之後,我耳朵已出了繭子,脾氣自然就上來了。

實在無法控製,甚至用尖酸的話堵上他們滔滔不絕的嘴。

氣氛沉寂下來,又嫌時間太過漫長。

我記得不久前渡過一位名嫿禕的林家女兒,豆蔻年華季,死於癆病,臉白如紙,可惜了水靈模樣。

起初,和其他鬼魂一樣孜孜不倦的講述著生前的一切,生怕有半句遺漏,怕再不會有人記得她是誰……

我劃著槳,聽她談及家中事,溫情愜意,感慨萬千。

當船快接近河中,我接著這千百年不變的流程,又重述一遍我早已問得厭倦的問題:“你想忘記前塵嗎?”

嫿禕睜著一雙漆黑的眼睛,怔道:“為何要忘記?那麽美好的記憶,忘了豈不可惜。”

我渡了那麽多的魂,問過數遍同樣的問題,如此答案,實屬常見。

可我不僅是船夫,也是一名說客。

就算她不願,我也會爭取進行一番勸說:“忘了,還可以重新開始,流連前塵,反而是一種痛苦。”

“我還未報答爹娘,就如此不孝地走了,若我能記得,來世還可再報。”

我說:“你在輪回中徘徊五十年,等你轉世,恐也來不及了。”

她沉默了。

不多久,她抬起頭,突然問我:“你沒有渡輪回,定還記得前世吧,那你痛苦嗎?”

我隻覺渾身一顫,好似五髒六腑都跳動了一下,從未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我一直認為,從我第一次觸碰到船槳起,那便是我的記憶……

我黯然道:“我不記得。”

“你也會不記得,難道也從未想過?總不能這麽糊裏糊塗在地府生活吧,就連那些孤魂野鬼都有自己的記憶……”

我打斷她:“陰差的事何須輪到你操心了?”

她埋下頭,緘口不言。

之後我躺在自己的小船上,夜不能寐。

嫿禕的話無疑是夢中驚語。

我是從何而來?又該從何而去?

從何而來我無法再追究,可從何而去我還是得斟酌一番,心涼的是,我自認有大才,卻未得到重用。

我將這想法與孟婆做了一番交流,孟婆聽罷雙目沉痛地望著我,回道:“失心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