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黃河河神河伯的滔天憤怒

大夏王的爪牙

飛鷹,流水,花叢,尖叫。

“啊啊啊——你,你別過來!”

“叫吧,叫吧,你盡管叫吧!就算你叫破喉嚨也沒人理你!”

……

春,三月。

有莘不破起身時,發現雒靈不見了。問了阿三,便向商隊最前麵的舟筏而來。

銅車“無憂”頂上:江離闔著雙眼,似乎在睡覺;桑穀雋望著白雲,幻想著那陣風;羋壓拿著一壺江離送給他的調料;羿令符呆呆看著銀環蛇;雒靈坐在最邊緣處聽流水聲——沒人說話,都不知在想什麽。

“你們在這裏幹什麽?”沒人回答有莘不破的問話,連雒靈也仿佛走神得聽不見他的聲音。

“你們到底聚在這裏幹什麽?”

“吹吹風。”開口的居然是江離。他倚在一張開滿五色花草的藤椅上,清爽得就像當摘未摘的瓜果、含芽待吐的新枝。

春機如春水,坐在“無憂”上,見大江萬裏迎麵而來,兩岸山林如畫,也確實是個吹吹風的好時光、好地方。

和雒靈一起,有莘不破最享受的是用肉體創造感情;但和江離說說話卻又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暇逸。他在江離旁邊坐了下來,啪啦啪啦地胡扯著;江離眼睛似開似闔,將就地聽著。

“前麵有個人。”羿令符突然說。

有莘不破嗤之以鼻:“切!有個人有什麽奇怪的?”他反對羿令符的話,並沒有什麽理由,隻因為他想和別人抬杠。這日複一日無新鮮事的生活實在太無聊了。

“有個人當然奇怪!”桑穀雋反對有莘不破的話,一樣沒道理。

“是個女人。”羿令符繼續說。

“咦?”兩個抬杠的男人都很驚訝。

“是個少女,幾百朵荀草[21]花托著她順江而來。”羿令符補充說。

“漂亮嗎?”有莘不破問。桑穀雋瞪了他一眼,他一直以為,雒靈這樣一個完美無缺的女孩子跟了這樣一個色狼簡直是老天無眼。不過盡管他很鄙視有莘不破這個無恥的問題,卻仍豎起耳朵關注著答案。

“很柔弱的樣子,很配那幾百朵被江水打濕了的荀草花。”羿令符沒有直接回答,但他的話卻引起三個男人浮想聯翩,連稚氣未脫的羋壓也關注這件事情了:“她在哪裏?為什麽你看到了我看不到?”

“這家夥除了有一雙毒辣的鷹眼外,還能通過通感之術看到龍爪禿鷹那頭扁毛畜生眼皮底下的所有東西。”有莘不破指著羿令符說,他當初在大荒原迷路就是這樣給羿令符的父親羿之斯發現的。

“她在什麽地方?”桑穀雋也有點沉不住氣了。

羿令符望著江流的上遊,歎息道:“在這樣一個地方……真孤獨啊……”

一個嬌弱的美少女,坐在幾百朵荀草花上,孤獨地漂流著……四個男人一起遙望上遊,連江離也不禁怔怔出神。

“如果這時候她遇到危險,那這個邂逅就太完美了。”有莘不破很沒人性地說。桑穀雋憤怒地瞪了他一眼,卻聽羿令符無動於衷地道:“她正受到一條六足鳥尾(hā)魚[22]的襲擊。”他的聲音還是那麽平靜,仿佛在講一個大魚吃小魚的故事。

“什麽?”兩個男人一齊跳了起來,桑穀雋九分擔心中暗藏一分興奮,而有莘不破則把興奮全寫在了臉上。

“救人!快救人!”羋壓是純粹的擔心,他畢竟是個孩子。

“遠著呢。”羿令符說。

桑穀雋手一揮,一條天蠶片刻間幻化成蝶。他完全不管有莘不破“帶我一起去”的叫聲,禦蝶而去,不一會飛得不見蹤影。

“快!”有莘不破扯著羿令符說,“把你那鳥叫回來送我過去!”

“急什麽?”羿令符說,“等它飛回來,桑穀雋早把人救下了。”

有莘不破向江離湊了過去,幾乎鼻子貼著鼻子地說:“七香車!七香車!借我。”

有莘不破的鼻息都噴到江離臉上了,江離也不介意:“今早我讓它吸食太陽精華去了,還沒回來。就算回來了,這會兒也趕不上桑某某了。”看有莘不破又是失望又是不忿的樣子,江離又說:“不過,我有一個主意,或許能讓你比桑穀雋更快到達……”

“什麽?快說!沒時間了。”

“你先拿一點羋壓手中的調味粉,然後站在那個位置。對,就是銀環盤著的那個地方,對,前麵一點,往左一點……”江離一邊說,有莘不破一邊行動,“哦,對了,位置剛剛好,然後把調料粉灑在銀環的鼻子上——對了,蛇有沒有鼻子?”

江離正思考這個嚴肅的問題時,有莘不破已經照他的話做了,正在睡覺的銀環巨蛇被有莘不破當頭撒下的調味粉嗆著。眼睛還沒睜開,眼淚就流下來了。看著淚眼模糊的銀環蛇,有莘不破暗叫不妙,突然,江離說:“不破,小心你的後麵。”有莘不破才回頭,憤怒的銀環蛇尾巴突然揚起,呼的一聲向有莘不破甩去。

“江離——你陰我!”在漸漸遠去的慘叫聲中,有莘不破化做一顆可愛的流星。

“那是什麽調料?”羿令符皺了皺眉頭,問羋壓。

“江離哥哥送給我的,說是在東方大洋再過去的大陸上才有這東西,味道又辣又怪,不知叫什麽名字。對了,江離哥哥,為什麽桑哥哥去救人了有莘哥哥還那麽著急?那魚很厲害嗎?他怕桑哥哥應付不來嗎?”

羿令符沒有回答,回答他的是江離。

“有一種傳說中的邂逅,叫做‘英雄救美’,”江離悠悠道,“像有莘不破這種男人,做夢都想遇見……”

“還好,趕得及!”

少女閃避著魚的攻擊,她清雅的麵貌配上那驚惶無措的神情,足以讓十萬個正常男人為她熱血上衝。“別怕,我來救你!”桑穀雋高呼著衝了過去。

少女聽見聲音,百忙中抬起頭來,卻見一件東西砸了下來,剛好砸在魚的頭上,魚被撞暈了,但這小小的荀草花舟也被這衝力撞散了!

有莘不破一手抓著被他撞暈的魚冒出水麵,還想破口大罵江離,卻發現眼前一個水靈靈的女孩子正詫異地看著他。他馬上意識到這就是羿令符口中的那個少女了,馬上把罵江離的話吞了回去:“嗬嗬,別怕,別怕,有我在,沒什麽東西能傷害你了!今晚我們燉魚湯吃。”

被撞散的荀草花又重新聚集在少女的腳下,結成一圈一丈見圓的花舟,有莘不破帶著魚爬上花舟,臉上堆著陽光燦爛的笑容:“這位姐姐,你叫什麽名字,為什麽會在這鳥……鳥不棲息的地方?”

這時桑穀雋也輕輕地降了下來,盡管因為被有莘不破搶先出手,心裏十萬分失望更加上十萬分不服氣,但麵對這少女的時候,還是一臉的溫柔。

那少女麵對這兩個從天而降的陌生男人,怯怯地說:“你……別叫我姐姐,你年紀好像比我大一點兒。我,我叫采采,我……”突然看見幻蝶漸漸蛻化為天蠶在自己麵前掉了下來,看著眼前那蠕蠕而動的醜陋蟲子,采采驚叫了一聲:“毛、毛毛蟲啊……”向有莘不破撲了過去!

少女采采躲在驚喜交加的有莘不破懷裏,暈了過去……

有窮商隊第十九銅車“白露”。

雒靈看著有莘不破帶回來的女孩子,試圖閱讀她的心靈。但她讀到的竟然是自己!

“師父!師父!”雒靈無聲地呼喚著,可是毒火雀池卻沒有師父的蹤影。但雒靈知道,師父來過的。剛剛平靜下去的雀池,泛**著一種不一樣的觸感。但這觸感卻不肯停留,在雒靈剛要到達的時候便平複了。

“為什麽?為什麽不見見我?”雒靈有些擔憂地跪在地上。師父對她來說,和世俗人眼中的師父完全不同:師父就是父母,是親人,師門就是家,師父和她的師門,構成了雒靈的一切。

雒靈從小就不知道這個世界還有父親、母親、兄弟姐妹、朋友……她以為,每個人都隻是有一個師父以及一群死心塌地跟隨師父的弟子。在某個夜晚,伺候師父梳洗的時候,她看見麵紗下那夜一般涼、風一般淡的臉。那時候她因為這張臉而感到有點傷心——卻不知道為什麽傷心。那時候她隻懂得心靈,隻懂得情感,在那張臉上她隻看見一點憂傷,而未欣賞到那張臉的淒美。那時候她還不懂得什麽叫做美。

美這個詞,是有莘不破告訴她的。那個健康的男人對她說,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從那天晚上開始,他們便常常很愜意地享受對方的身體。此後……

停!

雒靈深深呼吸,有些驚恐地停止對少女采采的探視!這些回憶,她竟然是在采采的心靈中看到的,怎麽回事?這到底怎麽回事?

有莘不破、江離,這些人的心靈她不敢輕易去探視,因為她沒有把握成功。她曾經試圖探視季丹洛明,但卻仿佛遇到一麵天衣無縫的牆——

這都是正常的,師父說過,隻要對方有足夠強大的精神力,就能阻止外界心力的入侵。但這個昏迷中的采采,竟然把自己的心力反彈了回來。這種事情,她不但從沒遇見過,甚至從沒聽說過。

“嗯……”少女輕輕呻吟了一聲,慢慢睜開眼睛。

銅車“無憂”,車頂。

“那女孩子怎麽回事?”在雒靈扶著少女采采走進銅車“白露”後,有莘不破問。

“沒什麽,勞累過度,再加上一點驚嚇。睡一覺就好。”江離轉頭又對羿令符說,“這女孩子的來曆很怪啊。這裏已經是極西!山水荒涼,而這女孩子身上穿的卻是上等的絲料,雖然式樣有些奇異,但顯然來自文明開化之族,不是夷狄之流。”

羿令符還沒說話,桑穀雋接口說:“她的口音也有點怪,沒有西南口音,倒和陽城官話比較接近,聽起來有點古質。”

他們對少女身世的猜測,羋壓一點興趣都沒有。他隻是盯著有莘不破帶回來的那條魚。

“這條魚怎麽辦呢?”羋壓說,“要不,今天晚上我們吃魚湯,怎麽樣?”

“不!不要!”

羋壓訝異地看了看眾人:“誰說不要的?”沒有人點頭。

羋壓低頭說:“沒人反對,那麽……”

“我反對!”翻白腹的魚呼地翻轉過來,惡狠狠地盯著羋壓。

“哦——原來是你。你原來還沒死啊。”羋壓說,“反對無效。”

魚怒道:“開什麽玩笑!我乃河伯座下使者!你敢吃我!我還吃你呢!”它醒了一會了,知道身邊這幾個人多半不好惹,欺負羋壓年紀最小,口一張,變成血盆般大小,就要來吞羋壓。

嗤的一聲,魚的半邊舌頭焦了。它可憐地流著眼淚,不大敢相信眼前這個少年原來這麽難惹。

羋壓奇道:“原來魚也會流淚的。”轉頭問有莘不破:“今晚做湯喝好,還是烤著吃好?”

“烤吧。”有莘不破說。

“我吃不下。”江離搖了搖頭,“不過它的皮倒還不錯,我的鞋底剛好有點破。”

“記得把鰭翅給我,我剛才跟你說過的。”桑穀雋說,“它的鰭翅真的很奇怪,像一根根的針一樣,用來做發飾一定很不錯。”

羋壓又問羿令符:“羿哥哥你要什麽?”

羿令符皺著眉,想了想說:“不用了。嗯,不過龍爪喜歡吃魚生,你會弄吧?”

可憐的魚流下兩行熱淚,趴在地上,吧嗒吧嗒不知道說什麽。

有莘不破說:“它說什麽?”

“啪嗒啪嗒……”

“魚話吧。”羋壓說。

“啪嗒啪嗒。”

“不管它了,”羋壓說,“皮,鰭翅,還有魚生,記下了,我和有莘哥哥吃烤的,不知道雒靈姐姐和那位采采姐姐吃什麽……”

“啪嗒啪嗒……”魚神色恐怖地以頭撞著腳下的車,雖然說不清楚,但眾人都知道它是在求饒。突然它好像想起了什麽,用鰭翅沾了自己的眼淚在車上寫著:“勿殺我,我可告伊之來曆。”

“嗬嗬,真的嗎?”有莘不破說,“如果有價值,那還真可以考慮饒了你的小命。”

魚剛剛難以掩抑地露出一絲狂喜,就聽有莘不破對羋壓說:“不過,會寫字的魚,是不是比會說話的魚更好吃些?”

沒人有心情在那裏看魚一筆一畫地寫字,因此江離用赤澤[23]之水給它敷了傷口。雖然灼痛不一時可以消除,但它總算能夠結結巴巴地把話說清楚了。

“我,我……”看著有莘不破又想吃烤魚的神情,魚忙說,“我原生活在跂踵山[24]下的深澤[25],後來,門主收服了我,給我起了個名字,叫阿呆。”

“我們門主是鎮都四門之一、大名鼎鼎的河伯東郭馮夷老爺。十幾年前,門主率我們大舉西來,尋找一個叫‘無陸’的水族部落。幾年前,我們終於找到了一些線索,抓到這一族的幾個人,但她們的老巢卻一直沒有找到。前兩天,門主不知怎地抓到了水族的公主,也就是你們救下的那個女娃兒。”

有莘不破大喜道:“原來采采還是個公主啊。後來她逃走了,是不是啊?”

“是啊,你怎麽知道的?”阿呆說,“水族好像來了很厲害的人,門主匆匆忙忙地去對付她。這女娃子竟然乘機結舟逃跑,我一路追了過來,就遇到你們了。”

有莘不破道:“你雖然叫阿呆,可說話還挺清楚的嘛。羋壓不要烤它了。”魚阿呆大喜,卻聽有莘不破說:“清蒸吧。”

“你們怎麽可以這樣!”阿呆苦著臉說,“我雖然呆一點,但好歹也是一尾會說話的魚。不要老說吃就吃啊。”

“那好,我問你,”有莘不破說,“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回答,也許我就不吃你了。”

阿呆點了點頭。

有莘不破還沒說話,羋壓問道:“鎮都四門都是什麽東西?喂!你嘴巴張這麽大幹什麽?”

“沒,沒什麽。”魚阿呆忙說,“我隻是沒想到公子您沒聽過鎮都四門。”

羋壓問有莘不破道:“有莘哥哥,鎮都四門很有名嗎?”

“我聽說過,”有莘不破攤手說,“但也不是很清楚。”

“所謂鎮都四門,就是夏都四大庭柱門派。”接話的是桑穀雋,“河伯、山鬼、曦和、雲中君。你們在蜀界北遇到的那幾個人,有幾個好像就是鎮都四門的門人。”

有莘不破道:“你挺清楚的嘛。”

桑穀雋冷笑道:“我曾想過去找夏王履癸[26]的麻煩,他的爪牙自然要打聽清楚的。”

魚阿呆聽說這群人居然連大夏王也敢惹,心中更加敬畏。

桑穀雋道:“河伯西來多半沒什麽好事。我問你,他是大夏王派來的,是不是?”

魚阿呆點了點頭:“聽說是。”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麽聽說!”

阿呆哭喪著臉說:“大爺,不是我不想說得肯定一點,實在是我根本不可能知道那麽多。”

羿令符追問道:“那你們來找水族幹什麽?”

阿呆痛苦地說:“我……其實……我其實隻是一個小卒,這些事情,我真的不知道啊。”

“他們是為了‘水之鑒’。”一個少女的聲音說。有莘不破和桑穀雋眼前一亮:少女采采在雒靈的陪同下,落落大方地邁了上來。

躲在水裏的賊

采采一覺醒來,就見到了雒靈。她問了雒靈幾句話,從不開口的雒靈總是笑笑而已。但雒靈身上卻有一種讓人覺得安心的氣質,她雖然不說話,但采采仍然能感到她的善意。

兩人相攜來到銅車“無憂”的時候,正撞見有莘不破等人在逼審魚阿呆。

“其實,我們隻是一個沒落了的部族罷了。公主什麽,真是笑話了。”采采望著西方,“在這大江上遊的某處,有我的家。但我聽我媽媽說,那裏並不是我們的故鄉。

“我們的故鄉在東方,在很遙遠的東方。媽媽說,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因為某些原因,被迫來到這個苦寒的地方。當年發生了什麽事,媽媽沒說。十多年前,當我還不懂事的時候,我們族裏又發生了一件大事,為了躲避敵人,我們被迫躲到一個更加隱蔽更加荒蕪的地方。那裏,也正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我們一族在那裏一待就是十幾年。每一年,除了一些外出尋找食物、用品的姐妹,沒有人離開過那裏。從我懂事開始,我就一直住在那個狹小的空間裏。我以為,那個地方就是全世界了。雖然有年長的姐姐、姨姆跟我說,外麵還有很大的世界,我也總以為,那個很大的世界,也不過比我們住的地方大一點點而已,隻是我們那個住處的延伸……很可笑,是不是?我也是出來以後,才知道原來外邊有這麽廣闊的天空,這麽寬厚的大地,這麽高聳的山峰,這麽奔放的河流!”

雒靈低下了頭,這個女孩子的童年,和自己多麽相似啊。

“現在回頭想想,我居然能夠在那樣狹小的地方一住就是十幾年,真是不可思議。現在再讓我回到那裏,一輩子不出來,我想,我會非常痛苦。而媽媽呢?年長的姨姆、姐姐們呢?她們這十幾年是怎麽熬過來的?我實在很難想象。可是,我們為什麽要西遷,來到這個苦寒的地方?十幾年前又到底發生了什麽大事,要逼我們逃避到那更加偏僻的地方去?這些事情媽媽一直都不肯跟我細說。她總是說,采采,等你再長大些吧。”

有莘不破和江離突然一起歎了口氣。兩人對望了一眼:“等你再長大些吧……”這是多熟悉的一句話啊。當有莘不破問爺爺有關血劍宗子莫首的事情時,當江離問師父有關師兄若木的事情,他們也總這樣說。

“我們的族人躲躲閃閃地生活著。我們不但躲避著別人,甚至躲避著自己。我們這一族有操控水的能力,可為什麽我麵對這頭可憐的魚時會束手無策呢?因為媽媽總叮囑著我:不可以動用水族的力量!特別是大水咒!媽媽說,如果動用水族大咒,就會被那個很厲害的敵人發現。那個把我們一族逼得十幾年不敢露麵的敵人。”

“我們幫你!”有莘不破站了起來,“讓我們來幫你對付那個敵人!我們這群人別的不行,打架卻拿手!”

“謝謝你,不過……我媽媽不會同意的。”

“為什麽?”桑穀雋問。

“媽媽說,這個世界最可怕的事情,就是讓我們這一族的人和那個敵人接觸。到底為什麽,我們也不知道。總之媽媽秉持著這樣的念頭,一定有她的道理。”

“難道你們打算就這樣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有莘不破大聲說,“就算敵人再可怕,也不能還沒戰鬥就放棄啊!”

“唉,你說的也許有道理吧。我小時候第一次聽到這些,也很激憤。不過,這些年來,我們生活得雖然艱苦,但總算還平靜,我小時候抗擊敵人之類的想法也漸漸冷淡了。直到最近幾年,我們出去尋找食物和其他生活用品的族人,開始不斷地受到魚的襲擊。嗯,就是它這個樣子。”

聽到這句話,魚感到十分恐怖,怕有莘不破又要煮它蒸它,幸而有莘不破等已經把精神全放在采采的故事裏,沒人有興致理它。

“有一天,有幾個姐妹外出被魚抓走了,媽媽帶著我去救人。這是我第一次出門。我心裏又高興,又害怕。出來以後,我才知道外麵的世界原來這麽大,這又讓我對不可知的敵人產生敬畏感。媽媽一路千叮嚀萬囑咐,不到萬不得已,不得使用水族大咒;一旦使用了水族大咒,就不能再自行回歸本族,除非有她的答允和接送,否則會給族人帶來無窮的後患。

“我很不理解為什麽在對付敵人的關頭,媽媽還要禁止我使用水族的力量。但我仍然點了點頭。我想,媽媽自有她的道理吧。我跟隨著媽媽,追蹤一尾魚到了它們的老巢。媽媽出麵去引開敵人,讓我乘機溜進去救人。媽媽和那個很厲害的老頭對峙的時候,我隱約聽到那個老頭說什麽把‘水之鑒’交出來之類的話。‘水之鑒’,我以前也聽老一輩的人提過這個名字,大概是我們一族的寶物吧。但到底是什麽樣的寶物,我卻不很清楚。當時也沒機會問。

“媽媽把那個怪老頭引開了,一開始還算順利,但在我用小水咒偷進那洞穴的時候,被那個老頭發現了,慌忙間我動用了大水咒,拖住了他。媽媽趁亂救下了我的幾個姐妹。但我卻被那個老頭捉住了。那老頭拿我威脅媽媽,但媽媽卻不理他,隻是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媽媽的意思,點了點頭。

“媽媽臨走的時候對我說:‘不要再動用任何水咒,否則會有更大的危險!’然後就走了,完全不搭理老頭的威脅。

“媽媽走了以後,那老頭也不敢對我怎麽樣。他把我抓到他居住的洞穴裏。沒過多久,洞外突然發出很大的響動!”采采說到這裏,突然怔怔出神。

“是你媽媽回來救你了嗎?”有莘不破問。

“不是。”采采搖了搖頭,“很奇怪啊。那確實很像我們族人的力量,可為什麽會這麽雄渾、這麽剛強?”

“或許是你媽媽的朋友。”羋壓說。

“也許吧。”采采說,“那老頭趕忙出去,不久整個洞穴都搖動起來,似乎就要塌了。接著有巨大的浪潮湧進洞來,把全洞上下攪得一片大亂。那真像我們水族的力量,可為什麽和我所知、所學的又全然不同呢?我趁著混亂結了花舟,順著潮湧逃出洞來。臨出洞的時候,我聽見那個老頭被逼得哇哇大叫,竟也沒空理我。當時風大浪大,我也沒有看清楚形勢,隻是隨浪逐流,順水而下。”

“你為什麽不回家呢?”羋壓說。

“媽媽說過,動用水族力量以後,就不能自己回去了。我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卻也不敢冒危害族人的危險。”

“你們一族的大敵應該很熟悉你們水族的能力,”羿令符說,“所以一旦你動用了水族的能力,他們就能感應到你的氣息。我想你母親是擔心你的氣息會被大敵發現,暴露你們現在居住的地方。”

“嗯。”采采點頭說,“我想也是這樣。”

“而且,”羿令符說,“你說的那個老頭很可能就是河伯東郭馮夷。那天把他的洞穴攪得浪湧岩翻的人,或者不是你母親的朋友,而正是你們一族的大敵。”

“啊?”

有莘不破道:“不錯,你母親不是告誡你不準動用水族力量的嗎?既然你已經用了,那就應該會有事情發生才合理。”

采采低下了頭,思索著。

“之後呢?”羋壓心思沒那麽複雜,就想聽故事。

“後來,我就被這魚盯住了。我當時疲累交加,連小水咒都使不出來了。接下來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

采采的故事講完了,眾人又開始盯著魚阿呆。

“好像沒什麽利用價值了啊,這阿呆。”有莘不破的話讓阿呆產生大禍臨頭的感覺。

羋壓道:“那到底是要燒烤還是清蒸啊,有莘哥哥?”

“別嚇它了,不破哥哥,”看阿呆連求饒的話也說不出來的可憐相,采采說,“這阿呆看起來挺傻,它又沒對我怎麽樣,饒了它吧。”

采采一句“不破哥哥”把有莘不破骨頭都叫軟了。阿呆更是砰砰地磕頭:“采采公主,采采姑娘,以後阿呆做你的坐騎,你讓我向東,我不敢向西……”

有莘不破一腳把它踹開:“采采姑娘要找坐騎,不會找尾英俊一點的魚麽?要你!”采采咯咯一笑:“不破哥哥,你做我的坐騎好不好?”

桑穀雋低聲說道:“沒想到你也這麽自來熟啊,跟有莘不破倒是一對。喂,雒靈,你沒意見麽?咦,雒靈呢?”

“雒靈姐姐剛剛下車去了。”羋壓說。

“原來如此。嘿嘿。”

采采有些擔心地說:“桑大哥,你不喜歡我麽?”

桑穀雋看到她楚楚動人的模樣,突然發現為了與有莘不破抬杠而疏遠這麽可愛的女孩子,實在有點得不償失,忙說:“你別,這個,我怎會不喜歡你?我剛才那句話是玩笑來著……總之我是針對那個有莘……這……我的話你懂吧?”

看采采笑著點了點頭,桑穀雋這才放心。

羋壓在旁說:“采采姐姐,別理這幾個家夥了。你經曆這麽多折騰,一定很餓了,我煮點東西給你吃好嗎?”

采采摸了摸微積汗漬的皮膚,說:“好啊,謝謝。不過,我現在更想的,是洗一個浴。”

隻這一句話,讓有潔癖的江離大生知音之感。

“別急,”有莘不破說,“鬆抱裏有一個很不錯的浴桶,是我在三天子障山繳來的……”

還沒說完,桑穀雋叫道:“千萬別進鬆抱,有莘不破住過的地方,女孩子最好別靠近!”

有莘不破對他怒目而視,旁邊江離笑道:“采采姑娘,你先讓羋壓給你煮碗湯喝吧,沐浴的事情,我安排一下。”

采采微笑著點頭,江離忽然說:“你為什麽要把那麽重要的故事說給我們聽?”

采采一呆,道:“因為你們問起我啊。”

江離又道:“你根本不了解我們是什麽樣的人,是不是?如果我們是壞人,對你的經曆有了壞主意,怎麽辦?難道你母親沒告訴你對陌生人要有一定的戒心嗎?”

“戒心?壞人?”采采低下了頭,“我不知道什麽是壞人啊。從小和我生活的,就隻是我的姐妹,我的族人。這個世界上除了那個把我們逼到絕境的敵人以及那個凶巴巴的怪老頭,還有很多壞人嗎?”

這是什麽聲音呢?雒靈仿佛聽見遠處一陣奇異的震動。

“有什麽異狀嗎?”身後,是羿令符沉穩的腳步聲。

雒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有莘不破邀請采采暫時住下:“我們一定會讓你開開心心地回到家裏。隻要你母親不反對,我拍胸口保證,一定讓你們離開現在生活的地方,重新回到陽光下。”

對於有莘不破仗義的行為,四長老倒也沒什麽話說,隻是有些擔心這個來曆奇特的女子會給商隊帶來什麽不測。算了,咱們這幾位首領,個個年輕,愛闖禍,但解決禍端的本事也不小。擔心不擔心都是白搭。四長老唯有如此想了。

春江夜,明月升空,江月如鏡。

有窮商隊的舟筏下了錨,靠在岸邊。

江離在江心一處水流較平緩處布下一圈蘆葦,這些蘆葦高達丈餘,不知為何竟然不畏江水的衝擊,在江心穩穩地圍成一個露天的浴場。

有莘不破和桑穀雋互相監視著,以防對方生出齷齪的念頭幹齷齪的事情。

“你們兩個就給我放心吧。”江離說,“有那圈蘆葦圍著,誰想偷看一定會被我揪出來的,除非……”

兩人同時問道:“除非怎麽樣?”

“除非他飛到天上去!”

兩人同時看了看空****的天空,一齊歎了口氣。

江離皺眉道:“你們倆這聲歎氣是什麽意思?我怎麽聽起來那麽齷齪啊!”

“啊——”一聲尖叫把三人驚起,卻見七香車載著衣衫不整的采采飛了出來。

“怎麽了?”

“有人偷看……”

“什麽!”

動用了羿令符的鷹眼,雒靈的心聆,再加上桑穀雋的觸感和江離的嗅覺,都沒有發現任何蹤跡。

“真的有人偷窺?”有莘不破問。

采采不很自信地點了點頭。

“那禽獸會不會躲在蘆葦叢裏?”有莘不破說。

“不可能!”江離斬釘截鐵地說。

采采也搖了搖頭。

“會不會躲在水裏?”有莘不破問。

“我在江底安排了水草。”江離說,“所以如果在水底,我應該也會發現一點蹤跡。”

“你當時感到,那……那禽獸從什麽方向,那個,偷看的?”有莘不破問。

采采發了會兒呆,又搖了搖頭:“我不知道。隻是覺得,覺得有人偷看。”

“采采姐姐,”羋壓說,“我看是你多心了吧。”

“除非那人躲在天上。”江離說,“隱了身,躲在天上。”

“唉,”采采歎了一口氣,說,“可能是我多心了。”

雒靈一抬頭,天上一個月亮;一低頭,水底一個月亮。

采采的**堅挺起來,當她發現自己被偷窺。

這是大江的江心,一圈蘆葦繞成一個奇異的浴場。夜風如紗,吹拂著沐浴中的采采。采采有些不安地呼吸著,眼睛四下尋找,想要找出那個偷窺的人……蘆葦叢是江離布下的,如果有人藏在裏麵,一定會被江離發現;天空萬裏無雲,連羿令符也收起了他的禿鷹……這應該是一個絕對安全的浴場,為什麽自己還會這麽不安?是自己多慮了麽?

采采拿起桑穀雋贈送的絲巾,濕潤的毛巾摩擦著她的頸項,順著肩窩,越過右肋,轉向平原,小心地觸碰那一叢幽草。

來了,又來了。她很清晰地感到他在偷看她……對!就是那種感覺,突起的喉結上下聳動,結實的胸膛不停地起伏,她甚至感到他的手不自覺地向她的下體伸去……火焰燒著那個男人的身體……采采知道,他很年輕,可她為什麽會知道?

昨天晚上洗浴的時候,采采就發現了這異狀,可幾個神通廣大的朋友查了很久卻沒發現什麽不妥,問采采到底是發現了什麽異狀,但她怎能當眾說出這種羞恥的感覺?那時,連她自己也以為隻是一種幻覺。誰知道,今晚又是這樣……

采采抬起頭,嫣紅的**剛好露出水麵,月亮變成一麵鏡子,照著她水上的素頸,水下的肚臍……一定有人!一定!采采曾想把這種感覺和雒靈講,但還是羞恥得說不出口。

天上一個月亮,水底兩個月亮,月亮中,照出一個采采毫無瑕疵的赤體。透過天上那麵“鏡子”,采采仿佛看見了那雙躲在不知何處的眼睛,此刻已經布滿了血絲。

多羞恥的事情啊!采采不禁用絲巾擋住隱秘處,雙腳緊緊盤著、糾纏著,左手抓住自己的右手,抓得幾乎出血痕。她感到那個不知躲在何處的少年開始難以控製地喘息了……對!就像岸邊林木間傳來的聲音:風的聲音,鳥的聲音,春的聲音。

當采采感到那少年越來越熱的體溫時,她也從心裏發出一個越來越強烈的渴望。她閉上了她的眼睛,卻更清楚地看見那個少年火熱的眼神。左岸,迷蒙的山峰越來越高,越來越大,抵住了月亮,撐破了那一片月紗。月亮變成一朵花,驀地綻放開來,采采低低地呻吟了一聲,吐出一口氣,虛脫地沉下水麵。

這是江離第三次為采采布設浴場。采采已經很清楚地知道,有人在偷窺。但她沒有阻止江離。夜月如鏡,采采第三次**裸地暴露在那雙眼睛前麵。

這次,她可以更清晰地體會到偷看她的那個年輕人的心情和感受了,盡管內心還有幾分羞澀,但透過他的感覺來反觀自己,那是多微妙的快感!

為什麽會這樣呢?為什麽我會這樣清晰地感到他的存在?為什麽我能這麽清晰地感到他對我的感覺?

江水有點涼,但采采的身體卻漸漸熱了起來,體內某種欲望不斷升騰——那是他的欲望,還是她的欲望?到他和她都分不清楚彼此的時候,她感到他打了一個冷戰。

“雒靈,你在幹什麽?”

雒靈拿起兩麵鏡子,對立著放在一起。

“咦,”有莘不破說,“還真好玩啊。如果這兩麵鏡子是活的,那它們會怎麽想呢?從對方的身體中看到自己,然後那個自己裏麵又有個對方……兩麵鏡子一對,裏麵竟然有無窮個自己和無窮個對方啊!嗯,雒靈,你以前常常玩這個遊戲嗎?”

雒靈心中一動,正想出去,突然聽外麵羋壓的聲音喊道:“抓到了!抓到了!”

看到被摜在地上的人,有莘不破有些失望,說道:“看起來蠻猥瑣的嘛。”

桑穀雋冷冷道:“你還希望偷窺的人像你一樣英俊瀟灑啊。”

不理這兩個男人頂嘴,雒靈慢慢走進那個昏迷著的男人,小心翼翼地試著探視他的內心。“多奇怪的人啊,他的靈魂竟像不在他的身上,卻又不像靈魂出竅。不過,”雒靈心想,“偷窺者應該不是他。”

“不是他。”剛剛穿好衣服的采采說。

“不是?”有莘不破奇道,“那怎麽把人打成這個樣子?”

有莘不破說:“那肯定是他沒錯了,等等……”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桑穀雋:“聽我們采采公主的敘述,你怎麽去得這麽快啊!”

桑穀雋咳嗽一聲,假裝沒聽見有莘不破的下半句話,對江離說:“你那蘆葦很不錯,我才到那裏,那人已經被你的蘆葦纏得半死。”

“對不起,”江離淡淡道,“我的蘆葦沒有殺傷力。”

桑穀雋奇道:“那怎麽……我也沒打他啊。”

“別轉移話題!”有莘不破扯住了桑穀雋,“你為什麽去得那麽快!快說!你當時在幹什麽?”

“不破!別鬧了!”羿令符細細地檢查那人的身體,“是很厲害,又很奇怪的傷。這些傷來頭很大!這個人到現在還不死,看來也不是等閑之輩!估計他是受了重傷以後,從上遊被流水衝下來的。”

采采點了點頭,說:“嗯,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好像已經暈過去了。而且這人年紀也大了一點。”

躺在地上那人,年紀當在三十以上,眼尾已有皺紋,鬢邊十餘絲白發,瘦削清矍,雖然在昏迷當中,但仍有一股脫俗的氣質,並不像有莘不破所說的那麽猥瑣。

有莘不破奇道:“年紀大又有什麽問題?”

“那個偷看的壞蛋,應該很年輕才對,也許比我還小點兒。”采采說完,突然意識到什麽,頓時滿臉通紅。有莘不破想說什麽,卻被雒靈扯了一下。但羋壓還是問了出來:“采采姐姐,你怎麽知道的?你看見那個人了,是不是?”

采采咬著嘴唇不說話,突然扭頭跑掉了。

羋壓問羿令符:“羿哥哥,我問錯了嗎?”

羿令符歎了一口氣,說:“有時候對了的話也不應該出口的。”

羋壓愣了一會,說:“你們這些老頭子的想法真奇怪!”

既然受傷者不是賊人,有窮眾人便不強行把他弄醒。蒼長老吩咐老不死幫他換下濕漉漉的衣服,又命阿三拿來一條被子。

“長老,他背上有個袋子,裏麵也不知裝了什麽,好像會響。”

“別亂動人家的東西!”蒼長老叱道,“這人既不是凡俗之輩,上得車來,就算我們的客人,不得亂動人家的東西!”

直到第二日中午,那人才有醒轉的跡象,幾個首領聽到消息再次聚集到銅車“無憂”上。

“這裏……是哪裏?”那人喝下老不死喂他的半碗米湯,有些吃力地說。

有莘不破道:“你為什麽不睜眼看看?”

“睜眼?”那人苦笑了一聲,撐開他的兩張眼皮。

“啊!你!你是……”

“我是一個瞎子。”

神秘的盲者

盲者闔上了他的眼皮。

“沒什麽。我並未感到不便。”

“聽你的口音,倒像是華夏人士。你為什麽會來到這曠西之地?”桑穀雋說,“是什麽人把你傷成這個樣子?”

……

“如果你不想說,那也無妨。”有莘不破說,“不過能知道怎麽稱呼你嗎?”

“名字……”盲者歎了一口氣,“韶……我叫師韶。”

“師韶……”

突然,遠空傳來一陣縹緲的哨聲。雒靈心中一動,便聽師韶問道:“這是船?”

“算是吧。”有莘不破說。

“快把我放下去!然後你們快走!無論聽到什麽都不要回頭!”

有莘不破奇道:“為什麽?”

“快把我丟到岸上去!快!然後你們快走!不然就來不及了!”

采采關切地問道:“是有人在追捕你嗎?”聯想到自己的遭遇,心中不免戚戚有感。

盲者師韶叫道:“別問了!你們……我,我自己走。”說著就要掙紮起來。

“不許走!”有莘不破把他按住,“你有緣來到這裏,就是我的客人。不管是什麽人要為難你,都有我替你擋住。”

師韶苦笑道:“擋住?怎麽擋?小夥子,這,這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和你們,和任何人都沒有關係,誰也幫不了我。”

“你就放心養傷吧。”桑穀雋說,“是我把你從水裏撈上來的,救人半途而廢,那我桑穀雋也太窩囊了!”

“桑穀雋!”師韶驚道,“你姓桑?”

桑穀雋奇道:“是啊,你知道我?”

“穀……桑穀馨是你什麽人?”

桑穀雋全身大震:“你!你認識我大姐?”他猛地俯身,抓住師韶的肩頭狂搖:“你認識我大姐?”

“天啊!我竟然遇見你弟弟……”師韶的聲音也顫抖起來,竟沒有回答桑穀雋的問題,“你是穀馨的弟弟,我更不能讓你因我無端受累。你讓我下船吧。”

“你認識我大姐,是不是?”

“桑兄!”羿令符道,“先把那追來的人打發了,再說這事!”

桑穀雋一想也對,放開了師韶。

“你們不要多事!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們讓我下船……”

“別理他!”有莘不破命阿三把他扛入車中,“九尾之戰以後,我又體悟到新的境界,這次你們別動,讓我展展筋骨。”

羋壓叫道:“不行!我一直都沒機會出手,這次我先上!”

桑穀雋冷笑道:“不行!這人認識我大姐,這次又是我把他撈上來的,這件事算是我的,誰也別跟我搶!”

江離突然道:“你們要對付誰?那人在哪裏?是個什麽角色?”

三人一愣,江離嘿然說:“連對手都沒搞清楚,爭什麽爭?”

雒靈仰望雲空,朝陽離遠山不過數尺,荒山寂寞,空中又是一聲悠長的哨響。

桑穀雋大喜,道:“空中!”便要召喚幻蝶,卻被羿令符按住:“別急躁!”

那哨聲越來越近,但東南西北,上下左右卻不見半個人影。

羿令符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說:“我聽說有人能用聲音千裏殺人,難道真有這樣的事情?”

江離想了想說:“用聲音殺人雖然聽過,但千裏殺人,從來隻是傳言而已……除非是那個人。”

有莘不破道:“誰?”

桑穀雋沉吟道:“你是說登扶竟那個老家夥?”

羋壓問道:“登扶竟是誰?”

江離道:“大夏當代樂正,唉,如果真是他可就麻煩了。”

雒靈突然取出一個小陶塤[27],坐了下來,旁若無人地吹了起來。眾人隻覺得耳際一清,有莘不破心中登時靜了下來:“她從來不說話,也從來沒見她弄樂器,沒想到她對音樂如此精通。這曲聲,便像她的眼神一般,直接從心裏流露出來。”有莘不破突然發現,雒靈的事情自己知道的實在太少了。

空中的哨聲漸低漸緩,似與雒靈的塤聲唱和,便如兩隻小鳥,一上飛,一下掠,會合了結伴而遊。突然哨聲又變尖銳,便如化做一頭蒼鷹來吞噬雛鳥,雛鳥左右趨避,每每於千鈞一發之際脫離險境。塤聲越來越低,越來越模糊,哨聲也似漸漸遠去,似乎是小鳥漸漸遠飛,把蒼鷹引走一般。

天際樂聲一變,卻是一聲骨笛作響,如春雨,如蠶絲,絲絲縷縷,如泣如訴。雒靈塤聲一窒,被笛聲引得偏了,啵的一聲吹出一個破音,再難以為繼。

骨笛漸漸柔靡,**人心魄,不但有窮商隊眾武士,連山牛、風馬、巨鳧都開始躁動。羿令符暗叫不好,放聲大喝:第一聲怒吼,猛烈如山火;第二聲慟號,悲壯如秋雷;第三聲長嘯,雄壯如萬馬奔騰!把這靡靡之音一掃而空。

天際樂聲又是一變,卻是一聲磬響,承長嘯之聲的餘音,轉為古質端雅,引人冥思:如一個老人,在滿山的墳墓中走來,又向遍野的墳墓中走去……多少的枯骨,才成就這千萬座墳墓?當年華老去,多少痛苦的負擔,才會把人的脊梁壓得這樣傴僂?從死亡的累積中走來,又向積重難返的前途走去,去不到終點,我們能停止麽?望不到原點,我們能回頭麽?多少年就這樣孤獨地走來,又要多少年地流浪下去……

“啪啪啪……”是誰走路的聲音麽?不是。是采采跳舞的節拍,這簡單而輕快的節拍把陷入冥想的人們拉了回來。銅車“無憂”的車頂是如此狹小,但年輕人輕輕的舞步卻就在這有限的空間內無窮地演繹下去,朝陽灑在她身上,燦爛而不灼眼。曆史也許永遠沉重,但青春卻每日常新。哪怕這年輕明日不再了,但隻要朝陽再次從東方升起,就會有新的陽光來響應這節拍。

天際的樂聲又化做絲韻,跟著少女的節拍變得歡快,如同在為一對年輕男女的初戀助興,令人心愜。韻律中漸漸有了溫柔,漸漸有了幽思,漸漸有了愁緒,漸漸有了痛苦。采采停住了,想起那個沒見過麵的少年,想起那種難以捕捉的感覺……絲韻越來越淒迷,人卻在淒迷中越來越執著。當情義被歲月掩蓋,那執著的愛意便變成一把把傷心的刀。

空中數聲鼓響,似是應戰,一聲響風起,二聲響雲集,三聲響雷動!——一個晴天霹靂猛劈下來!

“亂!”江離一聲喝,雷劈偏了,落在江岸邊,劈倒了一棵高大的丹木[28]。

有莘不破怒道:“管你是人是鬼,吃我一刀!”引天地之氣凝成氤氳,刀罡亂陰陽,水火鬥龍虎,一股旋風衝天而起,刮散了雲團,風聲大作,掩蓋了天際一切異響。

“偷偷摸摸的家夥,該出來了吧?”

颶風狂飆中,隱隱一聲鍾鳴。鍾鳴方歇,又是一聲鼓震,鍾聲沉厚,舒緩深遠;鼓聲震震,威武隆盛——似百萬大軍出征。

江離一聽,不由臉色慘白,問雒靈道:“這是《大韶》[29],還是《鹹池》[30]?”雒靈搖頭不語,神色也甚是不安。鍾鼓聲漸漸由威武而轉淒厲,江離大驚道:“不好,是《夔哭》[31]!”

鍾鼓聲中,浮雲蔽日,江浪湧動,那大旋風如瘋了一般倒刮回來,竟然全不受有莘不破的控製!

“青山隱隱”——岸邊石壟山動,疊起一麵百丈的巨牆。

“桃之夭夭”——巨牆上一棵桃樹迎風撒種,片刻間林木叢生,布成一片防風林,失控的大旋風被這片山林擋住,漸漸消解。

桑穀雋和雒靈喘息未定,空中風雲變幻,如鬼神率領百獸起舞。十六頭巨鶴從天而降,巨鶴之後是數百鷹、鵲、雁、梟,鐵嘴銀翼,怒衝而下。

桑穀雋叫道:“這、這算什麽!”

江離道:“是‘百鳥來朝’!”

羋壓深吸一口氣,一張口,噴出無數火鷹、火鵲、火雁、火梟,火龍、攔截衝突,灰燼掉將下來,或落在江中熄滅,或落在銅車舟筏之上,嚇得各車長、使者忙指揮有窮人眾滅火。火雖熄滅,而樂聲卻未因此消失。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羿令符說,“得把那奏樂人找出來!”

“沒有奏樂人。”江離說。

有莘不破驚道:“你說什麽?”

“你們聽不出來麽!這不是現場奏的。是很多首音樂夾雜在一起,我們用什麽樣的招數,就招來其中一首曲子的反擊。”江離說,“這麽多首曲子同時存在,而風格又如出自同一個人,一個人不可能同時奏出這麽多曲子。隻能是那人奏樂以後,留下來的餘音!”

桑穀雋駭然道:“餘音!你說光是餘音就有這樣驚天動地的威力!難道……難道真是登扶竟!”

江離道:“除了他,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天啊,聽聽!天際遊離著的曲子簡直包羅萬象,他究竟奏了多少曲子啊?”

有莘不破道:“有辦法對付他嗎?”

江離還沒回答,蒼長老跳了過來,道:“那個人,那個師韶說,隻要讓他下船,就能解我們的危難!”

采采軟在雒靈懷裏,心中一動,說:“他隻是一個路人啊。”

“路人又怎麽樣?”有莘不破指著江離、桑穀雋等人說,“就算我肯!你問問他們肯不肯?”

鍾鼓之聲越來越沉鬱,整個天空都暗了下來。雖在白天,眾人卻覺得陰風陣陣,無數幻象出現在空中,龍虎翻騰,鬼神怒號。

突然暴雨大至,江流倒湧。

羿令符大驚,忙取出有窮之海,想把商隊連舟筏、銅車都裝進去,但還是有九輛銅車來不及,翻沉江中。沒有被吸入有窮之海的眾人撤到岸邊,江離布下水草,桑穀雋飛出蠶絲,救援落水的下屬。

有莘不破道:“靠我身邊來,我用氣甲試試!”

羿令符道:“你現在的功力成麽?”

有莘不破道:“試試。”

江離說道:“沒用的。我們現在麵對的不是戈矛,不是妖氣,而是音樂!”

羿令符突然叫道:“啊!不好!”

“怎麽了?”

“那人!師韶!他沒進有窮之海!”

“什麽?”

“在哪裏?”羋壓眼尖,眾人順著他的手指,果然看見師韶抱著一截斷樹,浮沉於浪濤之中,突然一個巨浪將他拋了起來,在空中終於抓不住那斷樹了,天際鍾鼓音化做破空響,滿天幻象化做三十六把幻劍,一齊朝師韶射去。在眾人驚呼聲中,三十六把幻劍把把正中師韶心口,師韶大叫一聲,江離的巨藤正好延伸到,把他卷了回來。

師韶心口中劍以後,樂聲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風平浪止,雲開見日。但有莘不破等人心中,卻是無比陰鬱。

師韶的胸口並沒有像眾人所擔心般血肉模糊,倒像那三十六把劍真的隻是幻影一般。他雙眼緊閉,人事不知,顯然這次劫難仍給他帶來巨大的痛苦。知道屬下都救了上來,無人傷亡,羿令符這才舒了一口氣。有莘不破卻在一旁暴跳如雷:“這算什麽?我們算什麽?大言不慚地說會保護他,結果卻是這樣子!”

“有莘大哥,”采采安慰著,“你別這樣,我們已經盡力了,而且師韶先生……師韶先生他也還活著啊。”

正在為師韶號脈的江離沒說話,心中卻道:雖然活著,但隻怕比死更難受。

雒靈坐在一邊靜靜看著這個掀起波瀾的陌生男子,為他難以捉摸的奇怪心境而沉思:“剛才隻怕是他自己掙紮著趁亂跳出車門的,而且他和那樂聲的關係也實在古怪……難道……是自責?”

有窮之海又變成一隻破碗。有窮商隊的人眾也很快恢複了秩序。雖然沒有人員傷亡,巨浪襲來時逃開的水馬,已經全部遊回來了。但是九輛銅車,卻沉入大江之中難以尋覓。一想到這一點,不但四長老,連有莘不破也不禁為之氣急。

“得了吧你!”桑穀雋說,“這事是用蠻力就能解決的?”

“你有什麽好辦法?”

“暫時沒想到。”

有莘不破怒道:“沒主意就不要亂打岔!”

桑穀雋看了看眾人士氣低沉的模樣,也就收了嘴,不和他抬杠了。

眼見有莘不破真的望著大江蠢蠢欲動,江離叫道:“你急什麽?難道你真想憑蠻力把車拖上來!先想想主意,或許能有個巧辦法。”

“想辦法!想辦法!你們要真有個章程就趕緊拿出來!誰知道江底有什麽樣的暗流!要是把銅車衝走被淤泥埋了,可就不好辦了。再說,車裏的東西,在水裏也不能泡得太久。”

采采見有莘不破的模樣,有心幫忙,但想到母親的叮嚀,一時躊躇不決。

羋壓興衝衝道:“有莘哥哥,我把這江水給烤幹了,然後我們再把車弄出來,好不好?”

有莘不破苦笑道:“羋壓哥哥!我知道你的重黎之火厲害,可這是大江!上下萬裏,千年不絕!就是你老爸來了,隻怕也沒這麽大的‘火氣’能把它烘幹。啊,對了!”轉頭對桑穀雋道:“你隆個高壩,把水暫時截住,怎麽樣?”

桑穀雋搖頭說:“我有沒有這本事且不說,就算能,這事也不能幹!在這大江上遊最得謹慎,一個不小心,亂了地形,擾了這華夏水脈,中下遊萬裏山河都得遭災!”

有莘不破道:“罷了,還是我先潛下去看看吧。”

“有莘大哥。”一直不說話的采采站了起來,仿佛下定了決心,赤腳向江邊走去:“我來吧。你就負責想辦法把車抬上來。”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采采就已經向大江跳下。但奇怪的是她沒有沉入水中,而是像踏在土地上一樣穩穩站在江水上。

“嗬嗬!”有莘不破喜道,“我們采采公主原來還有這本事啊。”

采采一笑,赤腳走向江心。

眾人都聚到岸邊,看采采如何施為。

江風勁急,采采肩上披著桑穀雋所贈的天蠶絲巾,飄飄然如湘夫人臨降。清風與江水,在采采的吟唱中仿佛與她融為一體。

“為君夷猶,誰留中洲?”

噫!以采采兩隻赤足之間為中線,江麵“裂開”了一條水痕,水痕越裂越大,漸漸如同兩爿水牆,乖乖地左右分開。

旁觀的眾人見了這等神跡,無不驚歎。

有窮眾士一路而來多見異事,但這一次仍然被這個水神般的少女驚呆了。

眼見江水兩分,露出江底的銅車,有莘不破就要跳下去,卻見銅車所在的泥土突然隆起,把銅車托了上來,到得與水平線等高,山邊飛出數十條巨藤,纏住銅車,將銅車淩空拖到岸邊。

阿三咬著手指說不出話來,老不死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語:“不是人,不是人,我是和神仙在一起啊。”

救上來的恰是采采的族人。她們已經不知在江中匍匐了多久。經江離診斷,她們雖然傷重昏迷,但暫時沒有生命之憂。

那邊有莘不破和羿令符等正忙著重新安排舟筏下水,隻有桑穀雋仍然守著師韶。自從桑穀馨上了花車,遠嫁夏都,姐弟再通訊息,已是天人永隔。大姐姐在夏都的生活到底如何,沒人能告訴他。這個師韶,是姐姐在夏都認識的朋友麽?

昏迷中的師韶呼吸突然不穩,一陣咳嗽,醒了過來。

“你還好?”桑穀雋問。

師韶沉默了一會,說:“謝謝你們。”

“其實我們沒幫到你什麽。”

“有這份心,我已經很感激了。”

如果是有莘不破,這時一定會問關於那樂聲的事情,但桑穀雋更關心的是一件姐姐的舊事:“你好像認識我姐姐。”

“嗯。”

“你怎麽認識她的?”

“我?哈哈,”師韶幹笑了一聲,“所以我說,你們幫錯人了。其實我是一個劊子手。”

桑穀雋奇道:“劊子手?”心中隱隱感到不妥。

“你姐姐……是由我動手的……”師韶木然說。

“什麽?”桑穀雋大叫一聲,幾乎跳了起來。他的聲音把幾個夥伴都嚇了一跳,一齊望了過來。

“我說……”師韶頓了頓,終於開口,“抽絲剝繭,是我動的手……”他話沒說完,早被一拳打得飛起,腫了半邊臉,落下四五顆牙齒。桑穀雋衝了過去,又是一拳落下,腰裏一緊,右拳被人扯住:抱住他腰的是有莘不破,抓住他拳頭的是羿令符。

“你們放手!讓我宰了他!”

羿令符道:“事情還不明了!弄清楚了再報仇不遲。”

“沒什麽不明了的。”師韶笑得很淒涼,“她的生命,是在我手上結束的,由她的弟弟來了結我的生命,正好,正好。”

聽他這麽說,桑穀雋反而呆住了。眾人都隱隱感到:這個瞎子並不僅僅是他自己所謂的“劊子手”那麽簡單。但無論桑穀雋如何呼喝怒罵,羿令符等如何好意相詢,師韶都不再多說什麽,隻是求死。

“好!我,讓我成全他!你們放手。”

有莘不破把桑穀雋抱得死緊,對師韶說:“你還是走吧。莫在這裏擾亂我兄弟的心情。”

師韶失望地坐在地上,他看不見桑穀雋咬牙切齒的表情,隻是聆聽著這年輕人憤怒的呼喝聲。良久,他終於站了起來,苦笑了一聲,似乎想說什麽,但終於沒有開口,掂了掂他的背囊,一步步沿大江北去。

等到師韶的背影消失了很久,桑穀雋才完全冷靜下來。

夕照抹紅了江水,有窮商隊的前路,似乎又恢複了平靜。

小相柳湖的秘密

“芝姐姐,芝姐姐……”

是采采的聲音麽?阿芝醒了過來,眼前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真是采采。突然胸口一痛,又昏了過去。過了一會兒,一股清涼順著咽喉滑下,阿芝又恢複了知覺。

“芝姐姐,芝姐姐,你醒醒!”

看著眼前越來越清晰的采采,阿芝驀地想起暈厥前的種種,失聲叫道:“采采,采采!小相柳湖[32]出事了!”

“什麽?”

“那個河伯,他……”阿芝突然頓住了,因為她發現采采身邊圍著好幾個人:四個青年,或矯健,或威武,或清秀,或雋挺;一個溫婉的女孩子;一個嘴上留著胡須的大男孩。一轉頭,看見蘿莎姨姆躺在自己身邊的毛氈上,猶未醒轉。

“采采,他們,他們是誰?”

“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芝姐姐,小相柳湖到底怎麽了?媽媽她沒事吧?姨姆們、姐妹們沒事吧?”

阿芝警戒地看了看身邊那幾個陌生人,猶豫著不說話。

“采采,我們先出去一下。”那個清雋絕俗的年輕人說。

“不!你們別走。”采采又對阿芝說,“芝姐姐,這些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信任他們。”

“可是,族裏的事情……水後不準我們……”

“我信任他們!”采采重複道。阿芝突然有些迷茫,在這個看起來嬌弱如芙蕖的小公主臉上,她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堅毅的神情。“嗯,我們……”

“不能說!”一個有些嘶啞的聲音在旁邊響起。阿芝一轉頭,發現蘿莎姨姆已經醒轉,她的臉色依然那麽蒼白,但語音卻說不出的冷酷:“不能說!我們水族的事情,不能對外人說!”

“蘿莎姨姆,”采采跪了下來,臉上的神色異常堅定,“到底為什麽,為什麽我們長久以來要這麽躲躲閃閃?請你告訴我。”

蘿莎疲倦地搖了搖頭,阿芝說:“水後有旨意,沒有她的允許,這件事情知情的人誰也不能對你提起。”

“好,那麽遠的事我不問了,我隻問一句:我媽媽現在在哪裏?”

阿芝一聲抽搐,眼淚流了下來。

“芝姐姐!到底,到底出什麽事了?”

看著采采急得快要哭的樣子,阿芝一陣不忍:“別太擔心,水後她,她隻是讓那個河伯給困住了。”

“那小相柳湖呢?”

“小相柳湖也給霸占了,”阿芝看了看蘿莎姨姆,垂淚說,“一條魚誤闖小相柳湖,暴露了我們的住處,水後知道那個河伯馬上會到,便讓我們和幾個長老率領族人撤走,她自己斷後,結果她來不及退走,被那個河伯困住了。我和蘿莎姨姆混亂中和族人失散了,途中又受到魚的攻擊,雖然最後用小水咒擺脫了,但姨姆和我都受了傷,這才用‘水之眠’之法藏在水裏療傷。”

“根本沒有戰鬥。”阿芝垂下了頭,說,“水後到最後也不肯使用大水咒。”

“什麽?”采采滿是淚水的臉突然憤怒起來,“為什麽?我們連家園也被奪走了,為什麽還要執著那不知所謂的教條?我們明明有力量,為什麽要禁止自己使用?”

阿芝哭道:“采采!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的!”

“那你們就告訴我啊!到底為什麽!”

阿芝抽泣著,蘿莎閉上了眼睛,都不說話。

“我決定了!”采采說,“我們不要再躲躲閃閃了!無論媽媽是出於什麽理由,我再不能容忍我們族人繼續這種窩囊的生活!敵人再強大也好!我們至少要有挺身一戰的勇氣。”

“采采……”阿芝呆呆地看著她,“你變了……”

采采道:“對!出來以後,看見這麽廣大的天地,看見這麽雄偉的山河,我就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那個陰濕的地方躲一輩子!他們……”采采指著身後的人:“我新結交的朋友,更教會了我什麽叫做勇氣!蘿莎姨姆,阿芝姐姐!無論敵人有多麽強大,我寧可戰死,也不願這麽窩囊地憋下去。”

“可是,采采!”阿芝躊躇著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的……”

一直閉著眼睛的蘿莎卻突然開口打斷阿芝,道:“你說再也不願意躲閃下去,這句話,是隨口說說,還是願意以水族公主的驕傲,對這句話負責!”

“我願意負責!”采采說,“無論未來將麵臨什麽樣的命運,我都不會後悔。”

阿芝還想說什麽,蘿莎卻突然掙紮著坐了起來:“好!好!我也早受不了了!十六年了!為什麽我們要為了和我們全無關係的人這麽隱忍!十六年了……”她摸了摸阿芝驚呆了的臉:“可憐的孩子,十六年前,你才十四五歲啊……若再忍下去,難道要你也要像我這樣,在那陰冷潮濕的地方數著自己越來越多的白發麽?”

采采喜道:“姨姆!你……”

“十六年前到底發生什麽事情,等救回水後,你親自問她。”蘿莎布滿皺紋的臉上突然綻出一絲複雜的笑容,“隻是采采,別忘了你今天說過的話。”

有窮商隊主車,鷹眼。

“了不起!了不起!”有莘不破叫道,“好樣的,我們的采采公主真是好樣的!”

江離卻有些憂色,道:“但我卻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十六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水後不肯動用大水咒,僅僅是因為軟弱嗎?”

桑穀雋道:“不管怎麽樣,這個忙我們是幫定了!再說,那個河伯又不是什麽頂天的角色!我一個人就可以搞定他!”

江離道:“你別亂誇海口。在蜀北界,我們和鎮都四門的小一輩交過手,確實有過人之處,他們的師長想來還比不上季丹大俠、巴國國主,但多半在我們之上。”

江離道:“我擔心的不是河伯。”

桑穀雋道:“你擔心水族的那個大敵?”

江離點了點頭。

桑穀雋道:“雖然誰也不知道那是個什麽樣的人物,但你估摸著,這個人會比有莘伯伯、季丹大俠更厲害麽?”

江離沉吟道:“隻怕世上再厲害的人,跟他們也就在伯仲之間。”

桑穀雋拍手道:“這就得了!這裏五……六人聯手,就是季丹大俠這樣的人物,我們也能鬥他一鬥!”

羋壓白了桑穀雋一眼。

有莘不破道:“說得不錯,這場仗就算有些凶險,那大敵也絕不可能強大到我們不可能戰勝的地步!羿兄,你怎麽說?”

羿令符淡淡道:“見義不為非勇也!”

有莘不破又問羋壓,羋壓拍案叫道:“那還用說!這一次,我要做前鋒!”

江離歎了口氣,目視雒靈,雒靈微微一笑,江離會意,道:“也就這樣吧。最多我們惹出亂子來,自己收拾攤子。”

有莘不破道:“那好!就這麽定了!”

有窮商隊客車,白露。

“姨姆。”采采靠在蘿莎的肩頭上,說,“十六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采采,現在最要緊的是救出你媽媽。到時候,你親自問她。”

“媽媽不會有事吧?”

“放心吧,我的小公主。水後投身於白水晶之中,除非有精金之芒劈開,或者重黎之火燒融,否則誰也傷不了她。隻是,你那些朋友真的可靠麽?”

采采抬起了頭,道:“姨姆!我相信他們,請你和阿芝姐姐也相信他們!”

“好吧,其實,我也看得出來他們都是大有來頭的人物。希望我們能夠順利地奪回小相柳湖,救回水後。”

“就是這裏了。”阿芝指著那條匯入大江的支流,“沿著這河流而上兩百五十裏,就是小相柳湖的所在。”

有莘不破問道:“你們住在湖邊麽?”

采采道:“不是,我們住在湖裏。”

“湖裏?船上?”

“準確一點說,是在湖底。”看著有莘不破吃驚的樣子,采采笑道,“那是我們族人用碧水石開拓出來的水下空間,你到時就明白了,反正收複小相柳湖以後,我一定要在那裏好好招待你們。”

有窮眾人見多識廣,雖感新奇,也不駭異。

羿令符道:“現在銅車在舟筏之上,無論攻防都不適宜。我們若驅舟筏沿河而上,若遇大戰,水湧舟翻,隻怕又要重蹈前幾天的覆轍。”

江離道:“不錯!而且水族失散在外的人也得趕快召集匯合。我們兵分三路:蘿莎前輩與羿兄、雒靈作為一路,搜尋水族人等;阿芝姐姐引桑兄與我為先鋒,前往收複小相柳湖;有莘不破、羋壓和采采坐鎮商隊,且把舟筏在岸邊停一停,看到我們前方傳來大捷的信號,再沿河而行吧。”

江離道:“我雖然不知道你們十六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但你母親既然總是諄諄叮囑,必有道理,如果沒有必要,你還是暫時不要再使用水族異能的好。”

見采采不再說話,江離又對有莘不破道:“我們這次是要去幫采采奪回家園,小相柳湖雖然沒去過,但光聽名字便知道是個十分秀美的地方。你和羋壓兩人出手不知輕重,打起架來山倒浪翻,隻怕河伯還沒死,小相柳湖倒先毀掉了。”見有莘不破沒話說,江離又道:“其實我們最大的敵人還不是河伯東郭馮夷!而是那個還不知藏在哪裏的敵人。這幾天我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倒像被人盯上了。”說著看了采采一眼。

蘿莎心細如發,驚道:“你是說有人要不利於我們采采?”

江離道:“很有可能。羋壓,你不能老看見哪裏有架打就往哪裏衝啊,保護人比打仗難啊。”

羋壓冷笑道:“我不上你的當。上次在蜀北界有莘哥哥也是這樣騙我!結果……哼!”

采采柔聲道:“羋壓,你不喜歡和我待在一起麽?”

羋壓一呆,忙道:“沒有的事!采采姐姐你不知道啦!他們老把我當小孩子,總是護著我!我今年十六了,用不著別人來保護!唉,好啦,看采采姐姐的麵子,我再信你們這些家夥一次。”

江離道:“既然如此,我們便出發吧。蒼長老,靠岸拋錨。”

七香車趕到小相柳湖上空時,天色已黑。天上月如水鏡,地上湖如明月。

“小相柳湖……這名字起得多好啊。”江離道,“可惜多了這麽多蛇蟲魚蠡。”

阿芝從七香車往下望,隻見自己生活了十六年的小相柳湖無論岸邊水裏都充斥著各種各樣古怪醜陋的魚蟲,既感惡心,又覺痛心。

桑穀雋突然說:“江離,我想獨自鬥一鬥那個河伯。”

江離道:“你有幾分把握?”

“不是把握的問題。”桑穀雋道,“夏都的那群渾蛋,我遲早要麵對的。我想試試自己的實力和鎮都四門相比到底如何。你我聯手自然勝算大增,但卻試不出我的真功夫。再說,今天連一個東郭馮夷都打不過,明天怎麽去麵對血祖無瓠子?過不了血祖那一關,我哪裏還有希望向那個暴君報仇?”

江離沉吟半晌,道:“好吧。但你得把東郭馮夷引出來,在小相柳湖之外打。”

“我去引他出來!”阿芝說,“這是我們的家。我雖然能力卑微,但無論如何希望能出一點力氣。”

桑穀雋擺手道:“不行!我不能讓女孩子去冒險!”

江離卻道:“或許是個好辦法。讓阿芝姐姐坐我的七香車去。就算阿芝姐姐失手,我料定東郭馮夷也隻會生擒,不會殘害。”

“根據采采的描述推斷,那東郭馮夷多半是衝著你們族中之寶‘水之鑒’來的。水後既然預知東郭馮夷來犯,想必這件寶物一定被妥善安排了吧。”

阿芝道:“‘水之鑒’?我也隻是聽說,卻從來不知道是什麽樣的寶物。我們和水後臨別時她也未提起。如果真有這件寶物,那麽現在多半在長老們手中。”

江離道:“我敢打賭!東郭馮夷的目的還未得逞,因此才霸占著小相柳湖不走。所以阿芝姐姐若以此為誘餌,順利則東郭馮夷聞聲出巢,就算失手,他也不會輕易加害。”

桑穀雋道:“不行!我說什麽也不能讓女孩子去冒這不必要的險。我另外想辦法引他出來。”

江離道:“引他出來後呢?”

桑穀雋指著注入小相柳湖的一彎小河說:“依這地形看,逆流而上,必然是一片土木潮濕之地,如果是一片沼澤那就更妙了。我先過去看看,如果所料不錯就在那裏布個陣勢,把東郭馮夷引到那裏滅了。”

江離道:“那我做什麽?”

“你就等著接手小相柳湖吧。”桑穀雋道,“這麽漂亮的一個地方被搞得烏煙瘴氣,連我也覺得可惜。這清潔的事,沒人比你在行了!”

“真不知道你這句話是誇我,還是損我。”

**的獨凶猛猙獰,奔跑如飛,阿芝有些害怕,不由把桑穀雋抱得更緊一些。

“不行!我說什麽也不能讓女孩子去冒這不必要的險……”

她有十六年沒聽見這樣陽剛氣十足的話了。阿芝悄悄把頭前傾,聞了聞桑穀雋後頸的汗味,心裏突然一陣小鹿亂撞。

由於江離不反對由阿芝去引誘河伯,所以桑穀雋把她帶在身邊,為的是怕江離被阿芝說動,此外桑穀雋並沒有其他的心思。

小河的盡頭,獨腳下所踏,果然是一塊理想的沼澤地。

“行了!”桑穀雋有些興奮地對阿芝說,“我們有六成勝算了!”

這個晚上,采采沒有下江沐浴,隻是打開窗口,怔怔地望了望天上水底兩輪明月。

她失眠了。

“羋壓,你這樣盯著我幹什麽?還不快去睡覺!”

“不行!”羋壓說,“今晚雒靈姐姐不在,我得替她盯著你點。”

“盯什麽?”

“盯著你,不要讓你往白露那裏鑽。”

有莘不破失笑道:“胡說什麽啊你!人小鬼大!快回去睡覺吧!”

羋壓滿懷警戒地說:“如果你心裏沒鬼,幹嗎這麽著急要趕我走?不行!我今晚一定盯死你!”

有莘不破無奈,攤手道:“算我怕了你啦。你不睡,我睡!”他閉上眼睛,突然想起羋壓的話:“剛才我確實想去看看采采的。這樣的夜,我會胡鬧麽……嗯,不行!對她還是沒感覺啊。再說,她好像有心上人的樣子,要不為什麽有時候話說著說著會走神?嗯……會是誰呢?會不會是桑穀雋,或者羿令符?總不會是江離吧……”

“你先睡吧。”

桑穀雋不知道從哪裏召喚來一堆鬆軟幹燥的黃土,給阿芝做了個炕。然後他自己又在月色下忙碌起來了。

阿芝失眠了,卻假裝睡著了,躺在土炕上偷偷看著忙碌的桑穀雋。這個溫柔的男人忙碌起來的樣子多帥啊。她的記憶回到了十六年前,那時候采采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那時候水族還是一個完整的部落,那時候他們住的地方,不是精致小巧的小相柳湖,而是華麗大氣的大相柳湖——那個時候,水族不但有美麗的女子,更有強壯的男人。可是從自己懂事開始,族裏就開始發生衝突,終於在那天,水族分裂了。從此她們離開了大相柳湖,離開了她們的另一半,悄悄躲進小相柳湖,一躲就是十六年。

“水之鑒……”

水族的分裂,聽說就是為了它。但那到底是什麽東西,阿芝也不清楚。蘿莎姨姆肯定知道,但她卻不肯說。蘿莎姨姆答應讓外人介入水族的事務,卻不肯告訴采采,十六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她為什麽這麽做?

“‘無論敵人有多強大,我寧可戰死!’……采采啊!那不是戰死不戰死的問題啊!我們麵對的不是強大的外敵,而是男性的族人啊!”

“哈哈,成了!”桑穀雋的一句話把阿芝拉了回來。她趕緊閉上了自己的眼睛,因為他正向她走過來。

阿芝聞到了一股汗臭,知道桑穀雋到了自己的身邊,她把呼吸聲控製得很平緩,但卻控製不了自己的心跳。

“嗯,睡得挺沉嘛。我也睡一會,天亮了再想想怎麽把那該死的河伯引出來。”

水下的逃亡者

桑穀雋一覺醒來,左右不見阿芝,再看到鬆軟的黃土上畫了幾個字,得知阿芝趁他睡著誘引河伯去了,不由大吃一驚,急忙向小相柳湖的方向跑去。他沿著小溪跑沒多遠,便見遠遠一個大浪追著一個小浪湧來,猛地大浪加速狂湧,吞沒了小浪,一個女子從浪中被衝了出來,跌在河灘上,正是阿芝。

“哈哈……”笑聲中一個老者踏浪而出,躊躇滿誌地向阿芝逼來。

桑穀雋離得遠了,一時趕不上,正在著急,阿芝抬頭看見他,大叫道:“快!去通知長老把‘水之鑒’毀了!不能落在他手裏!”

桑穀雋一愣,隨即會意,轉身便逃,背後水聲大作,那老者聽了阿芝的話果然向他追來。

桑穀雋一腳才踏入沼澤,巨浪衝了過來,一股倒卷的力量幾乎把他扯下河去。他忙運氣定了定身形,兩三個起落,逃入了沼澤的中心。這才回過頭來,不由大吃一驚:那寬不過七八步的小河,不知何時漲成數十丈寬的大水,把兩岸的林木草石都淹沒了。大浪一個接一個地向沼澤地湧來,不一會便把沼澤地漫成一個湖泊,桑穀雋一退再退,終於退到山腳下,不得已攀岩而上。

“哈哈,小子,你逃不掉啦。”老者道,“見水就逃,你不是水族的吧。是那小娘們的相好麽?”

桑穀雋冷冷道:“你又是誰?”

“嘿!讓你小子知道你爺爺的威名!你爺爺乃是黃河第十六代河伯,大夏王都鎮都四門東郭馮夷是也!”

桑穀雋冷笑道:“原來你就是那個被大羿[33]射瞎左眼的花花公子之後啊,哈哈,夏都的四隻烏龜,就來了你一隻麽?”

河伯東郭馮夷聞言怒道:“小子你找死!”怒喝聲中湖泊中射出兩股水箭,卻不是直射桑穀雋,而是射向桑穀雋的上空,兩股水箭激**在一起,化作滿天飛雨,把桑穀雋周圍十丈的地方全籠罩住了。

阿芝躲在偏僻處,眼見那水罩濺出來的水滴,指甲大的一小滴也能把拳頭大的石頭砸得粉碎,知道這水不是普通的水,而是被河伯異化了的重水。沒多久桑穀雋所在的山崖就被重水衝擊得淩亂剝落——外圍尚且如此厲害,“他身處水罩中心,這,這可怎麽辦?”

“小娘們,擔心是嗎?”東郭馮夷對著阿芝藏匿的方向冷笑道,“不用擔心了,我擔保你的小相好已經粉身碎骨了!對河伯大人不敬,這就是下場!你乖乖給我帶路,還可……”

“還可怎樣?”桑穀雋的聲音打斷了東郭馮夷,倒讓河伯著實吃了一驚:“你還沒死!”

雨水落盡,卻不見桑穀雋的身影,隻見山崖之上多了一塊巨岩。巨岩一陣聳動,突然爆炸,千百棱角石彈不停地向東郭馮夷暴射過來。東郭馮夷一招“河盤江繞”,一片大水白帶一般環繞盤旋,護住了他,石彈碰到水帶,無不被流水的衝力帶得斜飛出去。一時間湖山對峙,水石激**,空中重水如亂箭,石彈如流矢,阿芝躲在水底,越躲越遠,一直退到一個山坳之中,這才不受波及。

東郭馮夷狂笑道:“小子!剛才算老夫小看了你!不過你要隻有這點本事,還是早點束手就擒吧。‘川流不息·蝕山’!”

圍住山崖的水突然變成黑色,草木一觸便死,甚至連岩石也抵擋不了這些黑水的侵蝕。在黑水不斷地腐蝕下,岩石毀,山梁斷,桑穀雋所在的山崖漸漸變成一座孤峰。

“小子,你已陷入死地,束手就擒吧!咦!怎麽回事?”

東郭馮夷突然發現水力後勁不足,圍住孤峰的黑水竟有退潮之勢。回頭一看,不由大駭:一座大壩在背後悄沒聲息地隆起,幾乎就要破水而出,如果被這大壩隆出水平麵,隔斷了水源,這個小湖非變成一潭死水不可。

桑穀雋冷笑一聲,道:“太遲了!‘息壤·水來土掩’!”大壩隨著水位的升高而繼續隆起,和水麵保持半尺的距離。

東郭馮夷眼見水漲壩高,雖然這小河直通大江,但水位越高,從大江調水過來也越來越難。正自焦急,卻聽桑穀雋狂笑道:“老烏龜!還沒完呢!看好!‘田字訣·阡陌壟·湖水斷’!”

以桑穀雋所在孤峰為軸心,轟隆隆隆起兩道“十”字形的大壩,如同井田阡陌般把河伯造出來的湖區隔成四塊,做個“田”字。水勢被分割以後,河伯所能掌控的水力大減,護在身周的河盤江繞帶力道減弱,桑穀雋的石彈流矢趁勢攻入,逼得河伯在水柱上左閃右避,狼狽不堪。驀地噗的一聲,河伯一不留神,被一塊巨石擦過額頭,登時鮮血長流,立足不穩,掉下湖底。

桑穀雋喜道:“妙極!”雙手作訣唱道:“‘艮·連山·湮土·黃泉沼’——現!”

一陣地動山搖,大壩隆出水麵,後來之水斷絕,湖岸山峰泥沙俱下,“田”字湖中湖水漸漸渾濁,白湖水變成黃湖水,黃湖水變成稀泥。阿芝也陷身泥濘之中,但想到終於困住那個河伯了,心中卻大喜,正要爬出山坳,突然兩邊山壁一陣劇烈搖晃,山坳外泥濘倒湧過來,淹向她直至沒頂。阿芝掙紮著浮出渾濁的水麵,透過山坳的縫隙偷望:不由大吃一驚,“田”字湖不知何時出現一隻巨龜,銅甲象牙,一個老者滿身爛泥,頭頂鮮紅,正是河伯東郭馮夷。阿芝暗暗擔心,望向小孤峰,桑穀雋臉上既不訝異,也不驚恐,反而笑道:“這是旋龜[34]冥靈麽?可惜你已經身陷死地,就是把玄武叫出來也沒用。”

東郭馮夷怒道:“且看誰身陷死地!冥靈!取水!”

冥靈巨喉長嘶,砍木頭聲震得沼澤漣漪****,群山落石紛紛。隨著冥靈的吼聲,九道水柱從地底噴出,日影移一分,泥土消融,沼澤變黃水;日影移二分,泥沙沉澱,黃水變清泉;日影移三分,九道水柱由垂直噴湧改為斜射,從九個方向向桑穀雋射來。

桑穀雋大笑道:“老烏龜,這就是你壓箱底的功夫了嗎?”右手張開,貼著地麵,喝道:“峰巒聚·千山怒!”

就在被水柱擊中的那一刻,桑穀雋腳下孤峰產生變態,山石好像活了過來一般不斷蠕動,把桑穀雋裹了起來,擋住了巨浪的衝擊。水落石出,一頭山嶽般的獨在山水幻影中現身。

東郭馮夷驚道:“巍峒!”

獨巍峒身如山崖,麵對水柱的衝擊絲毫不懼,兩眼直逼巨龜冥靈,作勢進攻。

桑穀雋上次在巫山巫女峰下和江離相爭而召喚出巍峒,當時就像用八百斤力氣去舉千斤鼎,吃力異常。而這次召出巍峒,卻覺全身氣息和巍峒合為一體,全無窒滯,舉手投足之間,均感行有餘力,心中痛快,叫道:“東郭馮夷,乖乖伏地認輸,小爺就饒你一命!”

桑穀雋笑道:“實力相捋,形勢卻於你不利,難道你到現在還看不出這是損位麽!我處主勢,你處奴勢,今日之勢,你逃不了了!”

東郭馮夷道:“形勢相破,順逆相生,諒你這點年紀,能有多少道行,也來跟老夫談主勢奴勢!”說著再催水勢,來漫孤峰和巍峒。這地底雖然剛好有一條暗河,但他從地底取水,遠比從江河調水吃力得多,水勢上升的速度也越來越慢。

桑穀雋笑道:“還強嘴!浸而不亢,限而不溢——窒!”說著把東郭馮夷抽調上來的水柱變成半泥半水。

東郭馮夷口上不肯認輸,心中早就暗暗叫苦,眼見九大水柱中泥沙漸多,清泉漸少,“田”字大壩越壟越高,冥靈腳下泥濘越陷越深,知道今日有敗無勝。突然聽見阿芝叫道:“魚!是魚!他召喚

魚來助戰!小心!”

東郭馮夷心中愕然:“那些蝦兵蟹將對付這小子哪裏有用處?我哪會招來礙手礙腳?”回頭一看,無數魚怪蝦蟹逆水而來,攀過大壩,果然是自己的屬下。但看它們的狼狽相,哪裏是來助戰,分明是在逃命:“是誰讓它們嚇成這個樣子?難道是那個女人從水晶裏跑出來了?咦!這是什麽味道?”

隨著空氣中傳來一陣清香,天上一輛馬車如風掠來。那車根盤葉結,芬芳陣陣,車上倚著一美少年,憑拭下望,問道:“桑兄,還沒拿住東郭老兒麽?可要幫忙?”

東郭馮夷見了美少年這等氣勢先吃了一驚,不等桑穀雋應答這少年,大聲叫道:“小子,你竟然找幫手,爺爺不玩了。”找了這個台階下,喚個“破”聲,冥靈鱗甲崩裂,如萬千飛斧向桑穀雋割去。東郭馮夷趁著桑穀雋抵擋的空兒,讓冥靈變成一條滑不溜溜的大泥鰍,自己一頭鑽進了它的肛門。

江離冷笑道:“想逃麽?真不要臉!”雙手結印,沼澤中長出根根帶刺的水草,來纏泥鰍,卻聽桑穀雋喝道:“不用你插手,我自拿它!”江離歎了口氣,收了水草陣。

桑穀雋打落了飛襲而來的鱗甲,催促巍峒向那大泥鰍踩來,泥鰍在爛泥中亂滾,從巍峒的**鑽了過去,潛入沼澤底部,找到地泥之竅,幸虧這地下剛好有一條地下河,慌忙借地下河逃走了。

江離在空中罵道:“好歹也是鎮都四門之一,打不過就算了,逃跑也逃得這麽難看!”

桑穀雋說:“本想借這沼澤困住他,誰知道反而因此讓他逃了!”

江離道:“他是天下知名高手,你能單獨擊敗他,也足以自豪。”

桑穀雋搖頭說:“你不用替我誇口,嘿!鎮都四門果然有些門道,如果不是地勢不利於他,而我又設下了陣勢,哪能贏得那麽容易?你那邊怎麽樣了?”

阿芝聽江離問到自己,忙從山坳中遊了出來,叫道:“我沒事。”

桑穀雋看她全身上下都是泥沙,不由吐舌道:“罪過罪過!亂了阿芝姐姐的容妝。”

阿芝忙道:“不要緊。”

江離指著那些魚道:“這些家夥怎麽辦?”

桑穀雋道:“無謂再造殺戮,我把這片沼澤再加改造,困住它們便是了。”雙手交胸,巍峒大吼一聲鑽入攔河壩底下,大壩再度高壟,化做一片斷崖,把這泥水參半的湖泊圍成一片死沼。江離附聲道:“妙哉!看我加點料:崖障——猿鶔(róu)欲渡愁!”斷崖峭壁不多時便生出無數苔蘚、荊棘,苔蘚帶毒,荊棘帶刺。這一片斷崖,滿山毒草,把沼澤和小相柳湖隔絕開來。

阿芝抓住七香車垂下來的藤條,越過了斷崖,往那逐漸退卻的潮水跳下,隨風逐浪,向小相柳湖進發。江離駕七香車,桑穀雋乘幻蝶,尾隨阿芝那朵浪花,來到小相柳湖上空。桑穀雋上下觀望,見湖麵平靜,岸邊芷蘭芳鬱,沒口子地大讚江離:“了不起,和昨天完全不一樣!完全看不出這小相柳湖經曆過一場浩劫,隻不知水底下是何光景。”

江離道:“我也不知道。我隻是用水草把魚怪群逼了出來。看,阿芝迎客來了,下去吧。”

羋壓站在銅車“無憂”上,憋了一肚子的氣。

前方傳來大捷的口信後,有窮商隊才起錨前來。羋壓內心深處甚至希望江離和桑穀雋受挫,那才有自己大展身手的機會。哪知不但前方收複之事十分順利,連那“水族潛伏著可能會來尋采采麻煩的大敵”也不見蹤影。

“又被他們騙了!”羋壓想。

這日黃昏,有窮商隊到達小相柳湖,采采見家園無恙,又是高興,又是悲傷。

羋壓道:“采采姐姐,這附近一座房屋都沒,都給河伯破壞了?”

采采微笑道:“不是的,我們住在水底。”

羋壓奇道:“水底?”

采采還沒來得及解釋,湖麵裂開,兩個人踏浪而來,左邊是阿芝,右邊竟是蘿莎。

采采一陣驚喜,道:“蘿莎姨姆,你也到了!”

蘿莎頷首笑道:“大夥兒暫時避難的地方離小相柳湖其實不遠,我們見桑公子、江離公子傳來信息,不多時便趕到了。”她聽阿芝說起桑穀雋和江離兩人的神通,又感念他們出手相助,語氣中也客氣起來了。

阿芝說:“想來那河伯占據的時日短暫,小水晶宮沒怎麽被破壞,這半日工夫,族人們都已經把小水晶宮收拾了個大概,就等小公主和有莘公子、羋壓公子的大駕了。”

有莘不破道:“江離、雒靈他們呢?”

阿芝道:“正在小水晶宮休息。”

羋壓叫道:“你們別念念叨叨了!快帶路吧,小水晶宮,光名字就聽得讓人心癢。是不是要潛水下去?這個……我水性可不大行。”

有莘不破留旻長老、上長老留守商隊,同羋壓率領蒼昊兩位長老、阿三等兩使者以及老不死一幹從人,隨采采等步入湖中。

羋壓見身邊湖水中偶有魚蝦遊過,近在咫尺,卻像被一股力量攔住,遊不過來,不由看得津津有味。正在納悶,一條長著鳥翅膀的(huǐ)魚[35]閃著金光從他眼前遊過,嚇了他一跳。

眾人一路走到湖底,進了隔水門,驀覺眼前一寬:腳下花草零落,頭頂水光閃動——那水似乎被一股力量擋住了,並不落下。舉目前望,前方似有若幹軒亭門戶,走近前去,門上有珍珠綴成的四個閃閃發亮的字:小水晶宮。

采采笑道:“隻是幾間蝸居,叫個‘宮’字,也隻是自嘲罷了。”

羋壓道:“采采姐姐!這麽美麗的地方,我就是住上一輩子也不會膩的。”

采采笑道:“這裏固然很好,但若禁足不能外出,可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諸位,請進吧。”

有莘不破領頭進門,經過三進門戶,門前伺立的都是女子,他雖然看得賞心悅目,卻不禁疑惑:“怎麽這麽久了也沒見一個男人?”

蒼長老一路遊目打量,見到處都用黃金、珍珠以及罕見的貝殼、化石等物做裝飾,心道:這些東西在他們水族看來屬於尋常之物,但拿到外麵卻都是價值千金的寶貝!心下暗喜,尋思著怎麽和水族做生意。

一行人進了有所思殿,一名老婦迎了出來。蘿莎和阿芝歸列,蘿莎站在第二個位置,阿芝站在第七個位置,一行婦人向采采行禮,采采連忙扶住:“蘿灆(lǐn)姨姆,你這是做什麽?折殺我了。”

那老婦蘿灆仍堅持著向采采行了上下之禮,這才向有莘不破等人行禮道:“水族劫後餘生,多虧有窮諸恩人相助。”

有莘不破連忙還禮:“路見不平而拔刀相助,我輩所當為。”

采采一直不見母親,心中不安:“蘿灆姨姆,媽媽呢?她為什麽不出來?”

蘿灆道:“水後身處碧水水晶之中,江離公子等正在設法救助。”

采采啊了一聲,對有莘不破說了一聲:“我去看看!”也顧不得禮數,急奔而去。

有莘不破對蘿灆道:“長老,可否讓小子看看那碧水水晶?或許小子有助力處。”

蘿灆向有莘不破道:“正要借助公子神通。”

當下蘿灆、蘿莎引了有莘不破、羋壓前往偏殿,阿芝等安排招待蒼長老等事宜。

有莘不破隨蘿灆走到一個貝殼結成的小屋,屋內一人如鬆柏般負手而立,正是羿令符。有莘不破劈頭就問道:“他們幾個呢?”

羿令符往一扇貝殼攢成簾幕的小門一指,反問道:“商隊呢?”

羿令符道:“好。我先上岸,有事情再聯絡。”

有莘不破不再理會羿令符,和蘿灆作別,推簾而入:哇!好迷幻的一個空間啊!空中飄滿了各種各樣的水晶,如霜如雪,如雨如霧。一進到這裏,有莘不破隻覺得腳下一輕,幾乎就要飄起來,忙沉氣站穩,後邊羋壓一進來卻歡快地任由這股浮力托起自己,手舞足蹈,如魚入水。這個地方竟然能讓事物失去重力!

有莘不破才瞥到了江離、雒靈和采采的背影,還來不及開口,眼光便不禁讓另一個女人吸引了過去:在屋子中央安放著一塊巨大的淡青色水晶,水晶之中,嵌著一個明豔絕倫的婦人。

“好美……”隻這一眼,便看得有莘不破呆住了,心想:九尾狐太妖了,桑姐姐太孱弱,而雒靈和采采的年紀畢竟還是小了點,沒有這麽成熟的風韻……呆呆地向這塊碧水水晶走去,不覺撞到桑穀雋,兩個人同時醒覺過來,怒目而視。

采采道:“蘿灆姨姆,蘿莎姨姆,為什麽會這樣?”

蘿灆道:“水後來不及撤走,因此把自己封閉在碧水水晶之中。別人傷不了她,但她自己也出不來。”

聽到這裏,有莘不破和桑穀雋同時想到了桑季用來困住季丹洛明的“作繭自縛”之法。

采采急道:“那怎麽辦啊!這碧水水晶這麽堅硬,就算用玄鐵神兵也劃不開一條痕跡來!唉,媽媽是怎麽進去的呀?”

蘿莎道:“小公主,你先別著急,自古相傳,有兩個辦法可以救出水後。”

采采忙問:“哪兩個辦法?”

蘿莎道:“一是找到白虎之後,用精金之芒劈開;一是找到祝融的傳人,用重黎之火燒熔它!”她話音才落,有莘不破和羋壓同時叫道:“我來!”

江離一直都沒有開口,這時忽然道:“采采,水族在湖底開出這麽大的一片天地,靠的怕正是這碧水水晶的力量吧?”

采采點了點頭。

江離又道:“那麽如果把這水晶毀了,隻怕這小水晶宮也就不複存在了吧?”

有莘不破等吃了一驚。采采點了點頭,遲疑了一會說:“為了救媽媽,這個小水晶宮不要也罷!”

有莘不破道:“為了救人,自然什麽都不足惜,隻是這麽好的地方,太可惜了。”

江離向蘿灆、蘿莎問道:“水族既有進去的法門,難道沒有出來的法門?”

蘿灆和蘿莎對望了一眼,蘿灆道:“出來的法門,確實有的,隻是……”

采采忙道:“隻是怎樣?”

蘿莎接口道:“隻是這法門隻有水後知道。”

采采頓足道:“那可如何是好!媽媽!媽媽,你聽到了嗎?如果你聽到,出來好不好?”

江離目視雒靈,雒靈搖了搖頭,便道:“沒用的,水後進入碧水水晶以後顯然便進入休眠的狀態,和外界完全隔絕。剛才雒靈費了好大的心力也沒法喚醒她。”

蘿灆和蘿莎大驚道:“不可!”

蘿灆道:“采采,就算要動手,也得先做準備,把族人和典籍要物先撤出去!”

蘿莎道:“采采你先別著急,我們先查查典籍,或許能找到相關的咒語。”

羋壓也安慰說:“采采姐姐你放心,如果實在找不到咒語,我擔保把這水晶燒熔,將阿姨救出來!”

采采聽眾人不停地安慰,也知道自己剛才的話說得魯莽了:“采采糊塗了,就請姨姆做主。”

蘿灆道:“水後待在碧水水晶之內,並不危險。這事不急。采采,貴客遠道而來,我們得先好好接待才是。”

采采聽姨姆如是說,心中也漸漸安定下來,知道母親必然無恙,現在不過是看能不能在保全小水晶宮的情況下救出母親罷了。當下失笑說:“看我!為了自家的事情,把大夥都撂在這裏了。今晚安排筵席,定要好好謝謝各位。”

桑穀雋笑道:“你這麽說可就見外了。”

蘿莎道:“小水晶宮太過狹小,不如暫且上岸擺個芙蕖宴如何?”

當晚,在小相柳湖旁邊,篝火耀得小相柳湖猶如白晝。有窮商隊除了雒靈,清一色的都是男人;水族則是清一色的女子。酒後歡歌笑語,其樂融融。有莘不破借著醉意,問采采道:“有個問題我憋好久了,你們族裏怎麽一個男人都沒有啊?”

采采喝紅了臉,道:“我不知道!”又問蘿莎道:“姨姆,為什麽我們族裏一個男人都沒有啊?”蘿莎被她問得張口結舌,滿臉尷尬。阿芝提著酒瓶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說:“我……我知道……”

滴酒不沾的蘿灆一把把她扯到自己身邊,冷冷道:“你醉了。”

“醉?我沒醉。”

“沒醉?”蘿莎提起一個酒瓶就往阿芝口裏塞,“那就多喝點!”

眾人哄笑聲中,羋壓騎著騶吾,躍進篝火中跳起舞來;雒靈軟軟地倒在有莘不破懷裏;桑穀雋醉眼模糊地望著西方;江離仿佛不勝酒力,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羿令符呢?

有窮商隊這個夜晚唯一沒喝酒的男人在無人處、寒風中,伴著一條巨蛇看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