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最後的刺

1.感業寺

蘇絳唇在感業寺裏燒香。

此時,已是三個月後。

——那一戰勝後,朱公侯極為興奮,他終於清除了三十死士。雖然他自己一耳聽力已廢;左相尉遲罷半邊臉被炸,說話困難,功力大喪;右衛消息頭目令孤於也斷了一臂,形同殘廢;但他覺得,還是:值!

他把三十死士懸屍示眾,遺憾的是,他們依舊是沒臉的人,連最後死的十七人的麵目也在一死之後爛了,不知他們吃的什麽藥。

但不管怎麽說,朱公侯還是勝了。

朱公侯那天大笑著出的百丈廳,他第一個去的地方就是梨花院。

——梨花院落,融融黃昏,柳絮池塘,淡**風景,這才是侯府氣象。

何況裏麵還有一個他幾可誇之於帝王的女人:蘇絳唇。

他叫蘇絳唇給他燒了一大木桶熱水,他要洗去三個月的血腥、晦氣與疲憊。

蘇絳唇是個細心的女人,水麵上還漂著丁香花。

朱公侯洗得很仔細,他得意!得意著可以重新安享一切。富貴依舊是他的潑天富貴,而白骨,隻配在地底支離。

朱公侯緊握了握手指,它們——不許出聲,不許暴露,也不許歎息。

那夜,朱公侯在蘇絳唇身上慶祝著他的勝利。他是該給自己一點什麽獎勵,這一仗,他幹得太出色了,不是嗎?

蘇絳唇木木地應付著朱公侯,但小心地不讓他查覺。足有三個月,她才有機會從他的糾纏中鬆一口氣。她請假來到感業寺,消她的業——朱公侯夜夜見她都溫柔如水,可知她已有三個月整整沒睡?她到現在都不知,也不敢探聽,那最後死去的三十死士之中,有沒有小再。

他們都已沒有麵目,但有沒有一個身材像小再的人?

有沒有?

夜裏,她睜著眼,聽著縈繞在遠遠的空蒙中的歎息。

2.小再

感業寺香煙繚繞。

蘇絳唇垂眉合掌。

她把所有人都遣走。

隻留下她,和她那化不開的心事。

從小再說他從小全家就被仇人殺光時,她就隱隱知道他是什麽人了。

但她寧願不知——那麽,他接觸她,究竟為了什麽?隻是為了利用與報複嗎?他,有沒有一絲愛過她?哪怕隻是一絲。

——這一點對她很重要。

可她,已永無機會去問一次。

蘇絳唇跪在蒲團上,淚水滴落在地裏,啪地摔開了,碎了。

身邊有一個影子在慢慢變長,越來越長,但沒有腳步聲。

蘇絳唇惶然直身,這裏是家廟,該沒有人會進來的,她吩咐不許所有人進來的。

然後她就嗅到了一份熟悉的氣息。

她的心定了一定,不會,這不會,她搖搖頭,那一瞬間,她的心甚至沒跳了——是他,不可能,但是他,就是他!

她回過頭,滿殿光塵中,她就看到了他。

他穿著一身白衣,恍如一夢。她輕輕道:“小再。”

小再的臉上似添了絲皺紋,清苦清苦的,看一眼,蘇若妍就如吃了一大口蓮子心,那清苦直苦到她的心裏。

“小再。”蘇若妍又叫了一聲,在他麵前,她永遠不是蘇絳唇,而是若妍——若妍。

葛小再沒有說話,隻是跪在地上,對她拜了一拜。

蘇絳唇愣住。

然後他輕輕地問:“那天,他就進了你的房嗎?”

蘇絳唇心裏一冷,他為什麽會問這個,苦苦地道:“是的。”

小再很艱難地啟齒:“那他——這三個月是不是都很亢奮?”

蘇絳唇的口裏發苦——他為什麽光問這些,不問她的愛、恐懼與擔心,但她還是說:“是的。”

葛小再輕輕一歎,然後忽然跪倒在她的身前,說:“妍姐,我……我真的很對不起你……”

隻聽他說:“但我會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妍姐,我求你,你暫時就住在感業寺不要走,一個月之內別回朱公府,一定別回。”

然後他掏出一個小袋,袋內有三十餘粒藥丸,他說:“一天吃一粒,記得,一天一定要吃一粒。”

蘇絳唇輕輕點著頭,他說的她一定會依,但——為什麽?

葛小再卻已站起身,他一步一退,已漸漸退到門口,一身白衣不知怎麽讓蘇絳唇感到一種悲慨。隻聽他說:“記得一天一粒。我把一件事辦完了,就來接你。從此一生一世,但求比翼。”

3.對決

那一戰的飛揚從此名傳江湖。

蘇絳唇也是好多天後才聽到:葛小再挑戰朱公侯!

單人隻劍,一身白衣,他與朱公侯兩人決戰於朱公府。他們一開始是立在古玩樓頂,一直打到滕王閣之巔。葛小再年輕孤銳,朱公侯輕傷已複,南昌城的百姓都在抬頭觀望。

這一戰與前麵的刺殺不同,據說,是為了一個女人。

這年輕人說,他如勝,要在公侯府領走一個女人。

如果敗,他死!

南昌城百姓翹首觀望,這一戰從朱公府的屋簷打起,葛小再身輕劍利,但明顯不敵。但他有一股氣,從日出戰到日落,葛小再負傷十餘處,直戰到滕王閣巔,猶苦鬥不息。

不少人在心裏叫: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但,對決依然繼續。

對決的結果是:葛小再敗。

他在自知傷重後一躍投入了江心裏。從此——沒有浮起。

但這一敗也敗得光明磊落,每一個人都在猜測著他想要的是哪一個女人,是什麽樣的傾國傾城值得如此舍生一戰?連朱公侯也在懷疑。

可數日之後,朱公侯已沒心思懷疑了,他的公府內卻接連有人蹊蹺地暴斃。隻要是朱公侯接觸過的人,不隻是女人,還有那些女人接觸的人,包括她們的孩子,孩子的朋友,一個一個接連莫名其妙地暴斃。

有人輕輕念著:報應呀!仿佛一場惡咒來臨,比剛過去不久的刺殺還來得迅疾。這是瘟疫,無可抵禦。尉遲罷也不能,他在三天之後就已死去。死前他隻輕輕歎道:“他們終於練成了‘喪門刺’。”

朱公侯挺得最久,但也隻是在蘇絳唇入感業寺十一天之後暴斃。

沒有人知道死因,很多人都說,那是死於“三十死士”臨死前發出的最後一聲詛咒。

——滅門之咒。

朱公府就這麽轟然倒下。它荒涼得好快,沒過多久,就已繁華斷絕,府中之人也一個個生死未卜。

4.遺刺

當那一封信到了蘇絳唇手中時,剛好一個月零三天。

那封信是一個老頭子送來的,信封上寫的是“呈——若妍姐”。

看到那清稚的筆跡,蘇若妍的淚就流了下來,她抽出信瓤,隻見一張白紙上第一句話就是——

妍姐:這一戰,我已知多半無幸。也許我是不必這一戰的,因為,“刺”已成功。但為了你,我不能不一戰,否則我無法麵對自己……

蘇若妍的淚湧了上來,模糊雙眼,好久,她才能重新看下去:

……我不是三十死士其中之一,我是他們的少主、朋友,還是他們的一根刺。十九年來,我入唐門,習忍術,修大定禪力,但光陰有限,歲月催逼,在我有生之年,我可能永遠都無能斬朱公侯於劍底。但,即使如此,我們,也不能就任公侯府所壓服入地下的白骨永遠哭泣,那是我們的先人、姐妹和兄弟。三十死士,無一畏死,隻求死得其所,死得值!我們詳細地研究了朱公府,知道憑自己之力,無論投毒、劍刺、屍詐,都已無望報大仇於萬一,最後才有了那個計劃——計劃的名字就叫“刺”。

其實,所有別的“刺”都是假的、虛的,真的刺、真的忍術、真的毒永遠無影無形,讓敵人發覺不到它在哪裏,而在他意識到之前已經刺中。我才是那根真正的“刺”。頭七根“刺”隻是為引起朱公府的注意和恐懼,我們把第八根刺針對你,是一場精心的設計。我們已研究好了你。我們需要一個朱公侯喜歡的女人,需要我接近她,走進她心裏。第八根“刺”死,連我的奶公葛老爺爺也為了“救”你,以求把我送進府而死。然後我進了府,我知道公侯府裏的女人需要什麽,知道你寂寞,我隻要一個時機。我們沒有時機,但我們造了個時機,用一條人命換來那“一口怨”,要朱公侯三個月內顧不到你。於是有了那一連串的圍殺動**,在動**中,我接近了你。

我以唐門之毒,七忍之求,大定禪力練我的那根“刺”——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那晚,我的“刺”刺入了你的身體時,其實,招已發出,這毒會透過你的身體傳給朱公侯,傳給他接觸的每一個人,這就是“刺”這一計劃的全部。我很慚愧,但實情如此。

然後我們要安排的是那傾力一戰,讓朱公侯大耗內力。他狂勝,大勝之後必然找你,你就是這個名叫“刺”的劇毒的載體。隻要他找上了你,他必死無疑,這是我們殺他的唯一辦法。其實,在你看到我以前招已經發出,而功成於那夜,就是朱公侯找你的那夜,你屈辱之夜,我卑鄙之時。

那晚,你逼我走,我已知你的真心。你是叫我找到三十死士,讓他們不必再發動那個別人已準備好的自殺性攻擊。我知道自己已得手,對他們說不必再攻了,但他們點了我昏穴,說朱公侯真氣深厚,內力不受重損,隻怕“刺”也不能讓他必死無疑。他們成功了,重創朱公侯真氣。在朱公侯贏後大喜過望的那一晚,其實已中了他這一生最至命的一擊。

若妍,這一切,是不是都好——陰毒卑鄙。我想就此帶著你走,反正大仇已報,我真的想和你一生一世。但那樣,我將真的無法麵對自己。一開始,你隻是個我獵取的目標獵物,是個女人,是朱公侯的女人,一個叫蘇絳唇的女人。

可是,無以抵禦的,我愛上了你,我不敢對你說,甚至不敢對自己說會真的在乎你,因為我不能終止這策劃了十年的計劃,這個計劃謀劃十年,已不知多少人為之添上了性命,它關乎萬千亡魂地底的安寧與萬千生民地上的正義。但,我還是覺得自己好卑鄙。

從你讓我叫你“若妍”時,我已知,這一生一世,我最虧負的是你。那晚,朱公侯在你房內慶功的一夜,我就在房外。我在手臂上刻了一個又一個“刺”字來冷靜自己。私情和家仇,公憤與孤恨,我必須分開。但,我忘不了那些幽歡小會,忘不了曾怎樣愛我的你陪伴著怎樣可惡的一個身體。

然後,我的朋友全部死去。這三個月,我都在練藥,就是我前次給你的那個,好醫好你。這時,你已該吃完了吧,朱公府內,也應幾近滅門了吧。但現在,在這一切還沒發生之前,我要為你找朱公侯真正對決一次——是對決,因為,這是為了我心愛的女人,而不再是刻骨怨仇的報複。我要光明、坦**地與他一戰,贏的話,我把你迎出朱公府,然後我再跪在你麵前求你原諒;不贏,讓我永沉江底。

家仇已了,私情未盡,天長地久,此恨何及……

淚水再一次蒙住了蘇若妍的眼,她的眼前再次浮起了小再——清純的小再、稚弱的小再、堅韌的小再、孤狠的小再,怎麽會這樣?她自己也不知心底是愛是恨。

忽然,她想起他就這麽一身是傷地長眠江底,不會冷嗎?他的腳是不是又赤著伸在江底沙地裏,鞋子掉了,沙堆滿了他的腳趾,她無法為他穿鞋了,無法再握一握那瘦得如刀的腳腕——這個男孩,這一生,可曾有過幾天真正的歡喜?

蘇若妍撫摸著裁衣的剪刀,但剪不斷自己的思緒——她不要他證明什麽。為什麽要這麽驕傲?她其實不恨他的,無論是愛是恨,隻要和他有關,隻要有他這個人,那段過去,就會如那根“刺”一樣,已種入她骨裏,不可離棄。

蘇絳唇心傷神迷,人生一“刺”啊,刺刺都刺在最愛的人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