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禹之妻塗山氏的亡靈

大禹之妻的幽怨

天空中那股純粹的妖氣在幻化著,幻化著,不但幻化出影像,還幻化出聲音。

影像是來自數十年前乃至數百年前的回憶,而聲音則是一曲曲描述哀傷過去的悲歌。

第一段的記憶,卻是有莘羖的——

《有莘·引》

這是哪裏?

莫非是我的故鄉?

為何我記得

我方才正戰鬥於天上?

那長龍般的車隊

為何這樣熟悉?

莫非那是朝鮮[9]王的車隊

護送來他的愛女——我的愛妻?

五百裏的田園

五百裏的沃野

五百裏的歡歌

……不!

為何要化成五百裏的鮮血!

那是嵩山[10]?

我記起來了——我終於沒能挽回你的生命

這是毒火雀池?

我記起來了——我終於沒法挽回你的魂靈

這是超越時間的煙雲,

還是隔斷空間的大霧?

為何眼前再次蒙矓?

為何耳邊再次虛無?

我是到了哪個不知名的時空,

還是誤入誰記憶的深處?

縹緲……

恍惚……

是誰在那裏發出令人斷腸的哭泣?

是誰在那裏唱著令人悵惘的歌曲?

有莘羖的記憶逐漸消散,歌聲變成了九尾的低吟——

《狐之曲》

孕於朝,生於暮

衣以雲,浴以霧

餐以風,飲以露

生靈為我而歌:

“那月下的至美

——是塗山[11]的靈狐”

三月的輕風

七月的驕陽

九月的凝霜

我三次望見他背脊的雄壯

我自埋於雪底

徹骨的冰寒

百日的窒息

三月春風再來時

我的九尾如水化去

這首詩描寫的是九尾狐愛上大禹,為了得到大禹的愛,她

受盡種種苦難,蛻了九尾變成了人。

九尾的幻象顯得很癡迷,她記起了她的丈夫與她纏綿時的情語——

《禹之歌》

春日下的塗山

蝶舞中的花間

伊人不著一縷

在三月的風中春眠

春日下的塗山

蝶舞中的花間

我擁著她

在三月的風中入眠

我在月下起誓

我的愛歸於塗山氏

除非是萬仞的龍門山[12]中斷

除非是萬裏的江河水成環

禹若違此誓

父親棄我

兒子叛我

幻象在時空中混亂地切換著,纏綿時候的詛咒竟像應驗了一般,大禹和九尾的兒子的童聲躥了進來。

但那不是嬰兒的歌聲,而是一個尚未出世、卻已經有了靈識的胎兒在母親肚子裏低唱他的童謠。

《啟之謠》

母親倚門翹首

望白了頭

母親望白了頭

還在倚門翹首

一個男人

在門口經過三次

母親說 我是他的兒子

母親說 她是他的妻子

每次匆匆地來

又匆匆地去

來時未聽我叫他一句“父親”

去後我聽萬人呼他“偉大的禹”

我聽人說

把龍門山從中鑿斷的

是偉大的禹

我聽人說

使江河水環流暢通的

是偉大的禹

我聽人說

要來取代卑賤狐妻的

是高貴的天女

母親的淚

像四月的雨

母親的眼

像幹枯的玉

母親懷著我

茫茫然向茫茫的曠野走去

九尾挺著大肚子,棄了丈夫,艱難地行走在嵩山的山道上。山神俯瞰著在她胸懷中迷路了的母子,歎息著——

《嵩之聲》

相依的母子在風雨中走來

相吊的母子在我腳下徘徊

遠處飄起了升平的歌聲

近處回**著如泣的天籟

駿馬的怒蹄踏破我千年的寂寞

女人憂鬱的眸子神光閃爍

驀然回首

期盼著丈夫一聲挽留

“我的啟——莫帶走!”

淒冷的寒風抹下蒼天的淚

雪一般的發絲在雨中顫顫地飛

夢中的兒子聽見母親的歌:

“海枯石爛……莫相違……”

九尾的怨念越來越深了,她在生死之間隱隱聽到了天下人對自己的丈夫大禹——那個負心人的稱頌!而頌揚得最高聲的,就是大禹的部下益[13],那個為了從大禹手中繼承帝位而不惜顛倒黑白的諂媚之徒!

益的頌歌飄了過來——

《益之頌》

嵩高幹天

孑孑然妖狐化石

我王萬歲

破石救出沉睡中的聖子

舉世歡騰

共慶大禹之新婚

四方來朝

齊賀新王之代舜

禪讓之行

千古頌揚

大公之舉

萬世流芳

以上幾首詩說的是上古的一個神話故事:塗山氏離開了丈夫大禹,在嵩山下化成了石頭。後來大禹追了上來,但他並沒有要帶妻子回去的意思,隻是大叫:“還我兒子!”然後就劈開了石頭帶回了石頭裏的啟,而將化成石頭的塗山氏留在了嵩山。塗山氏因此對大禹怨念深種。這個神話影射了中國古代第一次有記載的剖腹產。夏啟是中國第一個剖腹產生下的嬰兒。不過古代並不認為剖腹產是一種吉兆,所以夏啟登上王位之後,將他母親化石的地區列為禁忌之地。有莘羖闖入其中,所以全族被屠。

九尾的怨念在無恥大臣的頌揚聲中加劇著,她的痛苦又有誰能知曉,隻有嵩山下的百姓偶爾會聽到她來自幽冥深處的哭泣,他們起而作歌,不知是長歎,還是同情——

《民之俚·上》

昔日洪水

肆虐萬裏

骨鏟屍堤

今日止息

今日止息

功歸大禹

《民之俚·中》

新妃作舞

禹宮夜樂

嵩山嗚嗚

狐石泣血

戚戚訴天

幽幽責月

《民之俚·下》

禹王歸天

啟王殺益

禪讓已絕

天下大辟

狐女狐女

夏王所祭

《野之風》

孕於朝,生於暮

衣以雲,浴以霧

餐以風,飲以露

生靈為伊作歌:

“那月下的至美

——是逝去的靈狐”

圍鬥塗山氏

“日出又日落,春去複秋來。一甲子過去了,兩甲子過去了……在去如逝水的時間裏,我連對那負心人的怨恨也忘了,連骨肉分離的痛苦也忘了。一切本該在遺忘中結束,為何還會記起來?是誰找回了我的記憶?是天?是地?是神?是鬼?還是人?……

“嗯,我記起來了,是九尾,也就是我自己。可笑的九尾啊,竟然因為親生遠死的本能,竟然因為對虛無的恐懼,而去挖掘自己早已塵封的記憶……

“嗯,這個虛弱的少年是誰?為什麽他看我的眼神這樣複雜?為什麽他的氣息這樣熟悉而親切?他的身體裏,似乎流的是啟兒的血……

“嗯,這個暈厥的大胡子又是誰?為何我對他有一種殘留的熟悉?哦,記起來了,九尾所占有的身體,是他的妻子……

“咿!這是恨意,還是悲傷?這個疲憊的老人又是誰?

嗯,記起來了,難道是那個弱女子的父親?他腳下踏著的,不也是像她一樣的幻蝶嗎?

“我記起來了,全記起來了,但為什麽幾百年前的記憶,比這幾十年的記憶更加清晰?是因為怨恨嗎?對,那是難以原諒的背棄。是因為痛苦嗎?對,那是無法撫平的創傷。

“我為什麽要記起這些來?僅僅是為了繼續怨恨下去嗎?還是要讓天下人都來分擔我的痛苦?”

若木呆呆地看著雀池上空那個美得驚心動魄的女子,他知道,她是他血脈的一源。但她本應作為一縷仙魂存在於過去的時空,而不應該作為一個怨靈而在這個世界徘徊。

“師兄,她的神色本來是一抹幽怨,為何會慢慢變得冷酷?”異變發生以後,眾人亂成一團:有莘羖敗落,桑鏖望也元氣大傷;桑穀雋來到以後,雙方才漸漸把誤會分辨清楚。江離自異變發生以後就一直守在師兄的身旁,雖然對自己的身世還沒有若木那麽了然,但他也本能地感到塗山氏身上有著吸引自己的氣息。

“因為血腥。”若木說,“在沒有覺醒為人的時候,九尾的雙手沾滿了血腥,是那血腥把徘徊在善惡之際的幽怨變成暴戾。”想到自己終究沒能救得了桑穀秀,若木不禁心中一陣隱痛。他突然想起了有莘羖,終於理解了這個感動自己的男人為什麽會被感情折磨得形銷神悴。他突然心中一驚:難道我也已經陷入感情的困擾之中了嗎?

一陣妖氣襲來,遍體生疼,若木回過神來,知道當務之急是把塗山氏的亡靈送回屬於亡靈的地方去。他環顧四周:激戰中的有莘羖因感到妖氣而知道妻子的噩耗,劇痛中被桑鏖望趁勢反擊而敗落,至今重傷昏迷;桑鏖望雖險勝有莘羖,卻早已是強弩之末;季丹洛明和桑季困在天蠶繭中,不知外界情況;眼下還有力一戰的隻剩下幾個年輕人,光憑他們,能夠把塗山氏送回去嗎?

“江離,我們召喚青龍吧。”

“青龍?”江離道,“隻怕我功力未到。”

若木道:“把手給我。”江離遞過手去,隻覺一股清涼傳了過來,大驚道:“師兄,不能這樣!你的傷……”

“別多話!看看能不能結召喚手印!”若木說,“她接下來會幹什麽,我實在很難預料。”

江離不敢再說,默運玄功。

桑鏖望站在幻蝶的背上搖搖欲墜。現今最令他疲憊的不是他的身體,而是他的心。光是“誤會”兩字,並不足以造成這一切。事態發展到今天,根源是在於他對川外人的偏見——正是這偏見,把他和朋友相交數十年所建立起來的信任,一步步地摧毀。

桑鏖望突然發現自己真的老了:此時幾乎連仇恨也無法激發起他的鬥誌,喪女之痛和對好友的愧疚把他重重地困擾著。

他腳下一個踉蹌,竟在沒有受到攻擊的情況下從幻蝶上直跌下來。大吃一驚的桑穀雋一躍而起,接住父親,讓他靠著天蠶繭——此刻眾人都已經聚在五色丘塚旁邊。

幻獸不是這個世界的生物,它們雖然能夠在這個世界發揮它們來自天外的強大能力,但卻必須依賴召喚者提供生命之源才能在這個世界做短暫的停留。桑鏖望暈厥以後,天蠶幻蝶也逐漸萎縮。

桑穀雋安頓好父親,縱身跳上天蠶幻蝶。此刻幻蝶已經萎縮成二十餘丈大小,得到桑穀雋的生命之源,精神一振,風雷雙翼一張,雖然氣勢遠不及全盛之時,但也已重現生機。幻蝶上,桑穀雋咬牙切齒,瞪著那還在呆呆出神卻已顯出暴戾之氣的塗山氏。若木知道桑穀雋的敵意隻會讓情況更加惡化,但若木更知道,以他對姐姐的感情,這仇恨的衝動根本不是理性的言辭所能勸阻。

有莘不破見桑穀雋留住了天蠶幻蝶,而白虎周圍的空間正在扭曲,想起巍峒和赤髯消失時的情景,就趕忙衝了過去,跳上了白虎的頭頂。

白虎此刻已經縮小了很多,但有莘不破站在它頭上,還是沒它的耳朵高。

突然始祖幻獸一聲虎吼:“你是什麽東西!敢站在我頭上!”

有莘不破高聲叫道:“我是有莘不破!”

白虎訝異道:“有莘氏還有傳人?你的血脈氣息倒還有點像,隻是總覺得有點不對頭。啊,不對!你是玄鳥之後!我知道了,你是有莘氏的外孫!”

有莘不破叫道:“管他內孫外孫,咱們先把那頭狐狸解決了再說!上啊!咦,你怎麽還在消失啊?”

白虎怒道:“你不是有莘氏的嫡傳,沒資格和我並肩作戰!滾!”

有莘不破哄道:“大爺!這場架打完再鬧別扭好不好?”

白虎怒道:“誰跟你鬧別扭?你以為你在哄貓嗎?”

這時,桑穀雋和天蠶幻蝶已經向塗山氏逼去,但被圍繞在她周身的妖氣所阻擋,離她還有三十丈,就再難靠近。完全沒把他放在眼裏的塗山氏冷笑道:“小夥子,你怒氣衝衝地想幹什麽啊?給你姐姐報仇嗎?就憑你腳下這條半死不活的小蟲?”

桑穀雋咬著牙不說話,遠處有莘不破援聲叫道:“該死的臭狐狸!我們一個人打不過你,幾個人一起壓也壓死你!”

塗山氏冷笑道:“一條半死不活的軟蟲,再加上一條半身癱瘓的大蟲,也沒什麽了不起的!”

白虎大怒道:“你這不人不妖的亡靈!說誰是半身癱瘓的大蟲!”見塗山氏冷笑不語,它怒火更盛,叫道:“沒大沒小的小子,把你的生命之源給我!”

有莘不破問道:“怎麽給你?”

隻聽轟的一聲,白虎跌了個大跟頭:“你真是玄鳥之後?契[14]怎麽會有你這樣的子孫!”它這句話沒說完,便覺得身體消失得更快了,叫道:“體內有什麽感覺也不要亂動,既然你不懂得給,那我自己來拿。”

有莘不破隻覺一股奇異的牽引力從腳下傳來,片刻間觸及自己體內一個奇異的所在。這個所在不在胸腹,不在頭腦,不在四肢,竟然說不出在什麽地方,似乎就隱藏在一個難以言喻的地方——那裏既像在自己的身體裏,又像不在身體裏——難道那裏就是人類靈魂的所在嗎?如果不是白虎的牽引,自己完全不知體內還有這樣一個地方。這個所在似乎儲蓄著一種神奇的氣息,隨著腳下傳來的牽引力向白虎流去,同時白虎驚人的力量反傳過來,充斥有莘不破的全身。這一刻,有莘不破隻覺得自己已經和白虎融為一體,再無彼此。但由於白虎傳過來的力量太過強大,似非人類的身體所能承載,片刻便把他的身體充得幾乎要爆炸。

“小子,難道你完全不懂得怎麽掌控天外的力量嗎?”白虎周身扭曲的空間波動已經完全消失,它精神抖擻,又恢複了獸王的雄風。但有莘不破卻在為體內那太過強大的力量而苦惱。

運用天外的力量?自己學過的神通,有哪一項能發揮這樣強沛雄渾的力量呢?有莘不破第一個想起了“大旋風斬”,但現在施展這個仿佛不大適合,像在浪費力氣。突然,他想起了季丹洛明教他的‘法天象地’,當下氣隨法動,法隨心轉。

“咦!”白虎的聲音充滿了驚喜,“你居然會‘法天象地’!妙極!這樣我可以省下很多事。小子,你好像有柄不錯的刀吧,把刀抽出來,我附到你刀上,給你騎著實在不爽!”

有莘不破第一次成功地施展“法天象地”,隻覺得一個若虛若實的身體正在不斷地膨脹,這種感覺很陌生又很好玩。跟著,他發現腳下的白虎身體正不斷地縮小,一開始還以為是自己的身體放大了的相對感覺,但馬上就知道不對。原來始祖幻獸都具有令身體大小如意的神通:大時頂天立地,俯瞰群山;小時身如芥子,妙用無礙。此刻白虎縮小,正是逆運“法天象地”所呈現的表象。其實他不知道自己也在變大,隻是比白虎變小的速度慢很多而已。

在塗山氏妖氣的籠罩下,桑穀雋不但無法逼近,而且連遇險情。

羿令符知道不妙,看雒靈時,隻見她蜷縮在天蠶繭旁邊,似乎元氣尚未恢複;再看江離,卻見他和若木手掌相握,似將有為。羿令符再看有莘不破:咦,有莘不破竟然長成一個高逾十丈的巨人!白虎已經不見了,有莘不破的腳下有一攤像是金屬融化而成的**,正迅速地沿著有莘不破的雙腳蔓溯上來,在有莘不**體的表層結成一膜透明的金屬光澤。那**的主體部分更蔓延上有莘不破的右手,滲入越變越大的鬼王刀,刀身的一麵漸漸突起,凝成一個碩大的虎頭!

塗山氏注意到了有莘不破和江離的異動,收起了輕視之心,一股空前強大的妖氣向桑穀雋直逼過來。

“我得為他們幾個爭取時間!”羿令符左右開弓,連射三箭:這各附特殊靈力的三箭接觸了塗山氏周圍的妖氣,如冰柱入岩漿,飛進不了數步就被消融於無形。羿令符大驚,知道這女妖遠非堅甲蠻力的蠱雕可比。難道,隻能用那招了嗎?

羿令符這三箭沒能分散塗山氏的注意力,天蠶幻蝶被塗山氏擊中,登時風翼折,雷翼斷,軟綿綿掉了下來。它寬大的身體落在地麵,**起一陣風沙,把所有人的視線都遮住了。

風漸止,沙漸定。

地麵再無幻蝶的背影,隻剩下桑穀雋獨立在萬匹蠶絲之上。妖氣再次襲來,蠶絲倒裹,形成一個巨大的蠶繭,擋住了這第二波妖氣。

塗山氏冷笑道:“不錯嗬,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啊。”

那巨大的天蠶絲團擋住第二波妖氣以後,馬上迅速旋轉,方圓十裏內的泥土沙石被這股螺旋吸力引了過去,附在天蠶絲團上,聚攏成一個山一般高大的石球。隻聽球中桑穀雋喝道:“起!”那巨球便如一顆彗星一般,向浮在半空的塗山氏撞去。但衝到塗山氏身前十尺處終於被一股罡氣擋住,頂了回來。

“桑兄!你歇歇,我來!”巨人有莘不破大踏步邁出,每一步都踩得地皮震動,他一躍而起,向塗山氏當頭劈下。

塗山氏剛剛擋開天蠶的奮力一擊,跟著便覺刀風如針如刃,觸體生疼——那護身罡氣,竟然完全擋不住白虎附著的鬼王刀,心中一凜,不敢正麵和白虎爭鋒,側身避開。有莘不破兵器上占了上風,但身體給妖氣一衝,登時如在深海遇逆流,被遠遠地彈了開去。風吹過,飄飄然落下十餘根長發。桑穀雋趁著塗山氏一退之勢,驅使“彗星”從東邊向她衝來,硬撼塗山氏的護身罡氣。兩股大力一撞,“彗星”倒飛三十丈,把地麵劃出一道三四尺深的軌痕;塗山氏淩空倒飛,跌入背後的連山密林之中。

有莘不破和桑穀雋一個搶了塗山氏應接不暇的空當,一個借了塗山氏躲避白虎鋒銳的退勢,卻仍然略居下風。羿令符心知以他兩人現階段的功力駕馭天蠶和白虎仍然太過勉強,必須速戰速決,持久戰隻能越拖越不利。

突然,塗山氏所立足的山林沙沙作響,無風自動。塗山氏吃了一驚,躍起避開,淩空俯瞰:隻見一十二座連山樹木盤動,首尾相接,如同活了一般。

羿令符知道若木和江離終於出手了,回頭一看,江離不見蹤影,若木臉色慘白,雙眼緊閉。再回頭時,局勢又是一變:江離不知何時竟懸浮在十二連峰上空,颶風猛烈,卻吹不散盤繞在他身周的雲氣;十二座連山的樹木連成長龍形狀——枝為角,葉作鱗——開始還隻是形似而已,漸漸青氣氤氳,在萬千樹木頂梢凝成龍形青氣,三彈指間青氣具化,朝陽拱服,雲霞來覲,東方之至尊、本朝統攝天下的始祖幻獸青龍睜開它的雙眼,傲然審視著它剛剛來到的這個世界。

“小江離啊,居然又是你。”青龍的聲音回響於天際,威勢和它以細長狀態出現在“鬆抱”車廂時完全不可同日而語。這難道就是青龍的完全形態?

青龍掃了一眼全場:天蠶和白虎居然都在,而處於三大始祖幻獸中心的,竟然是數百年前就應該故去了的塗山氏。

有莘不破舉起大刀問道:“白虎老大,這條巨龍好像很厲害的樣子?你認不認識?”

白虎怒道:“在青龍老大麵前,不要亂說話!——糟!怎麽學了你小子的貧嘴稱呼。”

青龍笑道:“有莘不破,你居然能喚出白虎,大有長進啊。”

有莘不破奇道:“你認得我?”

青龍還沒回答,白虎已不悅道:“召喚我!就憑這小子?我隻是要借他的生命之源,修理修理這頭死狐狸罷了。”

“修理她?”青龍顯然有些吃驚,“小江離啊,別跟我說你召喚我出來就是想對付塗山!你知道她是誰嗎?”

“不知道,”江離說,“但師兄說了,她不屬於這個世界,我們得趕快把她送走。”

“原來如此,那我就明白了,這是若木的主意嗎?”青龍道,“嗯,那應該是他把我召喚出來的吧,我就說嘛,你的功力怎麽可能進步那麽快。咦!他的氣息怎麽這麽弱?”

“你這條長蟲!”塗山氏自從青龍來到,便一直神色古怪地看著它,默默無語,這時突然開口說話,“幾百年了,還是改不了這囉唆的臭毛病!”

青龍也不生氣,凝視著塗山氏,說:“你看我的眼神為什麽這麽奇怪啊?是在我身上看見了他的影子嗎?幾百年了,你還沒忘記啊。”

塗山氏狂笑起來,邊笑邊哭:“忘記?我為什麽要忘記?他死了,可他的江山還在!他的子孫還在!我要毀了他的河山,斷了他的血脈,讓他在黃泉之下也不得安息。”

青龍道:“可是他的子孫,不也是你的子孫嗎?”

塗山氏聞言大震:“我的子孫?我的子孫?”

青龍聞言道:“回去吧——回到你該安息的地方。”

“不!”塗山氏嘶聲道,“數百年了,才有愚蠢的人類來向我奉獻一副肉身,令我的化身覺醒;我的化身數十年來費盡千辛萬苦,才讓我覺醒!憑你一句話就讓我回去?回到那無限的空虛和停滯中去?不!”

青龍說:“你難道沒有注意到,你現在的意識,受你的化身這數十年來積下的暴戾影響,已經滑離正軌了嗎?你的化身隻是你遠久記憶中殘留的一點獸性罷了,為何要為了它而塗炭天下呢?你不要忘記,你早已經修煉成人了,你早已是享萬邦祭祀的國母了,你不是妖了,你是人,不,你是神!如果你能放棄你的執念的話。”

“祭祀?”塗山氏流著淚笑道,“我隻是配祀罷了,作為那個男人的陪襯物罷了。”想到那個男人,再加上背後桑穀雋深沉而肅烈的殺氣步步逼近,寧折不屈的塗山氏連臉色也變得越發堅毅起來:“廢話少說!動手吧,看看是你們把我殺了,還是我把你們送回去!”

白虎吼道:“正合我意!”和它一般烈性的有莘不破受到感應,揮刀劈了過去,大刀發出的刀風恍若有質,橫空斬來。

塗山氏的背後陡然生出九條毛茸茸的巨尾,其中一條向有莘不破的刀風迎去,消解了這一剛猛有餘、沉穩不足的攻勢,但巨尾也被劃開了一道口子。另一條尾巴橫掃,把桑穀雋“彗星”的撞擊也擋在外圍。其餘七條尾巴聚在胸前,麵對青龍。

青龍見天蠶神力疲弱,白虎後勁不足,這時也沒時間問它們怎麽會變成這樣,一張口,把江離給吞了,人龍合一,向塗山氏飛來。突然砰的一聲巨響,青龍從天上直跌下來,在地麵沙石林木中像一條泥鰍一樣左右翻滾,無法騰空。

這一變故,把所有人類看得驚愕萬分,把兩大神獸看得哭笑不得。塗山氏縱聲笑道:“長蟲!原來你和這兩條大蟲軟蟲一樣沒出息!”說著九尾齊聚,擰成一條毛茸茸的巨擘,向天頂直衝上去,在百丈高空披散開來,變成一張籠罩數十裏的巨毯,跟著便像一個布袋一樣罩下來,把青龍、白虎、天蠶連同三個年輕人一起攝了進去。

絕處逢生

“哇——這什麽鬼地方啊!”有莘不破大叫著。

被九尾卷進來的這個空間裏,上下左右、放眼所見全是火。空中彌漫著燠熱的氣息,腳下沒有任何落腳處——除了一個個火球。有莘不破鬼叫著,因為他的鞋底早就被燒穿了,如果沒有從季丹洛明那裏學來的護身氣甲,現在隻怕早已化為灰燼。

“喂,幻獸大哥,白虎老大,你怎麽不開口?你老人家活了幾千幾萬年了,知不知道這是什麽鬼地方?”

“我當然知道。”白虎的聲音懶洋洋的,“這是九尾的幻之火獄,是九尾幻化出來的五行地獄之一。”

“那你知不知道怎麽離開這裏啊?”有莘不破問。

“知道,”白虎有氣沒力地說,“隻要找到幻之火獄的邊緣,一刀劈開,然後……”

“然後怎麽樣?”

“然後我們就可以到另一個地獄去。”

有莘不破腳下一個踉蹌,跌進一個大火球裏,雖然掙紮著爬了起來,但頭發眉毛卻都燒光了:“老大!說點有用的好不好?話說回來,怎麽進了這裏以後你就一副奄奄一息的小樣,那些英雄氣魄都被那死狐狸吃了嗎?”

白虎歎了一口氣說:“沒辦法啊,‘南火克西金’,再說你小子的生命之源又不夠我用,有精神才怪。”

“這死狐狸也真是。”有莘不破對著空氣大叫,“死狐狸,出來!有種出來和小爺大戰三百回合!”

白虎嗤笑一聲:“得了吧你。她肯出來還用得著布下這個幻境?決鬥是男人的專利,狡猾是雌性動物的特權。九尾的特長就是搞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當麵決鬥,嘿,她既攻不破天蠶的護身絲甲,更擋不住我的精金之芒。她的爪牙也就是拿來向別人逞逞威,在老子的精金之芒麵前,她隻能算是這個!”白虎從它附著的鬼王刀裏伸出好大的一隻老虎腳趾,讓有莘不破看清是它的小腳趾,便又縮了回去。“何況還有青龍老大在旁邊龍視眈眈——雖然它今天實在丟臉!”

“老大,我知道你厲害,不過,你怎麽好像有點軟了?”

鬼王刀一挺,白虎怒道:“誰軟了!”

“不軟就好,不軟就好。算了,我看還是先找到江離和桑穀雋再說。”有莘不破道。

“你說什麽?”白虎怒吼道。

“我沒說什麽啊!”

白虎怒衝衝說:“哼!你沒說出來,心裏在想,你以為我不知道啊!我們現在是合體狀態,想什麽對方都能感應到!”

“有這種事情?”有莘不破訝異道,“我還以為隻是力量共享呢。隻是……我怎麽就沒感應到老大你在想什麽啊?難道……”他沒說出口,但心裏的話還是讓白虎感應到了:“難道老大你是那種說話不用大腦的人?”

這次白虎居然也不生氣:“嘿!用腦?老子是天上地下第一強者,何必用腦?再說老子也不是不會用腦,隻是懶得思考而已。”

羿令符望著那團大蒜形狀的妖氣,一時束手無策。有莘羖、若木和羋壓都昏迷不醒;桑鏖望神情頹靡,似乎也還沒有從悲傷和慚愧交加中恢複過來;被有莘不破所鄙視的靖歆和徒弟縮在一旁;季丹洛明和桑季困在“天蠶·作繭自縛”中——羿令符向雒靈望去,兩人對望了一眼,卻見她也搖了搖頭。

“有莘、江離、桑穀雋,你們可別這麽容易就在裏麵死掉啊……”

“我們還是先找青龍老大會合吧。”白虎建議說,“它對這些神神道道的東西懂得比較多。”

“那我們怎麽找到它?”

“火克金,金克木。九尾既用幻之火獄困住我,肯定是用幻之金獄困住它。朝西北方向走。”

“西北!”有莘不破的腳已經被火球燒得嗤嗤響了,“拜托!這裏哪裏分得清東西南北啊!”

“這個……”白虎老著臉皮說,“我也幫不了你了。”

“算了,看來還是靠自己吧。”

“本來我對青龍的氣息挺熟的,”白虎說,“可惜這裏各個地獄之間都被九尾的幻術隔絕了,感應不到。咦,這是什麽感覺?你感應到的這個人是誰?”

“是江離。”有莘不破說。

“江離?和青龍在一起的那小夥子?奇怪,你們之間的感應怎麽能穿透九尾的‘幻·絕緣’之術?不會是九尾引誘我們的假象吧?”

“我也不知道,”有莘不破說,“在壽華城,我曾經在他真力耗盡的時候用先天真氣幫他川流百脈,好像我們修煉的真氣本出同源,當時就有融成一體的感覺。那感覺好爽啊,不像和你,總覺得疙疙瘩瘩。”

白虎板臉道:“你這是什麽話?如果不是想教訓教訓九尾,你以為我想和你合體啊?”

“算了,不和你說這個話題了。”有莘不破說,“後來我被蠱雕吞進肚子裏,江離也是利用這種感應給我隔空傳送真氣的。”

“蠱雕?那家夥沒什麽了不起的,不過它也懂得內息之術,可以閉絕外力對它內腑的侵襲——你居然能隔著它的肚皮傳功!嘿,看來這感應不是假象。”

“糟!怎麽消失了?”有莘不破臉色一變,“他不會出事了吧?”

“應該不是,”由於和有莘不破合體,因此白虎也能體驗到這感應,“那小子看來比你靠譜得多,多半已經脫離‘幻之金獄’了。”

“那現在我們怎麽辦?還去金獄嗎?”

“人都不在那裏了,還去幹什麽?”白虎說,“去找天蠶吧。”

“怎麽找?我可沒法感應到桑穀雋的氣息。”

刀背上的白虎頭像側了側,仿佛在思考的樣子。

有莘不破叫道:“老大!你可不可以快點?我的腳快熟了!還沒辦法嗎?唉,早知道了,思考這種事情,不適合你老人家……”

白虎怒道:“你鬼叫夠了沒有?我想到了,九尾要克製天蠶,多半是用‘幻之木獄’。你以感應到江離的地方為西北方向,然後再找到東北方向。”

“這麽簡單的事情,你居然要想這麽久?”有莘不破一邊埋怨著,一邊舉起大刀,踩著一個個火球向東北方向躍去。沒多久他才發現,‘幻之火獄’的邊緣地帶比中心地帶惡劣了一百倍。火龍、火鴉、火雀、火箭、火星——一個個向他衝來,大有不燒化他誓不罷休之勢。和這裏相比,中心地帶那沸水般的溫度簡直就是天堂。

有莘不破一邊躲避著這些,一邊前進,到後來實在避不開,就用手推開,用腳踢開,用肩頭撞開,用腦門頂開。他身上的衣服都已經燒化了,連體毛也被燒得幹幹淨淨,僅僅憑著護身真氣守住最後一條防線,咬著牙,**裸地跳著、撞著、前進著。最後,他終於被一堵火牆擋住了。離火牆還有五六步,他已經聞到一股焦臭——身上的一些地方,護身真氣已經開始被焰火灼穿了。

終於,連白虎也說:“算了,先回火獄中心去再想別的辦法。”

“開什麽玩笑!都到這裏了,死也要闖過去!”

“喂,喂,你要幹什麽?”發現有莘不破高舉大刀,白虎有些不祥的預感。

“劈開它!也許這堵牆背後就是另一個天地了。”

“你要用什麽劈?”

“廢話!當然是刀!”

“開什麽玩笑?你!你幹嗎?停下!停下!”

“別吵!”有莘不破縱身而上,對著火牆就是一陣亂砍,“開!”

“你停!”

“青龍,不和有莘他們先會合真沒問題嗎?特別是有莘,他不大懂得五行生克之術,真擔心他會亂來。”

“應該不會有什麽。有白虎在,除了邊緣的那堵火牆,其他焰火應該燒不死他們的。”

有莘不破覺得全身上下都灼痛起來,最後連頭腦也熱了,他幾乎連思維也停頓了,隻是靠著一股慣性向前砍、向前衝。

不知過了多久,他睜開了眼睛,眼前再沒有一點火焰,天上地下,全籠罩在一片鬱鬱蒼蒼之中。

“成功了,我們成功了!”有莘不破興奮地叫了起來,但一站起來才發現全身的皮膚都已被烤得又焦又爛。

“別亂動!”白虎叫道。

但太遲了,一條長滿荊棘的巨藤橫掃過來,重重地撞向有莘不破的胸口,把他震得飛了起來,臨了一扯,扯下一大塊血肉來。人未落地,有莘不破已暈死過去。一個巨大的花苞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突然炸開,迸射出一大股濃濃的酸液,向有莘不破灑來。

“完了。”白虎心想沒栽在克製自己的火獄,卻栽在理應被自己屬性克製的木獄,這事要傳了出去,非被其他始祖幻獸笑死不可。

“我還是有些擔心啊,青龍。”

“我說過,隻要他們不亂來,應該沒有危險的……你幹嗎聽到‘亂來’兩個字就流冷汗?”

有莘不破睜開眼睛,卻不知道自己是還活著還是到了死後的世界:隻見自己處在一個單調而狹小的空間裏,這個空間呈雞蛋形狀,除了自己,空****的一無所有,構築成這個空間的“牆壁”似乎是柔軟單薄的蠶絲。

“蠶絲?”有莘不破心中一動,狂喜道,“小雋!是你嗎?”

“別叫得這麽惡心。”是白虎的聲音。有莘不破低頭一看,隻見自己全身上下都裹著蠶絲,似乎臉上也是——灼痛的感覺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涼。附著白虎的鬼王刀仍然粘在自己的右手上,隻是軟趴趴的沒半點精神。

有莘不破噓了一口氣:“還好沒死。”

“差一點點而已。”桑穀雋從牆壁上穿了過來,就像穿過一堵虛有的牆,“還有,小雋是我家人和年紀比我大一點的美女才叫得的,你以後再敢亂叫,小心我把你打下十八層地獄。”

“還有哪裏?幻之木獄。”

“我們還沒出去啊。”

“有那麽簡單就好了。”桑穀雋說,“剛才你也體驗過了,要不是我剛好趕到,老兄你就整個人化掉了。”

“嘿!要不是氣力都耗盡了,我沒那麽容易中招。”

桑穀雋說:“話說回來,你是怎麽跑到這裏來的?”

“白虎老大猜你很可能在木獄,然後我就拿起刀,朝這個方向殺了過來。”

“然後就被火獄邊緣的烈火燒成這個樣子了?”桑穀雋笑道,“那還真像你的風格啊。”

“你這邊呢?”

“我這邊?”桑穀雋說,“很麻煩。這個木獄殺機重重。不過暫時還奈何不了我,隻是我也出不去。”

有莘不破嘲笑道:“你就是不夠大膽,要是像我這麽勇敢,這會早闖出去了。”

“是啊,是啊,然後弄得和你一樣遍體鱗傷,到了另一個幻之地獄,不是被火燒死,就是被水淹死?哼,還好我從號山上弄來的汵石[15]還有剩,便宜了你小子,要不然兩條焦腿,一身爛肉,就算出去了也得做個老光棍。”

有莘不破奇道:“老光棍?”

“當然得做老光棍。燒成這個鬼樣子,還會有女人喜歡你麽?隻怕連雒靈見了你也要逃。”桑穀雋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臉皮,說,“還好沒給弄進火獄。我寧願在這裏給巨木壓死,在金獄給銅矛捅死,在水獄給大水淹死,也不去火獄!”

“哈哈哈……”有莘不破笑得肚子疼,“我服了你了,這種環境還有心思想這事!”正說著,突然感到一陣劇震,對麵的絲壁凸了進來,看樣子像是一根大木頭的形狀。

有莘不破愣了愣,桑穀雋說:“又來了。我和蠶祖在屬性上被克得死死的,功夫施展不開。現在守還守得住,但卻沒法子出去。”

“嗞嗞嗞……”

“什麽聲音?”有莘不破問。

桑穀雋側頭聽了一會,說:“是蠶祖在和我說話。嗯,它說白虎屬金,正好可以克製這個幻境。”

有莘不破抖了抖鬼王刀:“老大,是你再次大展神威的時候了。”

“找別人去!別找我!”

有莘不破說:“你在生氣嗎?”白虎不答。“別這麽小氣嘛。我們不是很順利地闖過來了嗎?”白虎還是不答。“賭氣是貓的特長,可你是老虎啊老大!”

白虎怒道:“誰有空和你賭氣!被你一陣亂搞,我現在半點力氣也沒有了。你的事我不管了,等九尾收拾了你們幾個小子,撤了幻境,我馬上回去。亂七八糟!這什麽世界?以後再也不來了!”

“你這還不是賭氣?”有莘不破說,“但你這樣被困在九尾的幻境裏毫無辦法,要等九尾來撤這幻境才能逃走,豈不是被九尾給比下去了?我們幾個的小命是小事,隻是你老人家的萬世英名可就從此毀了!將來這事傳了出去,不但朱雀、玄武要說你的閑話,連赤髯、巍峒這些後輩,還有你的虎子豹孫們都要看低你三分。”

“嗞嗞嗞……”

白虎道:“我教訓這小子!你插什麽嘴!”

“嗞嗞嗞……”

這次白虎再也不說什麽話,似乎在想什麽。

“他們在說什麽?”有莘不破問桑穀雋。

“蠶祖說最好兩人聯手,用他的力量加上白虎老大的特長。”

“那還等什麽?”有莘不破吃力地舉起了刀,“趕快動手。”

“等等,”白虎說,“我先想想。”

有莘不破道:“還想什麽啊?老大!我早說過,思考這種事情,不適合你老人家……”

“總之等我想清楚再說!”

“你到底在想什麽?”

“除了應對天劫,我從來沒和人聯手過,再說,我剛剛和它大打出手,現在,這個……”

有莘不破吼道:“這有什麽好想?蠶老大,到底要怎樣才能讓你們聯手?”

“嗞嗞嗞……”

有莘不破問:“蠶老大說什麽?”

桑穀雋說:“它說隻要讓它和白虎老大接觸就行了。”

“那蠶老大在哪裏?”

桑穀雋指了指絲壁說:“上下左右、無處不在。”

“好!”有莘不破手起刀落,將刀往絲壁一插。整個空間突然震動起來。桑穀雋左手捏訣,右手按住絲壁,絲壁登時變成透明。有莘不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外麵的情景,這才知道自己和桑穀雋處身一個蠶蛹當中,蠶蛹外麵盤繞著七十二層樹根木幹、巨藤毒荊,正不斷地向自己所在的蠶蛹擠壓、撞擊。

“衣被天下——吐絲!”

十萬八千蠶絲從桑穀雋觸手處射了出去。這些蠶絲沒有半點軟綿綿的感覺,一根根如鐵絲,如銅條,蠶絲到處,樹木截斷,巨藤洞穿,整個大森林轉眼間被刺砍劈割得七零八落。蠶絲越吐越多,越積越厚,結成鐵柱,變做銅牆,不多時把一個幻之木獄,變成一個金屬的殿堂。

“嗞嗞嗞……”

“蠶老大說什麽?”

“現在我們已經有力量離開這裏了,他問我們往哪個方向去。”

“當然是去找江離,不過他已經不在金獄了,不知去了哪裏。”

桑穀雋沉吟了一會,說:“按五行地獄的布陣格局,土在中央,木在東,火在南,金在西。金獄和木獄之間隔著土獄,去不了。”

有莘不破說:“你懂得還挺多的嘛。”

“以前若木哥哥和我講過這些道理。”桑穀雋繼續盤算著,“正西是土獄,但按五行布局,這一麵一定走不通。”

有莘不破問道:“為什麽?”

桑穀雋道:“木獄便是為了拘囚擅土性的高手而設,哼,若讓我進入土獄,那是如魚得水。東麵是異度虛空的大門,去不得。西南……”他看了看全身包紮得像僵屍的有莘不破,搖了搖頭說:“火獄太幹燥,對皮膚不好,這西南也去不得。所以我們隻能往西北方向去。”

白虎道:“借蝴蝶的力量,劈開它。”

有莘不破隻覺一股柔和的力量從腳下傳了上來,入於足太陰脾經,當下依著季丹洛明所教的法門,牽引這股氣息,循足而上,轉手太陽小腸經,把一股柔力化做一道剛勁,揮刀劈出,“精金之芒”到處,枝葉散落,樹幹折毀。青銅蝴蝶向前一衝,進入一個洪水滔滔的黑潮境界。

身陷太行山圍成的湖

“幻之水獄”出奇的平靜。這裏沒有火獄的烈火,更沒有樹獄的巨木毒刺,一切都顯得那麽平靜,平靜得讓有莘不破和桑穀雋有些擔心。

“嗞嗞嗞……”

有莘不破說:“蠶老大,別老說聽不懂的話行不行?”

“嗞嗞嗞……”

“蠶祖剛才說,這裏有人進來過,把這個‘幻之水獄’破壞得差不多了。所以我們沒遇到什麽事情,不必擔心。”

“有人進來過?”有莘不破沉吟著說,“那還能有誰,肯定就是江離啦。嘿,這小子真牛!我們兩個闖過兩個幻獄,就已經搞得遍體鱗傷……”

桑穀雋插口道:“隻是你遍體鱗傷,別扯上我!”

“好好,是我自己遍體鱗傷行了不!總之他一個人破了兩個獄,這不是把我們的風頭都壓下去了嗎?白虎老大,你得反省反省。”

白虎奇道:“關我什麽事?”

“還不關你事?”有莘不破說,“大家的屬性都被克製住,你看人家青龍脫離了‘幻之金獄’以後還有力氣把這水獄也破了,老大你闖過火牆就奄奄一息了,這不是讓人家壓你一頭了嗎?”

白虎怒道:“你還好意思說!不懂得五行生化之術也就算了,連我的力量和特長也不懂發揮,以金斬火,以己之短碰敵之長!把大家弄成這個樣子,居然還有臉來怪我!”

有莘不破臉上一熱,又聽青銅幻蝶“嗞嗞嗞……”,雖然不知它在說什麽,但看桑穀雋那嘲弄的神色,多半也是說了對自己不利的話。

這兩大始祖幻獸和兩個年輕人在水獄唧唧喳喳地胡扯著,一點不像被困在絕境的樣子。

雒靈站了起來,看來精神已經恢複。羿令符指著九尾布下的妖氣幻境說:“裏麵還沒什麽動靜,看來雙方多半處於膠著狀態。”

雒靈卻向若木看了過去,臉上深有憂色。羿令符順著她的眼光一看,不禁嚇了一跳:若木的頭發又恢複原先烏黑亮澤的顏色,連精神狀態似乎也都已經恢複正常。羿令符卻知道若木受了這麽重的傷,就算能夠挽回性命,也不可能恢複得這麽快,唯一的可能就是:這是臨終前的回光返照!

“幻之水獄”部分被破壞了,空間狀態顯得很不穩定:一會兒幻化成南海,一會兒幻化成洞庭。突然又一變,青銅蝴蝶身下出現一條奔騰的大河。

桑穀雋不等有莘不破問起,直接翻譯給他聽:“蠶祖說這是真實情況在水獄之境的反射,這條河多半就是大江[16]了。現在我們逆流而上,順著青龍殘留下來的氣息,應該就可以找到水土交會的兩獄邊緣。嘿,這次不用你動刀了,看我的……”還沒說完,他突然呆呆地不說話了,眼睛盯著前方,不知是呆了、癡了,還是醉了。

“幹嗎?”有莘不破向前望去,不禁眉毛跳動,吹了聲口哨:世上竟還有這麽酷的少女。

這少女跪坐在一片長長的芭蕉葉上,如風如電,迎麵飛來:褐衣、短發,臉上的線條就像雕刻出來的一般,眼神鋒利如刀,雙唇緊閉——那是長年不苟言笑的人才能累積起來的冷酷!江離是個男孩子,但江離還不如這個女孩子來得陽剛;長得還算英俊的血晨自以為很酷,但他若站在這個女孩子麵前簡直就是在裝模作樣;雒靈的神色也有些冷,但她就像初春的井水,在冰冷中蘊藏著溫柔,但這女孩子卻像一柄萬古玄冰雕刻成的冰刀,在陽光中盡顯剛直而銳利,偏偏又絢麗無比。

這次不用白虎和天蠶提醒,有莘不破也知道那隻是一個幻象。但看桑穀雋時,他卻顯得萬分緊張:這個迎麵而來的女孩越飛越近,他的神經也越繃越緊。來往的雙方都在江心的上空飛行,眼見就要撞上,白虎、天蠶和有莘不破都知道這個幻影會從他們的身體穿過去,但桑穀雋卻完全沒有這種意識。就在雙方交叉而過的一刹那,桑穀雋奮起勇氣想擁抱她,但終於不敢,側了身避開讓行,低下頭喘息著。

“喂,你沒事吧?”有莘不破撞了一下桑穀雋,他才回過神來,“喜歡她?”

桑穀雋怒道:“你閉嘴!”

“對不起,對不起,”有莘不破笑道,“別生氣嘛。不過以後遇見她真人的時候,可別像剛才那樣。要追人家就得鼓起勇氣上!”

桑穀雋喃喃道:“真人……真人……”

突然一陣巨響,眼前凸現一座攔路的大山,山上積雪皚皚。驀地山崩雪化,洪水從天而下。有莘不破大吃一驚,打了桑穀雋一拳:“先搞定眼前事,那少女飛不了!”

桑穀雋回過神來,輕輕歎了一口氣,似乎還有無限繾綣之意,全不把這從天而降、聲若轟雷的九天洪水放在眼內。

洪水未到,數十點水帶著銀河倒掛的威勢,打得兩人臉上生疼——這九天飛流並非幻影。眼見瀑流壓頂,桑穀雋手一舉,青銅蝴蝶一個弧形向那高山山腳射去。萬丈瀑流一個轉折,尾隨追來。

“地聳山出,水來土湮。”

九十九脈太行山[17]聳了起來,把洪流擋住,圍成一個高原湖。

有莘不破看得咬牙結舌:“和你打了幾次架了,從不知道你原來這麽厲害。”

山頂積雪化盡,顯出一道裂痕來,青銅蝴蝶雙翼翩翩,穿了過去,突然都覺身子一重,直掉下去。先是白虎與天蠶的靈力分離,跟著是白虎和有莘不破、天蠶與桑穀雋分別離開。在墜落的過程中,青銅蝴蝶蛻化成天蠶,跟著化做一張絲綢,輕輕披在桑穀雋身上,桑穀雋落到地麵,如入水麵,沉了下去。白虎縮成普通老虎大小,四腳如石穩穩落地;有莘不破卻結結實實地跌了個七葷八素。

羿令符和雒靈都察覺到塗山氏布下的幻境出現不穩定的波動,知道幻境中雙方的對決就要爆發了。

但同時,若木的情況也讓他們越來越擔心。

有莘不破強撐著爬起來,身體好像重了好幾倍。“這個‘幻之土獄’是什麽鬼地方啊?身子怎麽這麽重?難道是我傷得太重了?啊,這是……桑穀雋,快出來,你沒那麽容易就死掉吧!”

“你不死我怎麽會死。”桑穀雋慢慢地從地底浮出,才一上來就大吃一驚:這個‘幻之土獄’既沒有任何異樣的東西,也似乎沒有什麽要命的機關,但卻擠滿了形形色色不下數十個人。再一看,這些人個個都認識:桑鏖望、桑季、有莘羖……連姐姐也在!桑穀雋幾乎就要撲上去,但終於忍住了,因為他知道這是“心鏡土偶陣”。

“這是怎麽回事啊?”有莘不破說,“好像我們認識的人全都在這裏,但明顯又不是真人。”

“是土偶。”桑穀雋說,“這些土偶本來還帶有蠱惑人心的妖力,但似乎也給人破掉了。”那個人,多半就是江離。但饒是如此,這些土偶的真實程度仍讓兩人驚心動魄。如果這個陣勢能完全發揮它的威力,那會是怎麽樣的局麵?

桑穀雋新喪姐姐,看見桑穀秀的模樣,看見一家人團聚在那裏的情景,不禁眼眶微濕,突然啪的一聲,“桑穀秀”粉身碎骨,發出一聲令人憐惜的呻吟,隨即化做一堆糞土——原來是因為有莘不破揮起了他的鬼王刀。

桑穀雋怒道:“你幹什麽!”

“你明知道這些土偶上有幻術,居然還一頭栽進去!一個大男人居然還對著這土偶哭!”

“那是我姐姐!”

“你姐姐?”有莘不破指著那一堆糞土冷笑。

“就算隻是姐姐的肖像,”桑穀雋說,“我也出不了手。”

“那就我來代勞吧。”在劈開木獄邊緣後,天蠶注入他體內的靈力還有些許殘餘,他自行牽引著周流全身,這時已經恢複了少許力量,隻是在這土獄裏麵人比平常重了好幾倍,行動很是不便。但有莘不破憑著一股銳氣,揮刀七橫八縱,片刻就把這個心境土偶陣毀得七零八落。這土偶陣雖然沒什麽攻擊力,但每個土偶中招以後,都會顯出和真人極其相稱的表情和聲音,簡直和在現實世界親手殺死他們沒什麽區別。

“你究竟是不是人啊!”

“哼!幾個土偶而已,居然弄得你這麽緊張。雖說這是土獄,你在這裏如魚得水,但要是你一個人來這裏,隻怕……嘿嘿嘿!”

“你自己也不見得比我強很多!”桑穀雋冷笑道,“要不然現在剩下的那幾個土偶,怎麽剛好是你最下不了手的人啊。”

有莘不破冷冷道:“誰說的!”一刀向“羿令符”砍去,“羿令符”脖子中刀,臉上神色在一彈指間變得極其複雜,卻不說話,歎息一聲倒下去了。這模樣看得連有莘不破也不禁手一抖,停了下來。

桑穀雋冷笑道:“怎麽樣?”

有莘不破忙深深吸一口氣,大步跨出,最後的兩個“人”出現在自己麵前:一個女孩子坐在地上,她有一張略顯蒼白的臉,和一頭飄逸的頭發,似乎很無助,又似乎對自己的處境全不在乎——這不正是第一次遇見雒靈時她抬頭看見自己那一刻的寫照。“雒靈”的腳下不遠,一個被挖開了一半的雪堆裏,一個年輕人安靜地躺著,像一個沉睡的小王子,像一個入定的小神仙,神色平靜得讓人幾乎不忍去打擾他,體態又似乎脆弱得讓任何見到他的人不舍得再拋下他——那正是自己見到江離的第一刻。

“動手啊!”桑穀雋冷笑道,“不舍得嗎?”

“一個土偶,有什麽舍不得的!”有莘不破眼睛一閉,對著“雒靈”就是一拳。“你……你好!”聲音很不自然,就像一個太久沒有說話的人突然開口。有莘不破嚇了一跳,睜開眼來,隻見“雒靈”一臉淒然的笑,眼神中並沒有對自己的怨恨,隻是充滿了對難以把控的命運的無奈回應。“雒靈”這“臨死”的情景隻是一瞬,但在有莘不破眼裏竟然如同十年般久遠。

“我忘了告訴你,”桑穀雋幸災樂禍地說,“有一個遙遠的傳說,說這‘心鏡土偶陣’裏化身臨死前的情況,有一部分會是對本人未來的預告哦。”

有莘不破怒道:“你信口開河!”揮刀就要向“江離”砍去,這一刀竟然在半空停頓了三次。

桑穀雋還想說什麽,白虎突然說:“奇怪,怎麽有兩個江離?小子,且慢動手!”

有莘不破舒了一口氣,和桑穀雋順著白虎所說的方向看去,約數裏外的地方有一片粼粼水光。走近前來,水光中細長的青龍盤旋而上,尾接池水,角抵蒼穹,一個影子飄浮在他的盤繞之中,正是江離。

“奇怪,”桑穀雋道,“土獄怎麽會有這樣一片池水呢?”

“喂,江離!”有莘不破向那個影子呼叫道,“我們來啦!”

“別叫了,那不是本人,隻是他留下來的影子罷了。”桑穀雋突然叫道,“對了,你們看池底!”

看見有莘不破不明白,桑穀雋解釋說:“江離故意在這裏辟開一個水池,用‘固影成形術’把他和青龍的影子留住,又用‘水中撈月’之法把影子提煉出來,看來是想給我們留下一些提示。”

“什麽提示?”有莘不破說。桑穀雋還在沉思,天蠶已“嗞嗞”起來了。

“嗯,蠶祖說這個五行地獄還隻是表象,我們如果把這個五行地獄毀了,隻會跌入作為九尾幻境內核的四象爐裏麵。”

“什麽?”白虎大叫一聲,“四象爐?你沒搞錯吧?”最後一句話卻是問天蠶的。天蠶嗞了一聲,白虎臉色轉歸沉重。在火獄的時候,即使麵對可以把精金熔化掉的烈火,有莘不破也未看見白虎有這麽嚴肅的神態,忙問道:“老大,這四象爐很厲害嗎?”

“很厲害嗎?”白虎哈了一聲,說,“本來這什麽五行地獄雖然有些麻煩,但對我來說,最多是把我困住一段時間,但這四象爐——這臭狐狸真毒!”

“嗞嗞嗞……”

桑穀雋說:“這四象爐是以太陰、太陽、少陰、少陽四象之氣,鍛煉萬物,歸於一清。”

“什麽叫做‘鍛煉萬物,歸於一清’?”

“淺白一點說,就是任何東西,人也好,神也好,進了四象爐裏,都會被煉成一股清氣。”

看看白虎鄭重的神色,有莘不破知道這個說法並沒有誇張:“那狐狸這麽厲害,豈不是天下無敵了?”接著他想起一事,急道:“江離哪兒去了?不會被那四象爐給煉化了吧?”

“嗞嗞嗞……”

“嗯,”桑穀雋邊聽邊說,“隻有與天齊位者,才能達到這視萬物為一的境界,才能布成一個完整的四象爐。塗山氏還心存怨念與執念,顯然不可能達到這個境界。因此我們還有機會。”

“所以我們就要找出它的破綻?”

“對。”桑穀雋說,“九尾是純陰之體,因此必以太陰為根基,陰極反陽,乃生少陽,陽剛漸長,乃臻於太陽境界,老陽生少陰,少陰臻太陰,便成循環不可破之完局。但蠶祖猜想,天地尚不能完全,這九尾的幻境一定有一節是偽境。隻要我們找到這偽境,斷了這一環,破壞了四象循流、生生不息的平衡,這‘四象五行幻象’就破了。”

白虎道:“青龍顯然是進入其中一象去了。但它顯然沒有押對寶!否則這幻境早就破了。不過它應該也還沒有掛掉,否則這池上的幻影也會隨本人的消滅而煙消雲散。”

桑穀雋說:“四象有四境,但我們隻有三組人馬,如果再來一個幫手就好了!可惜他們卻被擋在外麵,不知道這裏的情況。”

白虎說:“不!我們有三組人就夠了!太陰是九尾力量之源,不可能是偽境。”

桑穀雋上下打量著他:“你還有足夠的力氣?”

有莘不破笑道:“砍死幾個人都沒問題。”

白虎搖頭說:“不可能,雖然是偽境,但要破壞它仍需要很充足的力量,你現在的這點力氣,一進去不多久就會被化掉。就算能撐一會兒,也萬萬沒有足夠的力量破壞這個偽境!”

桑穀雋苦笑道:“所以我們還是得押寶。”

白虎看了看青龍和江離留下來的影子,盤算道:“子轉醜,醜轉寅……午未將交……他們是進了太陽境界!嗯,九尾以太陰為根,太陽最弱,如果是我,也很可能會押這一寶。可惜他們錯了。剩下的就隻有少陽、少陰兩境界了。”

有莘不破對白虎說:“老大,我們先出發怎麽樣?”

桑穀雋奇道:“你們?”

有莘不破說:“如果是你們先走,一旦押錯了寶,我們就全完了。但如果是我們先走……老大,我們進了那叫什麽什麽的境界後,能不能給他們傳遞個信息什麽的?”

白虎說:“如果進了真境,那就什麽辦法都沒有了,要不然青龍他們也不必費事留下這個池影。但如果進了偽境,雖然你我現在殘存的力量不足以摧毀它,但如果……嘿!如果奮死一擊,還是能讓整個空間產生震動!”

“那就好。”有莘不破說,“那我們先進去。”

“那不行!”桑穀雋怒道,“你這是什麽意思!要趁機表現你的勇敢來反證我的怯懦嗎?”

“不是勇敢,是沒辦法。”有莘不破說,“你有更好的辦法嗎?”

桑穀雋想了想,說:“再想想。”

“想?”有莘不破揮了揮刀,“江離進入太陽境界多半很久了,我怕他支持不住。男子漢大丈夫,當斷則斷!別這麽囉唆!”轉頭向白虎說:“老大,能不能騎你身上?”

“上來吧。”白虎微笑道,“不知道為什麽,現在我看你還覺得挺順眼。”

桑穀雋還想說什麽,有莘不破卻不理他:“老大,我們到哪個境界去?”

白虎沉吟道:“老陰生少陽,其勢方雄;少陽屬陰,其性利九尾不利你我——不論真偽都難以抵擋。還是去少陰境吧,少陰屬陽,為太陽至極而始生陰,雖然有卷入太陰境界的危險,但我們應該可以支持得久一些。”

“怎麽進去?”

“凝神,慧聚刀芒,往辛、酉砍一刀。”

“好。”有莘不破回頭對桑穀雋說,“別那樣一副死相!你要是能夠及時破陣,我還未必就死!我的師父告訴我,我的福氣大著呢!”

“好吧!”桑穀雋振作精神,“我們一定會成功的!外麵見!”

“哈哈!這才是男人嘛!”有莘不破舉刀一揮,白虎縱身一躍,跳進那生死不明的命運之懷。

雒靈心中一動,羿令符眼皮一跳。

“快了!”兩個人同時想。

“白虎老大!白虎老大!”有莘不破想叫,卻叫不出來。這是什麽地方啊!沒有上下左右,沒有光明黑暗,甚至連自己也沒有!他唯一剩下的,就是那點堅持著不肯散去的意誌。

一陣陣的迷茫,一陣陣的恍惚,這是少陰真境呢?還是偽境?如果是偽境,自己如何奮力一擊啊?有莘不破發現自己不是沒有了力量,而是根本不知如何發力,仿佛整個人隻剩下一縷幽幽****的靈魂,這情形比在蠱雕的肚子裏時還要糟糕。

他的記憶開始回流,回到剛才殺死“雒靈”的那一刻,回到初見雒靈的那一刻,又回到把江離從雪裏挖出來的那一刻。然後,連江離也從他的記憶裏消失了。

“不!”他想抓住什麽,但用什麽去抓呢?沒有手,也沒有刀。他回到了更早以前,一個老人告訴他:“越過了這大荒原,就不再是商國的勢力範圍了……”

然後,大荒原的概念也消失了。他想起了他的師父,那個神秘而偉大的男子。他有一身奇奇怪怪的本事,但那時候有莘不破卻不想學,師父也沒堅持讓他學。“等你紮好根基,這些運用法門上手很快的……”師父和祖父更重視的,是他能在德行和大略上有所長進。

所以除了那些實打實的功夫,師父還跟他說了很多大道理。這些大道理真煩!雖然師父說的這些大道理,他在祖父身上看得一清二楚:祖父也是遵從這些道理做人做事的嗎?還是他的舉動剛好和這些道理相符?也許祖父和師父是偉大的,但是有莘不破卻更喜歡待在奶奶身邊,聽奶奶在他睡覺前給他講一個個動人的故事。那些故事裏最感動有莘不破的,是一個叫做有莘羖的男人。那是一個滅族的故事,那是一個悲壯的故事。如果祖父當初采取更加激烈的行動——直接造反,也許這個故事的結局會有所不同吧。可是他並不清楚在那之前,祖父是否曾有過造反的念頭。自從甘之戰之後,契的子孫便默默地為大禹王的子孫們守衛著東方,向大夏禮以臣節。

可是那些故事也漸漸遠去了。終於,他記起了那個香甜的**。那是誰的**?母親的?她在哪裏?還有父親,他在哪裏?父母的早逝,給他留下的隻是淡淡的、間接從旁人口中得來的回憶,這回憶淺淡得還不如這香甜的乳汁徘徊在口舌間的溫馨味道。

然後,連這乳汁也消失了。什麽都忘記了,什麽都空白了,為什麽他還有意識?

鳥!

好美麗、好威武的鳥啊!這是哪裏來的記憶?為什麽會隱藏得這麽深?難道它隱藏的地方是在自己代代相傳的骨血之中?難道它是自己靈魂的最終淵源?

震動、震動,一陣大爆炸以後,這個托名有莘不破的少年終於徹底地失去了知覺。

“嘿!好小子,還以為你早化掉了,沒想到你居然能支持這麽久!”白虎周圍的空間正產生扭曲,它的身體也正在消失。

“我還沒死!”有莘不破聞到一股逐漸消失的清香,然後他看到了一片越來越淡的青光下,坐著頹靡的江離,“哈!我們成功了!”

“對!”回應他的不是江離,而是另一個聲音。有莘不破轉過頭去:桑穀雋臉上的疲倦和江離不相上下,他身邊有一壟土包,正在漸漸平複,土包中發出一聲:“嗞——”

“蠶祖說,”桑穀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以後就靠我們自己了……啊!”三大始祖幻獸一齊消失之後,一股濃烈的妖氣向他們逼了過來,此時他們三個已經完全沒有還手之力。龍爪禿鷹掠地飛來,一爪一個,抓住了有莘不破和江離。獨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叼起了桑穀雋。當他們三人逃到羿令符背後,這才看清楚那團巨大妖氣的全貌:半身人形的塗山氏身下,八股妖氣不受統攝四處亂闖。

“沒想到……你們居然能把我逼到這個地步。”塗山氏似乎也在喘息,一條尾巴形狀的妖氣正試圖讓其他八股妖氣恢複秩序。

“她居然還沒死!”有莘不破叫道,“看來麻煩啊!”突然,他聽見了江離的悲泣聲:“師兄!”江離居然流淚了——在大荒原的時候,江離雖曾動用“慈力·牽機引”而流淚,但那並不是因為他動了感情。而現在,他居然為若木而流下了遇見師父以後的第一滴真正的淚水。

若木睜開了眼睛,但似乎沒有看見流淚的江離,他的眼光停在五色丘塚上,跟著便微笑著闔上了。一股草木清氣彌散開來,飄**在這個世界上,這是一個剛剛逝世的人發出的氣息,但帶給所有生靈的卻是生生不息的暗示。

五色丘塚飄起點點光華,在陽光下燦燦生輝,聚成一隻蝴蝶形狀,向七香車飛來。蝴蝶停在若木身上,消散了。微笑的若木慢慢化做青青的桑枝,混跡在七香車的各種草木之中。

當江離最後一滴眼淚落下時,若木已經不在了;當桑穀雋最後一聲“姐姐”脫口時,蝴蝶已經消失了;桑鏖望倒了下去,不知是身體失去了力量,還是精神失去了支撐。

七香車上,多了一段連理枝;連理枝上,時而出現蝴蝶的幻影。

那是逝去的人留給還活著的人的最後安慰。

還能保持清醒的羿令符發現:塗山氏的妖氣又是一陣巨大的變異。仰頭望去,那個幽怨的女人竟然也望著七香車流下兩行淚水。“她為什麽要流淚?”羿令符能夠看破一切假象,卻看不破這個女人的內心。

突然,羿令符見身邊的雒靈閉起了眼睛,他心念一動,塗山氏唯一還能控製自如的最後那根尾巴也躁動起來。但塗山氏卻沒有去控製它,相反,她捧著麵龐,突然放聲大哭,又突然放聲大笑,沒人知道她在哭什麽,也沒人知道她在笑什麽。

大股大股的妖氣隨著塗山氏的舉措而進一步失控,向四麵八方無序地湧去。其中一股化做毒瘴,向眾人衝來。羿令符大吃一驚,踏上一步,攔在眾人前方。但他的日月弓擅攻不擅守,自保有餘,要護住這麽多人卻無辦法。就在妖氣將撞上羿令符的時候,那個裹著季丹洛明和桑季、已經在眾人不覺中出現裂縫的天蠶絲球飛了過來,擋在他前麵,和妖氣一撞,絲球裂開散落,妖氣也退避三舍。

桑季全身疲軟地掉在地上,季丹洛明卻天神般地屹立在最前麵,一個氣障從他身上張揚開來,籠罩了十丈方圓,把所有人都罩在裏麵。強大的妖氣一碰到這個氣障,也馬上被彈了開去。地上的桑季見季丹洛明甫脫拘束,居然還這樣了得,心中不由暗暗佩服。季丹洛明一眼掃去,有莘羖和桑鏖望兩敗俱傷,若木不知去向,隻剩下幾個年輕人在支撐大局:“哼!居然演變成這樣的局麵。”

他也來不及問明緣由了,因為塗山氏雖然已經被乘隙而入的雒靈逼得完全抓狂,但九股妖氣卻憑直覺向擾亂它們平衡的心力之源衝來。季丹洛明的氣障在九股妖氣的衝擊下慢慢萎縮,季丹洛明也步步後退,氣障在縮到三丈方圓的時候終於穩住。

有莘不破叫道:“季丹伯伯!光憑防守,不是辦法。”

季丹洛明點了點頭,右手虛探,掌心上空裂開一個異度空間。在這個極為狹小的空間裏,幾道不知名的力量互相衝撞,每一次衝撞就是一次看似輕微卻隱含無窮力量的爆炸。

“難道這就是若木哥哥所說的‘空流爆’?”有莘不破心想。以前他見到季丹洛明施展功夫,一見就能模仿個五六分,再經季丹洛明一指點,馬上就學會了。但此時見了這一招卻全然捕捉不到其中的奧妙。

季丹看了看塗山氏,又看了看地上眼睛緊閉的有莘羖,猶豫著。

“季丹伯伯,這一招要聚氣這麽久啊?”

季丹洛明搖了搖頭說:“受了我這一招,連灰也不會剩下,可那是有莘嫂子的身體啊。”

有莘不破一呆,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羿令符突然踏步走出了氣障,說:“我試試吧。”

“啟兒、啟兒……”塗山氏又哭又笑的聲音回**於天地之間。若木是夏啟的後裔,也是塗山氏的子孫血脈,若木的逝世引發了塗山氏潛藏的母愛慈心,正是這一點讓這個魔化的九尾狐神內心防線出現了破綻而被雒靈利用。

可是塗山氏畢竟太過強大,即便是乘虛而入,對雒靈來說也太過吃力,此刻她臉上紅潮湧動,顯然也已經到了極限。

“死靈訣!”雒靈大吃一驚,睜開了眼睛,羿令符已經站了起來,妖氣正在消散,塗山氏的臉也正在恢複平靜。她望向七香車,眼中隻剩下一點慈母看著兒子才有的平靜。“這個若木應該是她的後代。”曾侵入塗山氏心靈的雒靈想,“隔了這麽遠的血緣傳遞,剛才若木的死亡居然還能喚起她對兒子的回憶。”或許正是這愛意,衝淡了她一步步走向偏激的執念。雒靈知道,她正是趁著塗山氏的這個精神波動而侵入她的心靈的。

“再見了……”隻有雒靈能聽見這個聲音,這個可憐而偉大的一國之母,終於歸於無悲無喜、無愛無恨。她對那個男人的恨意呢?是否也將隨著她的逝去而消逝?

江離默默地看著天際緩緩消失的塗山氏幻象,心中湧起了一陣極淡薄的孺慕之情。他突然想起了烏懸的話:“太一宗的嫡傳,每一代都是大夏王族的血脈……”

當妻子的屍體出現在半空之中時,這感應居然把重傷的有莘羖喚醒了。他衝了過去,接住了她。

山河破碎,林木凋殘。

而逝去的人,也已經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在我還很年輕的時候,我有一個死敵,兩個情人。

“那個死敵令我憎恨,又令我欽佩。但他對於我,卻沒有憎恨,而隻有忌妒和討厭——因為和我一出生就是一國王子相比,出身貧民窟的他是那樣卑賤和貧窮。為了得到一點點的食物,為了學到一點點的知識,他必須付出我永遠無法想象的努力。和他相比,我的一切都來得太過容易。

“當他玄功有成以後,當他有了和我匹敵的力量以後,他對我的妒忌開始轉化為不屑。我們互相厭惡著,並為此大打出手。當我的妻子出事以後,他給我指了一條歪路。但我並沒因此而增加對他的仇恨。因為我們是死敵,死敵本來就應該互相打擊著,死敵本來就不應該輕信對方——但我那時候已經是病急亂投醫了。

“在多年以後,我細細回想當初的一切,慢慢發現我的妻子遭受化石獸的攻擊,並不是一個意外,而是一個陰謀。那是一個失意的女人對一個幸福的小女子的打擊。她們都曾是我的情人,一個成了我的妻子,另一個卻永遠地成為我妻子的情敵。我當初為什麽沒有想到呢?除了她,還有誰能驅使無主無宗的九天幻獸?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

“我掉進了舊情人的陷阱,接著我的死敵又把我的不幸推向了最殘酷的深淵。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兄弟,我的族人,我的國家,我的子民……他們全都因我這個不孝的兒子,這個不智的兄弟,這個不值得他們那麽愛護的王子而罹難了。或許我們都沒想到的是,高高在上的大夏王,天下的共主,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殘暴?

“祝宗人給了我一個希望,給了我一個活下去的寄托——抓住九尾,尋找毒火雀池。於是我開始尋找九尾——那個竊據了我妻子身體的妖物。一次次的圍堵,一次次的功敗垂成,幾十年就這樣過去了。我就這樣打發自己的生命,但若木呢?為什麽他也要這樣浪費他的青春年華?是因為他樂在其中,還是說他不願意去麵對自己的宿命?

“我失去了一切以後,有一天突然想起了她的詛咒——她曾詛咒我將失去這一切!各條線索串起來以後,我終於明白了:是她親自用她的雙手來實現她的詛咒!

“我知道,她希望我去求她,跪在她麵前求她!唯有掌控了世界上最強大精神力量的她,才能夠做到媲美於朱雀——甚至更加完美的祛除異靈。

“可是她錯了,就算我可以拋棄我的驕傲,我的妻子也絕不會拋棄她的驕傲!蘇兒,她已經走了,我也要走了,你會寂寞吧?我還是給你留下最後一份禮物吧。小雋,這是虎魄,是我最後的,也是最純粹的一點殺機。如果你想替你大姐報仇,或許它對你會有些幫助。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桑兄,不要太悲沉了,我們或許不能改變命運,但至少能改變對它的看法。季丹……經曆這麽多事讓我看得更清楚了,那人,其實還在等你。

“不破,你很好,很好,繼續走下去,不要因為我這個沒用的舅公而消沉,不要被這雀池絆住你的腳步。”

有莘羖挺起筆直的軀幹,抱著他的愛妻,一步步向雀池走去。有莘不破和桑穀雋想衝過去,卻被季丹洛明一把扯住。

“黃鳥交交……止於桑楚……臨其淵陟……萬夫之禦……亂生不夷……靡國不泯……民靡有黎……具禍以燼……野馬塵埃……風雨淒淒……以念蒼穹……伊可懷也……”

有莘羖的歌聲消失以後,雀池恢複了平靜,但卻不是以往那荒涼的靜,而是一種肅穆的靜。

“怎麽這麽多人?”

空中一個聲音打破了雀池的寂靜。

桑穀雋抬頭一看,怔住了——夕陽下,一股小旋風托著一片芭蕉葉,葉上端坐著一個三九寒風一樣冰冷的女孩子——正是在幻之水境裏遇見的那個少女。

“喂,我問你,知不知道毒火雀池怎麽走?”

桑穀雋呆呆地仰望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若在平時,有莘不破一定嘲笑他兩句,這會子卻沒這個心情。

“這裏就是毒火雀池,姑娘有什麽事情嗎?”回話的是羿令符,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話,總帶著令人信任的重量。

“啊!”風中的少女揚眉喜道,“聽說今天是朱雀三十年一現的日子。你們也是來等她出現的嗎?”

“姑娘來遲了。朱雀今天早上現身過了。”

“啊!”少女無限失望地叫了一聲,“三十年一次,我居然錯過了,難道還要讓我再等三十年?”她失望了一會兒,終於恢複了冷漠無言的神態。

流連的旋風在毒火雀池上空無奈地打了個轉,便向黃昏的西方吹去……

“你又錯過機會了。”有莘不破說。

“我現在……”桑穀雋說,“哪裏還會有心情!”

“你有什麽打算?”

“打算?”桑穀雋說,“我先伺候爹爹和叔父回孟塗。”

“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在孟塗乖乖做個好兒子。你呢?還不想回家?”

“笑話!”有莘不破說,“我舅公的話你沒聽見嗎?他讓我好好走下去,不要被這雀池絆住!我會的!傷一養好,我們就走。”

“要到哪兒去?”

“西邊!逆流而上,聽說天山[18]就在這茫茫群山後麵!”

“天山?那是傳說中……”

“傳說中血劍宗隱居的地方!”有莘不破替桑穀雋說了出來,“你信不信?我家有一把血劍宗少年時的佩劍。我想我爺爺一定認識他,可惜爺爺無論如何不肯跟我提起關於血劍宗的事情。我問師父,可是他也不肯說。”

“找他幹什麽?別告訴我你想跟他打架!”

“以前想過的。”有莘不破說,“可見過季丹伯伯以後,我才知道自己和他們的差距有多大!所以暫時不考慮和他們這個層次的人打架了。不過,高人見見總是好的。”

“你不怕他殺了你?”

“有點怕,所以才刺激啊。怎麽樣?想不想跟我們一塊去?”

桑穀雋望著那風中少女遠去的方向,搖了搖頭。

商國王孫的英雄夢

桑穀雋和父親、叔父回巴國,羿令符和季丹洛明去為羋壓尋找靈藥,半路上雒靈突然感應到什麽就匆匆別去——歸程中的七香車上,隻剩下有莘不破和江離兩個人。

“雒靈也真是的,出了什麽事情也不說一聲。”

“不要太擔心,她和你這麽要好,不會舍得你不回來的。”

“你這話裏怎麽透著一股酸味。”有莘不破說,“不過也好,說明你的情緒已經平複下來了。”

“是嗎?”江離口氣很淡,不知在想什麽。有莘不破歎了口氣。

“幹嗎歎氣?”

“有沒有聽說商國把葛國給滅了。”

“聽說了,怎樣?”

有莘不破興奮地說:“那就是說終於要對萬惡的大夏王開戰了!”

“我是在想,”有莘不破說,“如果這場戰爭早開打幾十年,那該多好。在大夏王屠殺有莘氏一族之際,東方諸國大旗一舉,天下諸侯響應,也許舅公就不用落到國破家亡的境地了。”

江離漠然道:“那時天下諸侯為什麽要響應商國造反?”

“大夏王這麽暴虐,逼得大家都快活不下去了!為什麽不造反?”

“你別忘了,雖然孔甲王以後,王政亂德,但那時候還沒現在這麽嚴重。最多不過是政亂於朝罷了,還沒到大家都活不下去的地步。”

有莘不破不以為然,道:“難道一定要等到大家都活不下去了才造反嗎?”

“鼎革不可輕舉。”江離說,“就算是現在,我還是覺得東方舉兵,對這個世界不一定是件好事。”

“夏後氏政弊德亂,搞得民不聊生,你居然還替他們說話!”

“革命必以刀火,”江離說,“或許持刀人原本是想做一件好事的,可是刀染了血腥以後,持刀人的心態也會變的,以暴力得到政權的人會更加容易信任暴力,這對老百姓來說可不是一件好事。火易縱而難收,一開始也許隻是想毀掉弊政,但到最後卻多半會連傳統也一起燒個一幹二淨。”

“不破舊,怎麽立新啊!”

“一物之微,皆有所自。”江離說,“不立足於舊傳統,哪來的新!所謂的立新,其實不過是在舊傳統上有所增減益損罷了。想把根基全部毀掉然後再憑空建起一座全新的樓閣來,這樣的事情我從來沒聽過有成功的。”

“哼!”有莘不破說,“現在的那個商國國主也就是因為存了你這樣的念頭,顧忌多多,所以才拖到今時今日。如今戎狄逼迫於西北,幹旱肆虐於心腹,夏王亂政於上,昆吾作惡於下,整個華夏糜爛到都快滅亡了,革夏命立新朝,根本就是不得不為的事情!”

“幾十年來成湯一直不動,也許隻是因為他實力還未充足。”江離說,“但不管怎麽說,今天成湯成功地掌控了民心,如果他幸而革命成功,又能仁謹治國,那或許可以換來一世的太平。那這第一次革命,或許也可以視之為正義,因為他是挾民意而行鼎革。但鼎革先例一開,後世形勢推移,流弊所及,必然有貪欲之徒競相效仿,明明是為了私欲而自立,卻偽托革命的大義!到時不但把這革命最初的正麵意義給玷汙了,連老百姓也得跟著受無窮無盡的災難。”

有莘不破冷笑說:“依你說怎麽辦?”

“政昏誤國,那是一世之災,進之以良諫,未必無救。但如革命一起,開了這個先例,舉世熙熙,代代相篡,難有止息——那才是萬世之禍啊。”

“尊敬的江離師父,”有莘不破冷笑道,“咱們也別去天山玩兒了,直接到夏都去,你給朝廷多多獻言,替夏王多進良諫,救救那些受苦受難的百姓,怎麽樣?”

有莘不破狂笑起來:“哈哈!這就對了!不過他也不隻是不聽你的‘良諫’而已!他誰的話都聽不進去!很多棟梁大臣,也不過說了他幾聲而已,就被英明神武的大夏王給喀嚓掉了!他要是能聽得進別人的話,這國政哪裏還會昏啊!”

江離默然良久,道:“當代大夏王確實不像話,但是華夏國運的興滅,也不能僅僅考慮眼前的問題,還要顧及後世的長遠。”

“反正你就是希望天下最好不要死人,好的東西能盡可能地保存下來。但天下哪有那麽好的事情!”有莘不破說,“我可沒那麽多細膩的心思。要我說,見到害群之馬,一刀殺了!保護好自己的國家,保護好自己的親人,也就是了。”

“那如果有個難以下手的理由擋在你麵前呢?”

有莘不破皺眉道:“算了,咱們說這麽悶的話題幹什麽?還是談談我們怎麽去天山吧。你還記得伯嘉魚養的那些巨大的水馬[19]嗎?”

手,輕輕掠過雀池的毒焰,整個毒火雀池似乎立刻被驚醒,毒焰烈烈,火舌繚繞。

“他還是走了,帶著那個女人。”

“宗主……”

“臨走前惦記著要報複的人不是無瓠(hù)子,而是我。無瓠子如果知道,不知會是什麽表情?”

“宗主,當年真的是你……”

“別叫我宗主。在他麵前,我隻是一個女人,我隻想做一個女人。可即使是這樣也不能夠。如果當年他能夠隻把我當做一個女人……”

“宗主,那虎魄究竟是什麽東西?”

“虎魄?那是他留下的一點殺機,純粹的殺機,沒有附著任何巫術或精神力,因此也不受任何巫術和精神力控製。”

“不能控製,那麽桑家那小子如何驅使?”

“不用驅使。它是他留在這個世界上的一點敵意——對我們的敵意。隻要把它放出來,它就會衝著心力之源而來,它並不能對我們的精神造成損害,僅僅是破壞我們的身體而已。”

“什麽?”

“也就是說,所有沒練成魂遊物外的心宗傳人,都會被這點殺機肢解而死。”

“但魂遊物外,天下隻有宗主一人練成!”

“我練成了嗎?”

“……那這虎魄豈不成了我們的天敵!”

“天敵?不錯。他真是天才,臨走還留下這樣棘手的東西來。不過……唉,我能窺破所有生靈的內心,可是在他麵前卻全無辦法。和這種天命孽緣相比,這點創造又算得了什麽?”

“雒靈在那桑小子身邊,隻怕……”

“對靈兒來說,桑家小子隻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因此掌握在桑家小子手裏的虎魄並不可怕。令人擔心的,反而是她和那個小有莘之間的未來。咦!那是什麽?”

“你沒感應到嗎?啊!是伊摯(伊尹)和祝宗人!”

“什麽!伊摯!祝宗人!難道連這兩個人也到西南來了?”

“不,是在東方!遙遠的東方。他們在幹什麽?搞出這麽大的動靜……嗯……他們……哈哈,哈哈哈……他們居然在幹那樣的蠢事!”

“蠢事?”

“補天!他們竟然企圖補天!那是人類幹的事情麽?哈哈,瘋子,太一宗的兩個瘋子……”……

“刑鬼,你還沒感應到嗎?山鬼已經趕過去了。看來她和祝宗人之間的感應還很強啊。畢竟,祝宗人是她的舊上司。”

“可她已經發誓效忠宗主!怎能……”

“別激動,隻是給舊主人送終而已,不算背叛我。”

“送終?難道……那兩個人都……”

“伊摯好像還有口氣……嗯,季丹似乎也發現了,祝宗人的小徒弟卻還蒙在鼓裏。我們走吧,靈兒已經找來了。這孩子很好,居然能夠發現我的行蹤。”

“您不見她一麵?”

“不見了。有些話,我現在還不知道怎麽跟她說。”

“季丹大俠,你怎麽了?”

“這兩個瘋子!”季丹洛明遙望東方,喃喃自語。突然發足,絕塵而去。

“季丹大俠,出了什麽事了?”

季丹洛明的聲音遠遠傳來:“靈藥已經到手,東方有大變故,我就不跟你們一起走了。保重!”

“你怎麽了?”

看見江離的臉色突然一片慘白,有莘不破嚇了一跳。

“不知道,我不知道。”江離痛苦地說,“隻是突然難受得很。也不知道為什麽。”

“不會是走火入魔了吧?”

“不,不像。”

有莘不破舒了一口氣:“那可能是破九尾幻境的時候真氣消耗太過嚴重了。你別胡思亂想,好好睡一覺。看來這次回到了蜀國,我們這群人隻怕得花好長一段時間才能休養過來。啊,雒靈回來了。”

在對付塗山氏的最後關頭,最擅長把握機會的靖歆乘機逃走,把收了個把月的徒弟馬蹄和他哥哥馬尾都棄之不顧。有莘不破等人發覺以後,也沒心情處理這兩個小混混,就由桑穀雋招來兩條小天蠶把兩人製住,打發到有窮車隊拘禁起來,過了不久這兩個人的事情就被眾首領擱在了腦後。

有莘不破的頭發和眉毛都已經漸漸長出,羋壓也已經醒來。伯嘉魚答應借給有莘不破七十二匹巨大水馬,助有窮商隊逆流而上。這些水馬每匹都身大體健,入水如飛,力大無比。借得了這七十二匹水馬以後,有莘不破開始部署有窮眾人,趁著幾個首領養傷的空隙鋸木為舟,劈竹做筏。

不過,有莘不破繼續西進的計劃卻受到了有窮四長老的強烈反對。

“台侯!我們還要西進?這是要去哪裏啊!”

“我不知道。誰知道前麵還有什麽國度什麽民族啊?”

“不會啊,江山壯麗,風景如畫。”

“我不是說這個!”蒼長老氣呼呼地說,“我是說越往西就越沒有人煙!蜀國還好,畢竟是西南大國。但再往西,隻怕那些個地方從來就沒有人去過!”

“那又怎麽樣?”有莘不破繼續裝傻。

“我們是商隊啊!”蒼長老大聲抗議道,“可是現在,我們有一個多月沒做生意了。如果再往西……我簡直不敢想象!”

有莘不破忙安慰他:“別急,別急。名禽所在,必有珍寶,令符兄不是說過嗎?越是人跡罕至的地方,越可能發現重寶!我們現在溯江而上,在這大江的源頭,還不知道有什麽寶貝在等著我們呢。”他壓低了聲音說:“我聽說大江源頭,到處都是金沙哦。”

“就算真有寶貝又怎麽樣!”蒼長老一點不受有莘不破的**,“別忘了我們是商隊,經商才是我們的行當!”

“你看我這樣的人,像是一個會帶著你們規規矩矩來回跑、算算計計做生意的人嗎?”

蒼長老沒有說話。

“所以啊,”有莘不破說,“我保證讓這個商隊的大部分人平安無事地回家,盆滿缽滿地回國。此外我怎麽胡鬧你都不要管我。你去問問下麵的人,看看他們對我這個保證滿意不滿意。”

“他們是沒什麽話說,可是,可是……”

“如果你們實在想堅持什麽商隊本色……”有莘不破終於想起了對付蒼長老的終極法寶,“等商隊重新回到羿令符手裏再說吧,反正這一天也不會太久。”

蒼長老終於不說話了,帶著一臉不滿意的表情走了出去。

“唉,真煩。”有莘不破實在不想在這些無聊的事情上費心機,有時候真希望這幾個迂腐而執拗的老頭是羿令符派來的,這樣就算是鉤心鬥角,至少有個對等的敵手。在這個春光明媚的日子,隻有傻瓜才會去想這些大煞風景的事情。我那些出類拔萃的朋友……嘿嘿,江離多半在晨睡;桑穀雋多半在想著那個英俊的女孩;羋壓肯定待在他的廚房裏給自己做療理湯;至於羿令符,嘿,多半在看著銀環蛇發呆。哦,還有她……

想到和雒靈配合得越來越默契的美妙境界,有莘不破心頭大動,一陣猴躁。

馬蹄、馬尾被交到蒼長老手上以後,蒼長老把他們交給了阿三看管。後來阿三忙碌起來,又把他們交給老不死看管。老不死和馬尾倒是相處得不錯,一個老,一個肥,彼此都有一個懶惰的理由。

馬蹄卻活得忐忑不安。這些日子來他多多少少聽見阿三對羿令符的誇耀,知道有窮有一頭目視千裏的龍爪禿鷹,而羿令符則能夠和這頭龍爪禿鷹通靈。

“嘿!首領能夠看到龍爪禿鷹看到的所有東西哦!”

“但假如他們根本就不在意我呢?”這當然會讓他順利逃脫的機會大大增加,但馬蹄卻不肯這樣想,因為這樣會刺傷他的自尊。在某個突然醒來的深夜,他甚至希望自己能夠作為有莘不破、江離或者羿令符的對手而被殺。對等的對手!

商隊越來越忙碌了,因為各大首領的傷勢已經痊愈,巨型的水馬也已經借到了,但舟筏卻還沒有造好。負責舟筏設計的是旻長老。商國在海外也有一截自己的附屬地,航行業和造船技術也遠非西方和北方各族可比。不過這次的舟筏在設計上追求簡捷:一是保證能夠托起一輛銅車和山牛、風馬,二是保證舟筏底部不會濕漉以避免車輪生鏽和牛馬生病,三是排水破浪的功能較好。

“三哥!讓我來幫忙吧。”馬蹄很是時候地說,這時候阿三正累得直喘氣。

“可是……”

“我們相處這麽久,你還不知道我這個人嗎?其實我隻是被誤會了,我們兄弟倆並沒有做什麽對不起有窮的事情。在我們的冤屈澄清以前,你就是趕我走我也不離開。”

“好吧。”聽到阿三這句話以後,馬蹄就開始賣力地幹起活來,那份衝勁連有窮商隊的人都覺得感動。

“看看人家那份勁兒!倒像他才是有窮商隊的正主,我們隻是來幫忙的!”

“不能輸給他!”

“對!”

馬蹄沒有發現,當自己的衝勁上來以後,身上居然也散發出能夠激發士氣的氣質來。他一直就這麽力量十足地幹著,有一天阿三對他說:“不如你加入我們有窮吧。”

“我?可以嗎?”

“當然!”阿三說,“別看我身份不高,但我在有莘台侯麵前也是說得上話的人!你這樣的人,一個頂倆,這事情至少有九分把握!”

這天晚上,馬蹄興奮得睡不著覺,整晚樂滋滋地聽著馬尾在那裏打呼嚕。

第二天起來,他居然沒有因為失眠而顯得困頓。有窮的眾人大半還在做夢,他已經盤算著如何準備這一天的工作了。這時遠處一個人沿江走來,卻是重傷初愈的羋壓出來散步。

“少城主,早!”馬蹄忙跑上前去哈腰,但羋壓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隻是禮貌地點了一下頭,便不再理他,自顧自地繼續散步。

馬蹄當場愣住了,在祝融城外,自己也曾小心翼翼地伺候過他一回,可這位少城主完全不記得有他這樣一個人的存在。不知怎的,馬蹄的心髒突然一緊。

“我在有窮商隊,真的能夠出人頭地嗎?”他眼前出現一個瘦削的老頭,麻木地給山牛喂草料,這老頭身後跟著另外一個又胖又髒的老頭,兩個老頭相依為命地活著,而這個世界再也沒有第三個人意識到他們兩個人的存在……

“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這兩個人怎麽辦?”舟筏已經準備妥當,伯嘉魚的送別酒也已經喝過。臨出發時,蒼長老這樣問有莘不破。

蒼長老的身邊是阿三,阿三身後是傴僂著身子的馬蹄和馬尾——馬尾手上沒有麥餅,隻是呆呆站在那裏吮吸著又髒又肥的手指。馬蹄卻撲通跪下了:“台侯!那靖歆幹的事情和我們無關啊,我們是被他騙來的。一路上他逼我們做牛做馬,讓我們受盡了苦頭。可是我們兩個根本就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

蒼長老說:“看來隻是兩個小本商人,多半是給靖歆那家夥脅持了。”在蒼長老麵前,阿三也說了不少好話。

羿令符問道:“這兩人這些天還老實麽?”

“挺老實的,”蒼長老說,“乖乖窩在那裏,也沒打算逃跑。”

旁邊阿三插口說:“後來我們忙起來,這小子還主動請求來幫忙抬過木頭。其實這人在祝融城的時候曾來應征過我們商隊的雜役。”這不是什麽正式的場合,所以阿三恰是時候地插了這句話也不算越禮。

馬蹄聽見這話暗暗感激阿三。偷眼向江離看去,隻見他眼皮也沒抬一下,顯然自己根本就沒資格讓他記在心上,但他卻把江離拒絕他入有窮商隊的那幾句話刻骨銘心地記在腦中。

“是嗎?”有莘不破懶洋洋道,“安排他們上筏,做個雜役吧。”

阿三忙拍拍馬蹄的背,低聲說:“快謝謝台侯的恩賞!”

“謝謝台侯,謝謝台侯!”馬蹄砰砰磕了兩個響頭,能進有窮商隊,這不是他向來的夢想嗎?但為什麽現在一點也不高興,反而滿腔積鬱呢?

“你們出去罷。”蒼長老說。

馬蹄站起來,卻沒隨著阿三出去,猶豫了一下,終於鼓起勇氣直視有莘不破,問道:“你不殺我了,是不是?”

有莘不破皺了皺眉,蒼長老喝道:“還在這裏囉唆幹什麽?謝過台侯的恩典,就快幹活去!”

在這些舉手之間就能決定自己生死的大人物麵前,馬蹄心中怕得要命,兩邊太陽穴跳得厲害,聽到蒼長老的斷喝,不禁退了一步,背脊卻碰到了不知進退的馬尾。靠著背後那堆肥肉,他體內不知從哪兒來的一股氣從下往上衝,顫聲又問了有莘不破一句:“你不計較我們的冒犯了,是不?”

有莘不破終於大度地點了點頭:“沒錯。你們下去吧,好好幹。”

蒼長老喝道:“還不謝謝台侯勉勵!”

馬蹄突然想起透過祝融火巫家的狗洞偷看到的一節禮儀,肅身直立,拱手長揖:“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們兄弟倆臂膀相扶,自己還能活下去。就此告辭。”扯了一下馬尾,也不敢停留,步履踉蹌地走了。

舟筏已經妥當,銅車牛馬也都上了舟筏,巨形水馬下水待發,可在最前鋒的銅車“無憂”上,眾首領都還不肯下令出發。

蒼長老說:“台侯,再不走,就誤了吉時了。”

“等一下,再等一下。”

“有莘哥哥,你還在等什麽呢?”羋壓騎著騶吾,興致勃勃地在搬到舟筏上的銅車頂跳來跳去,從這駕車頂跳到那駕車頂,看來已經完全恢複了活力。

“桑穀雋,是吧?”說話的是江離。

“桑哥哥?他會來嗎?”

“五五之數。”羿令符說。

“十二分把握!”有莘不破高聲叫道,“他一定會來的!”

羋壓嘟起嘴還想說什麽,遠處一個聲音飄來:“真感動啊!感動得我直起雞皮疙瘩。”

有莘不破一聽幾乎跳了起來,得意揚揚地道:“看!我說他一定會來的,不是嗎?他怎麽會舍得我們,對吧。”

“得了吧你,我隻是來給你們送行。”桑穀雋騎著獨,從岸邊的土地上浮了出來,左邊是左招財,右邊是右進寶。

有莘不破衝他眨眨眼睛:“不是吧,你就算舍得我,難道還舍得那陣風?那陣風可是往西邊刮去的呀。”

桑穀雋突然有點靦腆,但隨即揚起了頭:“就算要找風找雨,我自己也去得。”

江離突然道:“你若不想與我們為伍,為什麽還要弄出一輛和我們商隊銅車大小相類的車來?”

“車?”有莘不破說,“什麽車?我怎麽沒看見。”

桑穀雋笑道:“因為你眼睛有毛病!”他看了看江離,說:“人家都說羿兄眼睛毒,我看你也不比他差。”說話時桑穀雋等三人漸漸升高,他們腳下浮出一輛石頭車來,果然和有窮的銅車一般大小。車由幾頭麵目蠢鈍的巨大地鼠托著,看樣子這車竟能夠穿山入石。

羋壓見這輛石車竟然可以潛地如入水,大感興趣,騎著騶吾跳了過來敲打玩弄。有莘不破說:“我雖然沒料到你會帶這樣一輛車來,不過還是為你準備了一隻大筏。”

“用不著。”桑穀雋一躍跳上了“無憂”車,左招財、右進寶驅使石車“無礙”,驀地穿石而入,消失在江岸邊的群山之中,把旁邊的羋壓嚇了一跳。

桑穀雋說:“我們在水上走,我的‘無礙’會在岸邊緊緊跟著的,我就怕這舟筏走得太慢了。”

負責輪流拉‘無憂’逆江而上的水馬,是伯嘉魚所借七十二匹水馬裏最大的兩匹。它們是蜀國的兩匹通靈獸,聽到桑穀雋這話一齊發出像人一樣的呼喊。桑穀雋是見過它們的,也不理會它們。有莘不破忙叫道:“出發!起航!”

“出發!起航!”蒼長老令旗揮動,拉著“無憂”的水馬趁著氣勢分水破浪,後麵的水馬雖然略不及它們的神力,但跟在“無憂”後麵,阻力較小,也盡可跟得上。左邊沿岸,火鴉托著羋壓的廚房“一品居”淩空飛行;右邊沿岸,桑穀雋的石車“無礙”時或出現在山石陰影間。蜀國來看熱鬧的老百姓目送這傳奇的商隊溯江遠去,有的祝福,有的讚歎,有的發愣,有的留戀。

“我就是要他擔心我。”桑穀雋說,“回家以後,他老人家形若枯槁,國事家事都不理會,如果沒有叔父內外主持,真不知道怎麽辦。我在他老人家麵前伺候著,他也不怎麽理我。所以我出來的事情,叔父也是讚成的,他認為我出門以後,爹爹會多記掛著我些,就不會老想著姐姐了。”

“切!”有莘不破嗤之以鼻。

桑穀雋捋起雙袖:“想打架是不是?”

“打就打!誰怕誰啊!”

兩個人就要動手,羿令符掏出有窮之海,當頭一罩,把他們倆都收進去了。他輕輕撫摸著這個陶缽,喃喃說:“這東西靈力充足以後得常用用,不然會生鏽……”

一陣陣的怒吼和痛罵從有窮之海中傳了出來,跟著是兩人在裏麵大打出手的各種氣勁相撞的聲音。

“我進去看看。”羋壓騎著騶吾衝了進去,接著有窮之海開始有陣陣濃煙冒了出來。

“吵死了。”江離不知怎地做出一個葫蘆蓋來,一下把有窮之海給蓋住了。

“他們在裏麵悶死怎麽辦?”羿令符說。

“活該!”江離懶懶地打了個哈欠,闔上了眼睛繼續他的晨睡。

雒靈無聲地微笑著,坐在“無憂”的最前頭,聽江水唱著常人聽不懂的歌。

蘡薁[20](yīng gu)青青,還沒完全成熟的季節,正是最無憂無慮的短暫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