隙中駒 第一章 戲

“鏘鏘鏘鏘、鏘鏘”,點燈時分,一陣鑼鼓響過,“勾兌樓”的一場新戲又要開場了。“勾兌樓”算是揚州城有名的戲樓了,門口的名籌戲碼、台上的帝王將相,都是揚州城每日從早到晚不時被一張張閑嘴提起的談資。揚州是這麽個城市,天晴時節,車馬一過,灰塵飛舞;一下起雨,街兩旁的陰溝裏就積滿了泥——但繁華還是它的繁華,它就這麽在輕如灰塵的浮躁與濁如泥水的疲重中沒心沒肺地喧鬧著。

戲場正對著揚州城有名的“瘦馬街”,白天人還少,一到晚上,卻人來人往,喧喧鬧鬧。揚州城繁華的特點隻有一個字:鬧。鬧中如何取樂?在揚州人看來,隻有鬧中之鬧。

台上的戲文一般都簡單純粹,但鑼鼓聲喧,台下卻隻有一個字能形容:亂。戲場是九流雜處的地方,台上懸了明角燈,後麵的看樓上坐了不少官紳眷屬,台前正下麵的板凳席上坐著一幹平常討生活的小民。短衣布衫和綢袍長褂雜亂混處,到處隻見瓜子皮在飛。他們都是來看戲的人,戲是假的,但那裏麵有著人世中所沒有的一場場恣肆的愛戀與忠義——大家都不愛自己身邊真實的生,而愛那個戲中模擬的生,這倒算一件有趣的人間景象。

有一個生來畸形的小矮人卻在人群中竄來竄去甚是賣力。隻見他高不足五尺,一張麻點長臉上、五官古怪,左臂長、右臂短、羅圈腿、步履蹣跚。他的醜不隻是醜,而有一種荒誕的感覺。

那小矮人可能也自知自己的形容著實不同凡響,所以選擇了這麽一種古怪滑稽的態度來遮掩。他做得很成功,滿揚州城的人怕是沒有不知道他的——“矮軲轆”卜虎,在這江北名城卻也算得上是個人物,人人隻覺他滑稽可親,倒少有人注意他的醜怪了。

這卜虎行徑也當真算奇特,白天愛睡覺,活動起來大半是在晚上。他這人雖難看,卻打得一手好“響器”,凡樂器中的“響器”,如鼓呀,板呀,鑼呀,鈸呀……沒有他不擅長的。一套《將軍令》或《大浪淘沙》打下來,聽得真真叫人咋舌。隻見他在人群中擠著,好容易到了台前,笨拙拙地爬了上去,已似累了,腦門上滿是豆大的汗粒,一偏腿,竟在台上坐了下來。下麵人一愕,哄叫道:“矮軲轆,怎麽,又沒錢吃‘五葉齋’了?”

隻聽台下一片哄笑,那卜虎是出了名地最愛吃“五葉齋”的酸菜,好多人都看到過他吃得直嘔酸水的場麵,人人都說他不是為那黴酸菜,而是看上了“五葉齋”那略胖卻因而更增風韻的老板娘。卜虎從來也不辯。他的聲音頗尖厲,隻聽他一條尖而沙的喉嚨在台上笑道:“我肚裏的蛔蟲跟你是親戚?你倒是比我還知道得快!”

台下一個青皮已笑道:“卜虎,我看你不是真想吃酸菜——吃碗麵,看碗底,我看你八成是想來盤黴菜扣肉,扣老板娘那身肥唧唧的肉吧?”

人群裏就又是哄的一聲。要說這卜虎爬到台上本是攪場,要是別人,不說“勾兌樓”的老板,就是看眾也早把他給哄下去了,但人人都喜歡這卜虎。人生本缺樂事,他那圈腿麻臉、五短身材在一眾木渣渣、黃垮垮的平臉中,加一點這人世罕有的滑稽神色,幾乎就是人人願睹的人間喜劇了。揚州城本是個商業城市,人人蠅營狗苟,在銀錢計算、生存交易中蜷縮一生,所以最愛看的就是奇人。——揚州最出“巨富”“美女”。所謂“翰苑才子”“青樓佳人”“戲場名角”,一到揚州,倍受吹捧,可能是為,也隻有他們能給這瑣碎的人生添上一兩抹濃墨華彩吧?

隻聽那卜虎尖聲而笑:“我愛吃這‘五葉齋’,總比有人要吃那‘脂硯齋’算有福吧?”

隻見台下一靜,似已為他這話吃了一小驚。卻見卜虎已從懷裏掏出了那兩片他用來叫字號的有名的鐵板來,翻身一滾,那麽個小而矮的身子,倒是機靈利落,在台上連翻帶滾一連翻了幾個像模卻不像樣的跟頭,手裏鐵板已在左手頭“鏘鏘”地敲了起來。他似已慣於在明燈下出乖露醜,這一翻已翻到台側,奪了一個老伴當的鼓槌,那鼓槌到了他手裏,就像活了一般,隻聽他鐵板聲未落,已左手繼續執板,右手卻執著鼓槌,竟當當咚咚地敲了起來。

這一串鼓點板拍密密響起,如驚風驟雨、浪頭珠濺,水拍涯岸、玉碎宮中,劈裏啪啦地向眾人耳朵裏灌去——板和鼓都不是樂聲,而算噪聲,可這噪聲卻聒得悅耳:隻覺那一會兒緊,似玉盤中萬顆珍珠落;一會兒價兒響,似萬眾席前笙歌鬧;一會兒清,似翠岩頭一派寒泉暴;一會兒價猛,似繡旗下麵鼙鼓噪,打得眾人心裏猛一激靈,然後就是一片哄天價地“好”聲。

眾人叫好聲雖大,卻掩不住那鼓點,一卷卷向眾人耳朵裏卷去。“卜虎響器,名動江北”,果然不是虛的。一時把眾人繁華夢打醒,一時又把看客倦怠心驚破。一盞茶工夫,隻見卜虎忽然收手,那響聲還在眾人耳中心裏震著,他已大笑道:“矮軲轆和列位討黴酸菜錢來了!”

台下暗處已是人人解囊,隻聽銅板落台的聲音,倒比剛才的鼓點還來得急緩有致。這錢落明燈,原是揚州城戲院償付醜角的特有景致。卜虎笑眯眯地去撿,他求生本就是用他的鬧響來換眾人的錢響,卻聽台下一個青皮卻喊道:“卜虎,且慢,這錢你須還撿它不得!”

揚州城和所有繁華都市一樣,青皮流氓甚眾,但這些人雖無賴,倒一向少打這殘疾之人的主意。人人都怔愕之中,隻聽那青皮已在下麵暗處喊道:“你剛才說什麽‘脂硯齋’——那麽,這些日子轟傳揚州的事看來你是知根知底的了,快快說來,不要討打!”

他“討打”兩個字原是笑著說的,大家夥似也被他這一問問動了興致,齊齊喊道:“不錯,快快說來!”

卜虎於揚州城內算得上一等一的消息靈通人士,有個什麽風吹草動,沒有他不先知道的。

燈影下,隻見他的神情就一愣一愣,那怔愣之色配上他的相貌頗顯得有些詭異,但一瞬間他就恢複了他慣有的滑稽,嘻嘻笑道:“矮軲轆今天要蝕本了,這可是獨家段子,要想聽……”他側目一掃台上的錢,沒說下半句呢,下麵的青皮已代他先衝眾人叫道:“看來大家夥兒還要再給這矮子湊點黴酸菜錢。”

眾人好奇心已被引起,暗處又有人掏錢,隻聽又是一陣錢響落台,卜虎臉上已笑開了花,笑道:“那好,我可就說起了……”

他擺了個唱戲的科,一手執板,模仿說書先生驚堂木的醒耳,模樣甚為滑稽,啞著嗓子道:“……說起這‘脂硯齋’三個字聽起來可實在好聽,但列位知道它是幹什麽營生的嗎?”

他先發了一個問句,也不是要人答,已先自問自答道:“他們那可不是什麽好惹的主兒,那是江湖上一等一神秘的去處。要說江湖上幹殺手這一行的多了,也有些組織名噪一時,比如“長庚”,比如“鬼叫七月半”,再比如“穿衣樓”……那都是些厲害得不得了、了不得的主兒——黑頭三,上次你不是被‘大眼彭’收拾得那叫一個慘嗎,你準備點銀子,托他們出手,我保你出這一口惡氣。”

台下那青皮就笑啐了一口,並不應他。隻聽卜虎接著道:“可他們這些,加起來隻怕都還不如一個有名,那就是所謂‘脂硯齋’了。”

眾人在台下靜靜地聽著。隻聽這卜虎道:“這‘脂硯齋’的規矩卻有名地奇怪,它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據傳他們這組織每三年才接一單生意,不多也不少,嘿嘿,朝廷之上、江湖之中、勢利之場、權貴之門,每三年也就要有一個不得了、了不得的人物死在他們這一單生意上。三十餘年來,可還沒失過手。他們這一票生意難得出手,要出手可都不同凡響,價碼也高,沒個幾十萬兩銀子休想買動他們的。今年算來距他們上一單生意又過了三年了。三年前、江左名門“鷹鶴雙搏門”門主劇老爺子去世,據傳就是這“脂硯齋”接的一單生意;再三年前,嘿嘿,那死的人更是有名,是嵩山一帶大鄉紳、大地主,出身少林,名滿洛陽的金傲林,那麽高的武功,那麽炙手可熱的權勢居然也被人算計了,你們就想想這‘脂硯齋’的厲害吧。隻是今年他們不知出了什麽紕漏,這一單生意要殺的人的名字卻已先沸沸揚揚地傳出江湖了。”

這些江湖上的事,本離揚州百姓生活較遠,眾人先也隻是閑閑地聽,這時卻聽卜虎嘿嘿笑道:“這一次,據傳,被那三十萬兩銀子買斷一條命的,卻不是別人,就是現居咱們揚州城的——林老侍郎。”

他這一句話如水入油鍋,隻聽台下啊的一聲,一片炸響。眾人還待七嘴八舌地來問,隻見那卜虎已趁亂揣好了滿地的錢,側耳聽聽台後的動靜,笑道:“嘿嘿,都別問,再問我矮軲轆也不知道了。台後正在催呢,列位,正角兒要上場了,你們到底要不要聽二十五郎今兒的拿手名段‘玉簫女兩世姻緣’呢?要聽,我矮軲轆再不下去,可是要討一幹小姐少奶們的打了。”

他這麽說說笑笑,人已溜下台來。說來奇怪,台下的人一番好奇就被他這兩句冷言冷語打住了。還有饒舌要問的,已聽後麵樓上有一片嬌聲叱語道:“別打岔,別打岔,要問你們出去問去,殷小哥兒要上場了,誤了場,你們誰擔待?”

那些好奇的不由就伸了伸舌頭,後頭樓上俱是貴人,得罪不起的。要知大家本是為看戲而來,要是別人的戲也就罷了,這可是名噪一時的“二十五郎”殷商殷小哥兒的戲,再好奇的人也不由割舍了那好奇之心,先聽了戲文再說。

台下靠門口的柱子邊,這時卻斜倚了個穿青衫的年輕人。門口的燈光照進些來,映得他的長相大是不惡。那人心頭正奇怪:是什麽人的戲文,一提之下,就可以澆湯沃雪般讓這滿場鼎沸化為冰沉雪寂?更奇的是頭頂的樓上本一直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的那些官府富戶的小姐太太這時也像啞了口,隻有一兩聲低咳偶爾傳來,夾雜著幾個人的耳語:“……殷小哥兒真要出來了嗎?……‘二十五郎’要出來了!……他今天是串‘兩世姻緣’?……”

門口那年輕人身材甚是消瘦,可能他頗為自傲,來到這戲園時因見下麵戲台前已滿了,他不肯屈坐人從中,似也不屑於上樓與那些揚州脂粉並列,倒自悄悄倚在門口處的柱頭站著。他長相清俊,雖沒抬頭,一直也覺得樓上有些婦人女子在悄悄地把他看著。他心裏暗笑,卻並不回眼去看。這時,戲要開始了,那些女子卻忽似眼中就沒了他這麽個人一般,人人隻盯向台上。那青衫人一愕,不由也注目台上,倒要看看是什麽人可以如此這般搶盡他的風頭。

一時隻聽台側幾聲胡琴響,然後是幾聲慢板,像放緩了的《商調:集賢樂》,這曲子實是太熟,時時都有人歌來的,那年輕人雖不通音律,聽來也不覺耳生。一時,隻見台左側簾兒一動,角兒上場了,扮的是個穿了一身繡衣的旦角女子,卻正是“兩世姻緣”裏的韓玉簫,那年輕人就知台上就是所謂“二十五郎”了。他明知那人是一個少年男子,可那角兒幾步走下來,嫋嫋婷婷,那年輕人就愣了,隻覺就自己所見:一等一的女子也沒有他這幾步走得那麽嫋娜宛弱。他眼尖,已看出那角兒身材修長,分明沒有踩蹺——戲中旦角兒為了步履嫋娜,是多半踩蹺的——可他一步一步,搖曳生姿,就是女子走來也沒有這等輕盈步態。那角兒一亮相,台下就是一片喝彩。隻見他的妝倒不像一般戲子化得那樣濃,卻眉眼清楚,韻致獨異。隻見他等了一會兒弦索,才開口唱道:

……隔窗紗日高花弄影,聽何處囀流鶯。虛飄飄半衾幽夢,困騰騰一枕春醒。趁著那遊絲恰飛過竹塢桃溪,隨著這蝴蝶又來到月榭風亭。覺來時倚著這翠雲十二屏,恍惚似墜露飛螢。多咱是寸腸千萬結,隻落得長歎三兩聲……

聲聲嬌軟,字字分明,他邊唱邊做,把一個憶郎佳人的心態表露無遺,卻又毫不做作。隻見他唱做俱佳,那青衫年輕人更愣了,說起來他一向最不奈聽戲文,而且最瞧不起的就是男子反串扮那旦角,可今日,台上那角兒幾聲下來,卻把他聽了進去。隻聽那胡琴拍板隨著那角兒的聲音漸高漸低,時遏行雲,時入沉水,唱得人心裏也跟著起起落落。青衫年輕人雖不知那戲情梗概,卻也被那聲音拽入了他所扮人物的心境裏,心裏一片恍惚,仿佛在那空空的戲台上真就是一個春困佳人在低喟淺歎。

——台上的人真是所謂二十五郎嗎?他——是一個男子嗎?一個女孩兒也唱不出這樣幽委曲折的心曲呀!

……一出戲唱罷,眾人掌聲起時,那青衫年輕人才似被從夢中驚醒。台上人已不見,青衫人隻覺心裏那麽一空,像是才明白了什麽叫作“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他眼睛還直愣愣地盯著台上,場內的人已是一片交口稱讚,意猶未盡,迭聲催場。卻見台上轉出個打諢的,笑向眾人拱手道:“殷小哥兒今日嗓子不好,下麵且聽場咱本地名角兒‘壓簾秀’的‘牆頭馬上’吧。”

台下人人失望,連那一向倨傲的青衫年輕人似也失了意——這“二十五郎”究竟是什麽人,其才其藝,倒也不枉他們來在這揚州城看的這一場戲了。

說起那青衫年輕人,卻是琅琊人士,姓魏,名喚青蕪。他初到揚州,隻為家門之事。琅琊魏氏本籍山東,是當地大姓,也是一個武林世家。他這次來揚州,本是奉家門密令,追查一件秘事。他到戲園聽戲倒也不是純粹為無聊,實是已打聽得“矮軲轆”卜虎消息靈通的聲名,要向他問一些事。戲開場後,先他還注意到卜虎的動靜——隻見那“矮軲轆”收了錢也沒走,就在台側,豎著耳朵聽那“二十五郎”的戲文,一顆大大的腦袋先開始還不停地搖晃,漸漸漸漸,一雙眼卻閉上了,似是已不在意台上那人驚鴻度影般的身形,隻一身心地沉浸在那歌詞裏。不知怎麽,魏青蕪就覺得,台下人數雖有數百,但真不為了那唱戲人的虛名、或是容貌,而是全身心地聽戲的,隻有自己和“矮軲轆”兩個。良久,“二十五郎”一折唱罷,魏青蕪回過神,才見“矮軲轆”也似才回過神來,輕輕吐了一口氣,倒似品了一盞絕世好茶後的神情,那種滿心快意的神情卻是裝也裝不出來的。魏青蕪心中一歎——怪不得大爺讓自己到了揚州一定要先找到此人——山東人稱呼伯父為大爺,他大爺一向不輕易讚人的,看來這“矮軲轆”也確實“八怪”。

“二十五郎”戲文完時,魏青蕪與卜虎雖不如滿場看客的大聲叫好,但那種意猶未盡的心態其實才是對唱作者最好的讚賞。魏青蕪隻覺“二十五郎”下場前,似有意若無意地看了自己和那“矮軲轆”一眼——在他眼裏,眾人的叫好想來已聽慣了,隻有“矮軲轆”那種鑒賞家專業的姿態還有自己這分明不解戲文的人卻為之沉入的神情才是他所在意的吧?

戲沒散場,魏青蕪就隨著那卜虎走出了戲場,他們俱不耐再聽下麵的戲文了。卜虎腿短,跟來倒是容易。魏青蕪直跟著他到了個偏僻小巷,那“矮軲轆”卻忽然猛地停步,轉身衝魏青蕪笑道:“到了。”

魏青蕪一愕,什麽“到了”?隻聽卜虎笑道:“公子跟我已跟了半天了,不就是想請我‘矮軲轆’喝上一壺嗎?別處不好,隻是這裏的醬驢肉‘矮軲轆’可是好久沒吃過了,想想都流涎,咱們進去吧。”

魏青蕪一笑,覺得這矮子果然機靈上路。巷中確是有一家小店,原來他早已注意到自己在跟著他了。那店中甚暗,桌椅油膩,魏青蕪眉頭不由一皺,隻見卜虎似已猜透他心意般道:“少爺你別皺眉,別看這許老兒髒,他的驢肉可都是幹淨的,也最好吃。”

他大搖大擺地先挑了個席位坐下來,又大聲叫了一大盤肉與一壺小酒,魏青蕪隻有與他對麵坐下。“矮軲轆”先不說話,抓起肉來就吃,看他滿臉香甜的樣子,魏青蕪不由也動了食欲,一嚐之下,果覺好吃。一時,隻見卜虎似已吃飽,方在衣襟上擦了擦手,笑道:“少爺,我沒說錯吧。你有什麽話就問吧,山東世家‘崔巍’魏門的傳人怎麽跑到這揚州來了,還專找上我?我矮軲轆也算三生有幸,你問什麽,我矮子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魏青蕪臉色一變,沒想到一麵之下自己來曆就已被對方看破,難道這矮子竟是隱身市井的奇人?要知山東琅琊魏家名列江湖三大世家之一,與山西太原趙家、江蘇通州韓家齊名。三家同出一源,先世俱為“晉祠”子弟,魏府的大門上匾額為“崔巍”兩字,江湖中人就以“崔巍”二字稱呼魏姓世族。三家互為表裏,世交姻親,枝蔓極廣,聲名極盛。其餘趙家在江湖人們則以其府上“留照亭”的“留照”兩字稱之;韓家卻人稱“歲寒”、名起之由是源於他家所藏之“歲寒劍”、號稱天下之兵無出其右。魏青蕪的母親就出自趙姓,名喚修容。趙氏以易容之術名一時,魏青蕪自幼承母親所傳,對於此術也極為精通,所以萬萬沒想到會被一個市井殘廢輕易看破來曆出處。

他沉吟了一下,隻聽卜虎已歎道:“難道江湖傳言不錯,‘脂硯齋’果和三大世家有關嗎?他們才要現身此地,你們魏家的人就先來了。若果那樣,‘脂硯齋’崛起不過三十年,就已名滿江湖,號稱‘天下刺殺、無出其右’也就其來有自了。”

魏青蕪也不知道自己家族是否真的與這什麽赫赫聲名的“脂硯齋”有關聯,他隻知道大爺這次派自己前來,隻為追查一件事:是什麽人傳出“脂硯齋”這三年以來接的這新一單生意就是暗殺揚州府的林老侍郎的?大爺交代自己這件事時麵色極為凝重,如果不是家中實無可派之人,也不會派他魏青蕪前來。

隻聽卜虎已又先歎道:“你是要問我關於‘脂硯齋’這次刺殺對象為什麽會事先傳聞江湖吧?這消息又是誰先傳出來的?”

魏青蕪苦笑了一下,他連自己的問題也先點明了,隻有一點頭。“矮軲轆”已喝了口酒嬉笑道:“唉,‘五葉齋’近來房子年久失修,漏風漏雨,那老板娘的老板也沒錢修,我矮子看不過呀看不過。”

魏青蕪先一愣,然後才明白,笑著從懷裏掏出了一錠金元寶,那“矮軲轆”並不推辭,接過就收了,卻用手指蘸酒在桌上寫下了三個字。魏青蕪神色一愣,卜虎卻拍拍肚皮起身就去。魏青蕪回過神,叫道:“等等,我還要問你一下那戲……”

矮子卻不等他說完,已自顧自走近門口,口裏笑道:“什麽戲?戲即人生,人生即戲,你麵上易容,雖然高明,也不過是高明之一戲耳,你就敢說,你串的就不是戲嗎?”說著,他順著酒意,掏出懷裏鐵板,撲撲落落地敲著,人已在巷中去遠了。

那晚,魏青蕪宿在客棧,睡夢中,他還在想著“矮軲轆”的那句話,又不斷夢到台上的二十五郎——真不知台上的妍姿巧笑到了台下又是何等模樣?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麽迷亂地夢起一個人。夢中的二十五郎一時是男、一時是女,自己也一時是男、一時是女,到最後,魏青蕪隻覺自己胸中有什麽地方深深一歎,連自己也不知自己到底是男是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