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東西市

秦川雄帝宅,函穀壯皇居。

綺殿千尋起,離宮百雉餘。

連薨遙接漢,飛觀迥淩虛。

雲日隱層闕,風煙出綺疏。

這首不算太好的詩後來位列《全唐詩》第一卷第一首。

它有個極為堂皇的題目:《帝京篇》;它還有著一個聲名更為堂皇的作者:太宗李世民。

詩中所描述的就是當今的帝都長安。該怎麽描述這個長安呢?——如果登高俯瞰,它位處關中盆地。東麵潼關,西接太白山,南望秦嶺,北通渭水。這一塊地山無常勢,水無常形,可在這一地聳亂山川中,硬是被開辟出這橫是橫、豎是豎的城池來!

這城池的曆史如此悠久,那是發源於黃河中上遊的漢家子弟向這片土地上硬生生戳下的一枚方方正正的印。江山萬裏,逶迤畫卷……可那方印硬生生地戳出了一個民族的歸屬權之所在。

這歸屬權玁狁曾窺伺過,戎狄曾謀占過。兩千年呼啦啦地過去了,可這城還是漢人印製的向這土地上打下的最強硬的圖章。

這印章的樞紐該就是位於它正中的皇城。

此時,正有一人站在皇城那高高的朱雀門門樓上俯瞰著這一切。

九城十二街橫是橫豎是豎地書寫著印章上的文字,那像是:“天地間,人為貴;立君牧民,為之軌則;車轍馬跡,經緯四極;黜陟幽明,黎庶繁息;於鑠賢聖,總統邦域……”

可惜今天虞世南不在,不然,倒可以向他請教請教曹阿瞞這詩中剩下的句子。

立在城樓上的那人生得豐頤朗目,日角龍庭,年紀不過三十許,卻意氣飽滿,目光練達。他雖說不言不動,身上自有一種龍翔鳳翥的氣息。

他身後侍奉的李淳風忽躬下身,近前一步稟道:“臣夜觀天象,近日忽有南來客星直欲幹犯鬥牛光焰,大有勢侵紫微之意。”

前麵那人卻把憑欄的雙手撐開,攬天下如入懷抱。

望著那蒼煙落照間天際的一點紅,他的神態略不經意。心中不由略生睥睨地想:這世上,難道還有什麽英雄?

所謂英雄,時也,命也,勢也!

虯髯客已遠赴海外,李靖稱病避朝,杜伏威老死闕下,張須陀墓木已拱,王世充束手已久,蕭銑入朝陪侍,其餘薛舉、沈法興、劉黑闥之輩更不足論,而徐世績、秦叔寶、程知節、尉遲敬德、侯君集……早已入我麾下。

竇建德……竇建德都已伏斬多久了?

——連我都不再求當一個英雄,但求做一明主。

這世上還有什麽英雄!

今日他召李淳風前來,是因為他昨晚做了一個夢。

在夢中,他夢見,龍生九子,卻遺一胎。那一胎,不喜龍身,竟蛻變為馬。那馬姿非驍駿,卻根骨殊異。自己不知怎麽動了憐惜之念,想賜之金鞍玉轡,以為撫慰。可那馬卻掙脫這一切,化作了一匹野馬,哂笑似的嘶鳴一聲,絕塵而去。

不知怎麽這夢讓他有些不安,所以專召李淳風前來以問征兆。

李淳風低頭推算了一會兒,才略顯遲疑地道:“這夢,當應在諸王子中一人身上。”

諸王子中一人?

那該是哪一個王子?

城門樓前那人在心中盤算著那些王子。他把目光注在李淳風身上,想進一步地得到答案。

可李淳風隻是搖了搖頭。

憑欄的人就沒再追問。

李淳風以占星之術馳名天下,在他身後,他所撰寫的《推背圖》更是風靡數代,其竟推算至以後千餘年的朝運興衰。至宋太宗時,因為《推背圖》所得之讖太過靈驗,滿朝文武均擔心妖言惑眾,所以請求禁製此書。宋太宗奸雄偉業,並不下令禁止,反倒多刊行出《推背圖》的十數個版本,隻是各版本間,字句錯訛竄亂,不出數年,攪亂得天下人等已不知哪個才是《推背圖》真正的原本了。《推背圖》的靈驗,由此方告失傳。

憑欄之人信任李淳風,知道如有不妥,李淳風自當言無不盡。所以,李淳風不說,他也就不願再追問,可是心下已覺得安然起來。

其實他不擔心。如今,一個王朝已堂皇開場。剩下的,該就隻有人傑,而再無英雄了。

他轉眼望向這個城池,如同望向它的過往。在它的過往,它曾有過很多名字,比如,秦的鹹陽、漢的長安、隋的大興……

可無論怎樣的江山易主,這城池都不會變。

這城是一方端凝的印,它眼望著劇秦經過,炎漢經過,身上浸染了秦漢以來尚黑尚黃的色澤。那印是一方鏽跡斑駁的玉。以憑欄人現在的這個年紀,早已不再欣賞那白如羊脂的和田玉,或清透如潭的交趾碧。他更喜歡那經人佩戴、後埋入土裏,又經人掘出,再由人佩戴,摻雜著土黃色紋路的、質地渾然的玉。

那才是真正浸染了漢家曆史的玉。

也隻有這樣的玉,才可製印。

這城池,就是那樣的一方印。

而這印,也曾殘破,殘破於五胡十六國的混**戰;也曾出走,出走成魏晉交際的風流悲慨;也曾淪落,淪落為宋齊梁陳的綺靡流豔;也曾酷烈,酷烈就北齊北周的野蠻彪悍。

可是,曆史到最後兜回了一大圈。

重又兜回來,讓他開國於這個長安。

他望著暮色下天地交界處那黑黃的色澤,嗓音低沉地問:“你說明日祈雨,結果可能如願?”

李淳風微微一笑:“聖慮無憂。”

站在前麵的那人就笑了。

他望向北邊,他曾獨麵突厥數十萬騎的渭水橋邊——客星犯鬥?那個他不擔心。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隻有在那分合之際的裂縫裏,才會擠壓出所謂英雄來。

而現在,這是個黎庶的時代。

而黎庶渴望的,不過就是這久旱後的甘霖吧?

長安城共有東西兩市。

東市多經營絲帛、馬具、紙紮、桕燭……乃至吃的用的,無所不有;西市則多香料、犀皮、枕冠、花翠等珠寶奇珍。

東市與西市的商戶行當不同,彼此也就一向有看對方不入眼的意思。

偏偏長安城中,無論大事小節,朝廷往往詔許兩市商家共同參與供奉,以為萬民之樂。所以無論碰到上元重九,還是天子萬壽,凡屬節慶,兩邊都露出點比拚的意思。

今日天門街祈雨,朝廷就召許兩市商家共同參與供奉。

據說今天要比拚的,就是“鬥聲”了。

天門街也叫天街,它位於朱雀門外。

朱雀門是長安皇城的正南門。當時的長安城呈扁長的長方形,天子所居的宮城位於中軸,它坐北朝南,南禦百官衙屬所在地的皇城,以及百姓所居的外廓城。

天門街以南就全屬外廓城了。外廓城一共一百一十坊。南北走向的大街共計有九,東西走向的大街十二。一百一十坊一個小方格一個小方格地重複著同一的格局,“百千家如圍棋局,十二街似種菜畦”。

天門街是橫隔開王家與百姓的一條線。

今日,一座木樓正懸絲繪彩地矗立在天門街上。

維時大唐貞觀九年(公元635年),到處都是一片開唐氣象。

這條街忠實地表述了那個時代的氣象。平日的樸素端凝像隻為更好地承載生命中的那些盛事。天門街今日就張開了它盛大的莊嚴。這條街闊達百餘步。長安城所有的街道都以寬闊著稱,當年秦王率天策府衛伐王世充凱旋,入城的儀仗就曾走在這條寬闊的大街上。

今日的天門街是快樂的,快樂得連灰塵都舞動出一片祥和來。人、馬、騾、驢各自奔走,種種呼吸混雜在一起,貴人與百姓都到了街上,衣衫上的蘇合香與微微的汗酸泛在了一起,混雜在有吃食香氣和牲口臭味的街上。

此時的長安還是一個萬國都會,碰上天門街這樣熱鬧的日子,隻見不時地有人販賣著西域來的鸚鵡、突厥來的寶馬、華彩的鬥篷、孔雀石的珠寶……更無論石蜜鸞膠、錦罽羊氈了。

更有高鼻深目的胡人、明璫窄袖的胡女穿街而過。信奉景教的、祆教的、摩尼教的……衣履各異。

今天是朝廷恩旨在天門街祈雨的日子。入春以來,京畿一帶正經曆著一場曆時兩個月的小旱。其實旱情並不嚴重,可是自從貞觀以來,天子極重與民休息,所以一自旱情稍重,長安尹也就發布了祈雨的告示。

如果僅是祈雨,長安城中百姓大半不會將之太當回事兒的,可今日這祈雨,卻還有鬥聲獻技。記性稍好的人都會記得,今年上元節觀燈,卻是西市略略輸給了東市。今日這“鬥聲”,想必兩邊一定都鉚足了勁兒。

人群裏忽然轟的一聲,猛地鬧開了。

——那是長安尹在祈雨壇上已將禦筆親書的青詞焚化,朗聲禱告完畢,然後衝著人群一揮手,轉身退了下來。

他這一揮手是個示意。接下來開始的,該就是“鬥聲”了吧?

有知道的人已傳了開來:今天東市請來的人是賀昆侖!

人們一聽,不由更鼓動起興致,有不少人高聲叫起了“賀昆侖!賀昆侖!”。

——賀昆侖本是龜茲人,在當時以琵琶技藝名蓋一世。

唐人愛樂,長安城中渴聽賀昆侖琵琶的人多矣!隻是平時難得找到這樣的機會。

就在眾人歡呼未竟之時,那木樓頂上已現出一個人。那木樓樓高五丈,雖隻是臨時由東市商戶專為賀昆侖而搭建的,卻搭得骨架勁健,極為樸實。光看這樓,就足以吊動人們的興致了。

隻見那人懷抱一把琵琶,個兒不高,才過五尺,卻虯髯廣鬢,一頭毛發把他的麵孔遮去大半。

他本是胡人,一雙瞳子是綠的,雙手上的十指極為粗大,整個人顯得極不協調。可他抱著一把琵琶。那琵琶在手,他似乎就足以自信了,也足以讓他的整個人都顯得協調了。

他矮小的身子把那把琵琶襯得極為醒目。眾人看著他,隻覺得他與那琵琶似乎都長成了一體。

天門街上人聲鼎沸,人人吵嚷著,互相說話,幾乎誰都聽不清誰的了。那木樓頂上的人卻不慌不忙,解下琵琶,盤坐於地。調整了下氣息,先把那琵琶自上而下來了一番輪指,又將弦索自下而上彈弄上去。

那琵琶金聲玉振,不覺就把天門街上的人聲壓了下去。直待人聲靜了,天門街上人個個仰首,一張張金黃的麵孔朝上開著,這時那人重整弦索,就把一串樂聲向眾人的期盼上擲了下來。

那是一串流宕華麗的樂聲,像筵席將開始時抖開了茵蓐,無數佳肴珍饌就等在後麵;也像才開張的綢緞鋪裏,展出的一整匹一整匹的綢緞,那綢上的花一朵一朵張紅叱豔地開著,開向人人翹首的仰望。

天門街上不由人聲大寂,就是驢兒馬兒一時也似噤了聲。隨著這一串華麗樂聲的開場,那接下來的調子猛地就凸揚出來,那是一連串的生之快樂:像人生中最好的年華,像突然而來的急踏的舞步,像酷暑中的驟雨,把眾人心底都觸得昂揚了。接下來一陣驟響,更把眾人心中的快樂吊了起來,吊得那快樂直升到天上,聚到一起,再以疊加的方式,自上而下,砸至眾人耳中。

人人至此,已是傾倒。

賀昆侖的琵琶果非尋常,彈至極處,簡直不是他一把琵琶在響,而是調動起了無數琵琶一起在響。人人心中都被他安了一把琵琶,那麽多、成千論萬地隨著他的輪指一齊轟響。

天門街整個似被引爆了一般,引爆出一片沸騰的歡樂,那快樂把眾人從平日寡淡樸拙的生活、勤苦難耐的勞作中解脫出來,快樂得都要洶湧了。

隻見琵琶一曲未竟,人群中早已歡聲雷動。再抬首看去,木樓頂上那彈琵琶的人依舊那麽小小的個子,幾乎望不清的,抱著個碩大的琵琶,在五丈高樓上危坐著。

樂聲稍停,樓下看客知道賀昆侖是要暫歇一下了。渴了的就去找水,餓了的就去買吃食。好多人卻還露著咂嘴舔舌的神情,如飲醇醪,還在那兒品味著適才的滋味。

卻有人驚“咦”一聲,為這聲音傳染,不少人就向那樓底下看去。

卻見一個皂衣小孩兒,一身小廝的打扮,不知何時竟已溜到了那木樓底下。他雙手一手挽著一條做裝飾用的長綢——那是從木樓頂上垂下來的,正將之纏在臂上。發覺有人在看他,他神情中略微顯得有些慌亂,卻把那綢子纏得更快了。然後他身子猛地騰起,接著就翻滾著,借那雙臂之力,緣著那綢,竟直向木樓頂上翻騰而去。

懸著的綢在他臂上密匝著,越來越緊,不一時他已翻到了丈許高處。

那樓極高,孩子又那麽小,看得人人心驚。

隻見那小孩兒一匹小馬兒似的,瘦瘦的,身上隻見筋骨,卻偏偏腰腿便捷,細溜溜的肩膀讓人看著還十分稚嫩,卻又有說不出的執拗。

眾人一時琢磨不清:這孩子到底是東市請來在賀昆侖彈奏間隙為大家雜耍助興的?還是就是一個突然蹦出來的頑皮孩子?

那孩子轉眼就已翻到兩丈來高,將及木樓一半處。

有婦女好心,雜聲叫道:“快下來,危險!”

旁邊有人笑道:“你亂叫什麽,這孩子這麽靈巧,多半是東市找來助興的番兒。”

卻有人道:“不是,你看他穿得就不像。”

另有認得他的人回道:“我說是的。這孩子我認得,他是右教坊談容娘的兒子。談容娘你知道吧?你別看他翻得好,那是從小練過的,多半是東市給了他錢讓他趁空兒來雜耍做戲的。”

那孩子翻到兩丈餘處歇了歇,然後一倒身,竟把兩腿也纏入那綢中,然後手足並用,竟一個軲轆般地直向上翻去。

他這一下可大是好看,腰是腰,腿是腿,身如轆轆,翻得雖無一般雜耍小番兒們那般花巧,也沒什麽特意賣弄,卻顯出一個小男孩剛剛長出的勁健之趣來。

不顧眾人一邊擔心一邊得趣地望他,那孩子隻管一心一意地翻上去。兩條綢子水一樣地流過他的臂膀,又在他腋窩裏泄下。他似綴著兩條彩帶的天童,身上滿溢了一個小男孩升騰的願望。

頭頂上,就是那瓦藍瓦藍的天,金色的陽光被他忽上忽下的頭足翻出一片**漾,像一匹小馬催著嶄新的車輪、碾過金色的陽光麥浪。

直到四丈有奇,眼看就要到樓頂了,眾人期待著要看他登樓,以為他總要找賀昆侖做點什麽。卻見他突然歇住,頓了下,腰一彈,雙臂一撐,小腿後蹬,**得那綢子懸風飄晃,他人卻如乳燕憑風般橫掛起來。

這一下腰勁兒可非尋常,底下就有人喝了一聲“彩”。

卻見他把一個頭盡向前探著,一張小臉上滿布汗珠,那雙被頭巾吊著的眉梢因為吃力,卻吊得更緊了,吊得他的神情又憂煩又急切。他把一雙眼急切地向樓底下人群中望去——天門街密匝的人群有裏許長,他一對眼珠兒轉動著在人群中急急地搜索著,似要在沙裏淘出金子來。

樓下就有人叫道:“卻奴,卻奴!”

——那孩子名叫“卻奴”。

他卻理都不理。樓頂上賀昆侖的琵琶聲又響起了,可他也全沒在意。他隻眼望著天門街兩旁那鱗次櫛比的房屋,十分認真地一塊瓦一塊瓦地搜尋起來。

他看到了賣湯餅的、淘槐芽的、炊黃米的、漉酒水的……一個個小攤子掩映在人群裏,種種香氣伴著煙氣升上來,更有持竿的小販兒竿上掛著五顏六色的小孩兒的玩物兒擾亂他的視線——這人群實在太亂了!

那孩子著急,雙腿一蹬,稍一用力,他本嫌緊的衣服就綻裂開來。一根小脖子猶自那麽執拗地梗著,梗得看的人都眼酸起來……

一片白衣卻忽躍入他的眼簾,那孩子心底低叫了聲:“師父!”

——那是他的師父宗令白。

其實宗令白不算他正經的師父,他也不算雲韶子弟,他不過是不得已在右教坊裏混飯吃的。娘讓他在右教坊裏做一個跑腿兒的小廝。在右教坊,他必須叫很多人師父,但他幾乎從來都不開口。躲著人,也就不用跟人打招呼。

但宗令白……叫他一聲“師父”,他還是不屈的。

隻見宗令白正帶著那一班雲韶子弟自東向西地走來。他們左顧右盼著,似乎也在尋找著什麽。

那些雲韶子弟都著了男裝,可她們習舞之人,頸頎腰直,就算在人群中也極是顯眼。

旁邊人不覺間就在給他們讓道。可看他們的行色,意態匆忙,要找的分明還沒找到。

隻見宗令白的身形有說不出的懊惱,甚至是焦躁。他不理那賀昆侖的琵琶,一雙眼睛隻管四處急切地看去。那孩子看著他,有一個感覺,隻覺得他師父的那一雙眼睛,一直在上下翻動。

那該是師父無意識的舉動。宗令白的心中似乎有一種渴望,那是一種渴望升騰的力量。他在尋找著那場舞,那可以彌補他殘缺人生的一場舞,那曾招搖在雲韶廳頂上的一場舞,那可以讓萬裏雲停、四野霓垂的一場舞,他的目光忍不住朝上。

……可他們想來已找了好久,他手下的雲韶子弟個個疲憊,宗令白也變得身姿僵硬,可他們終究還是沒有找到。

卻奴的目光追隨了他們一會兒,眼見他們由東至西,沿著街邊走了千八百步,把天門街的人群穿了個對穿,最後立足在一個賣古銅器的門口。

——那是天門街與延吉坊交界處。

延吉坊對麵就是積慶坊,它們都在天門街的南麵。

宗令白的身影是迷茫的,這時他正背對著那個古銅器坊。

銅器坊的門口陰森森的。那是建於前朝的一片老宅,陽光下隻見灰塵飛舞,裏麵黑乎乎的,什麽也看不清。銅的鏽味從裏麵發散出來,映得人須眉皆碧。

可宗令白無心看這一切。他的心比天高,一心盯的隻有向上的去處。

他身處的那塊地方地處天門街人群的邊緣,人本就少。這時更顯得他們一幹人白衣鵠立,與世不諧。

卻奴心中卻更急切了:他知道師父在找什麽,可如果連師父都找不到,那就更別提他了!

他看著師父那一身白衣在這擾擾紅塵中就這麽站著,卻在這一向他敬為離群超卓的身姿裏讀出種說不出的恓惶來。

他隱隱聽說過:宗令白為了一心清寧,很少去聽雜樂。可今日他被迫出來,麵對的就是這些雜樂。師父沒有望向這木樓——賀昆侖的琵琶,那該是師父不喜歡的吧?可師父所敬仰的……

卻奴的目光忽下意識地反師父之道而行之,“向下”望去。

然後,他吃了一驚,在天門街那麽熱鬧的人群底下,原來,還有這麽多。

——隻見一地的灰塵中,有張皇的小孩兒,行乞的癱子,沒有主的狗,泥濘的鄉下人的鞋子,不知為何蹲下來、也許腹痛的人,還有他們頭頂的汗滴;暗中扣著的手,暗中行竊的手,暗中撓癢的手;可憐巴巴的地攤與守攤兒的老人,地攤兒出奇地荒冷,老人無助地在人群隨時要踩踏來的腳下維護著……

那些各種形態的腳:疲乏的、雀躍的、張皇的、支著拐的;麻鞋、布鞋、軟靴、官靴、圓履、方履;各式各樣的鞋麵,專門洗淨了才出門的,上麵卻踏著別人的腳印兒;還有幹果皮、包幹貨的紙……

可他的眼睛忽然一跳,因為望到那古銅器坊的廊簷底下。

——那兒有一口大鍋。

好黑好大的一口鍋,凹得像沒有光的夜一樣。

銅器坊邊本伸出好寬寬的一道廊簷。廊柱年深月久了,都被雨水浸成了黑色。那口鍋正支在廊簷底下。鍋裏麵的鐵黑黑的,火在鍋下麵燒,鍋裏正貼著一種還是戰國時代流傳下來的餅食。

——那叫“薑石餅”,可這時,還有誰會吃這個?

那個攤子生意不旺,跟那餅一樣缺油少鹽的,全沒有一絲蔥花的爆香。

卻有一人在鍋邊不遠處臥著。地上該有塵土,可他全然不避。他身上的衣衫看不出什麽顏色來,略略顯得有一點髒相。今日滿街的人都在興奮緊張著,隻有他看起來那麽落拓頹唐。

因為師父的白衣,卻奴忽注意起與之全然相反的一切來。

他不由自主地向那個臥著的人望去。滿街的人都立著,麵對那場熱鬧,翹著首、踮著腳還唯恐看不到地望著。

可他為什麽……

卻奴忽很感興趣地觀察起那個委身於地的人。

其實他先前已看到過那個人,卻沒怎麽注意。

今日所有的人都像洗淨了才出來的,隻有他挾著一身的風塵。

那像是平日冷漠的娘偶爾高興時給他說起的一些故事和那些故事裏的人:那些人的風塵之味已透進了骨子裏,他們走過所有的苦難與紛擾的世事,抹不去眼底的烽煙,烤不幹身上的風雨,抖不落過往的塵埃。卻常常在人所怯縮人所苟安處不肯怯縮苟安著,在盡可放鬆的時日裏不肯放鬆著……

那個人盡管姿勢疲憊,卻意態舒徐。

這時那人忽抬了下眼,卻奴就見他有意無意地瞟了師父一眼。

相離這麽遠,他不可能看清那人的眼神。可這一眼還是讓他覺得,那一瞟讓那人的身姿泄出了一種不同於俗的寂寞和一點蒼涼已極的譏誚來。

就是這一眼,跟一把細火似的把卻奴的整個心都點燃了。

他曾努力幻想過真的見到那個人時會是什麽樣子,可無論怎樣的設想在此時看來都已荒唐,反而他這時的姿態讓卻奴覺得無比真實。

頭頂上賀昆侖的琵琶已彈入佳處,那流宕的快樂似一根無形的線把街上所有的人都穿在了一起。

可他不在其中。

仿佛一隻鳥……早已鑽出了自己羽翅的牢籠。

街上人影幢幢的,琵琶在響,陽光在人臉上劈啪地打著,到處充斥著塵土的腥味。

可這一切,似乎都從那個人身上透體而過。

卻奴在心底忽像聽到了嘀的一聲。

這一聲滴在了賀昆侖那繁音驟響的琵琶聲上,仿佛從遙遠的世界裏傳來,在遙遠的山洞裏,那兒有石鍾乳的水滴下,石筍在時間裏靜靜地長,可這一聲響,像這繁華世界裏劃過了一聲與之全不相容的……

——萬載空青。

木樓底下忽然一陣**。

卻奴位置高,原較眾人看得清。

隻見天門街的人群忽然亂了,十幾個健漢正從街西擁出,他們人人肩上都頂了個數丈高的巨橦。

所謂巨橦,也就是雜耍人專用的木杆,其粗細輕重視雜耍人的功夫而定。

那十幾人頂著的巨橦上還纏絲繪彩,如同十幾根炫目的彩柱。露出木頭的地方就露出雕刻,沒有雕刻的地方都用彩綢纏住。他們一路走來,卻全不消停,隻見那十幾個人個個全不靠手,那碗口般粗、重逾百斤的橦柱就被他們不停地由肩傳到頭頂,再由頭頂傳到背上,甚或額上、下巴上都可作為那巨橦的生根之地,再左右肩交換著……岌岌可危,卻又穩如泰山。

每當他們一動,旁邊人就會爆出一片驚嚇,那是怕被砸著不由發出的一片驚呼。

那聲音既害怕又飽含著一種刺激的快樂。亂叫聲中,人群已被這十幾個健漢劈得分開。旁觀者腳步個個步履趑趄,慌不迭地避讓。可那十數根橦杆卻隻是筆直朝上地豎立著,紋風不動。

長安人本已見多雜耍,卻少見過如此多的好手聚在一起,而且動作還如此整齊劃一。

人人避閃間,隻見他們已走到距東市賀昆侖那木樓百餘步處。

他們忽停下身,頂著橦的額頭用力一抖,十幾根粗壯的脖子青筋一暴,汗水甩下,那些橦柱就穩穩地落在了他們的肩頭。

這批人一共十二個,立在那裏,有十一個圍成了一個圓圈,圓圈中心還站著一人,這人頂的橦卻又較其他人的粗。

那些巨橦根根筆直朝上,高兩丈許。眾人一時還沒弄明白他們在耍什麽花樣,就見有一個小兒已走到圓圈中心,背著一張網。他忽從中心那大漢的腿上直攀到他肩頂,然後雙手一合,就抱著那橦杆飛躥而上,轉眼之間,已達杆頂。

眾人才叫了一聲“好”,就見那小童捏著一根亮閃閃的羊腸線,又自背上掣出那張網,那網也是羊腸線織就的,銀光閃閃,孔若魚鱗。然後隻見他將那張網結在橦頂上,然後雙腿蜷曲,倒掛在杆上,竟向另一根橦杆上躍去。

人群一聲驚呼,他卻已穩穩地抱住,在那杆頂上又結住網的一角,接著就在那十餘根橦間跳躍,姿勢驚險,還牽著那麵網,卻分毫不亂。

沒一會兒,那小孩兒就在那十二根橦柱頂上結好了那張銀亮的網。

那網在十二個壯漢與十二根巨橦的映襯下輕柔如無物,銀閃閃的,仿佛一場輕華的夢。

網一結訖,那小兒就已滑溜而下,一鑽不見了。

人群中乖覺地已叫了起來:“好啊,西市打擂台的來了!”

眾人笑叫道:“有趣,有趣!”

卻有人高呼道:“琵琶,我們隻要聽琵琶!”

大家都在猜西市這回會弄出什麽花招來與東市鬥。

剛才他們被賀昆侖的絕技已逗弄得萬眾一心:此時隻要看西市能找來什麽好手,能把賀昆侖那天下第一的琵琶壓下去!

叫嚷聲中,隻見街西又穩穩地走出了兩個人。這兩人也都是壯健小夥兒,卻不頂橦,兩人合夥兒架著一架雲梯。那雲梯直豎,中間纏著軟索,同樣纏絲繪彩,竿子卻是兩根紫竹。他們走到憑空搭起的網邊上就停了下來。

然後,隻見一個女郎在他們身後嫋嫋娜娜地走出,不發一語,抬步即起,緣著那梯上軟索拾級而上。

她素襟窄袖,身上並無多餘裝飾,梯子兩側卻彩帶飄飄,隨風招搖。眾人還沒看清她臉,就已為她這踏絲步雲的風姿傾倒。

那女郎也著實輕盈,雙腳如履平地,全不用手扶那梯子,像乘著一條絲織的天梯般憑空飛渡,直向那橦頂的網上行去。

那女郎手裏挾著一個素囊,直到她登至那張網上,才衝眾人略微頷首一笑,就此跽坐於網。

這橦竿當然沒有賀昆侖所坐的東市木樓搭建得高,那女郎自有一種不倨不傲的風度,直麵對方高出他們倍許的木樓於平視。

然後,她緩緩解開素囊,抽出一把琵琶來。

眾人一見來的果然是琵琶,興致不由更加高漲!

四下裏喝彩聲大起。卻有不少人疑惑著:剛才賀昆侖的表演已十分精彩,那女郎卻憑什麽還可以強過他?

頓了頓,那女郎卻開口道:“賀先生,既為鬥聲,我就不再虛套了。你還有什麽絕藝,就請拿出來吧。”

說著微一蹙眉:“適才所聞,實辱大名。”

木樓上的賀昆侖一見她來,不由皺了皺眉。

他其實不認得,卻已覺得如臨大敵。

賀昆侖虯髯深目的臉上,本來就夠尖的鼻子一霎間似乎更尖了。沉默了會兒,才咳了一聲,開口道:“那我就彈上一段《羽調六幺》吧。”

下麵聽眾一聞,幾已瘋狂——要知當日賀昆侖技壓教坊九部,就是憑著這一曲《羽調六幺》。據說當今太上皇為這一曲也曾動容。

人人皆知,當今天下,除了生性倨傲,從不肯在俗人跟前獻技、專供禦前侍奉的羅黑黑,這琵琶一道,賀昆侖憑此一調,已足稱國士。

人人都怕別人沒聽清楚,跟親交故舊低聲重複道:“是《羽調六幺》啊!賀昆侖要彈弄他從來少弄的《羽調六幺》了!”

街上一時不由萬眾闃寂。

天門街上的雜聲像被一場狂風掃過,掃得街麵上帚痕深刻。

然後,賀昆侖的琵琶就響了起來。

那孩子這時心裏稍鬆,已能略略聽得進那琵琶聲了。

他獨懸於木樓之上,聽得原比眾人真切。

不知怎麽,他覺得那琵琶聲並非從他頭頂傳來,而是從街上,是從街上反彈過來的。

而那反彈過來的聲音,並不隻是琵琶。他似還聽到了灰塵的聲音、陽光的奔走、正在天門街上做油餅的油鍋內刺啦刺啦的聲響,還有馬的鼻息咻咻、眾人臉上汗水被太陽烤出的低微的爆響、井水台邊騾子在木架上蹭著脖子的細碎聲與轆轆上的繩索摩擦的聲響……

那一切和著那琵琶,一起在響。

那一切……似乎都是快樂的;

可那一切……都不是他的。

不知怎麽,他的臉上卻現出一點孤獨來。

那是一個孩子式的孤獨,像熱年熱節的,一個孩子的下巴抵在窗欞上,窗子冰冷,下巴尖峭,彼此硌得生疼。而煙火就在窗外,卻有如數百裏遠的遙遙爆響……

如果有人看到,這一點孤獨,就像抵在人生的軟肋上。

賀昆侖一曲方竟,底下眾人已拊掌歡呼起來。

卻聽對麵西市請來的女子待人聲略定後,才開口道:“琵聲多,琶聲少,也未為絕技。”

眾人一怔。

琵琶自上而下撥之謂為琵,自下而上謂為琶。

底下人眾多是看熱鬧的,少有人懂得門道,聽到這術語,還是不由被唬得一愣。

卻見那女郎已撚弦一笑道:“以《六幺》而論,以‘水調’彈之,雖稱繁難,不過當行,未見出色,小女子請移入‘楓香調’彈之。”

對麵木樓上的賀昆侖已詫然道:“楓香調?”

——言下之意,分明是“不可能,不可能!”。

那女郎已一操琵琶,輕撥了撥:“獻醜了。”

那女子起調甚平,清清泠泠,仿佛她不是為西市千金請出的、特意要與賀昆侖鬥技的一般。

眾人都正等著看她的手段,比剛才更加聳耳細聽。

孩子望了會兒那女郎,卻不放心,又看向銅器坊簷下鐵鍋邊臥著的那個男子。

卻見他師父宗令白分明已灰了心,這時正怏怏地舉步折返。

他的步子一步比一步走得寥落,看得卻奴都心酸起來。

可他關注著的、那個臥著的人這時卻一抬首,若有意若無意地朝師父的背影看了一眼。

那一眼中,像滿含蒼涼的一種譏誚。

是他!

卻奴分明記得,師父來時,他也曾這麽抬眼一望,有若相迎;待得走時,卻又是這樣一眼,卻為相送。

這一迎一送之間,不知怎麽,卻奴覺得,已滑過了師父苦修勤望的一生……

他突然覺得,那人這時似才開始有意在聽。

出於好奇,他不由也側耳傾聽起琵琶來。

他還沒找著那調子,卻覺得,那女郎的琵琶先找上了自己。

那感覺,像那琵琶正在那兒等著他……已等了好久好久,一千年、一萬年,全不急切。

是的,那琵琶聲就在那裏。它不似發自那女郎所坐的羊腸網上,而是折入那古銅器坊中,折入那古寂的廓簷底下,再反浸出來。

在那些銅爵銅鼎,銅鐺銅碗中,兜了一大圈,兜到了幾千年前那個銅聲與陽光同在的地界,再兜轉回來。

它似在用一種更古老的語言敘述起另一種快樂……木頭的桌子、粗陶的碗;牧人的遠歌與老人的話語;平靜舒緩的原野上、飄著焦禾的炊煙;皮鞭一揮,車輪轆響;那車子慢騰騰地走著,征程裏那特有的疲倦與欣然;到後來泥途漫漫,四望玄黃,卻忽然故園乍現,此心飛揚……

一切都慢了下來,一切似……目斷車輪生四角,一切似坐在原野上看那一輪日遲遲地落……落盡時、日之夕矣,歲將晚矣,雞棲於塒、牛羊下來……

他的心裏忽然感覺到快樂,那快樂不是一場喧鬧,而更似一種慰撫。

這是由那女子的琵琶聲而來的嗎?

陽光密匝匝地泄下來。時間是幹燥的雨,衝洗著天門街上所有人的皮膚,要把它們洗皺洗老。

可這都不怕,那琵琶聲中的快樂不是賀昆侖琵琶聲中的快樂。它穿透時間,不倚仗青春,不倚仗容華,不倚仗迷離瑰彩,不倚仗虛榮誇飾,也全無強迫,綿綿然,泊泊然,像要把你的靈魂都浸到古老的寧靜裏去。而那時,你的苦澀消退,那曾痛苦的一切反倒都讓人覺得燦然得年輕起來……

最後,卻是賀昆侖忽自木樓中站起,以胡人之禮衝著那女子稽首一謝。

然後人們才醒過神來。

然後,歡聲雷動。

就在這動地歡聲中,那孩子已偷偷地順著匹練溜下樓來。

他溜向了那個男子的臥處,站在距那側臥的人十餘步遠,一動不動地把他看著。

他背後的喧鬧都已跟他無關,他一雙烏黑的眼珠極專注地,一直盯著那個人。

像一隻小獵狗兒,既還沒學會盯著獵物,也沒學會掂量主人,它隻是帶著天生的本能,去看待著一場它渴望的“生”。

那女子曲終之後,嫣然一笑,即攜琶而去。

這一場“鬥聲”至此已經完結。

眾人好久都回不過味來。等回過神時,就潮水一般隨那女郎追蹤而去。

卻奴隻覺身邊的人河水一樣地流過,他們都在追隨給了他們快樂的女郎。

大家眾口同聲地問:“她是誰,那女子是誰?”

天門街像一條積蓄好久,終於開了閘的河,人人都在走,如泛著快意的波濤。

他們從這條街上熱烈地流去。

隻有那孩子,盯著的那個人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