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經密碼 2 第一章 在滇池邊截擊千年妖獸九尾狐

向滇池進發!

自從趕走了夏都殺手,有窮商隊一路再沒遇到人為的阻滯。

那次交鋒後,眾人會合。有莘不破聽說巫山巫女峰下那個神秘男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季丹洛明,興奮得手舞足蹈。而羿令符聽說季丹洛明當時很可能就埋伏在正南方的道路上,不由痛惜失之交臂。最不爽的當然是羋(mǐ)壓,眼見出去的三人各遇強敵高人,偏偏自己這個“居中策應,任重道遠”的中軍大帳風平浪靜,不由連呼上當,口噴烈火,追得“大騙子”有莘不破遍地逃跑。

這一路打打鬧鬧,倒也開心,但越往南,地段越荒涼,路也越難走。到了蜀國南端的猨(yuǐn)翼山[1],終於連山野小路也沒有了。

有莘不破召集了四長老、六使者,進入江離在車陣中央結下的隔音幻木境界,十五人依次列坐,商議對策。這一十五人,乃是有窮商隊的最高領導層。羋壓見這陣勢,知道是一個很正式的會議,讓自己參加,那是把自己當做成人看待了,當下壓住內心的新鮮感和興奮,挺出一副大大方方的成熟模樣。

蒼長老是會議主持,他扼要講了將議之事:“……簡言之:一、前路車隊難行,或有寶可覓,但無商可通;二、幾位首領有意到毒火雀池一行。此二事如何取舍,或有何兩全其美之策,請諸位共議。”

有莘不破執掌有窮商隊以來,滅窫窳(yǐ y),越臷(zhí)國,抗禮祝融,開通西南,有窮商隊聲威更勝以前,而商隊隊眾所得財物,更遠非以往可比,上上下下無不歸心,甘於同歡樂、共患難。因此幾個首領到底為什麽一定要到毒火雀池去,眾人並不了了,卻無反對之聲。當下商議兩全之策,議論良久,終於決定兵分兩路:幾位首領前往雀池,商隊本部返回蜀國腹地等候。

江離道:“往毒火雀池,人數宜少不宜多。但商隊本部仍必須有一人主持。我們五人必須留下一個。”

在這個正式的會議上,羋壓一直不敢說話,怕說錯了丟臉,但這時一聽江離的話急得跳了起來:“誰都行,但決不能是我!這次我說什麽也不幹坐鎮中央的蠢事了!”

江離笑道:“放心,不是你。”

羋壓舒了一口氣。

江離望向羿令符,羿令符也剛好望了過來,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羿令符道:“我吧。”

有莘不破知道這次前往毒火雀池危機重重,極需羿令符這樣的臂膀,但無論能耐、威望、資曆、身份以及獨當一麵的氣魄,羿令符都是留下主持的首選,當下點了點頭。

蒼長老發令,眾人端坐,聽有莘不破發布正式決定:“有窮商隊代理台首有莘不破與大首領江離、雒靈、羋壓前往毒火雀池;商隊暫由羿大首領全權統攝,即日回蜀國腹地安頓。”

蒼長老高聲道:“散會。”

葉斂木收,隔音幻木境界化為烏有。

離開巴國首都孟塗以後,道路越走越荒涼。

由於道路難走,祝融城一路跟來的五大富商在孟塗就已經止步。對於他們而言,隻要能夠保持孟塗到祝融之間的商道暢通,他們就有源源不絕的財富。直到現在還跟著有窮商隊的,人數不及到達孟塗以前的十分之一。其中商人少而武士多,此外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物,比如靖歆(xīn)之流,原本就混跡在這群人裏麵。

馬蹄又漸漸找回了當初的雄心壯誌,同時意識到當初定居孟塗這個想法的危險性。雖說祝融附屬於昆吾,川外的律法管不到川內,但隨著兩地交流的頻密,自己的雇主沒有回到祝融城一定會被揭穿。之後就有複仇、打壓和謀奪財產等危險接踵而來。

跟著有窮商隊是一個危險的選擇,但危險越大,可能回報就越大。

近來,馬蹄已漸漸能察覺到體內氣流遊走了,而且漸漸能體悟到大自然種種元氣的存在。雖然離“內固本元,外控諸物”的境界還很遠,但對這個年輕人來說,已經很不簡單了。應該說,馬蹄在這方麵實在是一個天才。

“小子,你在修煉先天真氣,是不是?”

馬蹄嚇了一跳,一抬頭,看見一個風采如神的方士。

“你本是一塊大好材料,可惜可惜。”

馬蹄忍不住問:“可惜什麽?”

“可惜你沒有一個明師。”方士說著,手一揚,馬蹄明顯感覺到他的掌心凝聚著一團十分強大的真氣。

“你真厲害!”馬蹄由衷地讚道。

“想學麽?”

馬蹄大喜,知道對方有意收自己為徒,趕緊跪下,咚咚連磕響頭。

“不錯,你總算知禮!”方士笑道,“你既拜我為師,不可不知為師的門派和法諱。為師法諱上靖下歆,乃小招搖山小招搖宗這一代的掌門人。”

“靖歆、小招搖山……”馬蹄心中默念著。他並不知道這個門派有多大的來頭,卻知道自己以後再也不是一個尋常混混了。“師父!弟子一定認真修煉,不負我小招搖山的威名。”

“好,好。”靖歆點頭道,“為師下山是為雲遊四方,但為了你便先在你車上暫住些日子,待你紮好了根基,我再帶你返回小招搖山。”

有窮商隊回頭以後,靖歆令馬蹄把車牛輜重都舍了,丟在一個荒僻的地方。馬蹄馬尾各背一個背簍,收拾一些食用之物,繼續跨山南行。這一路受的罪可就大了。道路難行不說,沿途還得服侍靖歆這個架子大過天的師父。

馬蹄開始懷疑自己這個師父是不是拜得太倉促了。自從做了靖歆的徒弟以後,他再一次過起下人的生活。上次伺候的是雇主,圖他的錢;這次伺候的是師父,圖他的本事。

馬尾逆來順受,倒不覺什麽,但一點東西都沒學到,整天在靖歆**威下低三下四的馬蹄卻開始後悔了。

“咦!那是什麽東西,是一隻大鳥嗎?”

馬蹄順著哥哥的手指望去,隻見極高處飛著隻怪鳥,隱隱可以見到鳥上坐著一個人。

“大概是什麽人在施展神通吧。”自從遇到有窮商隊以後,什麽怪事都有。這些跟著有窮商隊的人早就見怪不怪了。“總有一天,我也要學到這樣的神通,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馬蹄正在意**,隻聽背後一個冷冷的聲音道:“這神通你是一輩子也學不來的。”

馬蹄不用回頭,就知道是那個什麽也沒教過他卻把他當奴才用的師父。聽了他這句話,什麽壯誌都沒了,但他也隻消沉了一會兒,便又重新收拾心情,傻不拉嘰地問道:“師父,那是什麽鳥啊,這麽大?”

“鳥?”靖歆冷笑道,“那是蝴蝶!”

“蝴蝶?”馬蹄吃了一驚,“有能飛得這麽高的蝴蝶嗎?”

“你懂什麽?天下你沒聽過的事情多了去!”

馬蹄忙說:“徒兒無知,還請師父指點。”

“哼。”靖歆沉吟道,“我雖能估摸出這人的來曆,但此事非同小可,你現在知道了沒什麽好處,以後有機會再跟你說。咦!”

在靖歆的訝異聲中,馬蹄發現那蝴蝶翩翩降下,竟然衝著他們三人而來,心中不由有些惴惴不安:“這蝴蝶上的人到底是個什麽怪物,別是來找麻煩的吧?”

桑穀秀從沒出過門,認不得路,隻知道驅使幻蝶一路南飛,和回程中的有窮商隊錯過了也不知道。正在蒼茫的群山間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發現窮山惡水間竟有三個人影攀山越嶺,心想這三人能走到這個地方,必是非常之人,當即降下問路。

那三人為首的是個方士,數縷黑須,神態瀟灑,桑穀秀見了心中已有七分好感。當下在幻蝶上施禮問路。雙方通了姓名,桑穀秀對外界所知不多,靖歆雖到過她家,桑鏖(ǐo)望也沒將這事跟她提過;靖歆見了那三丈見方的大幻蝶,已經隱隱猜到這女孩和桑家關係不淺,再聽到桑穀秀自稱姓桑,心中更加了然,想道:“人道桑家有個二小姐,美貌多病,看她這個樣子十有八九便是了,不過看起來她並不知道我在她家做過客。”當下並不點破,再聽桑穀秀問起毒火雀池的去路,靖歆不由微微吃了一驚:“毒火雀池?”

“先生知道?”

靖歆點了點頭。桑穀秀大喜,忙問方向。靖歆道:“三言兩語難以說清,我雖識得,本可為姑娘引路,可惜沒有駕物飛行的神通。”

桑穀秀微微一笑,道:“先生若肯引路,那是最好的了,小女子先行謝過。至於飛行,倒也容易。”她自幼多病,體力甚差,禁不得風,走不得路,自那九尾融進體內,借它的狐力,才能千裏跋涉,否則雖能召來幻蝶,也禁不起高空飛行時的罡風。

馬蹄、馬尾在靖歆**威之下,一直不敢開口說話。馬尾隻惦記著什麽時候吃東西,馬蹄雖也好色,但喜歡的是**十足的娘們,桑穀秀雖然溫婉,但在他眼中隻是個病懨懨的大家小姐,他一點興趣也沒有。

“這女人有什麽了不起?師父要這麽慎重,不就養了一隻大蝴蝶嘛!”馬蹄正在不屑,卻見桑穀秀伸出了手,掌中托著兩片桑葉,桑葉上臥著三條小蟲。馬蹄知道那就是能吐絲的蠶——靖歆卻知道這是桑家獨有的天蠶。

天蠶啃食著桑葉,吃得好快,不一會兒就把桑葉吃得一幹二淨。桑穀秀把那三條開始吐絲的天蠶往空中一拋,隻見那小小的天蠶竟然在半空中吐出萬千蠶絲來。從空中落地隻是一瞬間,這三條天蠶吐出來的絲竟鋪滿了三四丈方圓。蠶絲把天蠶裹起來,變成三個大繭,馬蹄、馬尾還沒反應過來,三隻大蝴蝶已經破繭而出。

馬尾看得目瞪口呆,連麥餅都忘了吃;馬蹄更是豔羨不已:“這些家夥為什麽都有這麽神奇的法術?老子要有好出身,一定比他們牛!”

“三位,請吧。”

靖歆微笑著淩虛而上,掃了兩個小夥子一眼。他這人享受慣了,受不得苦,所以走到半途還要找馬蹄這看起來還算伶俐的小子來服侍。本來在進入這片荒山之前就想把這兩人解決掉,但一路來這小子馬屁拍得好,伺候得舒服,就暫時留了他們的性命,想等路途險惡到這兩個人走不動、成為累贅的時候再拋了他們,任其自生自滅。哪知遇到了從巴國跑出來的桑穀秀。“嘿,你們兩個,算是交了狗屎運!”

在路上,桑穀秀問起最近有沒有見過什麽異象,或什麽大戰之類。靖歆察言觀色,隨口胡謅:“有啊,前些天就在毒火雀池那個方向,真個天崩地裂,日月無光。我見形勢有異,這才打算前往一探。”桑穀秀聽了更是憂形於色。靖歆又轉彎抹角地套桑穀秀的話。桑穀秀沒什麽心機,不多時就讓靖歆把她心裏擔心的事情摸出了個七八成。知道了實情的靖歆,打定了主意,決定快到毒火雀池時,便找機會與桑穀秀分開。

四人飛了不知多少時辰,靖歆遠遠望見正南方一片丹紅,估摸著毒火雀池已在三百裏之內,正要想個借口和桑穀秀分手,突然聽見她叫了一聲“若木哥哥”,一掉頭往東南方加速飛去。

眼見桑穀秀越飛越遠,馬蹄問道:“師父,這女人怎麽了?”

“嘿!誰知道她發什麽神經!”

“那我們怎麽辦?”

“繼續往正南方走,降下來貼著樹尖慢慢走,嘿!這蝶兒真不賴,比馬還好使喚!”

桑穀秀方才見了那片丹紅,也猜出那可能是毒火雀池的所在。正想請教靖歆,突然東南方隱隱傳來一股闊別多年的熟悉氣味——若木!一想起那個姐妹倆朝思暮想了不知多少個日夜的若木,她不由得歡喜若狂,失神地叫喚了一聲就往東南飛去,把靖歆三人都忘記了。

足踏幻蝶,桑鏖望和桑季遠遠望著結陣成圓的有窮車隊。

“沒有阿秀的氣息。”桑鏖望道,“估計有莘羖(gu)和若木應該也不在裏麵。”

桑季道:“如果有莘羖沒有惡意的話,那阿秀應該無恙;但如果他竟然喪心病狂要幹那惡事,就一定會在毒火雀池附近。阿秀既然不在這裏,我們得趕快往毒火雀池去!”

“好!如果他們敢動……動阿秀一根頭發,西南境內,沒一個川外人可以活著回去!”

羿令符看著龍爪禿鷹,呆呆出神。

蒼長老走近前來,問道:“少主,怎麽了?”

“是桑鏖望和桑季。”羿令符喃喃道,“他們往南邊去了。看他們的樣子,似乎出了什麽大事。”

蒼長老道:“不會和有莘公子他們有關吧?”在羿令符麵前,蒼長老始終不肯稱有莘不破為台侯。

“我要去拜訪一下伯嘉魚。”

“蜀國國主?我們經過甘山[2]已經登門拜訪,向他納過禮貢了啊。”蒼長老靈光一閃,突然醒悟,“少主!你也要去毒火雀池麽?”

羿令符點頭道:“不錯,如果伯嘉魚肯答應照顧我們商隊的話。”

陰謀與誤會

雒靈孤單地坐著。她身後不遠,就是毒火雀池。毒火雀池的四方道路,在這裏匯聚。若木和江離在東,有莘羖和有莘不破在西,季丹洛明和羋壓在正北,等待著九尾自投羅網。明天就是火雀三十年一現的夏至日,它應該不會錯過。

“為什麽我們不集中力量守住這裏?而要分別守住東、北、西三個路口?”有莘不破當時問,“那樣我們的力量會更集中。”

“這裏離雀池太近,”有莘羖回答說,“變數太大。三十年前我們在這裏阻截它,結果差點發生意外。”

“意外?”

“在火雀現身的時候,它衝破了我們的聯防。”若木接口說,“差一點就讓它借助火雀的神力妖化。”

鑒於三十年前的危機,眾人決定把九尾攔截在外圍。當然,最好的結果是能在外圍製住它。

沒有完全覺醒的九尾,力量稍弱於季丹洛明、若木和有莘羖任何一人,再加上一個後輩在旁邊幫忙,應該不會有什麽危險。假如被它突破第一道防線,其他兩個方向的人還有足夠的時間回援。

“如果還出什麽意外的話……”

如果還出什麽意外的話,最後這個關口還有一個女孩子守著。

雒靈孤單單地守著,不知道自己應該因為被看重而自豪,還是應該為孤獨而悵惘。入夏了,雒靈卻覺得夜風有些涼——是由於她想起了以前在荒穀中的日子嗎?在遇到有莘不破之前,她的整個記憶,涼得像初春的井水。

毒火雀池的東北方向,是一片森羅萬象的幻古森林。幻蝶飛到這片森林的上空,便如一尾清水魚誤闖進一片泥沼,每前進一步都要費盡氣力。桑穀秀堅持飛了十餘丈,終於喘息著降了下來。上空是巨大的颶風,地麵是遍地的荊棘,但桑穀秀怯生生的腳一踏到地麵,荊棘叢便溫順地讓開了,露出柔軟幹燥的泥土。

幻古森林潛伏著無數危機,一條鳴蛇[3]正撲扇著四隻翅膀在林間飛翔,血紅的芯子一伸一縮,但桑穀秀卻一點也不感到害怕,因為這裏到處都是若木的氣息。她沒注意到右手手腕上黑色紋理的迷榖(gu)手鏈正隱隱閃爍著,隻是扶著樹木一步步走著。盡管森林中光線很暗,但她卻覺得就像走在自己家的小扶桑園裏一樣熟悉。隻是偶然間心口隱隱作痛,三步一停,五步一喘——不知為什麽,進入這片森林以後,靈狐的妖力也**然無存,是它也用盡了自己的力量了嗎?

若木哥哥,這些年了,他的容貌有沒有變?最後一棵古樹後麵,是一片青色的光華。在這個以青綠作為底色的世界裏,不需要燦爛的太陽,不需要皎潔的月亮,隻要有那一株微微發光的扶桑樹存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境界就永遠擁有春天的溫暖和秋天的清涼。

扶桑樹下,一個美少年穿著淡青色的綢衫,隨意地坐在那裏,初一看,就像一個剛剛坐下休息的旅人;再一看,又像一尊亙古便在那裏的雕像。沒風吹過的時候,這個地方就像一幅畫;有風吹過的時候,這個情景就像一個夢。

美少年旁邊還有另一個美少年,但桑穀秀並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也沒有注意到他的離開。這時候天地間的一切對她來講都不重要了,唯一有意義的,隻剩下那個思念多年的男子。

眼前這個美少年,還是和記憶中一樣,一點也沒變,隻是比記憶中更加夢幻,更加不真實。

江離靜靜地離開了,雖然第一眼見到桑穀秀的時候心裏很詫異,但看到她那如癡如醉的眼神,他知道自己應該離開一會。“但是師兄呢?桑姐姐在他心裏究竟是什麽樣一個存在?”

若木一抬頭,見到了那個蝴蝶一樣柔弱的女子。幾年不見,她完全長大了,更加清秀,更加溫柔,也更加弱不禁風。

作為一個追求生命永恒的人,他雖然曾被有莘羖感動,但卻從來沒想過像有莘羖那樣熱烈地去愛。但有一天師弟竟然告訴他:有一個女孩子在想念他。他不禁有些惘然,卻不能不為這個自己疼愛過的小女孩所感動。

“若木哥哥……”桑穀秀踉蹌地跑過來。

美少年衝過去扶住了她,隨手梳理了一下她被風吹亂的鬢角,溫柔地責備著:“病還沒好怎麽就出門亂跑……這一路來,很辛苦吧?”

桑穀秀搖了搖頭,就像小時候一樣依在他肩頭上,忘記了很多事情:忘記了這些年的幽怨,忘記了這些年的痛苦,甚至忘記了自己為什麽會找到這裏來。

這令人沉醉的幸福雖隻有一彈指那麽短暫,卻讓桑穀秀有一種天長地久的錯覺。時光如果就此停滯,就像那第一次吹到臉上的春風永不逝去,那該多好啊。

“對了,你跑出來你爹爹知道嗎?”

“啊!”桑穀秀想起來了,“你不是……”

話未出口,一切都變了。

雒靈靜靜看著天上的那輪寒月,蟾宮之曲隱隱約約地從東北方向飄來,那是常人聽不見的心靈之歌:唱著老去的國度,唱著事實的真相,唱著浩瀚的歲月……雒靈聽得有些癡,有些醉。這是自己遇見江離以後,他第二次敞開自己的心懷。每當這個時候,雒靈都會覺得自己聽到的是另一個江離,這心聲透露的更多是一個憂鬱的人類少年,而不是一個漠然下視茫茫塵世的仙家子弟。

“或許他心中藏著另一個人。或許這件事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雒靈正在思量著江離的心聲,那心靈之曲卻倏然中斷,就像曲子在鳴奏時琴弦被人一刀割斷。那邊出什麽事了?難道九尾出現了?

稀稀落落的星群中,似乎有一顆開始黯淡下來。

雀池正北方,端坐不動的季丹洛明突然說:“羋壓,東麵似乎有狀況,你回雀池入口看看,如果情況緊急就發‘升龍火’為號!”

羋壓叫了一聲“得令!”,然後就興衝衝去了。

剛才東方有異動,但以若木的功力,應該不會有什麽危險吧。而且雒靈那邊也未傳來警訊。

“啊喲!師父!”

靖歆三人座下的三隻大蝴蝶突然萎縮,三人一齊掉了下去。

靖歆伸足在樹枝上輕輕一彈,飄下地麵,身形瀟灑自如。馬蹄和馬尾卻是直掉下來,幸而三人都是貼著樹頂低空飛行,掉下來的時候又讓許多枝葉絆住,抵消了大部分的衝力,但饒是如此,馬蹄、馬尾仍跌了個七葷八素。

“師父!這蝴蝶瘋了嗎?咦!”在馬蹄的驚叫聲中,那三隻大蝴蝶就像秋草遇到寒風,迅速凋零,“原來這蝴蝶什麽都好,就是太過短命。這還不到半天呢……”

靖歆喝道:“不要亂說!”

“不是嗎?”

“這蝴蝶靠的是那小妮子的生命之源而存活,這會子突然死掉,隻怕那小妮子凶多吉少了。”

一路上,桑穀秀雖然和馬蹄、馬尾沒怎麽說過話,但她溫柔嫻雅,對兩人也十分親和,因此聽到她凶多吉少,兩兄弟都不禁有些難過。

一直很少說話的馬尾突然說:“你是說,那個小妹妹和這些蝴蝶一樣,就快死了?”

靖歆還沒說話,突然頭頂一聲悲泣。

“誰?”在靖歆的喝叫聲中,兩個人飄了下來,正是桑鏖望和桑季兩兄弟。兩人在趕來毒火雀池的路上,見到靖歆等三人竟然馭蝶飛行,而細察那幻蝶的模樣氣息竟是桑穀秀召喚出來的。桑鏖望心知有異,當下與桑季暗中跟在後麵,一路上靖歆竟然沒有發現。直到幻蝶萎化,兩人哪還用靖歆說,便知道桑穀秀危在旦夕。聽得口無忌憚的馬尾說出一個“死”字,桑鏖望心中一顫,竟然痛出聲來。

桑季心神較定,過了半晌,喝道:“靖歆!你來這裏幹什麽?你們怎麽會有我巴國的幻蝶?”自靖歆在蜀國界敗北,桑季不由對他看輕了兩分,再加上此時氣急,語氣中也沒有那麽禮貌了。

剛才一見到這兩個人,靖歆心中先是一驚。他雖然膽小謹慎,閱曆卻豐富無比,不多時便鎮定下來,念頭一轉,便把兩人的來由估摸了六七分,當下歎道:“我在蜀國界北受挫於有窮,雖然我力量不及他們,但招搖山靖歆是何等人物,此仇焉能不報?此番南下,正是尋找複仇的時機。在道路上遇到一位姓桑的姑娘……”

桑鏖望和桑季對望一眼,聽靖歆繼續道:“在這荒野中迷了路途,向我等問路。當時她很是虛弱,不知是有病還是有傷。其時我們也迷失了路途,大家同病相憐,她變化出這三隻幻蝶來與我們共乘,希望協力走出這荒野。”

桑季喝道:“既然如此,怎麽又不見她?”

靖歆道:“我們正自找路,這位桑姑娘突然像中邪一樣,向東南方向的一片古怪森林飛去。我們情知有異,不忍心就此丟了她,但又怕那森林有埋伏,商量了一會兒,決定繼續向南,想從這邊迂回過去。怎麽?兩位認識這位桑姑娘?難道,難道她是……桑家的姑娘?”

桑季不答,繼續問道:“你見到她時,她是一個人?”

“是啊。”

桑季刀一樣的眼光向馬蹄、馬尾掃去,馬蹄急忙說“是”,馬尾也遲鈍地點了點頭。

剛才馬蹄、馬尾聞聽桑穀秀噩耗的時候那難過的神色讓桑氏兄弟看在眼裏,心中對他們多了兩分好感,對靖歆的話也就多信了三分。這兩個年輕人並不知道,自己這個不自覺的神色會對這些大人物的決定產生多大的影響。

“大哥,阿秀怎麽會是一個人,難道是半途逃脫了?”

靖歆聽到“逃脫”兩個字,心中一動,接口道:“逃脫?難道桑姑娘被什麽人抓住?逃出來以後又被那古怪的森林攝了回去?”

桑家兄弟本來就存在這個想法,這時候給靖歆一導引,又相信了幾分。其實剛才靖歆一直把桑穀秀所來的方向和要去的地方都故意省略掉了,馬蹄心知師父的話大有問題,但他心機不淺,臉上神色不動;馬尾腦袋遲鈍,靖歆繞來繞去的話他聽得不是很懂,因此臉上也沒什麽異樣。桑季一邊和靖歆說話,一邊冷眼旁觀那兩個年輕人的神色,見了這情形,對靖歆的話又多信了兩分。

桑季還要再問,桑鏖望突然眼角狂跳,說聲“廢話以後再說”,撇了靖歆等人,猛地向南掠去。桑季也知道桑穀秀命在旦夕,連忙跟上。

眼見桑鏖望兄弟漸漸遠去,馬蹄問道:“師父!他們……”

“哼!”靖歆冷笑道,“這些邊鄉鄙野的川人,蠻力是有幾分的,可惜天生的愚不可及。”他已經預感到前方必定有一場大衝突,不禁有些得意忘形:“你們這些所謂的絕頂高手、大國宗主,還不一樣被我玩弄於掌中!”

“你有這麽了不起麽?最多不過順水推舟罷了。”這句話馬蹄當然沒有說出口,他低著頭,琢磨著整個事件裏隱含的陰謀。他對幾個大人物之間的利害關係並不清楚,但仍能夠隱約猜到靖歆的用意。

羿令符得到蜀國國主伯嘉魚的承諾,一路策馬向南。突然坐下風馬四蹄一陷,羿令符心中一動,通靈的龍爪禿鷹如箭疾下,將羿令符一把抓起,飛向空中。

“不錯啊,比有莘不破警覺多了。”笑聲中桑穀雋從地底浮了出來。黃泉之泥的美容效果極好,這會兒他臉上的肌膚又恢複被有莘不破痛打之前的光滑潤澤。

羿令符冷笑道:“閣下倒真是睚眥必報啊。”

桑穀雋笑道:“那當然!何況那令我吃盡苦頭的兩箭,我也不服氣。”在巫女峰下,羿令符為解有莘不破的危機,用兩支鎖骨釘連破桑穀雋三層“土之鎧甲”,穿筋鎖骨,把他當場製服。但當時桑穀雋剛剛和江離一場惡戰,元氣大耗,雙腳又被有莘不破扣住,行動不便,因此不免心中不服。

羿令符也知道那兩箭有以多欺少之嫌,但他也不多解釋,隻道:“你是要報仇,還是要決鬥?”

桑穀雋笑道:“那有區別嗎?”

羿令符淡淡道:“我現在有急事,你如不擇手段報仇,現在正好乘人之危;如果你還算條漢子,待我了結了南方之事,你我擇日再戰。”

桑穀雋道:“原來如此,難怪我到了有窮車陣,裏麵竟然沒有一個首領在。”

羿令符臉色微變:“你對我商隊下手了?”

桑穀雋怒道:“你當我桑穀雋什麽人?”

“好。桑鏖望的兒子果然是條漢子。無論如何,你沒有動我的下屬,羿令符承你的情!”

“承情倒不必,”桑穀雋道,“隻是我很奇怪,出了什麽大事,居然讓你們把商隊也撇下了。”

羿令符沉吟了一會,道:“你知道現在西南都有什麽人嗎?”

桑穀雋心中一動,道:“自然是你們有窮其他幾個首領。嗯,你既問了這話,看來有莘伯伯和若木哥哥他們多半也去了毒火雀池,是吧?嗬,西南很久沒這麽熱鬧了啊。”

“除了他們,還有季丹大俠。”

“季丹大俠?哪位季丹大俠?”

“季丹大俠,嘿!天下哪裏找第二位去?”

“難道,你是說……”桑穀雋叫了起來,“季丹洛明!他也在西南?”一聽到“季丹洛明”這個星光四射的名字,他也不禁聲帶發顫,兩眼放光。名滿天下的季丹洛明,正是他這樣的年輕人的偶像。

“除了他,還有兩位大人物。”

光是季丹洛明的名字,已經把桑穀雋勾得興奮莫名,一聽說還有兩個大人物,桑穀雋更是七情上麵:“不會是血劍宗和有窮箭神都來了吧,那可真是天下盛事!”

羿令符苦笑道:“說到唯恐天下不亂的本事,你和有莘不破倒是不相上下。”他也不禁被桑穀雋說得心頭大動,天下三大武者會聚,這想想就讓人熱血沸騰。

“那究竟是誰?”桑穀雋道,“在有莘伯伯和季丹大俠麵前,還有誰稱得上大人物?”

羿令符緩緩道:“巴國國主,桑侯爺。”

桑穀雋驚道:“我父親和叔父麽?他們到毒火雀池去幹什麽?”

羿令符道:“具體我不清楚,但這兩位到我有窮車陣附近之時,似乎心存敵意。”

桑穀雋聞言臉色不禁一沉。

羿令符繼續道:“我有窮對巴國決無冒犯之意,但我們有大敵窺伺在後。若是有什麽人從中挑撥,或有其他誤會,致使雙方交惡,隻怕為禍不小。”

桑穀雋冷冷道:“所以你要趕去增援。”

羿令符笑道:“我這點修為,在幾位大高手中間,哪裏插得上手。隻希望萬一形勢不對,能說上幾句分辯的話。不過若說從中調解,眼前卻有一個更合適的人。”

“誰?”

“自然是你。”

桑穀雋默然良久,道:“我父親與叔父為何對你們心存敵意?”

“此事我也不大了然。”羿令符道,“但願一切都是我以小人之心,在胡亂揣度。”

桑穀雋道:“你是想我隨你往毒火雀池一行?”

羿令符不答,反問道:“就算沒有聽到巴國國主南行的事情,難道你會不去?”

桑穀雋聞言笑道:“嘿嘿,你說得對。既然知道有莘伯伯和季丹大俠都在那裏,就算把我的腿打斷了,我用雙手爬也要爬過去。”

“大哥,上幻蝶吧。”

桑鏖望卻忽然停住,不但止住了腳步,連身上的氣息也掩藏得一絲不露。

桑季心中一動,也忙將氣息內斂。

兩人悄無聲息地前進著,一片小樹林後麵,一個男人山嶽般擋在那裏,他雖然闔著雙眼,但桑季卻知道,就是一隻小蟲從他十丈外飛過也瞞不過他。

“竟然是他!沒想到竟然是他。”桑鏖望猶豫著,一時不知是否過去相見。就在這時,季丹洛明的後方又是一陣生命波的悸動。桑鏖望眼皮一跳,便聽桑季道:“大哥,阿秀隻怕……得快!”

“我知道,可季丹是敵是友卻是難料。”

“我們和他隻是一麵之緣,有莘羖和他卻是生死之交。”

桑鏖望歎道:“他號稱大俠,若有莘羖做那等事情,他怎麽能助惡為虐!”

桑季道:“盛名之下,其實難知。不管怎麽說,他們這些川外人我總不大信得過。大哥!無論如何我們得快,阿秀等不得了!”

“你的意思是……”

“我過去拖住他,你不要管我,乘機闖過去!”說完他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向自己的眼睛戳去。

陰森的古林上空飛出遮天蔽日咩咩叫的寓鳥[4],近處的灌木中撲棱棱飛出一隻虎爪雞身的鬿(qí)雀[5]停在季丹洛明不遠處。季丹洛明隻覺北邊兩股巨大的力量相撞,心中一驚:前麵是哪兩個高手,有這等本事!便見一個人被震出了樹林,那人慌亂地爬起來,雙手亂舞,狂叫著向自己這個方向奔來。月光往這人臉上一映,兩道血痕從他緊閉的眼皮下拖了下來,季丹洛明驚叫道:“桑季兄,是你!你的眼睛怎麽了?”

桑季聽到聲音,雙手**亂舞,叫道:“誰?誰?”

季丹洛明一手扶住了他,說:“是我,季丹洛明!你的眼睛……誰傷了你?”

林子裏陡然發出濃烈的殺氣,季丹洛明心中一凜,凝神待敵,扶著桑季的手驀地一麻,低頭看時:一道血絲從桑季的手上蔓延過來,片刻間這酸麻的感覺遊走全身。他不由怒喝道:“你!”這個“你”字呼出來以後,便發現自己連咽喉也是一緊,竟連話也說不出來。一條人影從黑暗中掠出,也不停留,徑向南去。近處,那隻鬿雀擺動了一下白色的腦袋,彈了彈尖利的虎爪,便飛向遠處去了。

季丹洛明再看桑季時,隻見他雙眼已經睜開,他自己那一戳並未傷到眼球,隻是弄出些血來假裝瞎眼,駭人耳目。

桑季見家兄已經過去,對季丹洛明笑道:“季丹兄……”胸口忽然一緊,這句話竟然說不下去,心中不由得大驚:“我趁他不備,用數十年練就的血蠶絲侵入他的體內,他竟然還能運真氣反製我!”當下不敢大意,凝神壓敵。這一凝神,不由暗暗叫苦。血蠶絲雖然禁錮了季丹洛明的行動,卻絲毫壓不住他的真氣。相反,季丹洛明的真氣竟然能逆著血蠶絲反攻自己的心脈。隻覺扣住季丹洛明的右手被震得連連顫抖,知道以他的功力,自己一旦被他震開,殘留在他體內的血蠶絲也奈何不了他。“無論他是敵是友,經過此事,他也難再站在我們這一方了。若讓他和有莘羖聯手,西南境內再無他們的敵手。拚著大耗精元,無論如何要堅持到大哥救回阿秀。”當下不斷地燃燒自己的生命之源,放出萬千根天蠶絲,把自己和季丹洛明一起裹在一個一丈高的球形蠶繭之中。

“雒靈姐姐,這邊沒什麽事情吧?”

羋壓走近前來,隻見雒靈腳下伏著一隻一動不動的巨大幻蝶,懷裏躺著一個不知死活的柔弱女子,再走近一看,不禁叫了出來:“是桑家的秀姐姐!”第一次進桑府的那天晚上,羋壓隻為偷桑家的器皿而沒到桑穀秀的小扶桑園,不知這個西南公主的往事,但在孟塗停留期間,有窮眾人曾不止一次地作客桑府。羋壓和桑穀秀一個天真,一個溫婉,兩人甚是相得。

“雒靈姐姐,阿秀姐姐怎麽了?她的樣子不大對啊!”

雒靈把桑穀秀交到羋壓懷中,往天空一指。

羋壓道:“你要我放‘升龍火’?”

雒靈點了點頭,匆匆向東邊掠去。

月色被一片烏雲遮住,整個世界暗得如同太古時代的混沌時節。羋壓深吸一口氣,陡然仰天張口,一條火龍從他口中衝出,垂直飛向星月無光的天頂,飛到三百丈高空突然爆炸,化做萬千焰火,把方圓十裏耀得如同白晝。

彌留之愛

隻有命運,才能設下最完美的陷阱。

“阿秀姐姐,你在說什麽啊?”桑穀秀已經完全迷糊了,羋壓聽不懂她口中喃喃自語些什麽,隻聽得懂“若木哥哥”幾個字。對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來說,一個相熟的人慢慢地在自己的懷裏冷卻、僵硬,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以羋壓的年紀,還不懂得什麽是死亡,可他卻抱著一個瀕臨死亡的人。

“怎麽辦,怎麽辦?我該怎麽辦?有莘哥哥,雒靈姐姐,你們快回來啊!”羋壓急得哭了,眼淚啪啪落下,卻沒能拉住桑穀秀逐漸脫離軀體的生命。

“若木哥哥……”

彌留中的桑穀秀仿佛又回到了那恐怖的一瞬:她的胸腹之間突然伸出一隻利爪,偎依在一起的兩個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利爪已經洞穿了若木的小腹。由於和九尾還處於合體狀態,對利爪保留著部分的觸覺,所以桑穀秀能夠清楚地感到:這隻如同自己身體一部分的利爪,正刺穿若木的皮膚和肉層,攪動著這個自己最愛的人的內髒!那感覺,就像是自己在親手殘殺這個自己深愛著的美少年。

一想到這種可怕的感覺,桑穀秀就如同陷身於不可脫離的夢魘之中。在那一瞬間,桑穀秀想叫,卻叫不出來;想哭,卻哭不出來……在那一瞬間,她想到死,可死就能讓她解脫麽?在這一切發生後,甚至是死亡也不能讓她從靈魂的自責中解脫出來。

在那一瞬,她望向若木,這個美少年先是一驚,但震恐過後,他的眼神便變得清澈無比,似乎已經完全看穿了這個嬌弱身體內那頭妖獸的陰謀。然後他竟然笑了,很溫柔地笑了——就像小時候桑穀秀弄折了小扶桑樹幼嫩的枝葉,若木安慰她時的那一笑。

這一笑卻讓桑穀秀更加心酸。“把我殺了吧,連同那頭狐狸!”這個念頭來不及說出來,隻是化做眼眶裏的一滴淚珠。

但若木卻微笑著俯下了頭,在這一彈指間,九尾的利爪在若木的腹腔內連轉十三下,幾乎把他的所有內髒都搗成了碎末。但若木還在微笑著,輕輕在桑穀秀的額頭上吻了一下——一股清涼迅速充滿桑穀秀的身體,把九尾的妖氣逼了出去。桑穀秀隻覺自己如同虛脫,倒在地上。若木似乎連扶她一把的力氣也沒有了,他的臉色慘白得可怕,而更可怕的是他胸腹之間的那個血洞。

若木的嘴唇嚅動著,似乎在說:“別怕,它還沒傷到我的心髒,我沒事。”

可桑穀秀卻聽不見他的聲音,是自己聾了嗎?不是!那九尾咆哮著逼近的聲音自己明明聽得一清二楚。

難道若木哥哥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嗎?

“我是怎麽到這裏來的?啊……當時,當時……”

當時若木仍然屹立不倒,他那被洞穿的腹腔長出無數奇花異草,以若木的肉為土壤,以若木的血為肥料,迅速地生長著,不久便把他的整個身子給覆蓋了。

“若木哥哥……”桑穀秀掙紮著向他爬去,若木卻突然向因自己倒下而垂死的幻蝶吹了一口氣,那幻蝶登時重新煥發生機,把桑穀秀背了起來,向毒火雀池的方向飛去,要把她送離這個危險的地方。

“不!不!若木哥哥……”

那逐漸淡出視野的美少年仍在微笑著,但他的頭發已經完全變成暗淡無光的死灰色,他的生命呢?

“江離哥哥,季丹叔叔,你們快來啊!若木哥哥!有莘公公!快來啊!”羋壓急得手足無措,呼地又向天空吐出一條火龍。

懷裏的桑穀秀,手足已經完全冰冷,可她還在堅持著要說什麽。

“阿秀姐姐,你到底要說什麽啊?”

“快!剝下絲,那些絲……”

桑穀秀的身上果然開始生出一些像蠶絲一樣的東西,羋壓並不知道這是桑家臨死結繭化蝶的征兆,還以為是這些絲在給桑穀秀帶來痛苦和死亡。

“快,剝下……絲……”桑穀秀痛苦地呻吟道。用最純潔的天蠶絲護住身體,若木哥哥應該可以活下去吧。

“好,好,我馬上剝!”

吱吱的聲音響起,羋壓賣力地剝著桑穀秀身上越來越多的絲。那扒皮削骨般的痛楚讓彌留中的桑穀秀痛得幾次醒來又幾次暈死。她已經完全無法動彈了,也完全沒法說話,甚至五官也逐漸失去了功能,但她卻像桑家所有人一樣一旦陷入抽絲剝繭的死境,觸覺卻會異常敏感,精神也會異常清醒。

“阿秀姐姐,馬上就好,馬上就好了,你忍著點……”感覺到桑穀秀的軀體沒剛才那麽僵硬了,似乎體溫也恢複了些,羋壓興奮起來,臉上的眼淚漸漸幹了,越剝越是順手。

羋壓完全沒有注意到,一個魁梧的身影正憤怒地衝了過來。

九尾的功力超出之前的預想,雖受挫於若木的龍息之功,戰鬥力打了個折扣,但江離的功力畢竟較淺,眼見再難阻截,忙捏破多春草的種子。收到訊息以後,有季丹洛明和有莘羖聯手,前麵應該還可以守住。

江離沒有再注意九尾的去向,現在最重要的是照看若木。他回過頭,若木身上已經盤滿了藤蔓,開滿了鮮花,他的頭發雖然暗淡,所幸還保持著青春的容顏——可見若木的元神還未喪滅。但一察覺到若木那幾乎沒有內髒、隻靠川芎(xiōng)[6]填滿的胸腔腹腔,江離幾乎要哭了出來。太一宗沒有血宗那樣強大的肉身恢複能力,也不可能像血宗那樣把肉身練到化零為整的混元境界。

江離摟住若木,向他吻去,但若木的雙唇卻閉得緊緊的。

“師兄!”

“不要浪費自己的真氣,沒用的。”

“可是……”

“我說過,我暫時還死不了。”

九尾向著毒火雀池狂奔。它已經解決了一個大障礙,隻要再過一關,就能恢複完全覺醒的意識。為什麽要覺醒?是因為覺醒能讓自己更加強大?還是說覺醒能給自己帶來快樂?好像都不是。

為什麽要覺醒?其實九尾不知道。或許對所有半智慧狀態的生物來講,追求覺醒乃是一種本能——哪怕覺醒以後是一個完全不可測的精神境界。

九尾跑著,跑著,跑了很久,但那三個山頭外的毒火雀池卻總在三個山頭外。怎麽回事?它突然停了下來,散發著濃烈的妖氣,一雙火一樣的眼睛四下掃射,要看穿自己所處的幻境。

“沒想到這麽快就被看穿了。”暗處的雒靈歎了一口氣,正在這時,毒火雀池的上空傳來一聲巨響。“天!那是什麽?”似乎有兩顆巨星在毒火雀池的上空相撞,爆發出陣陣震撼天地的波動。

離毒火雀池越近,桑鏖望就越害怕。也許連親兄弟桑季也不知道,長女的去世對他造成了多大的影響。

“為什麽?為什麽當初要答應把馨兒送往夏都?為什麽當初要相信那些川外人?”

這兩年來,他一直活在自責中:“阿秀,你可千萬不能再有事啊!”可是事與願違,桑穀秀的生命氣息越來越弱了。到了!轉過一塊巨岩,他終於見到了自己的寶貝,自己的骨肉,自己的血脈!

可他看到的,是一個奄奄一息的女兒,一個斷絕了生機的女兒,一個正在被抽絲剝繭的女兒!

沒救了……他不想承認這個事實,但卻又騙不了自己。他不忍再看眼前的光景,可這一切還在發生。隻是一彈指間,這個疲憊的老人深深的恐懼轉為絕望。當看見羋壓的手再一次往阿秀身上的蠶絲伸去的時候,這種絕望又轉為無窮的憤怒!

桑鏖望掩麵悲吼一聲,兩行老淚流了下來。就在這時,還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事情的羋壓被一股巨大的衝力擊中胸口,飛了出去,身體還沒落下,在半空中人就已經暈死了。

“阿秀啊!”桑鏖望強撐著走了過去,幹枯的手掌輕拂愛女清白的容顏,“龍息!是龍息!”他察覺到女兒身上除了因體弱奔波以外,更受到龍息的傷害,心中更加痛恨:“若木!你好……有莘羖,你為了你老婆複活,伏下好長的餌線啊!”

傷是龍息造成的,地點就在有莘羖妻子賴以重生的毒火雀池旁邊,抽絲剝繭的是有窮的首腦人物之一,一切還有什麽可疑的?

在桑鏖望的淚水中,桑穀秀全身迅速結繭。桑鏖望小心翼翼地把女兒的天蠶繭搬到一個隱蔽處,招來東海之青苔,西漠之白沙,南嶺之紅土,北荒之黑壤,中原之黃泥,壘成一個五色小丘,把天蠶繭珍而重之地藏在五色小丘之中。

整頓好了這一切,這個悲傷的老人開始恢複他的神采,因為他的悲傷正在變成憤怒與仇恨。他的腰杆重新挺直起來,他的眼神再次淩厲起來,他要報仇!隻有報仇,才能發泄他的絕望,才能轉移他的悲痛!

“祝融之後麽?正合適!”他盯著地上生死未卜的羋壓,兩條眉毛突然變成白色,如同蠶絲一般越變越長,然後直飛出去纏住羋壓,把他憑空吊了起來。“祝融!我要用你後人的鮮血,汙染這個雀池!有莘羖,我要讓你連妻子的元神都找不回來!”

桑鏖望兩道白眉一用力,羋壓被甩在毒火雀池的上空。桑鏖望正要作法,令羋壓妖化,再用他異化了的血來汙染毒火雀池,令朱雀百年之內不能重現。突然一條人影箭一般射了過去,把懸在半空中的羋壓一把抱住,剛好落在毒火雀池的岸邊——年少矯捷,滿臉怒色,正是有莘不破。他和有莘羖剛剛趕到,聽到桑鏖望最後一句話,這一驚非同小可。有莘羖當機立斷,把有莘不破向羋壓扔了出去,救下了這個不知死活的少年。

有莘不破看看雙眼緊閉、生息全無的羋壓,抬頭怒道:“巴國國主!你也是一方霸主、西南領袖!居然做出這種事情!不覺羞愧麽?”

桑鏖望掃了一眼有莘不破,又盯著剛剛轉出來的有莘羖,冷笑道:“正主兒不放過,幫凶也要死!”

有莘羖臉上露出遺憾的神色,道:“桑鏖望,你我數十年交情,你為何……”突然見桑鏖望背後那堆五色小丘後轉出一人,竟是在蜀國界被自己嚇走的那個方士——他不是夏都的人麽?在這混亂的情形中,有莘羖以為桑鏖望已經接受了大夏王的諭旨,那句話也問不下去了,轉而歎一口氣道:“原來如此,罷了罷了。”

桑穀馨被大夏王謀害一事,一來沒有確切的證據,二來桑家還沒準備好和大夏全麵開戰,因此秘而不宣,隻有寥寥幾個人知道。江離考慮到師兄的感受,還沒想好怎麽跟若木、有莘羖等人提起此事,因此有莘羖不知道這些曲折,但想桑鏖望和大夏王有翁婿之親,他聯合了夏都的人來對付自己,並不奇怪。有莘不破雖然知道桑穀馨一事,但對桑鏖望所知不深,一時也無法冷靜下來分析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兩人正自對峙,有莘不破舉目不見雒靈,心中大急,喝問道:“雒靈呢?你把她怎麽樣了?”

有莘羖想起一事,也喝道:“你從正北方來是不是?季丹洛明呢?”

這兩件事情桑鏖望知其一不知其二,當此仇恨滿腔之時,也沒興趣解釋什麽,仰天哈哈一笑,他所立的地麵突然一陣劇烈震動。

有莘不破想起桑穀雋召喚幻獸巍峒的情景,把羋壓往一塊巨石後麵一放,便要撲上搶攻,不料肩頭一緊,卻被有莘羖按住了。隻見桑鏖望腳下不斷隆起,隆到二十丈高以後還在不斷向上拔,似乎要造出山來。

有莘羖冷冷道:“桑鏖望!你真要把它召出來麽?要知道若把它召出來,你我之間就不再是戰鬥,而是戰爭了!”

桑鏖望在高處瘋狂地笑著:“戰爭?我早就該發動了!如果我能早做決斷,也許能夠挽回更多的東西……”在他蒼涼的笑聲當中,腳下的那座“山”還在不斷增高。

有莘羖沉沉地歎息一聲,不再說話。有莘不破突然發現身後有異,忍不住回頭。

百丈方圓的毒火雀池,四周有四座如筆如柱的山峰挺立環衛著。四座山峰的中間、毒火雀池的上空,正產生一個巨大的扭曲空間。

“舅公!”有莘不破剛想問清楚,才發現有莘羖不見了。他不知何時已出現在那扭曲空間的中心地帶,如天神一般懸浮在那裏。

“師父!他們在幹什麽?”

“瘋子,瘋子,兩個瘋子。”靖歆不知是在回答徒弟的問話,還是在喃喃自語,“打架就打架,居然要召喚始祖幻獸!瘋子!”

“很厲害嗎?”

“笨蛋!”靖歆竟然害怕得顫抖,“就算隻是被始祖幻獸的餘威觸及,我也沒把握能自保!”

“始祖幻獸?”有莘不破聽到後心中竟微微有點興奮,“難道比巍峒和赤髯還厲害嗎?”一念未已,桑鏖望足下的高山突然泥沙俱下,但和有莘不破心中的獨形狀不同,這巨大的始祖幻獸,竟然是一條大得出奇的蠶!那高山一般的身軀,顯然還隻是它身體聳立起來的一部分,地下不知還埋著多長的一段。

有莘不破正自駭然,突然背後一聲驚雷般的虎吼,把大地震得顫動不已,把天空震得黯然失色。有莘不破回頭仰望,一頭因太大而看不清全貌的白色巨獸,四足分別站立在雀池四周的四座山峰上——那四座山峰,竟然不比這四條巨腿粗多少。由於他是從下仰望,被巨獸擋住,根本不知道有莘羖位於何處。

在有莘不破的印象裏,巍峒和赤髯已經是前所未見的龐然大物,但和這兩大始祖幻獸相比,巍峒和赤髯簡直就是兩個小物。

桑鏖望的聲音迎風傳來:“好!那就到天上打!——衣被天下,護我山河——”他話音方落,便見那巨大的天蠶吐出萬丈蠶絲,一彈指結繭,再彈指破繭,三彈指化蝶——那巨蝶左風翅張開,山河為之一暗,右雷翅張開,星月為之無光。風雷兩翅齊振,扶搖而上,激**產生的旋風把兩翼覆蓋下的參天古樹也連根拔起。

有莘不破聽有莘羖高聲道:“白虎!努力!”那始祖幻獸白虎雷吼一聲,背部一聳,長出左右各九百九十九支巨刀,排成扇形;刀扇一震,聳出三千三百三十三支長矛;再一震,長矛頂端又伸出八百八十八柄利劍——千萬把刀劍形成兩扇巨翼後,有莘羖一聲長嘯,白虎騰空而起,直上九霄。

不多時,兩大幻獸已經飛到肉眼難辨的高度,以有莘不破這樣的眼力遠遠望去,也隻覺得就像天上多了兩顆星星。

“天!”馬蹄喃喃道,“他們,他們還是人嗎?”連白癡的馬尾也被這奇觀震撼得忘了口中的麥餅,呆呆地望向天空。

“啊!這裏有個洞,哈!有救了。”靖歆在歡呼聲中鑽進五色丘壑的一個縫隙中去了。其實以他的功力,並不比有莘不破、江離、雷旭等人差,論火候與經驗更比這些年輕人來得老到,他對時局的掌控也非常人可比,辯才更是了得,否則孟塗那一晚也不會說得桑鏖望兄弟蠢蠢欲動,但隻因生性太過謹慎膽小,一遇到危險就變得畏畏縮縮。

見到師父這樣,馬蹄腦子一轉,拉起哥哥也鑽了進去。

“這些家夥真沒出息。”有莘不破正想著要不要把他們揪出來,突然萬裏高空一聲巨響,抬頭望時,原來是兩顆“巨星”在高空相撞,激**出無數火花落了下來。這一撞之威當真非同小可,落下來的殘骸,雖然在半空中因摩擦而消解掉大半,但仍有巨大的威力。有莘不破仿佛又重見大荒原的千裏流火,一邊觀察戰況,一邊左閃右避。

這一場近於神的戰爭,會有勝利者嗎?

重生或死亡

“那是什麽?彗星相撞麽?”桑穀雋順著羿令符所指望去,看了一會,驚叫道,“不好!好像是白虎和我家天蠶!爹爹不會真的和有莘伯伯打起來了吧?我們得快!”

“你在幹什麽?”

有莘不破聽到江離的聲音,心中大喜,隻見江離駕著七香車,從東麵飛來。車上還坐著一人,卻是若木。

江離道:“見到我你好像很高興的樣子。”

有莘不破道:“當然高興!羋壓生死未卜,雒靈下落不明,我一個人在這孤掌難鳴,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咦,若木哥,你怎麽了?”

“沒什麽大礙吧?”

江離不想多談這件事,道:“雒靈在前麵布下‘心眼亂幻境’阻住九尾,不用擔心她。羋壓怎麽了?”也正因九尾受阻於雒靈,所以若木和江離雖然起步較晚,反而趕在九尾的前麵到達雀池入口。

有莘不破聽見雒靈無恙,心中大慰。季丹洛明功力絕頂,有莘不破反而不很擔心。聽江離問起羋壓,忙把這半大小子從巨岩下麵抱了出來。江離下了七香車,讓羋壓躺上去,細細檢查他的身體,過了半晌道:“傷得很重,但暫時沒有性命之憂。究竟誰把他傷成這樣的?”有莘不破聽了,這才舒了一口氣,向他講了這邊的狀況。還沒說兩句話,一個大火球當頭砸了下來,有莘不破抽出鬼王刀,一晃變成一丈長短,一尺來寬,飛身跳起,把大火球給砸開了。

若木道:“用竹子,布天旋引風陣。”江離把七香車驅使到一高處,手一揮,清香淡淡,露水滴滴,片刻間竹筍破土,江離吹一口氣,數十個竹筍眨眼間長成一片小竹林。這竹林布在巽位上,自竹子長成,竹林上空竟然大風蕭蕭,永不止息。一些砸向竹林的火球還沒靠近,便被大風刮偏了。

兩人一邊觀看天際的戰況,一邊聽有莘不破講述,若木越聽越是憂心:“巴國國主怎麽會這樣倒行逆施?此事隻怕蹊蹺,有莘大哥也太暴躁了,也不先講清楚就動手。”

“還不夠清楚嗎?”有莘不破怒道,“看看羋壓的傷!這可是桑鏖望親自下的手,我們親眼見到他要汙毀毒火雀池,還不夠清楚嗎?”

江離道:“桑鏖望從正北來,那麽季丹大俠……”

若木道:“別太擔心,季丹防守天下第一不是徒有虛名。嗯,桑鏖望在此桑季卻不在,多半是桑季用什麽法子把季丹纏住了。唉……”

有莘不破道:“怎麽了?舅公的戰況不妙嗎?”

抬頭望天,這時天上的情況又是一變:不再是兩顆“彗星”相撞的情景,而是兩個光點爭衡的局麵——東南邊一片彩色光點布成半月形,西北邊一片白色光點布成紡錘形。

有莘不破看了片刻,喃喃道:“怪不得舅公說召喚出始祖幻獸以後就不再是戰鬥而是戰爭……”

若木道:“看來有莘羖占了優勢,暫時不用擔心他。不過……”

有莘不破追問道:“不過什麽?”

若木歎道:“本來我以為有莘羖和季丹洛明攔在這裏,把九尾截住十拿九穩,哪知是現在這個狀況……雒靈的心幻之術尚未大成,阻不了九尾多久的。雖說九尾受了我龍息之創,但要攔住它可就難了。早知道大夥兒不如不分開。就算九尾見到我們聚在一起不敢出現,也勝於讓它進入毒火雀池。”

江離忽然道:“師兄,你見雒靈施展心幻之術而毫不奇怪,難道你早就知道她是心宗的傳人?”

若木點了點頭,道:“不單我,季丹洛明和有莘羖也早就知道了。要不怎麽會讓她居中策應?”

“你們好像對她沒什麽偏見啊。”

若木笑道:“我們為什麽要對她有偏見?”

“心宗是旁門啊,而且和本門積仇不淺。”

若木道:“看來你的確是沒滿師就跑出來的,連四大宗派的曆史也沒搞清楚。”

江離不禁臉上一紅,若木突然呆呆出神。

“師兄,你怎麽了?”

若木回過神來,盯著有莘不破道:“她呢?她呢?為什麽你一直沒有跟我提到她?”

“若木哥,你說誰啊?”

“阿秀!阿秀在哪裏?”

“阿秀?你是說桑姐姐嗎?她也來了嗎?”

聽了這話,若木登時臉色大變。

“噫!”羿令符道,“這是什麽?倒像一個蠶繭,但天下怎麽會有這麽大的蠶繭?”

桑穀雋用手觸摸著眼前突然出現的巨大蠶繭,道:“看這氣息,應該是我叔父的!”

羿令符驚道:“他做一個蠶繭在這裏幹什麽?”

桑穀雋道:“不僅是做一個蠶繭在這裏而已,如果我猜得沒錯,叔父應該在裏麵。”看羿令符驚訝中有不解之色,便解釋道:“這是我家用以羈縻強敵的法門,天蠶蠶繭內,五感閉絕,被困在裏麵的人不但無法出來,甚至無法感知外界的一切情況。但這法門隻能困敵,不能傷敵,而且是與敵俱困,施法者同樣與外界斷絕五感,不到功力耗盡,自己也無法破繭而出。”說到這裏不由心中大憂:“所以這功夫隻有在遇到比自己強大的敵人,意圖拖延對方的時候才用。到底是什麽人這麽了得,把叔父逼到這種地步?”

羿令符道:“你能打開蠶繭嗎?”

“能否打開是一回事,”桑穀雋道:“問題是打開之後,你有把握壓製住那個被我叔父困住的人?”

正在這時,南方天空又是一聲巨響,羿令符道:“沒時間磨蹭了,我們得快去前麵看看發生了什麽事情。”

桑穀雋道:“我怎麽放心把我叔父丟在這裏!他破繭以後必定疲憊不堪,到時豈非任繭中人魚肉?”

羿令符道:“那就把這蠶繭帶上吧。我先走一步,你隨後來。”

“好。”桑穀雋道,眼見龍爪禿鷹攜羿令符急飛而去,忙召喚來一頭寬背獨,把天蠶繭馱了,向南而去。

“你說你來的時候,這個地方就隻有羋壓和巴國國主,沒見到阿秀?”若木心中一急,一口氣提不上來。他現在體腔之內六腑俱亡,全憑一口真氣吊著,連血也沒得咳,當下隻是喘息著。

江離安慰道:“阿秀姐姐先九尾而來,這一路我們沒發現什麽異狀,隻要她到了這裏,不是遇到雒靈,就是遇到巴國國主,多半是這兩人把她安置在哪處了。”若木心想有理,心下稍安。江離又道:“早知道,剛才經過雒靈身邊的時候,就該問她一問。”

有莘不破突然歡聲叫道:“看!才說到她,她就來了!”

江離心中一凜,知道雒靈既然來了,那九尾肯定就已脫困,舉目望去,隻見一個窈窕的人影在夜風中便如一葉被急流衝**的小舟,似乎隨時被急流所淹沒,但關鍵時刻偏偏又轉折如意。江離心中歎道:“她平時文文靜靜,沒想到身法這麽好看。”卻聽身邊有莘不破讚歎說:“她平時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沒想到這樣了得。這身法好快啊,我也未必趕得上她。”若木道:“你們倆別光在那裏說話了,快想想怎麽阻擊九尾。”

果然,雒靈背後不遠處,一頭老虎大小的狐狸張牙舞爪地緊跟著。有莘不破抽出鬼王刀,便要跳出,若木突然道:“記住!目的不是殺它,而是要借助朱雀的精火淨化它身上的妖氣。以你們的功力,隻要能阻止它接近毒火雀池便是了。否則,有莘羖這幾十年的心血和等待就全白費了。”有莘不破一怔,江離已如流星般飛了出去,不奔向九尾,卻衝向毒火雀池的入口。

若木又對有莘不破說:“你啊,什麽都是頂好的,就是有時候衝得太快連最初的目的都忘記了。”

有莘不破笑道:“我不像江離,他看起來透明得像一塊水晶,肚子裏的每一個心思都要繞十七八個彎,我的腸子是直的。”

若木笑道:“真的嗎?腸子直的人能一眼看破江離是一個心事重重的人?”

有莘不破笑道:“那是因為心機很重的人我見得多了。”

若木道:“你好像並不喜歡心機很重的人啊,為什麽看起來很喜歡和江離在一起?”

有莘不破想了想說:“不知道啊。也許我其實不是不喜歡心機重的人,而隻是自己不想做這樣的人罷了。我師父的城府更深!天上地下、古往今來、人心性情,他全部裝在肚子裏。可我也不討厭他啊,就是他老人家太老了,沒江離這麽年輕、這麽漂亮。”

若木微微一笑,道:“那倒也是。”說著看了看有莘不破手中的鬼王刀,此刻刀身已經凝成一片青紫之氣,便問道:“怎麽樣了?”剛才兩人似乎隻是在散漫無依地閑聊,但其實有莘不破是一邊說話,一邊凝氣聚息。

“還不大行,總覺得差了一點。”

談話間,江離用“桃之夭夭”之法,使一棵巨大桃樹散開的枝葉封住了毒火雀池的入口。雒靈隱身於桃花之中,正在調息回氣。若木早先曾在雀池入口不遠處種下了杻木[7]和籜(tuó)草[8],布下一個葉舞芳華陣,現改由江離發功主持,威力雖然稍減,但九尾在陣中左右奔突,一時也衝不出來。

若木笑道:“你也很不錯啊。江離功力是又進了一層,而你不但功力進步了,而且還摸到了釋放自己力量的法門。”說著突然想起一事,問道:“你會心語嗎?”

“心語?”有莘不破說,“不會。心語是什麽?”

若木道:“如果你會心語,就可以代我問問雒靈阿秀的事情。”

有莘不破眼睛一亮:“你是說學會心語,就可以和雒靈說話?”

若木點頭道:“可惜我這半日來大喜大驚,心境波動得太厲害,心神疲憊不堪……”

有莘不破喜道:“這麽說你會了?你教我好不好?”

若木道:“那是心宗的法門。我們四宗同源而異流,四宗的高手對其他三門之所長均有所鑽研,隻是這法門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學會的。”

有莘不破道:“那倒也未必。季丹大俠的氣刃,我不是一學就學會了嗎?”

若木笑道:“那怎麽相同?你沒出師就跑出來了,根基紮好了,運氣的法門卻不大會。季丹的路子又和你的性格相符,所以就如高山之湖,捅破一道口子,山洪自然洶湧而出。嘿嘿,再說氣刃隻是季丹運氣的基礎法門,你一學就會並不奇怪,倒是你自己融會所學悟出的‘刀劍亂·旋風斬’,那才是絕招。至於心語,雖然也是心宗的基礎,但和你的性情不合,隻怕你學起來事倍功半。”

有莘不破聽到“絕招”,登時把難以學會的心語也拋在一邊了,追問道:“氣刃隻是基礎,那氣甲呢?氣甲算不算季丹大俠的絕招?”

若木笑道:“眾人因季丹號稱防守天下第一,就對他的氣甲交口稱讚,殊不知他威力最強的絕招其實是……”

有莘不破搶著道:“是‘法天象地’!”

若木驚道:“你居然也知道‘法天象地’,季丹教你了,是不是?”

有莘不破有些得意,又有些慚愧:“季丹大俠說我已經學會了,但我總是使不出來。”

若木笑道:“哪有那麽容易!不過‘法天象地’威力雖然無與倫比,但並不是季丹的獨門絕技。其實這是人類從始祖幻獸處悟出的法門,懂得的人並不止季丹一個。我也知道一些門道,隻不過沒有去修煉罷了。”

有莘不破道:“那季丹大俠威力最大的絕招是什麽?”

若木道:“是‘空流爆’……糟,看來江離頂不住了。”

有莘不破抖動鬼王刀,急躁道:“怎麽還不行!”

若木道:“你爆發力不錯,就是還未收斂少年心性,脾氣有時候躁了一點,因此你的‘旋風斬’施展開來往而不複,沒有達到自反而縮的境界。剛才我一直引你說話,就是不想你太關注戰況,凝氣未成,徒增焦急。”

有莘不破眼見葉舞芳華陣已經凋零,風一般衝了出去,大叫:“差一點就差一點吧!”

江離眼見葉舞芳華陣已破,九尾妖力大長並向自己撲來,忙以身體為媒介,要發動‘魂木縛’,這是類似桑季的“天蠶絲·作繭自縛”的功夫,想以與敵俱困的方式把九尾拖住。哪知九尾在自己身前一頓,並不攻擊,一個轉折,淩空躍起,向雒靈撲了過去。雒靈大吃一驚,她以心幻之術騙了九尾,把它拖住,元氣大耗,此刻心力還沒恢複過來,如何抵擋?並且自己身後就是雀池!一旦自己讓開,眾人這麽多年的心血可就完全白費了。

“我已經盡了力,”雒靈心中念頭一轉,“他料來不會怪我,而且我現在不讓開也擋它不住,徒死而已。那個有莘羖和我又有什麽關係?我何必為了他的事情枉自送命?”

這些念頭,在雒靈心中也隻是一閃而已。在九尾的利爪觸及她肩頭的瞬間,雒靈一閃避開,身法之快亦如閃電。

眼見覬覦了數十年的雀池已在眼前,九尾正暗自狂喜,不想空中一箭射來,正中它的額頭,九尾受此一箭,在桃樹上竟然站立不穩,跌了下來。它中的這一箭正是羿令符的“巨靈之杵”。江離心中一寬:“他竟然也來了。”眼前事態危急,也顧不得去考慮商隊的事情了,料來羿令符必有安排。

九尾腳一著地,借力又撲了上來,突然背後一人大喝一聲,刀劍破空之聲響起,一股旋風不知從哪裏刮來,竟然把它卷上九霄。

羿令符見一股龍卷風把九尾卷了起來,龍卷風中心氣勁交逼,如刀劍衝撞,一些被龍卷風卷入的樹木、岩石,都在一刹那間被絞成粉末。

羿令符心中讚歎不已:“三日不見,刮目相看,他竟然練成這樣了得的功夫!”

這“旋風斬”有莘不破在對付肥遺時已經用過一次,但那隻能算是“小旋風斬”。後來經季丹洛明、有莘羖、若木三大高手會商琢磨,終於完成了這“刀劍亂·大旋風斬”的創製。這“大旋風斬”先引天地之氣凝成氤氳,再以刀罡令其陰陽失衡、水火相逼、龍虎互鬥、旋風既起,卷入其中如遭刀劍亂斬。九尾雖然妖氣護體,幾乎已是不死不壞之身,但在這龍卷風中仍是苦痛異常。

江離卻知這“大旋風斬”的要義不在於鋒銳強勁,而在於固守持衡。若這龍卷風一吹即停,一卷便息,那刀鋒劍氣再厲害也仍是“小旋風斬”的境界。隻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於外,方能令這內裏刀劍相逼、陰陽對衝的龍卷風生生不息。因此要發動這天下間最暴戾的龍卷風,施為者本身反而要做到其神淡然,其心守一,其氣平和。

當人類因為各種理由把這片土地糟蹋得不成樣子以後,唯有日出背後所代表的時間,才能把這一切漸漸納入正常的軌道。這是時間最可敬也最可怕的力量。

幾個年輕人都沒有發現,雀池正發生異動。遠處的若木心中一動,卻已經沒有力量阻止事態的發展了。

一團火焰從雀池裏湧了出來,火焰中一頭巨大火鳥——朱雀展翅飛出。它的兩翼張開,把半個天空都映得通紅,那耀眼的火光連剛剛露臉的太陽也被蓋過了。這並不是朱雀的完全形態,而是它在夏至日的精魂一現。這景象若木隻見過一次,但三十年前那次朱雀出現在正午,若木也想不到這次它竟然出現在黎明。

“不好!”

不完整的“大旋風斬”終於被九尾看出了破綻,它突然穿破風壁,在高空中借著龍卷風的螺旋甩力,躍進了朱雀的精火之中。

朱雀一現即逝,人們還沒看清楚這最明豔的始祖幻獸在人間展現的羽翼,它已經隨風逝去。

就在幾個年輕人不知所措的時候,若木在朱雀消失的那片空無中感到一股極其純淨,又極其親切的妖氣。

“你……終於還是醒了……”他知道,這個氣息代表著一個靈魂——那個曆代大夏王禁止談論的女子的重生,也代表另一個靈魂有莘羖的妻子的死亡。

“你為什麽要醒來?”她的覺醒,宣告了有莘羖和若木這數十年的努力已經完全失敗。

那股極其純粹的妖氣迅速膨脹,直衝九霄。

天上爭持著的那些狀若星群的光點,本來是西北方占據優勢,這時卻突然黯淡下來,東南方向的光芒乘機反攻。隨著空中一聲巨大的爆炸,一個影子從高空直跌下來,如流星隕落,把地麵撞出一個空前未有的大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