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連環1:多米諾骨牌 第一章 殺人者

省城濱海市。

午夜之前。

盤龍區啟發律師事務所的老板張啟發,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成為別人眼中不折不扣的殺人犯。此刻,他站在十六樓的窗口前,一臉的疲憊和絕望。他的背後站著兩個人,一個叫李銘,一個叫李亮,這兄弟倆,都是大誌警用器械製造有限公司的副總,而他則兼任該公司的法律顧問。他知道,自己這次怕是活不成了,十六樓下冷硬的水泥地麵,很可能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他年富力強,事業有成,老婆漂亮,孩子懂事,難道一切就此了結?不!他不甘心!再次握緊了拳頭。可是,這掙紮的念頭隻堅持了幾秒鍾,就又頹然崩塌。怎麽就到了這個地步呢?事情還得從幾天前說起。

那天是2014年2月14日,星期五。情人節。

午後的濱海市飄起了大雪,這真是個浪漫的好日子。

可惜有人得在今晚去殺個人。

誰要殺人?殺誰?一切都得從張啟發說起。

張啟發有個習慣,隻要沒事,每個周末都會去洗浴中心的大池子裏泡個澡,來緩解職業帶來的壓力。

律師麵兒上是個高大上的職業,可私底下的壓力也不小。這一行,積累名聲不易,翻船卻很簡單。尤其是那種社會影響力大的案子,簡直就是雙刃劍,成了,代理律師馬上就聲名鵲起;敗了,再接案子難度就大了。張啟發幹這行十幾年,可謂是苦心算計,步步謹慎,積累起一些名氣,現在總算開了自己的事務所,壓力自然就更大了。

今天這雪下得很突然,他穿得有點單薄,跟同事喝了不少酒,感覺寒意稍去。晚上九點,他像往常一樣,來到位於盤龍區的金滿堂洗浴中心。這裏離他的公司不遠。想著大池子裏熱氣騰騰的霧氣,他有點迫不及待,大踏步走進洗浴中心的普通間。這是他多年來養成的習慣,普通間裏人多,嘈雜,他就喜歡坐在大池子一角,安靜地享受這份熱鬧。要是換到人少的地方,他反而就沒有那種放鬆的感覺了。

抽煙有煙友,洗澡有澡友。

張啟發來到儲物間,迎麵就碰上個澡友。

趙楚,三十四歲,在濱海市局檔案管理處工作,是個沒有編製的外聘人員。

“才來啊,張律師。”趙楚見張啟發進來,熱情地打了個招呼。

“你這是泡完了?”張啟發一邊說,一邊用電子卡打開八號儲物櫃。

“嗯,泡完了,回去接著泡茶!”趙楚說著,走到張啟發身邊,打開了相鄰的九號櫃子取衣物。

張啟發打了個哈哈,收拾好東西迫不及待往裏走,那沉甸甸的步伐給旁人以踏實的感覺。

“好好泡泡。”趙楚笑著說完,望著張啟發的背影,神情一下子沉靜了下來。

那麽多漫長的日夜,他一直耐心等待,像一匹蟄伏的狼。

直到一周前金盾保安公司門口那起自殺事件發生,他知道,最好的機會來了。

很早以前,他就對張啟發做了全麵了解,得知對方每個周末都來金滿堂洗浴中心泡澡後,他也養成了泡澡的習慣。但他對自己的行為刻意做了調整,不是每周都來,來的時間也不一定都是周末。他有個完美的計劃,這執行計劃的起始地,被他設定在金滿堂洗浴中心。

那是個什麽計劃?動機又是什麽?

此時的張啟發坐在大池子裏,往臉上使勁掬了一捧水,隨後長長地歎了口氣。最近,他的心情可不大好。

一周前,在濱海市金海路中段,金盾保安公司旁邊的小樹林裏發了樁命案,上吊死了個女人。死者叫張素娟,是張啟發的二姐。警方調查後得出結論,張素娟是自殺。那天本是個好日子,張素娟從精神病院康複出院。可張家的人誰也沒想到,一家人連頓飯都沒吃,張素娟就跑到金盾保安公司附近樹林上吊自殺了。

說起張素娟,認識她的人看法都差不多——張家的恥辱。對外人來說,這個印象怎麽來的呢?十幾年前的張素娟,長得俊,卻自甘墮落去賣**,後來還沾染上了毒品。張啟發當年即將從政法院校畢業,對姐姐的事也幫不上忙,隻能幹著急。張素娟大姐叫張素娥,倒時常給她些零花錢,也給她找過工作,但都沒用,毒戒不了。張家父母對此早已心灰意冷。他們尤其擔心張素娟吸毒,會影響小兒子畢業後的前途。畢竟張啟發政法院校畢業,若是再考個專業對口的公務員,那就是檢察院的人了。要是兒子成了公家人,勢必會受到張素娟吸毒的影響。為此,張家父母就對外宣稱和張素娟斷絕了關係來往,由她自生自滅去吧。後來,張素娟被關進省第一戒毒所,聽說又在戒毒所裏捅了人,再後來瘋了,在精神病院一待就是十年。

想起這些,張啟發長長地歎了口氣。其中諸多細節,他不願多想,更不願在外人麵前談起,隻能生生藏在心裏,任其結成疙瘩。他也說不清到底是誰的錯,也許這就是二姐的命吧。

儲物間裏人來人往。趙楚麻利地穿完衣服,然後取出洗浴中心贈送的新襪子。他隨手丟掉襪子包裝袋,把襪子自然地墊在手掌前端,蓋住指紋,從容地走到儲物櫃前。“哢嗒”一聲輕響,他按下了另一隻手裏早就準備好的電子開鎖器,打開了張啟發的八號儲物櫃。

櫃子打開了,他迅速從張啟發的夾克裏捏出個一次性打火機。那個打火機上印著七個燙金小字:金滿堂洗浴中心。接著,他從容地把另一個一模一樣的打火機放進了張啟發的衣服口袋,這個打火機上也印著七個字:金滿堂洗浴中心。他事先對這個打火機做了仔細地清理,上麵幹幹淨淨,沒有任何指紋的痕跡。

他吹著口哨,不急不緩地關上儲物櫃,隨手把地上的襪子包裝袋撿起來塞進褲兜,好像在漫不經心地撿垃圾。接著,他把張啟發的打火機塞進褲兜的襪子包裝袋裏。做完這些,他把遮擋指紋的新襪子放進了隨身攜帶的包裏。

客人們各忙各的,誰也沒注意到他的異常。如果此時剛好有人注意他,那麽在觀察者看來,會理所當然地以為這個客人打開的,是自己的櫃子,把落在裏麵的東西取了出來。

他微微抬頭,瞧了瞧屋頂角落裏那個攝像頭。還是黑乎乎的,他滿意地點了點頭。自從幾個月前,有不少客人先後找到洗浴中心領導,說在儲物室新裝的攝像頭,涉嫌侵犯客人隱私,那個攝像頭就再也沒開過了。這麽一來,洗浴中心隻好改貼相關標語:請自行保管財物安全,丟失概不負責。攝像頭被投訴關閉,這省了他好多麻煩,今晚正是絕好的機會。

東西收拾好了,他拿起包出門找到洗手間,在單間裏關好門,接著從包裏拿出兩個沙袋綁腿,利索地在小腿上綁緊,然後出去走了兩步,又彎腰把鞋帶緊了一遍。他個子不矮,但是偏瘦。今晚他特意穿了雙比平時大一號的鞋,綁上綁腿後,就增加了體重,這樣一來,大一碼的鞋印痕跡跟體重才是大致相符的,而自己的鞋印和真實體重就不會暴露了。

做完準備,他走到前台,跟服務生要了個新打火機,打火機上同樣印著“金滿堂洗浴中心”。這沒什麽奇怪,就算客人不索要打火機,前台也會免費贈送,像這種天冷的周末,生意好,一晚上贈送幾十個打火機實屬平常。

外麵的空氣很冷,呼一口卻很是暢快。他點了根煙,深深吸了一口,輕輕地說:開工了。

晚上九點零六分。

他一邊走,一邊拿出個早準備好的舊電話,插上一張不記名卡,打通了金盾保安公司老板金一鳴的電話。

電話剛接通,他就自報家門:“金老板?我,啟發律師事務所,張啟發。”趙楚沉著聲,模仿著張啟發的聲音。作為澡友,他跟張啟發接觸有些日子了,很熟悉對方的聲音,他對自己模仿的聲音比較自信。關鍵是他的通話對象跟張啟發根本不熟,沒理由產生懷疑。

“啊,張大律師?你好!你好!你看,你姐張素娟,她來我的保安公司門口自殺……那可不關我的事。”金一鳴語速很快,像是在掩飾心裏的愧疚,顯然,他對這個來電沒任何思想準備。

“嗯,那已經有定論了,是自殺。有點別的事,找你幫忙。”趙楚控製著音量,盡量減少說話的字數。

“張律師,別開玩笑了。您還用得著我幫忙?我就一保安公司小老板。你姐的事,你別找我麻煩就謝天謝地了!”金一鳴尷尬地笑了笑。

“你小,你家老爺子金局長可不小。”趙楚早了解清楚了,金一鳴的父親金建國是濱海市局副局長。

“哎,別別。張律師,有事您說吧!”

“我過去說。”

“過來?要不明天吧?明天我找你。這大晚上的!還下著雪!”

“明天我有別的安排啊,我這事兒,急。”

金一鳴沉吟了一會兒,說:“那好吧。去哪兒?我給你發定位?”

“就去你保安公司門口,等我。”

那邊金一鳴掛了電話,心裏就琢磨上了:上周那個張素娟來公司鬧,接著在旁邊樹林裏自殺後,見了這個張律師一麵,沒想到,他竟是死者的弟弟!現在聽起來,他的聲音比上周見麵那次沙啞了許多,感冒了吧。

趙楚打完電話立刻關了機。這個舊電話和電話卡,隻能用一次。

接下來他上了輛出租車。下雪天車開得比平時慢。離目的地還有兩個路口時,趙楚提前下了車。下車後他看了看所處的位置,轉身來到路邊,順著最邊上的沿街店鋪快步向前走去。他走到十字路口,然後右拐彎,走出去幾百步,再直直地穿過馬路去到對麵。到了馬路對麵,他還是沿著店鋪走,然後到了路口再右拐彎……他這樣走了兩個大大的“U”形,剛好完美地繞開了路口的監控探頭。

快,一定要快。

他暗暗增加著步伐頻率。那兩個沙袋綁腿少說有十公斤,卻絲毫也沒給他帶來遲滯。

很快,拐過最後一個路口之後,再往西走五百多米,就是東海路金盾保安公司了。不用抬頭,他知道離他右側七八米遠的路口正上方,就有個攝像頭。他走到路邊停下來,從包裏拿出一副新手套戴好,然後看了看表。

晚上十點十分。

他深吸了口氣,又向前疾走了大約五百米。很快,他看到前方不遠處昏黃的路燈下,有個人影正抽著煙來回踱步。人影側後方不遠處,就是金盾保安公司。公司門口邊上,有一片小樹林,上周張啟發的姐姐張素娟,就吊死在那片小樹林裏。這裏臨近郊區,來往車輛不多,雪還在下,偶爾有幾輛電動車從人行道閃過去。他判斷那個人影,十有八九就是他的目標金一鳴。

晚上十點十五分。

他很放鬆地靠近了人影,喊了聲:“金一鳴!”

金一鳴正悶頭抽煙琢磨著,想趁這個機會,把和張啟發的關係好好打理一番,畢竟對方是個律師,萬一以後有什麽麻煩,可能用得上。張素娟在他公司樹林上吊的事,和他金一鳴肯定沒有直接關係。但是,對於張素娟,他確實心有虧欠,說起來,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想起那件事,他長長地歎了口氣,他知道那件事,自己做得確實不地道,哎,可是世上沒有後悔藥啊,要怪隻能怪當時年少無知。

叫聲打斷了金一鳴的思緒。他以為張啟發來了,急忙轉身,同時伸出手去想跟對方握手。

他的手伸了一半,卻見對方是個陌生人。

金一鳴“咦”了一聲,手停在半空。緊接著,他感覺眼前一閃,就被一件硬物抵住了腰眼。

金一鳴愣在原地。憑職業感覺,他能肯定腰上頂著的是一把手槍。這個變故來得太快,令他的腦袋瞬間一片空白。他下意識地側了側頭,想看清身後是什麽人,心裏跟著泛起一陣苦澀,後悔自己出門沒帶從黑市上弄來的那把槍。

可是對方不給他愣神的工夫,抬手就是一拳,狠狠揍在他的太陽穴上。

這一拳是個下馬威,力道雖然不小,火候卻拿捏得很穩,既能把人打蒙,又不至於讓人暈倒。金一鳴瞬間頭暈眼花,鼻涕眼淚就止不住了,“嘩嘩”地流得滿臉都是。

他顧不上擦臉,慌張地叫起來:“誰啊你!”趙楚靠近金一鳴的耳朵,小聲說了一句話。

他的聲音不大,平靜裏卻透著狠辣:“按我說的做,不然……”他手上加勁,手槍狠狠頂進金一鳴的腰眼,“進樹林!”

被槍頂著,金一鳴心裏害怕極了,他舉起雙手,嘴上卻很強硬:“你他媽想幹嗎!旁邊就是我的保安公司!你敢動槍?我還不信了!”

趙楚平靜地說:“咱倆賭一把試試?”

小樹林原本是片簡陋的水泥地,當停車場使。多年前城建統一規劃道路,就把水泥地拆了。這裏路寬,綠化帶的寬度遠遠不及這塊地的寬度,就在餘下靠裏的地方都種上了樹。

賭一把?金一鳴可不傻。萬一對方真開槍呢?這種沒把握的事,犯不上拿命做賭注。現在最重要的,是弄清對方意圖,要真是個劫道的,把身上的錢物交出去就完了,何必為此冒險呢。金一鳴想到這兒,腳底下挪了窩,被對方逼著進了小樹林。

小樹林裏種著好幾種樹,都不算粗,不過卻比較密集。外麵的燈光本就昏黃,加上雪仍在下,使得小樹林裏更加昏暗了。

進了樹林,趙楚命令道:“你幫我打幾個電話,我就放你走,用你的電話!”

金一鳴一聽,深感奇怪,這人拿著槍,打了自己,卻不劫財。情急之下他條件反射地問:“為什麽?為什麽要我打電話?”

他話音未落,臉上又挨了對方一拳。他感覺“嗡”的一聲,頓時眼冒金星,鼻頭跟著一熱,流出了鼻血。

“你娘的!”金一鳴心裏暗暗叫罵起來。他倒不在乎這幾拳,他忌憚的,是腰上的槍口。

他用力吸了口涼氣,嘴裏連連說著“行,行”,同意幫趙楚打電話。

趙楚說:“你現在應該知道了,我不是張啟發。接下來,咱的第一個電話就打給張啟發,叫他現在,馬上過來。就說,有關他姐姐張素娟自殺的事,說你才發現一些古怪。他要是說明天再談,你就說事態緊急,明天來不及了。明白了嗎?”

聽了這些話,金一鳴這才知道上當了,意識到晚上九點零六分接的那個電話,就是眼前這家夥假冒張律師打的,怪不得當時覺得對方聲音有點不對呢。金一鳴連連後悔自己實在太粗心了。

可是,對方為啥要冒充張啟發把我約到這兒來呢?就是為了打這麽個電話?

哎,金一鳴心裏苦海泛起了舟,一時琢磨不透對方的心思。他心想,這家夥剛才那兩拳出手挺狠,還帶著槍,顯然是有備而來,可不能魯莽蠻幹,還是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想到這兒,他點點頭,配合地說:“叫張啟發來這兒?”

“叫他來東海路金盾保安公司再往西五百米,那路邊有個老趙炒雞。”

“可我不知道張啟發電話,我和他僅僅接觸過一次。”金一鳴尷尬地說。趙楚說:“我有。”

晚上十點十八分。

金一鳴一邊磨磨蹭蹭地掏電話一邊想,看來這張素娟是個引子啊,這貨假冒張啟發,把我約過來,然後再讓我引張啟發過來,他到底想幹什麽?

想起張素娟,金一鳴的頭皮猛地麻了一片。他當然記得一周前張素娟自殺的事。恍惚中,他好像看到張素娟就吊在眼前一棵歪脖子樹上,正鼓著兩個突出來的眼珠子狠狠瞪著他。

腰眼裏傳來的疼痛使他清醒過來,也加快了他的動作。他趕緊晃了晃頭,咬著牙按趙楚說的號碼撥打了電話。

電話響起時,張啟發剛剛泡完澡,正躺在休息室沙發上抽煙。泡完澡,他感覺整個人輕鬆極了。他伸了個懶腰,接起電話。

金一鳴在電話裏的語速挺快,說完就匆匆掛斷。

“之前和這個金一鳴隻見過一麵。這大晚上的,他怎麽會給我打電話呢?要談我姐自殺的事?說是事態緊急,發現了什麽古怪?”張啟發深感意外,定了定神後,他決定赴約。

金一鳴掛了電話,裝出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你看,你叫我幹啥就幹啥,人我給你約來了,放了我吧!我保證不聲張。看得出你是個好人,你沒怎麽著我。”

“少囉唆!”趙楚把槍口頂上了金一鳴的頭,“還有兩個電話。”

金一鳴可是第一次讓人用槍指著頭,感覺全身麻森森的,又驚又怕,隻好聽任對方吩咐。

後麵的電話,分別打給大誌警用器械製造有限公司的兩個副總,李銘、李亮兄弟。這兄弟倆金一鳴可認識十幾年了,沒少從他們的公司買保安裝備。隻是金一鳴所不知道的是,李氏兄弟跟張啟發也很熟,這兩年,他們聘張啟發做了公司的法律顧問。

金一鳴疑惑地問:“要我怎麽說?”

“和剛才差不多,就說你剛發現張素娟的死有古怪,怕是有人會對他們不利。叫他們十一點到東海路金盾保安公司西邊一千米的邵家全羊,記住,你要強調是十一點!”

晚上十點十九分,十點二十分。

對方的要求奇怪極了。第一通電話,讓他把張啟發約到保安公司西邊五百米的炒雞店,這第二通電話,卻讓他把李銘和李亮兩兄弟約到保安公司西邊一千米的全羊館。這裏邊透著古怪,一定有什麽幺蛾子!金一鳴一肚子問號,又按要求打電話。

因為他和李氏兄弟很熟悉,這個電話打得更加順暢,完事後他裝作放鬆的樣子說:“不就是幫忙打幾個電話嘛,我什麽也不知道,放我走吧?你知道,開槍你也跑不了!邊上就是我的保安公司!再說咱倆無冤無仇,鬧下去對誰都不好!”金一鳴這番話是軟硬兼施,就算是亡命徒聽了,心裏也會好好琢磨權衡一番。

可趙楚聽完,卻絲毫沒有琢磨,他直接爽快地說:“好,這就放你走。不過你還得幫個小忙,就差一點點兒了。”

他拿槍用力戳著金一鳴的腦門,另一隻手掏出自己的手機,然後打開微信,點開自己的一個小號,對金一鳴說:“再給我錄兩句話。”

金一鳴平時比較油滑,但這時心裏真是火大了,他知道眼前這個人在利用自己。這要是在自己的保安公司,他非把這家夥收拾得爹媽不認!可在這裏就……對方的動機他想不明白,也不想琢磨,現在最要緊的是脫險!

想到這兒,他把心一橫,決定隻能拚了!一會兒錄完音,趁對方不注意,出手偷襲,然後趕緊跑!小樹林離公司門口就幾十米遠,跑出去就啥也好辦了。直到這一刻,金一鳴也一直覺得,不管對方有什麽目的,也不至於要他命。

朗朗乾坤,哪兒來那麽多亡命之徒?

“好吧!”他裝作很無奈的樣子,再次答應下來。

趙楚把電話拿在手裏囑咐金一鳴:“可別說錯了,放輕鬆,自然點,錯了重錄,費事。”

金一鳴已經在琢磨怎麽跑了,也懶得廢話,很痛快地點點頭。

趙楚對金一鳴說:“聽好了,第一句:李總,你們到了就在那兒等我半小時,到時候我萬一過不去,就隻能明天再說。”

趙楚說完,停頓了一會兒,像是給對方記憶的時間,然後才說:“第二句:張律師,不好意思啊,有事耽誤了!你來我公司門口吧,小樹林旁邊。事關你姐姐的死,一定再等我二十分鍾,萬一我過不去就隻能明天再說。”

晚上十點二十三分。

OK!一次成功。金一鳴又按趙楚的要求,老老實實錄完那兩句話。

昏暗中,他緊緊地盯著趙楚,看對方把微信關了,想趁對方放手機的時候逃跑,他的心跳得飛快,手心裏全是汗。但他實在沒料到,接下來的變故太突然了,他還沒做好逃跑的準備,太陽穴就遭到了強烈的重擊。

這次對方顯然用足了力氣,金一鳴當場昏厥,手機也甩在地上。

趙楚對自己的手法很自信,他看著暈倒的金一鳴說:“其實你要是賭就對了,這隻是把仿真玩具槍。”

他深吸了口寒氣,撿起金一鳴的手機,掏出那個襪子包裝袋,從裏麵取出張啟發的打火機,然後攤開金一鳴的手掌,重重地往打火機上按了幾下。按完後,借著雪地的反光,他向四周看了看,最後把目光鎖定在一個草厚雪少的角落,用力將打火機丟了進去。

接下來是等待,死一樣的等待。

趙楚安靜地站在一棵樹邊上,幾乎和那棵樹融為一體。

雪不急不緩地下著。

晚上十點四十分。

他看了看表,心裏盤算了一會兒,然後小心地走到樹林邊上,隱在一棵樹後邊,往保安公司西邊看著什麽。

晚上十點五十二分。

一輛出租車從小樹林外的公路上駛過,在金盾保安公司西邊大約五百米之外的路邊停了下來,紅色的刹車燈隨之亮起。

看到刹車燈的刹那,趙楚徹底放心了。他再次看了看表,知道那一定是張啟發到了,這和自己估計的時間差不多。那麽,如果路上沒什麽意外,李銘、李亮兄弟的車,離這兒應該也不遠了。

晚上十點五十五分。剛才金一鳴打電話時,他記住了金一鳴手機的開機圖案。他打開自己手機的微信,同時用金一鳴的手機,撥打了張啟發的電話。

此時,張啟發剛從那輛出租車上下來,正站在保安公司西邊大約五百米的路邊,一看是金一鳴來電,他趕緊接通,說:“金老板?怎麽搞的?我到了!”

電話裏張啟發的話剛說完,趙楚馬上按下自己手機微信裏那句錄音,然後把自己的手機盡量靠近金一鳴的手機,微信錄音隨之清晰地傳了過去:“張律師,不好意思啊,有事耽誤了!你來我公司門口吧,小樹林旁邊。事關你姐姐的死,一定再等我二十分鍾,萬一我過不去就隻能明天再說。”

晚上十點五十六分。

錄音一播完,趙楚立刻掛斷和張啟發的通話,緊接著撥通了李銘的電話。

張啟發掛了電話,心裏有點納悶,他隨口抱怨了幾句,轉身向東,往保安公司方向走去。

李氏兄弟住在一個小區,所以兩人開著一輛車來的。

李銘正開車,電話響了,副駕駛的李亮見來電顯示是金一鳴,接起電話說:“金老板啊,這就到了,還有倆路口。”

李亮話音一落,趙楚故技重施,立刻按下微信裏的另一段錄音:“李總,你們到了就在那兒等我半小時,到時候我萬一過不去,就隻能明天再說。”

同樣,錄音一播完,他立刻掛斷,把金一鳴的手機給關了。

他關好手機,向四周看了看,抬手把金一鳴的手機遠遠地扔到了小樹林邊緣。“啪!”遠處傳來一聲脆響,看來是手機砸到了什麽硬物。

動手!隻差最後一步了。

晚上十點五十八分。

僅僅用了兩分鍾,趙楚就幹淨利落地結束了手裏的動作,剛才慘烈的一幕頑固地占據著他的腦海——被吊起的金一鳴因為突然的窒息清醒過來,他淌著口水,眼睛血紅,眼珠向外凸出,好像隨時會爆出來。他死死地瞪著趙楚,像是要把對方吃下去,又像是在感歎命運不公。他不服,覺得自己太冤了,身為保安公司老板,竟然稀裏糊塗被人吊到了樹杈上!他努力做著最後的掙紮,突然猛烈地擺動起雙腿,帶動著樹枝上的皮帶劇烈地晃動,前後摩擦,樹上的雪隨之紛紛落下。很快,他的臉成了醬紫色,五官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扭曲著,舌頭長長地伸了出來。緊接著,空氣裏彌散出一陣怪味,金一鳴失禁了。

晚上十一點。

趙楚猛地咽了口唾沫,躡足找了個樹間的縫隙向外觀察,剛好看到張啟發從保安公司門前的燈光下走過來,最後在小樹林邊上站定。他安靜地躲在樹後,像站軍姿一樣,一動不動,仿佛是個最盡職的守墓人。

最近的時候,張啟發離他也就四五米遠。他聽到張啟發在人行道上走來走去,鞋踩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突然,張啟發的腳步聲停了。趙楚心裏一驚,向外瞄去,見張啟發正麵對著小樹林發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張啟發呆立一會兒,長長地歎了口氣,然後蹲在陰影裏的馬路牙子上抽起煙來。

晚上十一點二十分。

張啟發在小樹林外麵足足等了二十分鍾,隨後步行離去。趙楚可沒走,他站在原地,一直到早上將近六點。這第一步,也是整個計劃最重要的一步,終於完成了。

天剛見亮。他使勁搓著手,來回活動著僵硬的腿關節,然後挪動著幾乎凍僵的雙腿,開始處理站了一夜留下的最深的那兩個腳印。腳下的雪結了冰,他把冰碴兒摳出來遠遠地扔掉,然後把雪窩和周圍的痕跡撫平。處理完,他拍了拍手套,確認周邊安全,才悄悄挪回人行道,坐著早班公交車離開了現場。他也不想在現場待一晚上,這太危險了。但現場位於東海路中段,他是從東向西來到現場的,要想離開東海路,那麽不管往東西哪頭走,都要麵對路口的攝像頭,這太危險!哪怕貼著路邊走,哪怕隻被拍到人影,他都不想冒險。

早上六點半,天蒙蒙亮,110指揮中心接到報案,幾個環衛工人在東海路金盾保安公司附近,往路邊小樹林裏鏟雪,在樹上發現一具吊立的屍體。

最先趕到現場的是附近派出所的值班民警。隨後盤龍區分局的刑偵人員先後趕到。

盤龍分局的刑警大隊長叫趙鐵柱,他接到副隊長劉兵的電話通知立刻趕往現場。在電話裏他囑咐劉兵:“秦向陽到了吧?叫他務必仔細勘查現場,別放過任何蛛絲馬跡。這鬼天氣,要是謀殺的話,現場痕跡容易隱藏。”

秦向陽,二十六歲,單身,退伍軍人出身,為人實在,身手很好,疾惡如仇,就是不太會拍領導馬屁。有時為了案子會跟領導爭辯,常常弄得領導很沒麵子。好在他聰明能幹,心思縝密,工作起來又任勞任怨,不拘小節,幹警察才三年,卻已經破了不少案子,是隊裏出了名的工作狂,有活了,領導最先想到的總是他。

趙鐵柱開著車,掛掉劉兵的電話後,接著又給張啟發打了過去。

說起來,趙鐵柱和張啟發從小就是同學,雖然不同班,兩個人關係卻一直非常好,後來張啟發娶了趙鐵柱的姐姐,兩人關係進一步升級。他倆一個幹警察,一個幹律師,工作上也常有交集。

今天,張啟發本來約好了小舅子趙鐵柱,要去找一個民事案件的相關責任人了解情況,張啟發是那個民事案件原告的代理律師。這下好了,出了命案,趙鐵柱是沒法兒陪他去了。

張啟發聽說有案子,自然也就不好再麻煩人家。掛電話前,他好奇地隨口問了句:“案子發在哪兒?死了幾個?”

趙鐵柱說:“群眾報案,有個人被吊在樹上了,自殺還是他殺,現在不清楚,就在東海路這邊,金盾保安公司門口小樹林。”

“金盾保安公司門口?”張啟發很是吃驚,狐疑地反問了一句。

“也是邪了……”趙鐵柱本來想說,一周之內在那個位置吊死兩個,上一個,自然指的是張啟發二姐張素娟。他馬上意識到這時候不該提這個話茬,就趕緊掛了電話。

掛斷電話後,張啟發皺著眉尋思:趙鐵柱說死者就在金盾保安公司旁邊的小樹林裏。昨晚我可是去過那兒啊!咋一夜之間,就出了命案呢?再說咋這麽巧,一周前二姐張素娟也是在那兒吊死,這咋又一個?說起來,昨晚的事也是有點怪,那個金一鳴約我過去,等了半天也見不到人,還關機,耍我呢這是?

張啟發既納悶,又好奇,越想越覺得有點不對勁,屁股底下漸漸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決定去案發現場看個究竟。

與此同時,大誌警械設備製造公司的副總李銘也在納悶:昨晚和弟弟李亮,趕到金一鳴約定的地方,又等了半小時也沒見到人,打對方電話還關機了。這家夥!說什麽發現了張素娟之死的古怪?搞什麽?約定地點邊上是有個全羊館,當時也關門了。而且巧的是,還沒到全羊館之前,當車經過金盾公司附近時,副駕駛的李亮說隔著車窗,看到路邊站著個人。李亮稱那人很像張啟發。張律師是自己公司的法律顧問,大半夜不睡覺,大老遠跑金盾公司門口幹什麽?

為此,李銘當時嘲笑李亮胡說,大半夜的,車窗上都是冰碴兒,很容易認錯人。

李亮當時想了想,認可了李銘的說法,以為自己眼花了。

金一鳴是李氏兄弟他們公司的老客戶了,有近十年的合作關係,彼此平時也交往頗深,可不能這麽晾著,萬一他昨晚真有急事呢?李銘琢磨了一會兒,拿起電話撥打金一鳴的手機,想問問他昨晚怎麽回事。

還是關機!李銘無奈地搖了搖頭,接著打通了金一鳴家裏的電話。

接電話的是金一鳴老婆,她的聲音聽起來很是焦躁:“李總啊!找一鳴?他一晚都沒回來!我這兒正到處找他呢!”

“一晚都沒回來?”

“是啊!以前他就算不回來,起碼來個電話!這倒好,到現在都關機!”金一鳴老婆無奈地說。

這就怪了。李銘皺起眉頭想了想,說:“弟妹你別急,我和亮子去他公司看看吧,有消息回頭通知你!”

李銘掛斷電話,立刻出門開車找到李亮,把情況說了說,隨後兩人趕往金盾保安公司。

張啟發開著車想了一路,匆匆趕到現場。他一下車,就被警員攔到了警戒繩外麵。

張啟發繃著臉,剛想給趙鐵柱打電話,趙鐵柱一回頭看到了他。

“姐夫,你怎麽來了?”趙鐵柱說著,來到警戒繩旁。

張啟發瞅了瞅旁邊的警察,一步跨過警戒繩,往前走了好幾米,然後說:“有事路過,順便過來看看。”

“這大冷天,死人有啥好看的,去給我弄點吃的!”趙鐵柱一邊說,一邊接住張啟發遞過來的煙。

“昨晚又去金滿堂了?”趙鐵柱看著張啟發手裏的打火機,調侃了一句。

“是啊!老習慣嘛!”張啟發點上煙,往趙鐵柱身後看了一眼。他那個角度,剛好能看到樹上那具屍體。一周前他才和金一鳴見了一麵,兩人雖說不熟,但金一鳴的樣子他還忘不了。樹上的人盡管五官變形得很厲害,但他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操!那是金一鳴?”張啟發盯著樹上那具僵硬冰冷的屍體,驚呆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