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邊庭夜劫法場

那一紙安民告示看上去已經很爛很舊,但被人小心翼翼地從城牆上撕下後又小心翼翼地撫平——那兩個人在看告示上的話。告示上也沒說什麽別的,隻不過是幾個文筆粗劣的句子:

酒泉守尉遲行告四方百姓:今捕獲無法無天、殘民害國馬賊首領一名。該賊怙惡不悛,妄自尊大,背德逆行之處不知凡幾,實罄竹難書其惡。今遭捕獲,尤不知悔改。特定於三日後酉時於城外小校場就地正法,以平民憤,以儆效尤,特此布告。

這告示是三日前貼出來的,滿酒泉城像隻這一份,看告示的人找了小半天才找到。官府抓到賊人,一向喜歡大張旗鼓,芝麻粒大的功勞恨不能都誇成西瓜大,今日捕到一個馬匪,怎麽反而悄然行事了?

看告示的兩個人一個二十八九歲年紀,另一個隻有二十出頭。二十八九歲那人濃眉闊口,一雙眼珠裏微微泛出古怪的黃色,像很少有人會有他這樣顏色的瞳彩;另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在這近四月的天氣裏,倒空心穿了件羊皮襖,領口處露出一身淺醬色的筋肉,十分結實。那個年紀大些的人卻是個成名人物,關上之人給他起了個綽號,叫“豹眼”,本名施榛,他身邊二十多歲的小夥則名叫喬華,人稱“草尖狼”。這時施榛正一臉鬱悶地低頭沉思,那小夥兒喬華性子急些,等了一會兒按捺不住,口裏急急道:“四哥,你看,這是真的嗎?他們抓住的人真會是二哥嗎?”

他像是不習慣自己思考——也是,在這麽聰明的四哥麵前,他早已養成不再動腦的習慣。那被呼為四哥的施榛不由得皺了下眉——五弟喬華這麽問,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好,隻有苦笑道:“我也不知。照酒泉守尉遲行一向的行事風格,是個咋咋呼呼、唯恐天下不鬧的人,這次這麽冷靜要處決一個犯人,怎麽看都有點不對。看他們這偷偷摸摸的處決方式,倒像真捉住了什麽頂重要的人物,怕處決時引起麻煩似的。可要說那些草包真捉住了二哥,打死我我也難以相信!”

這一年原是大唐武德九年,還是高祖李淵在位。那唐高祖李淵自從隋大業十三年起兵之後,以自身謀略,加上幾個兒子的驍勇,短短數年即已平定天下,一度亂糟糟的漢家山河重又有了些休養生息的跡象。酒泉地處甘肅西北,側近玉門,本是屯兵重地,也是滋擾多事之區。隋朝末年出的一十八路反王,七十二處煙塵,如今雖已灰飛煙滅,但猶有一股自隋末以來一直就盤踞在弱水、石板井一帶甘蒙交界處的邊塞英雄仍然縱馬馳騁著,他們就是號稱“折衝五騎天下馳、草上沙中任我飛”的鏡鐵山五義。

之所以號稱鏡鐵山五義,是因為那鏡鐵山原是他們結義的地方。鏡鐵山位於祁連山西部,稱得上窮山惡水、神奇鬼博。當年張九常、李波、馬揚、施榛、喬華五人就是於鏡鐵山結義的。其時正當隋末,天下板**,他五人為人仗義,除於亂世中憑一身本事自保宗族外,更能扶危濟困,這些年也闖下了偌大聲名,所謂“人的名,樹的影”,這五人的名號在甘陝一帶,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所謂“草上沙”是指一個馬場。那馬場地處石板井一帶,方圓甚廣,但土瘠草矮,並不是個養馬放牧的好去處。但一個地方有利就有弊,有弊也會有利,別看“草上沙”被人稱為沙場子,養出的馬繁衍艱難,但那苦水矮草,卻滋養得馬兒極有耐力,一匹匹雖身骨瘦硬,但極善長途驅馳,在西北一帶可是大大有名。這馬場原是張九常所經營,五人結義後,他們各帶家鄉父老,就會聚在這一處。五人中數張九常年紀最大,他為人長厚,德行素著;老三馬揚則性子輕雋,生得腰如猞猁,臂似猿猱,一身馬上功夫,可稱塞上無敵;老四施榛則以機智多謀聞名於世,“豹眼”之稱,不隻因為天生夜眼,也為他斷事極為明利;而結義時年紀最小,才隻十四五歲的喬華卻是最有血性,於千軍萬馬中也是赤膊上陣、衝鋒斬將、略無懼色。這四人性格互補,本已個個稱得上頂天立地的漢子,何況更有個深謀遠慮、胸懷大誌的李波。說起來,鏡鐵山五義中,享名最盛的還數二哥李波。李波出身名門,據說遠祖為雄踞邊關的漢代名將李廣。他幼承家傳,長遇名師,不說甘陝一帶,就是放眼天下,他也稱得上一個難得一見的傑出人物。五義這些年馳突塞外,倒沒有什麽爭奪天下的大誌,主要是李波曾道:“一將功成萬骨枯。”不忍將天下萬姓的白骨堆積就自己的功業。但他們也絕非怯懦,當年薛舉父子盤踞於天水一帶,殘民無數,鏡鐵山五義就曾與之無數次惡戰,救得邊民無數,至今塞上百姓還多感念他們的恩義。這次施榛與喬華之所以星夜趕來酒泉城看這麽一個告示,實是為一樁不得已的苦衷——那就是:他們五人中最具才氣最有號召力的李波居然在一月之前忽然失蹤了!至今人影全無,這當然是了不得、不得了的大事,更何況近來“草上沙”正麵臨十餘年來從沒有過的大關口,亟待他深謀遠慮的抉擇,可他卻不知何處去了,叫人怎能不急?

施榛想想這些,不覺頭也大了,他也不信二哥真的會被酒泉守尉遲行的手下捉住,但實在是茲事體大,隻見他想了想,皺眉道:“咱們先看看再說。”

此時已近酉時,小校場不大,就在城牆邊上。天上的月已從東邊城牆新補好的缺口上探出頭來,施榛的腦子卻有些亂亂地想:近兩年,這天下真的似有些漸次平定的模樣了。他自成年就趕上隋末之亂,可以說生於亂世,長於亂世,成名於亂世,也惱於這個亂世。這些年,他一心盼望的就是天下平定,但不知怎的,如今,唐皇借世子李世民之力,經過數場大戰,先平薜舉,肅清隴右之地;再平竇建德,穩住黃河兩岸;最後平杜伏威,擒蕭銑,敗林士弘,平定大江南北,紛擾多年的天下終於有雲開日出之勢後,他不知怎麽卻有了一絲遺憾——也許所有的亂世英雄都會有這種遺憾吧,他見大哥、三哥口裏雖不說,但每一次有唐軍大勝的消息傳來,他還是看得出他們的心底的苦澀。他們都說得上是仁人君子,但也是豪傑英雄。對一個英雄來說:這場動亂,該永遠不停,永遠動**,永遠無歇無止!

……不知道處決犯人為什麽專要選在這樣一個傍夜,施榛皺著眉想:可能是怕劫法場吧?他揚揚頭,如果真的被擒的人就是二哥,那麽,他們來的雖隻自己和喬華兩個人,雖然他也不想和唐軍有什麽衝突,但這法場,他們隻有劫定了。

老五喬華像按捺不住心頭的燥熱,已又把領子扯大了些。施榛望著他年輕的脖頸兒,唇角微笑了下,才待說句什麽,就聽見不遠處傳來城門開啟的聲音,然後,步履雜遝,輪車轆轆,他與喬華對望一眼,心中同時暗道:“來了!”

是來了——隻見城牆東門邊,正緩緩走來一隊人馬。人像不多,但也有二三百騎。施榛與喬華對望一眼,兩人後背向城牆上一靠,同躲進暗影裏。施榛的嘴向上努了一努,喬華會意,兩個人並不轉身,就反手用雙手雙足抓住城牆上的磚縫向上攀去。那城牆本不高,也就丈五有奇,去小校場的路就在城牆之下。西北幹旱,所以酒泉也沒有關中城池常見的護城河。兩人攀至城牆最頂處,並不翻入,而是用一隻手吊在城堞上,凝目向那隊人馬看去。可護衛重重,加上夜黑,兩人心頭雖急,努力看向囚車,卻也看不清囚車中人是什麽樣子。

那隊車馬漸漸駛近,“豹眼”施榛還是沒看清囚車中的人到底是誰。喬華已經不耐,他一向信任他四哥的眼力,低聲問:“四哥,到底是不是二哥?”

施榛也在著惱,卻偏偏急不得,好容易在那隊車走至二百餘步開外時,那囚車裏人犯的臉才在護衛的遮擋中隱隱露了出來。施榛道:“別急,別急,就要看清了。唉——”

他說著說著不由得發出了一聲長歎。原因是:這下看雖看清了,可那囚車中人明顯是個沒見過的漢子。這本來該算好事,但施榛心裏不知怎麽倒有一絲失望,這人又不是二哥,那——二哥呢?李波到底去了哪裏?

喬華也已看出那人不是,心中失望更甚,一怒之下,甚至想不管車中人是也不是,都把它先劫了再說,他們官家捉的還有壞人嗎?他這麽想隻為幼時眼觀身受了無數的官府欺壓,對官府兩字已有了極深的逆反心理。但最近,大哥、三哥、四哥,連他一向最敬重的二哥都對他說過:以後對官府的行動,一定要征求了他們的同意再說,喬華不知是何道理,但他一向懶得思考,又敬重幾個哥哥,也就依命行事。

那車眼看就要從他們眼皮子底下過完了。喬華與施榛四目對望了下,心中都掩不住地失望。喬華正待道“四哥,要不咱們先劫了它再說”,心中明知四哥多半不會同意,這時就聽到前麵幾百米處傳來了一聲犀角響。那犀角分明不是軍中所用,倒像是牧馬者吹的一樣,喬華與施榛二人不由得就都一愣。然後,隻聽一串蹄聲傳來,竟有一騎馬兒自遠遠的黑暗處,小校場方向向那隊軍隊迎麵行來。

不說城下的隊伍一亂,就是城牆上的施、喬二人也一愣。沒等他們愣完,隻見那隊伍已停,押隊的似已料到可能有人來劫一般,指揮鎮定,並不慌亂。可來的卻似隻有一人。月亮升起,剛剛湧破一塊雲彩,這城下之路猛地亮了起來。月華如霜,雖不能照得人毫發畢現,倒也足夠視物了,可那來人卻在暗影裏——隻見三五百步外,一匹馬緩緩地、緩緩地行來。那馬是匹深色馬,肩高背闊,顯得上麵騎著的黑影倒有些矮小。那人被城牆的陰影一直遮著,也就一直望不清麵部,他這麽慢慢地走,看得不隻城牆上的二人,連城下的軍隊似乎都有些著急起來。

那馬兒依舊不緊不慢地走著,不知怎的,正是這慢給人一種氣定神閑的壓力。押車的軍官嗓子似乎有點不自然了,叫道:“上弦!”

隻見前麵的二十餘名軍士齊向腰間一探,彎弓搭箭,對準來人。來人似乎依舊不急,不怕死似的,不逃也不避,眼看要行到隊伍前百步、弓箭手的射程之內了,那人也剛要走到了月影之下。喬華也急著要見來的是何等人物,竟有這般英雄膽氣。好容易那人走出暗影,城上城下之人心裏卻忍不住都輕輕發出一聲低歎——大家的失望其實都是為同一件事:那人居然戴了好大的一個鬥笠,寬闊的笠簷兒已把他一張臉完全遮住,牆上的施、喬二人從上往下看,更是看不見他的容貌。

那牲口眼看走進百步射程,軍士們的手心都在出汗,就在這引而待發、一觸即發之際,那人忽一抻手,他一伸手就揚掉了頭上的鬥笠,然後一條腿一抬,從馬頸上偏了過去,人已偏坐金鞍,麵向城池。城下的人還沒看清,城上的喬華已驚叫一聲:“是小妹!”

沒錯——來人居然是個女子,而且隻有十八九歲年紀,隻見她一抬腿,先漾起的居然是一條西域碎葉城一帶女人才穿的百葉長裙。那裙子色彩頗為深豔,她的腿從馬頸上跨過,那裙子就一漾一垂,晃得人眼裏一片迷離。然後她人已偏吊金鞍,身子一伏,整個人從馬前麵看就似忽然不見了,那馬兒卻忽然加速起來。這些士兵久居塞上,卻也沒見過加速這麽快的馬,更沒見過這麽高明的騎術。那馬兒從細步慢走到疾馳而奔似隻要一霎似的!隻見它四蹄一卷,風似的就已要卷入敵隊。那二十餘名已彎好弓的士兵隻覺前麵忽然就失去了準頭,等他們回過神,目標已在他們身前不足二十步,他們要調整也已來不及了。沒等他們細想,那人已連人帶馬衝入隊內。說來話長,其實隻一瞬,那人就已衝到了囚車邊,帶隊的軍官才待大呼,就見她的裙子一閃,一手已把裙子掀開,她從裙底居然拔出一把刀來!刀光雪亮,在一瞬間照亮了下她的容顏,那女子抿唇怒目,一刀就向囚車劈去!

——端的好臂力,端的好刀!隻見她一刀劈下,車子連門帶枷一起裂開,那車內人頸上鐵鏈卻還被鎖在車頂。好女子!隻見她銀牙一咬,又是一刀。這一刀在空中彎了一個漂亮的圓弧,像一抹霜痕般向那鏈身連接處的一個缺口劈去。城牆上二人已驚叫了起來

——“好臂力!”

——“好眼力!”

叫“好臂力”的是喬華,他勇武多力,卻也沒想到一個女子也有這麽強的臂力,居然敢用刀劈鐵鏈,而且一揮而就,分明一絲多餘的力氣都沒亂用,所有的力都集中在刀鋒觸鏈那一隙裏!叫“好眼力”的則是施榛,他長了一雙夜眼,更多心智,佩服的就是那女子一瞬間的決斷——她能於瞬間看到鐵鏈、決定出刀、出刀就向鏈上最薄弱的連接處擊去,且手法如此準確,別說女子,就是千千萬萬男子中,這樣的機謀果毅,也實實罕見。

那女子一刀擊下,隻見火星一閃,“嘣”然一聲,一根鐵鏈就此兩斷,連那帶隊軍官口裏也不由得讚了一聲“好刀!”那女子更不遲疑,輕輕一探猿臂,已把囚車中人輕鬆地拎了出來,向自己鞍後一放,自己一偏腿人已複位,輕喝了聲“駕!”,雙腿一夾,她那匹良駒已揚首一嘶,四蹄如飛,撒著歡跑遠。

那馬兒幾乎快衝出隊列時,那些官兵才反應過來,紛紛舉刀攔截。可那女子左右遮架,隻幾刀就已將砍來之刀一一接住。她一人一馬更不怠慢,在交招之中就已絕塵而去。眼看她就要走遠,那軍官回神叫道:“放箭!”

他們這時放箭,那女子還沒出射程,她縱無事,她身後之人也必然凶險。城牆上施榛忽推了喬華一把,兩人一起縱聲大叫了起來。他二人俱是壯年男兒,又是放馬慣了的,於曠野之中吆喝牲口練來的好嗓子,這齊聲一叫,沛然嘹亮,怎不由得城下軍士不驚!就在這一驚之下,馬上那女子已帶了所劫之人遠遠跑出了射程。眼看她就要跑遠,卻見她忽又回身,雙手一拱,一個英爽的聲音遠遠傳來道:“原來四哥五哥也在這裏,多謝二位兄長了!”

說完,一語未落,那馬兒已帶著她消失在遠方的黑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