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總成歡

那是揚州城外的一處鄉間小廟。廟裏剛剛祭完了社火，一眾村人已經散了，隻留下一個為草台班子酬神用而草草搭就的戲台。戲台上這時空空****，剛才的鑼鼓喧囂這一刻都散入江風餘日了，而那些油彩花臉也該已經洗盡了吧？二十五郎肩上裹著紗布，怔怔地望著那戲台，他又想起了他曾串過的戲文了嗎？

魏青蕪的傷勢比二十五郎的要輕，所以先好了。她在後麵二十餘尺處靜靜地望著那個少年人——原來脂硯齋就是他一人撐持，而自己山東魏門卻與其密切相關，大伯是代他接生意的掮客。想起大伯讓自己冒死行刺，以期引開敵人視線，魏青蕪心中不由就一寒。她看著二十五郎，想起他以前台上驚鴻度影般的身形，心裏一時像是恍惚了——這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對於她來講，他依舊是一個謎。她隻知道，她與他初見時，第二天一起去過江邊，兩個人如男子般兄弟相對；後來她受傷時，初露女裝，他像個沉穩男子般靜默相待；再後來，在戲台上，她扮黑頭，他演蘇三，那場戲文讓魏青蕪有一種荒誕的感覺，那時，“他”這個黑頭是真的想護住“她”這個“蘇三”在台上那嬌怯的身影呀；再後來，就是剛才，他又上台上裝串了一出戲，她已跟他學會了一出“拜月亭”了，本色上台，與他扮作戲中的兩個閨中密友蜜情相侍……

魏青蕪抬頭看了一眼明朗朗的天上那輪溫煦的日頭，心中隻覺一種恍惚之感——這算什麽？她本以為作為一個永扮男裝的女子，她已注定永遠找不到與任何一個人——不管是男子還是女子——相處的感覺了，但在這個以戲為生的人的身上，她似重又處處有了一絲契合之感。她想起剛剛社火中混進來的“矮軲轆”卜虎，他與這少年似是朋友——他也與“脂硯齋”有關嗎？“脂硯齋”到底與梨園是什麽關聯呢？——隻記得卜虎在台上又混串了回醜角，逗得眾人大笑，最後口裏念了兩句道白：

人生何來對與錯，權且將錯來就錯……

這一句，讓魏青蕪反反複複在心中掂量了良久，似是這一句已解開了她在如此錯亂的生中一個心結。是呀——人生何來對與錯？權且將錯就錯吧。

她看向二十五郎，這個她在如此錯亂的生中碰到的第一個心許之人。如果二十五郎就是那她所難了解的生命中的那一場場讓她所知所錯的“錯”，那也是她愛的“錯”，就讓它這麽錯下去吧。她走到二十五郎的身前，隻見他蹲在地上，正用手指在地上一個字一個字地畫著：

戲……

夢……

人……

生……

然後他似癡了，想起些什麽似的，好久好久，最後又畫下三個字：

總——成——空——

魏青蕪的眼裏忽有一股熱意，那是淚。這個她所不了解的人，為什麽要“總成空”呢？她想，她雖不知前後因果，但自覺也是能明白那一種幻夢之感的。她輕輕伸出腳，把地上的最後三字塗掉了，想了想，又用腳在地上畫了三個字道：

總——成——歡——

——戲夢人生——總成歡……她不要他成“空”，她要他：戲夢人生總成歡！

她看著蹲在地上似全不解技擊之道的二十五郎那孤倦的身影，心裏一種感動如水漫長堤似的漫了起來：而這怎麽是我所要的一個不快樂的你？她覺得一種什麽在自己胸中爆裂開來。這一生中，她枉學武技，枉學易容，她既不及他入戲，也不及他的出戲，但無論能力如何，她都要他——戲夢人生總成——“歡”的。

她要。

二十五郎疑惑似的抬起眼，魏青蕪的臉上卻有了一絲寧靜的神色。戲台外的餘陽照著這個幾乎扮了一生男子的女孩兒和一個在戲台上總是出演旦角兒的男子，靜靜的，靜靜的，一種微涼乍暖就這麽在一片靜默中浸潤了開來。

好多人知道卜虎是最後見過二十五郎的人，所以他們老來問他：“二十五郎到哪兒去了？”

卜虎不答，最後被逼急了，就一笑：“他跟了一個男人去了。”

旁人大驚，驚罷卻也相信了——他原是一個不在他們忖度範圍內的人，他做什麽他們也會貌似體諒的。不久，江湖中沒了“脂硯齋”，卻傳出了一對“妖侶”的消息。再不久，卜虎也離了揚州城，最後見到他的人說，他走出揚州城外，看了這城牆一眼，拍了拍拍板，輕喟似的用他沙啞的嗓子隻唱了一句：

歎、歎、歎，

歎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這是一句蘇詞——蘇東坡的詞。時間就這麽寂寂地在喧鬧的揚州城與沉陷於生活中的百姓們日常的日子中溜走，他們解得那畸零的一歎嗎？這隙中之駒、石中之火與夢中之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