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有窮國的勇士向西前進!

困獸之鬥

蠱雕喜歡睡覺,因為現實生活太鬱悶了。

但是睡覺也總有醒來的時候。在正常的時間段入眠,在正常的時間段醒來,都還是比較舒服的事情,但任何事情都有意外,睡覺也是如此。最令它難以忍受的意外,是一百年一次的千裏流火,每逢這一天到來,它總要被迫醒來。

因為它不願意睡在火裏,那不是享受,而是遭罪。另一種意外,是被一些不知好歹的人類吵醒,他們總夢想趁它睡著消滅它。對於普通人,它可以毫不理睬,但敢於來冒犯它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奇特的能力,這就讓它感到很煩了。不過,經曆過多次以後,它學會了一個法門:夢遊。雖然,夢遊並不是一種很舒適的睡覺方式,但總比醒著打盹強。因為睡眠不足,不但皮膚容易發皺,而且脾氣也會暴躁,這兩點在追求異性時,負麵影響很大。

冰柱破碎,蠱雕醒來。

它還沒有睡夠,所以身體有種懶洋洋的感覺,神色看上去有些迷糊。它抬起頭,習慣性地看了看太陽。日光並不強烈,沒有雲,沒有流火,也沒有天空撕裂的異象。

“我到哪裏了呢?”它想。

蠱雕向東方走去,那裏是一片鬱鬱青青,草芳樹綠,清風徐徐,泉水如乳。沿著小路,繞過鏡湖,穿過桃林,古柏聳立,形如擎柱;過柳岸,彎鬆對拱,狀似門戶。攀上小丘,驀地眼前一亮:好一片猛惡的古森林!枝葉上幹雲端,盤根結虯,漫平原,覆山巒,直到天地相接處。

蠱雕掉頭,向南方走去,樹漸少而苔漸多,水漸濁而泥漸濘,蟲蟻匍匐,毒瘴肆虐,溪水浮鱷,樹頭盤蛇,草間鳴蟆,石隙藏蠍。突然腳下劇震,紅土崩裂,巨嶽噴火,燒山焚野。冒火登頂一望:好一片大火!燒盡了六色隻剩紅,燒盡了五味隻剩焦,燒幹了大海,燒紅了冷月,把南方四萬萬裏,燒個天缺地絕。

眼前無路,蠱雕再向西走,月隱日出,路途漸漸崎嶇,山勢漸漸陡峭。怪石天成,如猛獅,如惡虎,如猼訑(bó yí)[45],如鯥(lù)魚[46]。瀑布倒掛,怪魚逆遊,風狂呼,水怒號。越走越西,越走越高。地麵雪被輕軟,地底暗流狂暴。一腳踩著黃河的源頭,再回頭:好一方雪原!前方也是白色,後方也是白色,天也是白色,地也是白色。凍絕了萬物,驚呆了蠱雕。

它一聲歎息,轉向北走,天地由明亮而昏黃,由昏黃而黑暗。上空無星月之光,周圍無鳥獸之語,這夜黑得讓人恐怖,靜得讓人不安。一聲水響,卻是一腳邁進水裏。風起,雲消星閃,月色綿綿;北望,除了水,還是水,睜開千裏眼,千裏之外不見岸也不見灘。

蠱雕回頭,再向中部走去,腳下是鬆軟的黃土,東方是初照的陽光。風若有若無,路時斷時續。它仿佛又感到困了,打了個哈欠,伏在這既溫暖又舒服的黃土地上,眼簾慢慢地、慢慢地垂下。

突然,它身子一抖,眼睛暴睜,盯著那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的太陽若有所思。

“哈哈,我幾乎被你騙了!”蠱雕居然開口說話了,它一躍而起,向那“太陽”衝去。一箭憑空射來,蠱雕穩穩落下,周圍一切幻境都消失了,隻剩下一片空空****和幾個人寥落的身影。

江離鎮東南,有莘不破鎮西南,羿之斯鎮東北,靖歆鎮西北。四個人的臉上,都掩不住失望的神色。

羿之斯道:“可惜可惜,你若就此睡去,就什麽事都沒有了。”

蠱雕張著雕嘴大笑,“剛才的幻覺雖然讓人很舒服,但假的就是假的,當不得真。”它頓了頓,又說:“我剛醒來,布下種種幻象讓我產生種種幻覺雖然難得,但在半日之間讓我仿佛遊曆了十年,這份扭曲時間的功夫,可就更了不得了。這不像你的手筆啊。”它環首四顧,看到江離的時候,微笑著說:“小夥子,是你吧。”

江離道:“雕蟲小技,貽笑大方。”

蠱雕道:“小小年紀,有這樣的修為,也算不錯了。不過你雖然算盡機關,依然白費心思。人類,我問你們一句:你們把我困在這裏,到底是為什麽?”

有莘不破道:“我們不想讓你出去吃人。”

蠱雕大笑,“吃人?自盤古辟開時間與空間,分開宇和宙,天地不再混沌,萬物由此滋長。但你們人類自從有了智慧,便以萬物之靈自居,驅役萬物為己用,殺戮萬物為己食,**萬物為己衣。萬物必然有所食用才能生存,這不怪你們。但你們為了得逞一己的欲望,發泄無度的精力,濫殺濫伐,荒**無度,這也罷了。可笑的是你們全以自己為中心,自己立下法律規條,號道德,分善惡。其實也不過是順你們的,就是善,害你們的,就是惡。你們無法跳出來看看這個世界:它豈是為你們而存在的?在你們存在之前,這個世界早就運轉著了。在你們滅亡之後,這個世界還會繼續運轉著!”

蠱雕傲然道:“我蠱雕一族,自古以食人為本性,我們隻吃人,並不妄自侵害他物。我自誕生以來,秉持六氣正道,修成這不死不壞之身,不怒不擾之性。我雖吃人,但卻有限,千年以來所吃人數,還不及你們十年來本族殺死本族的人數。我雖吃人,其實並沒有危及你們作為一個種群的生存。但可笑你們不懂,我對你們這個群類來說,危害有限,而你們最大的敵人,其實卻是你們自身的**惡之性。這些年你們放任心腹大患不除,隻知道在一些肌理之疾上糾纏不清,好笑啊好笑。”

靖歆聽若不聞,有莘不破撓頭,江離失神,羿之斯神色堅毅如初。

蠱雕冷笑道:“人類啊,你們還要和我打這場沒有意義又絕無勝算的仗嗎?”突然仰天大吼,吼聲中靖歆退了半步,有莘不破和江離如喪魂魄,羿之斯卻依然硬得像一塊石頭。

蠱雕對羿之斯道:“你可真倔啊!”

羿之斯道:“我不是倔,隻是以前聽一個人講過三句話。”

蠱雕道:“什麽人?”

“一個大荒原所有怪獸都要匍匐在他腳下的人。”

江離一振,有莘不破回過神來,隻見蠱雕的臉色卻有些變了,哼了一聲道:“什麽話?”

羿之斯緩緩道:“第一句是:無論人神妖魔,真正有仁者胸懷的,話一般不會太多。”

蠱雕的臉色有些難看了:“第二句呢?”

“麵對拿著刀子的人,越聰明的怪獸話越多。”

蠱雕陰沉著臉,不再接話。

羿之斯自己續道:“他的第三句話是:畜生就是畜生,就算它口吐人言,理論高深莫測,立場冠冕堂皇,你也不要放下手中的刀子!”

蠱雕大笑起來,突然躥起,一爪向羿之斯壓下,變幻不測,有莘不破和江離都沒反應過來,羿之斯的人卻不見了,他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躍起,瞄準蠱雕當頭就是一箭。蠱雕再次躥起,竟然對來箭全然不顧,向半空中無轉圜餘地的羿之斯全力一撲。隻聽一聲慘叫一聲悶哼同時響起。蠱雕中箭在前,羿之斯中爪在後,但中間隻是電光火石的區別。空中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落下。羿之斯身子還沒著地,早被一條巨藤淩空卷往東南。蠱雕卻仿佛已經全身動彈不得,重重地摔在地上。羿之斯剛才這一箭天雷電羽,中者如遭電擊,蠱雕在碰到羿之斯之前早就全身麻痹,但羿之斯也沒有料到蠱雕竟用這種兩敗俱傷的打法,蠱雕這一撲用了全力,雖然半空麻痹,仍靠一股慣性重傷了對方。

靖歆見蠱雕趴在地上,好一會兒不動,不由大喜,正想催動影刀,卻見蠱雕又突然躍起。羿之斯躺在江離背後數丈處,不由歎了口氣,喃喃道:“冰火雷電都傷它不得,難道它當真無敵?”

蠱雕站穩了身形,觀察三人:有莘不破嚴陣以待,靖歆卻有退縮之意。再看江離:隻見他身旁桃花亂舞,紫藤盤繞,無端端一陣東南風吹來,一股花香熏得自己睡意大盛。蠱雕吃了一驚,咬一咬牙,閉了鼻息,轉行內息之術。“這小子很危險啊。”它不再猶豫,猙獰著向江離衝去,一路踩斷攔路的荊棘,踢開盤腳的樹根,彈指間來到江離的麵前,前爪揮出,卷起一陣狂風。

江離見蠱雕竟然能夠以內息代替外息行功,已吃了一驚,而自己布下的十八關連環扣也沒擋得住片刻,心下更加駭然。眼見蠱雕巨爪襲來,爪未到,勁風已經逼得自己透不過氣來。完全覺醒以後的蠱雕,不出爪則已,一出爪就全力以赴,仗著身堅體硬,看準了目標,不管偷襲,不理幹擾,每一招都不遺餘力。

危急間江離感到被一股熟悉的味道抱住,砰的一聲,這一招打了個結實,兩個抱在一起的人影飛了出去,掉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蠱雕見一招解決了兩個人,哈哈大笑,一步一爪地向靖歆邁去。蠱雕第一次出手時,靖歆和羿之斯反應最早,但他卻為自己留下了三分力氣,當其他三人受到襲擊時,他未曾援手。這時見蠱雕走來,才著了慌,催動影刀向蠱雕攻去。蠱雕嘿嘿一聲冷笑,不管影刀割在身上微微的疼痛感,一腳踏下,把靖歆踩得扁平。

羿之斯空手躺在地上,落日弓早已跌落在遠處。蠱雕剛才這一撲傷得他全身骨頭有如根根寸斷。眼見三個同伴也被各個擊破,歎了一口氣,道:“你贏了。”

突然一個人跳了起來:“誰說他贏了,我可還沒死呢,剛才那一下,哈哈,就像撓癢癢!哈哈,哈哈……”有莘不破上氣不接下氣地笑著,他的腳有點抖,身子卻站得筆直。在他腳下,江離也吃力地撐起了身子。

蠱雕輕蔑地瞥了他們一眼,知道他們已沒有抵抗自己的力量,冷笑一聲,對羿之斯道:“我們現在在有窮之海裏麵?”

羿之斯不答。

蠱雕仰頭盯著那“太陽”,自言自語道:“一定是的,雖然沒有進來過,但一定是的。哈哈,這寶貝最終還是落在我手上!臭廚子!我再也不怕你啦!”奮然一躍,跳進了那“太陽”的暈影之中。

有莘不破怒叫道:“回來!勝負未決,滾回來!”

江離道:“它不但刀槍不入,還通曉內息導引之術,我的力量也無法通過氣味侵入他的體內,看來我們真的奈何不了它。”

有莘不破道:“我偏不信!等會我回過氣來,扯開它的嘴,鑽到它肚子裏把它的腸子扯個稀巴爛!”

江離聽了,不由心頭一動。

羿之斯望著“太陽”,那是有窮之海的出口,眼見四大高手或死或傷,困在此中。大風堡內劄羅元氣大損,葛闐獨木難支,蠱雕一出,隻怕所有人都難以幸免。一想到自己的兒子也在劫難逃,他心髒一緊,隱隱作痛。

突聽一聲嘶叫,“太陽”中先伸出來一條巨大豹腿,接著是一個龐大的身軀——蠱雕竟似被人逼了回來。羿之斯大喜:“好!壽華城主名不虛傳!”

蠱雕在慘叫聲中跌了下來,鼻子上鮮血模糊——它竟然受傷了!

有莘不破眼尖,大叫:“哈哈,好,這家夥瞎了一隻眼睛呢!”

江離似乎心有所動:“看來可以從它的九竅入手。”

羿之斯卻有些疑惑:“這不像是葛闐的手段啊!”

蠱雕畢竟有上千年的修為,暴怒之後,很快沉靜下來,手往地麵一撐,屁股翹起,尾巴越長越長,片刻觸及了“太陽”,並穿了過去。

有莘不破問羿之斯道:“你不是說它沒什麽其他本事了嗎?怎麽還有這招?”

羿之斯苦笑道:“我是就我所知而言。”他吸了一口氣,感覺胸腹漸漸暢順,便想取回落在遠處的落日弓。那邊有莘不破摩拳擦掌,似乎也漸漸恢複了力氣。

有莘不破剛向蠱雕跨出一步,便聽江離道:“別浪費力氣,伺機再動手。”

羿之斯運氣虛抓,正想用“淩虛控鶴”的功夫取回落日弓,天際突然掉下一柄弓來,落在身旁,接著蠱雕的尾巴倒拖回來,末梢卷著一個人,那人衣衫破爛,神情蕭索。有莘不破吃了一驚:竟然是終日伏在門外那個爛泥般的男人。

蠱雕猙獰說:“好小子,好小子,果然虎父無犬子,不過我會讓你知道傷我的後果!”它的右眼鮮血長流,竟然瞎了。

羿之斯身子一震,再看身旁那把弓,赫然是世傳兩大神弓之一的落月弓,而從外麵掉進來的那個男人,竟然就是自己的長子羿令符。

一時間悲喜交集,看著半空中不知死活的大兒子,他鼻子一酸,口中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羿之斯不知道這些日子大兒子到了哪裏,發生了什麽事。自從那次大禍以後,他一直強壓著自己的悲痛,因為這個家需要一個堅強的父親,這個商隊需要一個堅強的台侯。但在這個男人平靜的微笑下,有多少別人不知道的思念和愛意呢?對於那次家難,他和所有人一樣,有著太多的猜測和疑惑。當再一次看到羿令符——自己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那些猜測和疑惑刹那間全部被拋之於腦後。他甚至忘記了這一仗的重要性,也已經沒有興趣知道剛才有窮之海外麵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他現在唯一關心的是被蠱雕製住的這個年輕男子的生死。

蠱雕收緊長尾,把羿令符勒得骨頭作響,但這個男人卻仿佛完全沒有知覺,既沒聽見地上父親的高呼,也沒感到身上的痛楚。羿令符到底怎麽了,連羿之斯也不知道。他顫抖著拿起身旁的落月弓,卻沒辦法搭箭拉弦。有莘不破抓緊了拳頭,卻不敢輕舉妄動。江離卻是一片迷茫的眼神,喃喃自語。

蠱雕抓住羿令符以後,似乎已完全鎮靜下來。它沒有受傷的左眼閃爍著異樣的目光,似乎看透了眼前這個微弱生命的想法。它突然微微放鬆了尾巴的力道,因為它是一隻有智慧的怪獸,不想敵人在求死狀態下沒痛苦地死去。它要想辦法讓這食物清醒,然後再在痛苦中死掉。

就在這時,空中倏地垂下一根更粗更長的尾巴,啪的一聲甩在蠱雕負傷的右眼上,蠱雕負痛,鬆開了尾巴,向後退卻。羿令符直挺挺地落在地上,他的眼睛突然有了一種非常複雜、非常奇異的神采,盯著攔在自己和蠱雕之間的那條上半身是人形的巨蛇。巨蛇微微側過頭來,把有莘不破驚得目瞪口呆。

“怎麽了?”江離問。

“她,她是銀環!”

“銀環是誰?”江離又問。

有莘不破忽然有些忸怩。也許因為他不知道怎麽回答江離的這個問題,也許因為他想起了和銀環那粉紅色的初遇。

傳說中的落日弓和落月弓

美人蛇和蠱雕對峙著。

這是一個非現實的幻境,這是一次非人類的對決。人類並不能看清它們的底細和強弱,但它們自己卻知道。蠱雕已經恢複了猙獰,整個幻境中響起了它的爆笑,仿佛看到了一個愚蠢之極的怪獸在做一件愚蠢之極的事情。

銀環的臉上已經失去有莘不破在壽華城中見到的那種善變的風情,她的神色籠罩在憂鬱中,然而這憂鬱並不能完全掩蓋她對蠱雕的恐懼。看到這種恐懼,眾人都知道了:她也不是蠱雕的對手,而且她自己知道她不是蠱雕的對手。

然而她還是挺立著,怯生生地挺立在蠱雕和羿令符之間。

她回頭向羿令符望了一眼,再轉頭,上半身也慢慢變化為巨蛇。巨蛇吞吐著血信,尾巴狂掃,向蠱雕卷去。蠱雕冷笑,任由她卷住自己,突然間一爪向巨蛇的七寸插落。

一聲悲鳴中,無數鱗片紛紛飄落。

“滾開!”羿令符狂吼道。他左手虛探,隨即使出,落月弓已從羿之斯手中飛入他手。一招“淩虛控鶴”,沒有人能形容他出手的速度,除了羿之斯,江離也從未見過如此利落的箭術:他這一箭竟然是向銀環射去,中箭之後,銀環全身劇震,跌出七八丈外。箭杆在與巨蛇的撞擊中粉碎,奇怪的是箭鏃卻跌落在羿令符腳下。

蠱雕盯著爪上的鱗片,詭異地笑道:“不錯啊。你躲過了雷劫,功力又有進步,要是以前,隻怕這一爪就要了你的命。”它喉間發出咯咯的聲響,繼續道:“我指點了你避難脫災的法門,你卻恩將仇報。而這個對你大呼小叫、張弓相向的小子,你反而百般維護。我實在搞不懂你們蛇類,難道你真的有了人的感情——笑話,那可是讓整個大荒原所有靈類笑掉門牙的大笑話!”

巨蛇盯著蠱雕,眼神中除了惡毒,就是悔恨。

蠱雕低頭看著羿令符,饒有興趣地說:“但對你們人類,我就更加不理解了。她殺了你老娘,殺了你妻子,殺了你即將出世的兒女,而你居然還對她處處手下留情,剛才在外麵,你什麽也不管,但居然還為了救她而出手。看來你們人類天天講的倫理綱常,夫妻恩愛,父子天倫,都完全比不上和異類的一宿偷歡啊!哈哈,哈哈,哈哈……”

蠱雕還沒說完,羿之斯已經變了顏色。羿令符全身發抖,痛叫一聲,一口血吐了出來。

蠱雕突然出手了,在羿之斯的驚呼聲中,他的前爪和羿令符的頭頂已經相距不過數尺。

鮮血激噴。

羿令符被突然擋在前麵的銀環撞退了十步。他茫然地抱著軟在手中的巨蛇,仿佛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情。血越流越多,蛇越縮越小,慢慢地隻剩下拳頭粗、丈來長。

蠱雕漠然地看著這出好戲,它並不著急,因為它已經完全有把握控製住場麵,也完全有把握得到自己覬覦已久的有窮之海。在這瞬間數變中,連羿之斯和有莘不破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江離輕輕歎息一聲,一揚手,一朵藍花隨風飄出,落在銀環的七寸上,一沾鮮血,一朵變兩朵,兩朵變四朵,傷口被藍花迅速覆蓋,血也慢慢止住了。羿令符回過神來,滿臉的胡須不住**,眼淚沾到胡須上,衝刷著汙垢和爛泥。

“我死了嗎?”銀環慢慢睜開雙眼,然後她看見了那雙眼睛。這雙眼睛很悲痛,但那種自暴自棄的色彩卻也被這悲痛衝淡了。她突然很高興,盡管那種虛脫的感覺不斷襲來,她知道,她的元神就要喪滅了,這是比身體喪滅更可怕的事情。但她仍然很高興。望著這雙眼睛,她掙紮著蠕動自己已經不聽使喚的舌頭。

“我很後悔,真的,我當時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真的。但當我從有窮之海裏麵爬出來的時候,我知道自己錯得厲害。

“但我更後悔的是在欽原界線前向你求饒。

“你當時沒有射殺我,卻射殺了你自己。那沒有射出來的一箭,把你的自尊、自愛、自信全部毀滅了。當我看見你之後自暴自棄的樣子,我知道我錯了。我開始後悔,當初為什麽向你求饒?我本是妖,你本是人。我害死你的至親至愛,你殺我是天經地義。對你們人類來說,不正是這樣嗎?

“如果你殺了我,你就能像一個男人一樣重新站起來,不用自責,不用愧疚,如果你殺了我,就算殺了我以後再殺死自己,你也不會像這段日子這樣,像逃避影子一樣逃避我——不!你逃避的不是我,你逃避的是你自己。我知道的。

“我不願意看到你那樣子,看到你像一攤爛泥一樣,呆在仇恨的陰影中,想愛我又不能,想殺我又不忍。我不想看見你這樣子,這不是我喜歡的男人,這不是改變了我整個身心的男人。我思念以前的那個羿令符,我思念以前那個痛快淋漓的男人,我要你恢複以前的神采,我想得要命,哪怕讓你殺了我!

“我開始訴說我們之間的仇恨,我要讓你恨我,讓你殺我,可你為什麽不動手!

“我開始罵你,打你,侮辱你,我希望你動手。隻要你肯動手,你一定能夠找到昔日的力量和精神,可你為什麽不動手!

“我把你帶到壽華城,那裏有無數卑賤的男人,我故意在你麵前和他們調情。我希望你妒忌,你妒忌了;我希望你憤怒,你憤怒了;我希望你拔出你的箭,張開你的弓,可是,你為什麽不動手!

“今天,你終於動手了,一動手就傷了無敵的蠱雕。哈!這才是我的男人!

“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死亡後的世界到底是什麽樣子,我不知道,也許並沒有那個世界的存在。我要走了。你在這個世界會繼續孤獨嗎?唉,那不是我能知道的事情了。

“不過,今天,現在,我很高興……”

這些話羿令符聽得到嗎?聽得懂嗎?銀環連這一點也不知道了。她已經走了。盡管蛇的軀體內心髒還在跳動,但銀環卻已經死亡了。若幹年後,如果蛇能夠再一次修煉成妖精的話,那也不再是銀環,而隻是存在於巨蛇同一個軀殼內的兩段完全不相幹的記憶罷了。

羿令符呆呆地抱著微微蠕動的蛇,沒有人知道在那一刻間他的心裏發生了多少次翻天覆地的變化。風聲響起,他本能地往後一躍,避過了蠱雕不耐煩的一掃。

羿令符抬頭,回過神來,看見了蠱雕的冷笑,他右腳一點,突然向後滑出了二十丈,盡管抱著一條不能動彈的長蛇,但他的身法依然輕盈翔動。如果銀環能看到他這一滑的神采,一定會很高興。

蠱雕冷笑著,一步步向羿令符逼去,它並不著急。

羿令符環顧四周,在這個空****的所在中,他看到一個衣冠狼狽卻挺直如同寒柏的少年,一個怯生生卻令人一見忘俗的少年以及遠處一張扁平的肉餅。接著,他看到了無力地坐在地上的父親。他的神色堅毅起來,放棄了逃跑的打算,因為這個地方有一個他需要全力保護的親人。

羿令符向後一滑,又退了二十丈,轉身把長蛇輕輕放下,回過頭來,張開了落月弓。

蠱雕對這個射瞎自己的男人不敢大意。也許右眼的傷讓它太過小心了,因為這的的確確是不死不壞身練成以後的第一次創傷。但當它看見這個男人似模似樣地張開了弓卻忘了搭箭時,仍忍不住狂笑起來。這男人一定是被自己打擊得瘋掉了,傻掉了,一定是這樣的。蠱雕是一頭暴力型怪獸,但若能用非暴力的手段打擊對手,卻能讓它擁有強烈的滿足感。就算是很厲害的強者,也常常會有一些很幼稚的習慣。

在狂笑中,它看見這個男人做了一件更加可笑的事情。

羿令符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羿之斯心中一動,手中落日弓一彈,在一聲“寒霧之曲”的輕響中,一片輕霧蒙住了有莘不破和江離的視線,同時自己也閉上了眼睛。

這片霧簾很薄,因為羿之斯的功力已經大幅度削弱了;但卻來得很快,有莘不破和江離隻覺眼前一片迷蒙,接著一種難以想象的強光突然閃現,穿透薄霧,刺得兩人眼睛如受刀剜,在太強烈的光明中,兩人什麽也看不見了。他們嚇了一跳,想驚呼,聲音卻被另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淹沒了。慘叫的,竟然是蠱雕!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漸漸恢複了視力,眼前的迷霧已經消散,狂叫亂舞的蠱雕如同瘋了一般,無目標地攻擊著周圍的空氣。

“它瞎了。”有莘不破和江離對望了一眼,同時想到,如果不是剛才那一層輕霧,也許自己也會像蠱雕一樣吧。

“嗚——”蠱雕恐怖地吼叫著,它的怪力卷起的狂風刮得連身在遠處的江離也如受刀割。但和蠱雕近在咫尺的羿令符仍默默地站在那裏,穩得就像是鑄死在地麵的銅柱,動也不動地守在銀環蛇的前麵,有好幾次蠱雕的利爪幾乎和他擦麵而過。

“如果蠱雕能看得見,他隻怕已經死了一千次了。”江離想。

突然,有莘不破向羿之斯奔去。江離早已猜中他的心思,手指一彈,叫道:“接住,無論如何別鬆手!”有莘不破並沒有停住腳步,隻是順手接在掌心,卻是一顆種子。他也不多問,江離讓他做的事情,他總覺得是理所當然,沒有多問的必要。何況他現在也沒時間多問了。

“快!”有莘不破來到羿之斯身旁,“用你那招‘大手大弓’,把我射過去!”

“什麽?”

“你看它嘴巴張得多大,把我射進它嘴裏,我去撕爛它的腸子!”

羿之斯一愣,終於明白有莘不破的想法了。

“快!趁它還沒定下來。”有莘不破催促道。

“讓他去吧。”江離說。這少年的話,連羿之斯都對之有一種信任感。他畢竟是當世之雄,決斷明快,知道時機稍縱即逝,於是不再多說,落日弓一晃,幻變成一把巨弓,兩臂肌肉墳起,成為兩隻巨臂,左手持弓,右手抓起有莘不破並在一起的雙腳,用“巨靈訣”把這個年輕人射了出去。

有窮大箭手,當真名不虛傳。這一箭正好捕捉住依然處在瘋癲狀態中的蠱雕狂呼的一瞬,有莘不破才覺被風刺得兩耳劇痛,便已一頭撞在蠱雕的上顎。他知道隻要給蠱雕牙齒咬中,那就萬事皆休,頭一碰“壁”,馬上往蠱雕喉嚨裏鑽,蠱雕是吃慣人的,但這次眼睛初盲,舌頭還來不及攪動,某塊自己送上門的“食物”便通喉而下。它想也沒想,咕嚕一聲咽進了肚子。

有莘不破進了蠱雕的食道,還沒來得及展開拳腳,四周一股又黏又酸的黏液早把自己裹住,掙不脫,踢不斷,片刻,便覺連力氣也被這黏液吸光了。如果不是一身的護體真氣,剛到咽喉怕就得被腐蝕得體無完膚,但饒是如此,覺得身體也漸漸軟了下來。不但身體,連頭腦也越來越模糊。這種瀕死的情況,他經曆過一次:在大荒原,他曾有過這樣的體驗。那時候有羿之斯救他,現在呢?有誰能來救他,有誰會來救他?

他突然又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祖父,祖父的訓斥;祖母,祖母在他睡覺前講有莘氏的故事;阿衡師父,偷吃阿衡師父煮的清湯……他突然想起了江離,想起救了他反而被他責罵,想起和他打賭卻輸了,想起他召喚來怪獸強迫自己洗澡。嗬嗬,如果我能出去,他肯定又要給我裏裏外外地再洗個幹淨,突然,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兩個人真氣渾然一體的那種體驗。

他的力量本來已經消散得幹幹淨淨,僅剩下一點自幼修成的護身真氣苦苦支撐,這時足太陽**經和足少陰腎經卻無端端湧出兩股相逆相反的真氣,循經脈而上直透丹田,在丹田中龍虎交會以後,又分為陰陽兩道,分別順著手太陰肺經和手少陽三焦經,匯聚到有莘不破一直緊緊握住的掌心之中。

蠱雕漸漸冷靜下來,羿令符抱著銀環蛇默默發呆。羿之斯暗暗著急,看江離時,隻見他雙眼緊閉,兩手虛抱成圓,兩隻手的掌心閃動著若有若無的光華。

“難道他在隔空傳功!這、這……以他的功力,怎麽可能做到?”

江離深情無限地睜開眼睛,悠然唱道:“桃之夭夭……”

蠱雕終於靜了下來,傾聽著這個虛空世界的呼吸聲。“哼哼!”它殘酷地笑了,因為它已經察覺到人類的氣息。它在狂喜與狂怒的交集中向羿令符的方向邁去,但剛剛跨出一步就頓住了。不對!這氣息的數量不對。這個空間之內,有六個生命。就算那條蛇還沒死掉,也應該隻剩下四個。自己剛才明明已經吞掉了一個,怎麽反而多出了兩個?

就在蠱雕預感到一種不祥的時候,它的肚子突然感到一陣悸動。它明顯地感到:有第七個生命誕生了,而且正在迅速地壯大。在一瞬間它忽然清楚了:七個生命——兩個在自己體內,五個在自己體外。就在它明白怎麽回事的時候,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打斷了它的思考,無數鋒銳的事物在它體內翻攪著,刺破它的腸,刺穿它的胃,但仍然無法穿透它的肌肉和皮膚,那胡亂尋找出口的痛楚突然向上下兩個方向蔓延,就在蠱雕剛剛產生大恐怖的時候,一陣穿透腦腔的劇痛讓它連恐怖的感覺也失去了。刀槍劍戟般的樹枝從蠱雕的眼耳口鼻中生長出來,一彈指間枝開葉茂,再一彈指繁花似錦,紅豔豔的桃花把這個空****的幻境點綴得詭異而華麗。

羿之斯和羿令符看得目馳神炫,既歎息這殺戮的華美,又驚於這殺戮的殘酷。

在桃花擁簇中,一個桃子迅速成長,開始隻是拳頭大小,十彈指間長成五六尺方圓。這顆變態的桃子長到枝葉承載不住時啵的一聲裂開,一個男人赤條條地跳了出來,遠遠指著江離道:“這次無論如何,你休想再逼我連洗七次澡!”

可怕的殺戮場

壽華城,大風堡,燭陰閣。有窮之海就安放在這裏。

坍塌得七倒八歪的牆壁下,是無數的碎末——牆壁的碎末、家具的碎末還有屍體的碎末。

有莘不破穿著江離臨時用葉子裁剪而成的簡單外套,從有窮之海中跳了出來。他的體力已被蠱雕的胃液腐蝕得幾乎虛脫,但從有窮之海出來的時候,看起來仍然是一副精力過剩的模樣。

劄羅饒有興趣地看著有莘不破,眼光銳利得仿佛要刺透這個少年的五髒六腑。有莘不破也看著劄羅,卻不是因為興趣,而僅僅因為整個燭陰閣隻剩下他一個人。

“蠱雕呢?”

“死了。”

劄羅有些吃驚,卻沒問什麽。江離、羿之斯、有莘不破、靖歆,這幾個人加在一起,發生什麽事情都不奇怪。說話間,江離也出來了,為了催生“桃之夭夭”這棵食妖樹,他也早已耗盡了真氣,但他的眼神依然清澈,從有窮之海中飄出來的時候依然和平時一樣,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這兩個人的底細,劄羅一直都沒有看透。

當江離看到滿目瘡痍的燭陰閣,不由心中歎息——蠱雕隻出來那麽一會兒,竟然把這裏破壞成這個樣子。

“他們人呢?”有莘不破問道。剛剛進去的時候,這裏聚集了壽華城所有的貴賓,葛闐也在這裏壓場,但現在卻隻剩下劄羅一個。

“死的死了,逃的逃了。”

“你居然還守在這裏,真難得啊。”

“因為我要拿回我的東西。”

“什麽?”

“有窮之海。”

“真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難道你不怕出來的是蠱雕?”

“就算它出來,我也有辦法應付。”

“應付?我看是有辦法逃走吧。那也是,你的兩條腿,再加上窫窳的四條腿,用那爆發力來逃跑,隻怕連蠱雕也追不上。”

劄羅的臉色突然變得有點難看,但有莘不破依然笑嘻嘻的,他仿佛已經忘記,這時候劄羅隻要一伸手就能要了他的命!

羿之斯父子出來的時候,剛好聽到他們的對話。盡管大戰之後四人在有窮之海中調元神,運元氣,折騰了整整一天才出來。但羿之斯也僅僅是能夠站起來,三個年輕人的情況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兒去。看到羿之斯重傷,劄羅的眼神有了一種微妙的變化。

“我們出去吧。”有莘不破說,卻被劄羅攔住了——他伸出了手,“先交出東西。”

有莘不破嘲弄道:“窫窳寨主什麽時候變得這樣小家子氣了?難道你害怕羿台侯賴了你不成!”

劄羅微微一笑,也不說話,但仍然擋在門口,眼睛看著羿之斯。

“行,我給你。”羿之斯向有窮之海一指,喝道,“封!”但大喝過後,有窮之海仍然浮現著幻化的光芒,有窮幻境的通道並未關上,一時間不由有些尷尬,不知道出了什麽差錯。

“難道……”有莘不破想說,“難道因為你功力盡失,連這‘門’也關不上了。”但終於忍住沒有出口。江離馬上接口道:“難道我們還落下什麽東西?”

話音未落,一聲得意的長笑從有窮之海中傳出來,笑得眾人背後直冒冷汗。笑聲中,一張扁平的人皮浮了出來,在有窮之海上空漸漸漲大,就像一個被慢慢吹大的氣球,逐漸豐飽起來。

有莘不破失聲叫道:“靖歆!”

羿之斯歎息道:“我就說,你怎麽會死得那麽容易?影若有質,身若無形,嘿!好影魅!好功夫!”

靖歆微笑著,隱隱有出世之姿,但有莘不破一想起他在其他人並肩作戰的時候裝死避禍、不顧別人死活的行徑,就想衝上去揍他兩拳——如果他還有力氣的話。

有窮之海的光芒漸漸消散,通往那個空間的大門已經完全關閉。劄羅把這件至寶拿在手中,卻發現它變成了死灰色,就像一隻不值一文的破碗,全然沒有第一次到手時的那種飽含神秘感的光澤。他舉了起來,問羿之斯:“怎麽回事?”

劄羅思索了片刻,不再說話,大踏步走了出去。他走得很快,跟在他後麵的有莘不破剛剛跨出燭陰閣,劄羅的影子早已消失在拐彎處。

“寨主幹嗎走得這麽急,送女兒上花轎嗎?啊!這!這!你們快出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怪不得他那麽著急!”聽到有莘不破在門外大嚷大叫,閣中所有人都搶了出去。

大風堡,竟然已變成了一座死城。

屍體,屍體,屍體。

整個大風堡似乎連一點兒生命的氣息也聞不到了,甚至連血也早已凝固。

在所有的屍體中,葛闐的屍體最為顯眼。雖然死了,卻仍然如同臨陣的將軍一樣筆直地屹立著,臉色猙獰而憤怒,但是他的胸腹之間卻穿了一個將近一尺的大洞。

倒在他旁邊的,有手無寸鐵的平民,有重甲在身的侍衛,有奇裝異服的賓客,還有有窮的子弟兵!羿之斯臉色大變,衝了過去,一個踉蹌,竟跌在屍體的旁邊。羿令符把大蛇珍而重之地交托給有莘不破,也衝了過去,扶起了父親。“快!看看他怎麽樣?”

靖歆見羿之斯跌倒,羿令符也腳步虛浮,心下打著小算盤,偷偷向有莘不破和江離望過去。有莘不破接過仍然處於暈死狀態的大蛇以後,正興致勃勃地玩弄著,對滿地的死屍視若無睹,幸好羿令符沒有看到他這個樣子,否則定要歎息所托非人;江離麵對這座城池最終沒有避免的死亡,卻是一副無限神傷的模樣。

“那莽小子不足為慮,但這白臉小子雖然有點娘娘腔,卻實在深不可測!”

“是莫其。”羿令符說。

若無其事的有莘不破聽到“莫其”的名字,才抬起頭來。他在有窮作客,就住在莫家三兄弟守衛的客車“鬆抱”上,他們對他著實不錯。

羿之斯抽搐道:“再找找,隻怕,隻怕他兩個哥哥也……”

羿令符吃力地掀開周圍的屍體,果然,莫羅和莫音也死在附近。這三兄弟同一天來到這個世界,又同一天離開了。

“好兄弟!好兄弟!”有莘不破喃喃說著,突然不知哪來的力氣,衝過去揪住靖歆道,“看見沒有?這才是同生共死的好榜樣。看看!你這臨陣縮腳的牛鼻子!”其實莫家三兄弟的死和靖歆也沒什麽關係,但有莘不破突然看見一個幾天前還在把酒言歡的熟人死了,一時間心裏說不出的鬱悶,也不想想自己的處境,隨便揪住靖歆就要出氣。

靖歆掙脫了有莘不破的手,頭也不回地走向堡外,“不是死人就是瘋子,不是人待的地方。”

“沒想到這樣又被你嚇跑了一個。”江離想笑,但看著滿地的死人卻笑不出口。

羿之斯和羿令符突然同時叫了出來:“糟了!令平!”

看到羿之斯,所有人都歡呼起來。

“台侯,是台侯!”

“我們有救了!”

“你們進有窮之海以後,二十幾個貴賓分為兩批:一批在外抵抗怪獸,另外一批守在燭陰閣。葛城主、劄羅都在閣中,我也在。

“我們盯著有窮之海,個個焦躁不安,隻有葛城主鎮定如恒,劄羅臉色慘白,閉著眼睛,仿佛連睜眼的力氣也沒有。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道:‘如果有窮之海這時候壞了,會怎麽樣?’他問這句話的時候,好幾個人都顯出很有興趣的樣子。當時我沒有多想,順口回答說:‘聽家父講,有窮之海如果在開啟之後被破壞,殘存的力量會把裏麵所有的東西全吐出來。’劄羅聽了這句話以後就不再開口。但當我看見周圍許多人露出很失望的神情時,背脊不由得一涼——我突然全明白了:這些人竟然希望能夠就此封住有窮之海,讓蠱雕和進去為他們拚命的人同歸於盡!

“當時我氣得說不出話來,但就在這時候,外頭形勢突變。

“本來,無法攻進大風堡的怪獸已經被殲滅了許多,由於壽華城的外城也有一些地方沒有受到流火的波及,怪獸們開始向這些地方聚攏,到後來完全喪失了進攻內城的鬥誌,轉向和同類搶奪這些地方,我們當然樂得坐山觀虎鬥。到了昨日半夜,算來你們已經進去整整一天了,天空中再沒有落下流火,雖然到處都還飄散著一股股焦臭的味道,瞭望手登高遠望,許多原本光禿禿無物可燒的地麵也不再像先前一樣一片赤紅。殘存的怪獸們開始向城外退卻。

“我們都舒了一口氣,不久,外麵響起了震天的歡呼聲,原來不知誰對平民們泄漏了勝利的機密。我們當時並未感到有什麽不對的地方,葛城主看起來卻有些不滿。不久平民們一級一級地反映上來,要求出堡,恢複平常的秩序。葛城主拒絕了。當時他們都還不知道,這座城池最大的心腹之患還沒有除掉。

“就在這時,蠱雕衝出來了,盡管早有準備,我們仍不免大吃一驚。原先準備的陷阱、刀網等布設統統沒用,燭陰閣雖然很寬大,但這畜生一出現就顯得十分局促。近身接觸,比遠遠望去更可怕!它一出手就殺了座中三四個高手,突然向我衝來,我向它射了一箭,但完全傷不了它,當它的怪爪帶動的勁風撲麵而來的時候,我以為我一定完了。”

說到這裏,羿令平歇了口氣。他們已從附堡中轉移到了大堂,蒼長老率人偵察外城,昊長老率人偵察內城,旻長老率人清理屍體、撲滅火苗,上長老安撫殘存的平民。幸好天劫以後一場大雨,把漸漸成勢的幾處大火撲滅,盡管如此,大風堡也早已被燒得殘破不堪。幾個首領人物聚集在無爭廳,羿之斯先對兒子略略說了有窮之海裏麵發生的事情後,便追問他自己進去以後外邊發生的事情。

對於銀環的事情,羿之斯隻是略略帶過,這個女妖殺害了他的妻子、媳婦和未出世的孫子,但卻曾救過他兩個兒子。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應該怎樣麵對和評價她。羿令符撫摸著懷中的大蛇,心中隱隱作痛,也不知怎樣回答弟弟的問題。

江離見狀,道:“她的元神已經被蠱雕打散了。或許若幹年後,能夠再次修成智慧也未可知。”

羿令平並沒有注意到羿令符全身一震,默哀了一會,繼續道:“我們還沒逃出燭陰閣,又被它一爪一個抓住了。它仿佛並不急於殺我們,而是要慢慢把我們捏死。它發出很奇怪的笑聲,好像我們越痛苦它就越開心。我隻感到全身骨頭叭叭作響,就在痛得幾乎要暈過去的時候,它的手突然鬆了,大聲鬼叫,我心有餘悸地望上去,隻見這畜生雙手捂著臉,爪掌指縫鮮血淋漓。當時我並不知道是哥哥的那一箭射傷了它,當時誰也不知道那一箭從哪裏射過來,有人還以為是爹爹從有窮之海中趕出來了,不斷喊著爹爹的名字。

“突然,一股很強的氣把整個燭陰閣的人壓得幾乎無法呼吸。我忽然想起,那是爹爹說過的‘五丁開山’功夫,葛城主終於出手了。

“蠱雕還沒有從喪目的痛楚中恢複過來,但葛城主的那一下重手仍然沒法傷得了它,隻是把它逼進了有窮之海。施展了這一招以後,葛城主就像突然老了十幾歲,任誰都看得出他元氣大傷。沒過多久,一條長長的尾巴從有窮之海中飛出來,在牆角一卷,把哥哥卷進去了——那時候我還沒認出是哥哥,以為隻是貴賓中的一個。然後,那個女子也跳了進去。

“我們以為蠱雕很快就會再次跳出來,但偏偏等了很久也沒有消息,大家都想知道裏麵發生了什麽事情,卻沒有一個人有膽量跳進去,反而有好幾個偷偷地往外溜。連劄羅也不見了。

“就在這個時候,哈管帶闖了進來,渾身帶血,高呼說:‘城主!不好!賤民們造反了,我鎮不住他們了。’後來我聽在外麵的人說,原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有一些很惑人的流言傳了開來,說葛城主臨危自保,不顧城中居民的死活。後來越傳越盛,平民們也越來越憤怒,開始有人起來鬧事,接著開始有衛兵反戈,事情越鬧越大,終於演變成無法收拾的局麵。閣中剩下的貴賓紛紛叫嚷著要出去幫城主鎮壓平民的反抗。其實他們大多是想找一個逃跑的台階下,留在這裏,萬一蠱雕再出來,那是九死一生!到了外麵,以他們的功夫在平民暴亂中自保卻綽綽有餘。隻是他們也沒有想到外麵的形勢遠比想象中險惡。

“外麵早已亂成一團。倒戈的衛兵混在暴亂的平民中,根本分不清敵我。‘全都給我住手!’葛城主威風凜凜地這麽一喝,果然鎮住了不少人,但大多數人在互相廝殺中,根本就停不下來。葛城主衝入人群,似乎正想做什麽,卻突然停住了身形——在他身前出現了一頭人麵獸身的怪物。我們認出了,那是劄羅和窫窳的合體!他說還要三天才能元氣盡複,原來都是假的。這才過了不到一天,它那氣勢,完全不下於在城下和蠱雕對抗的時候。

“葛城主也大吃了一驚,但很快鎮定下來,立定了勢。‘城主,小心,他,他……’哈管帶仿佛要說什麽,踉踉蹌蹌地走到葛城主背後,突然出手扣住了葛城主的雙肩,招數淩厲迅疾,完全不像受了重傷。

“葛城主吃了一驚,一掙沒有掙脫,劄羅的一隻生角的觸手直刺過來,貫穿了他的身體,連站在葛城主背後的哈管帶也一並殺死了!我當時站在旁邊,親眼看到哈管帶那種難以置信的眼神。他倒下了,倒在他背叛了的人的腳下,而葛城主卻死也站得筆直!”

說到這裏,羿令平停了下來,閉上了眼睛,仿佛想到了一些極力想掩抑的事情。羿之斯和葛闐相交多年,想到這一方之雄就這樣死於一個叛徒的反肘,不由想起了有窮之海的被盜,想起至今沒有找出來的內奸,一種兔死狐悲的欷歔油然而發。

“後來怎樣?”有莘不破追問。

“葛城主死了以後,場麵更加不可控製。窫窳寨的強盜們衝進來見人就殺,見東西就搶,搶不了的東西就放火燒。本來城中衛兵和平民的人數比他們多得多,但大家一來各自為戰,二來衛兵和平民本身就在互相殘殺,所以根本沒法抵擋這些如狼似虎的強盜。窫窳寨那個叫衛皓的嚷嚷道:‘大家不要急!聽寨主安排,整座壽華城都是我們的,我們會成為這座城池的新主人’根本沒有人聽他的。所有強盜都殺紅了眼,搶紅了眼,燒紅了眼。衛兵們但求自保,貧民們互相踐踏。

“我見場麵混亂,率領有窮的兄弟們全部撤入附堡,總算保住了元氣,但是,一些弟兄還是死在混戰中,而且我們的貨物……”

有窮的貨物早已被洗劫一空,連銅車也大部分遭到了破壞。

羿之斯安慰說:“你已做得很好了,隻要人還活著,車隊遲早可以重建,貨物也遲早可以賺回來。”

之後,羿令平就一直固守附堡,隻放進了一些平民和相熟的旅客。窫窳寨盜眾曾經幾次試圖攻入,卻被負隅而鬥的有窮勇士連番擊退。

江離沉吟道:“難道除了躲進附堡的人,其他的全部死光了?”

有莘不破道:“我們出來的時候,窫窳群盜應該早就撤走了,隻有劄羅惦記著有窮之海,獨個兒留了下來。否則這麽一大群人,不可能一下子就走得光光的。再說,如果蠱雕不死,他一個人要逃脫機會也大得多,若連他的強盜子孫們也帶在身邊,可以說誰也逃不了。”他轉頭問羿令平:“你可知道他們走了多久?”

羿令平臉一紅,說:“後來我們雖覺得外麵靜了下來,但隻怕是劄羅的誘敵之計,因此固守附堡,靜觀其變。過了好久,正想派幾個勇士出來打探,你們就找到了。”

羿之斯道:“人心一散,繁華的城市也會成為一座破落的廢墟,強盜就是強盜。他們能夠毀掉這座城池,卻當不了它的新主人。”

原來陰謀在**

破落的壽華城,寧靜的夜。月光再次清朗,風中雖還飄散著焦臭,但已經沒有那種詭異的氣息。

金織回到東城的家,這一帶的房屋沒有遭到天劫流火的**,也沒有被窫窳寨的盜火波及,但顯然有怪獸光臨過,從屋頂、牆壁到地麵,到處有大大小小的洞坑,而那扇木板門居然還在。

金織驚喜地關上門,上了閂,前前後後、左左右右、翻箱倒櫃地亂找,在確定沒有其他人之後,才迫不及待地掀開床板,搬出兩床鋪蓋,扯出十幾套舊衣服,露出一個黑黝黝的陶甕,伸手進去,小心翼翼地拖出一個破舊匣子。她又四處望了望,這才打開匣子,數了數裏麵那些不貴不賤的首飾。這個老資格的妓女給自己準備的嫁妝、她下半輩子的美夢居然經過這麽大一場動亂後還完好無缺!金織抱緊匣子,感謝上蒼對她的眷顧。

“阿三一定等得很著急了。”她想著,把匣子緊緊藏在胸口,便要下床出門,突然隔壁傳來一陣異樣的響動,嚇得她不敢動彈,下意識地摸了摸藏在胸口的寶貝。

“為什麽有窮之海會在劄羅手中?”金織不敢出聲,縮在床角。那是一個年輕男子怒氣衝衝的聲音。

“噓!小聲些。”是石雁。金織鬆了一口氣。既然是石雁和她的客人,那就沒什麽了不起的,也不關自己的事情。她突然見到牆壁上一個小洞,似乎是犰狳(qiú yú)[47]之類的怪獸留下的痕跡。有時候人的好奇心真的很要命。

“小聲什麽?這附近的人全都死光了。快說!為什麽有窮之海會在劄羅手中?”那個男人和他的聲音一般英氣勃勃的,比阿三俊多了。金織好像見過這張臉,一時卻沒什麽印象。反正壽華城來來去去這麽多人,多半是某個商隊隨行的公子哥。

“來,過來,我看看。嗯,還好,你要是受了傷,我非心疼死不可。”年輕男子很不耐煩石雁顧左右而言他,但在臉龐被她柔弱無骨的手撫摸下,臉上的怒氣似乎也減了幾分。

石雁笑了,她一笑,金織就知道這年輕人要糟糕。果然,年輕人的眼中慢慢露出癡迷的光。“你為什麽這麽說?”石雁問,慢慢挨在年輕人的懷裏。

“他是個強盜,趁亂打劫是看家本事。這幾天又這麽亂,你丟了東西也不奇怪。可是你知道,有窮之海對我們商隊、對我們羿家都太重要了!要不是你說,不看一看這天下至寶,死也不瞑目,我,我怎麽會……”

有窮……商隊……難道他是有窮商隊的人?金織尋思著,慢慢在頭腦中捕捉到一個臉孔:天!難道是他?她再仔細看去,沒錯!盡管當時隻是遠遠望了一眼,但是羿令平沒錯。有窮商隊的二公子,居然和石雁勾搭上了!她突然感到害怕。雖然有窮之海是什麽她完全不懂,但這兩個人很明顯正在談論一些秘事,如果自己被發現,光是為了掩蓋兩人關係這秘密,就足夠給自己帶來殺身之禍。金織突然感到一陣哆嗦。

“你為什麽要為我開脫?”石雁幽幽地說。

“你說什麽?”

“其實你知道的,你應該猜得出來。雖然是某個男人指名要我,但特許我進內城的卻是哈駝子!而哈駝子是劄羅的人——這兩層關係,你應該都是知道的。”

金織還有些聽不懂,羿令平卻臉上變色,重複道:“你說什麽?”

“我是說……”石雁抬起頭,逼視著羿令平,“東西是我交給劄羅的,親自交給他的,自願交給他的。”

羿令平怪叫一聲,推開了她。金織也在奇怪,為什麽石雁不順著羿令平的話頭否認掉?為什麽要直承其事?

“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你還記得我很詳細地追問你關於你們在大荒原上行走的細節嗎?”石雁不回答,反而又問了一句。

“為什麽?”

“因為有了這些細節,劄羅就有可能推測到你們出來的路線,就有可能在大荒原交界處埋伏……”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因為我要報複你的父親!”石雁突然嘶聲叫道,“他拋棄了我,沒有任何理由地拋棄了我!為什麽?我並不要求很多東西,我甚至連名分都不要。我隻要他能夠帶我離開這裏,到有窮去!我不奢望他每天都來陪我!但是我希望自己有個可以回去的地方,有個可以盼著的男人。可是他偏偏把我留在這個見鬼的地方。在他走的第一年,我保著自己的身子——已被他、你的父親破了的身子,不讓一個男人碰我。我在等他,等著他帶我走。可是第二年他來的時候,連看都不看我一眼。”石雁的神情由癡情而哀傷,由哀傷而絕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敘述中。

“自從那個照麵,自從那個他對我看也不看的瞬間開始,我知道我這輩子完了。那天晚上,我就像一堆垃圾一樣,被葛闐的下人掃地出門。”石雁露出呆板的笑容,“從那天晚上開始,就有一個又一個的男人爬上我的床。我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守的了。但是我永遠也忘不了,忘不了第一次跨在我身上的那個男人。那個叫羿之斯的男人,也就是你的……”她望著羿令平,狂笑道:“你的父親,生你出來的那個英雄!”

“為什麽不說?你不喜歡可以把耳朵捂起來啊!你可以逃跑,可以殺了我!你為什麽不?因為你喜歡聽,是不是?”石雁的聲音就像薰草[48]燃燒所散發的香氣,但羿令平卻已將痛苦得無法站直。

“所以,”她的語速慢了下來,“我要毀了他,讓他一無所有!我要讓他知道,背棄我是他這輩子做過的最錯誤的事情。我要回去!回到內城,隻有在那裏,我才能找到有力量的賤男人!你知道我為了有資格回去,花了多少時間?受了多少苦?但是隻要能達到目的,這些都是值得的。我不能像隔壁那個老妓女一樣,爛死在這裏!”

金織突然抖了抖,不是因為石雁的辱罵讓她生氣,而是因為石雁的仇恨讓她害怕。羿令平坐倒在地上,臉上已經沒有半點英氣,隻有因痛苦而扭曲的肌肉。

石雁完全融入回憶之中,仿佛自己所敘述的場麵正一一出現在麵前:“裏麵那些男人驚呆了,當他們看到我再一次出現在內城的時候。看到他們的嘴臉,我知道他們和外城那些進門就脫褲子上床的痞子沒什麽兩樣。除了那個一直還在假正經的羿之斯。可是,這些臭男人連一個有用的都沒有,看到他們提起羿之斯就又敬又怕的樣子,我連對他們使心機都懶得使了。一個個都是沒用的軟腳貓……直到我遇到了你。那時候,你可真年輕,年輕得什麽都不懂……”

她向羿令平走去,俯身從背後抱住了他顫抖著的身體。她的聲音突然變得輕柔,“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年輕、這麽強健的男孩,更重要的是,這個男孩是他的兒子……”

感到石雁的手慢慢伸進自己的衣服,撫摸著自己的胸膛,羿令平顫得更加厲害,“不要,求求你,不要……”他一揮手就可以打破這個女人的頭顱,一叉手就能扭斷這個女人的脖子,但當此情此景,卻隻有求饒的份。

石雁輕輕地吹著羿令平的脖子,“還記得你從男孩變成男人的那個晚上嗎?”

悉悉索索的聲音在隔壁響起,金織聽得連臉都紅了。她自己覺得最過分的一次,是同時接待了一對兄弟。那天她惡心了足足三天,但之後對這種事情也就習慣了。然而隔壁的聲音仍然讓她受不了。

石雁在羿令平身下,一邊呻吟,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她和羿之斯**時的事情。羿令平一邊大動,一邊哭泣,一邊狂吼,聲音極度痛苦而又極度享受。

“因為你喜歡聽……”金織想起了石雁的這句話,突然想作嘔。“難道羿令平早就知道石雁和他父親的關係?難道他們以前做這種事情的時候都像現在這樣?”她突然想逃得遠遠的,不再聽這些令人反胃的鬼話!但是她不敢走,怕一走動就被發現。她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被發現,自己連一線生機都不會有。

“你還記得台侯提過的九天神珠這東西嗎?”

“沒什麽印象。”

“就在他和劄羅交接有窮之海的時候。”

“哦,好像有,對了,似乎是一件能夠讓有窮之海恢複力量的寶貝。難道這件寶貝也能幫人恢複力量?台侯正在用,所以怕人偷看?”

“不!根本就沒有所謂九天神珠這東西。”

“你怎麽知道?”

“有窮之海的來曆,我比這裏任何人都清楚。我不但知道怎麽使用,而且知道怎麽讓它恢複力量——根本就不用什麽九天神珠!”

“那……我懂了。”

“哦?”

“這是一個魚餌。”

“魚餌?”

“釣內奸的魚餌,對吧?”

聽到這句話,江離笑了。

有莘不破繼續說:“台侯要引蛇出洞,所以要遣開所有的人。否則蛇就不敢出來了。不過我還是有點擔心。”

“你擔心台侯的傷勢?”

“嗯。”

“我倒不是很擔心。”

“為什麽?”

“也許台侯的傷勢並沒有大家想象的那麽嚴重。”

有莘不破眼睛一亮,“你說他在假裝?”

“如果他沒有把握製住內奸,大可讓我們暗中埋伏。他為什麽沒這麽做?因為他有信心。再說,如果他不受傷,內奸怎麽敢再次現身?劄羅能用的詭計,台侯為什麽不能用?”

有莘不破望著星羅棋布的夜空,原來這安靜的夜晚,還是暗藏著心機的。網已經布下,魚呢?

“今天你很棒!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棒!”

羿令平臉上掠過一絲紅潮,不知是真的興奮,真的開心,還是在自己欺騙自己。

“我聽說,你家還有一顆‘九天神珠’……”

羿令平遲疑道:“我從來都沒聽過。”

“難道你爹爹連你也瞞著?”

“或許是因為我年紀……年紀還不到知道的時候。”

“但你哥哥卻一定知道的,是嗎?”

羿令平就像突然被人抽了一鞭。

“我想……”

“不行!”

“我隻是想看一眼,真的。有窮之海的事,是因為我想報複,可是現在我想通了,隻要能夠和你在一起,我什麽都不想了。所以,我隻是想看一看,真的。我從來沒對你說過謊話,對嗎?有窮之海的事情,我本來不必承認的,可是對你,我無法說謊。”

“我知道,可是我不能再做對不起家族的事情。”

“家族?誰的家族?那是羿之斯的,以後則是羿令符的。”

“不要說了!”

“好了好了,我們不說這些掃興的事情。我隻是想讓你知道,隻有咱們在一起的時候,才是我們唯一快樂的時候,你……”

“喂!你還在不在?東西拿了嗎?喂,門怎麽關了!”

聽到是阿三的聲音,羿令平舒了一口氣。而隔壁的金織卻緊張得要死。她不敢去開門,連動都不敢動,她雖然對武功和法術之類的事情很陌生,但也知道阿三絕不是羿令平的對手。如果現在出去,兩個人一定一起死在這裏。

敲門聲越來越響,金織汗流浹背地祈禱著,希望羿令平和阿三都認為自己早已走了。敲門聲突然停止了,阿三終究沒有闖進來,他的抱怨聲越來越遠,終於什麽都聽不見了。隔壁呢?也是一點聲音都沒有。難道羿令平和石雁也走了?這是金織最盼望的事情,但她卻還不敢確定。

過了很久,很久,周圍還是那麽靜。看來,他們都走了。金織鼓起勇氣湊到小洞口一瞄,謝天謝地!空****的一個人都沒有。她掙紮著想爬起來,腿腳卻不聽話,原來太久沒動,腰部以下全都麻了。

金織捶了好一陣的腿,這才站起來,下了床,床板也不收拾了,徑自卸了閂,開了門。門外,站著一個眼神冷得如同冰霜的年輕人。

大蛇醒了。

羿令符拿著江離送給他的奇怪葉子,一片一片地喂它。這條超大的毒蛇盤繞著羿令符,溫順地把頭伏在他的膝蓋上。盡管江離說它早已失去了智慧和記憶,但對於羿令符,它似乎還有些殘留的善意。

“或許若幹年後,它會重新擁有智慧。”江離所說的若幹年,到底是多久?修煉成以後,她還會記得我嗎?這些羿令符都沒有問,也不敢問。麵對強敵他顯得那麽堅強,麵對感情卻顯得如此軟弱。

不記得也好,至少,銀環和自己的恩怨情仇便完全終結在它以死相救的那一撲。何況到銀環再次修成智慧的時候,自己多半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他輕輕撫摸大蛇的鱗片,頭頂突然卷起一陣風,巨大的龍爪禿鷹降了下來,停在自己的左肩上,輕輕地啄弄自己的頭發。羿令符知道,它其實是在向自己索取生命之源。龍爪禿鷹是一頭幻獸,在這個世界上無法長期獨立生存,盡管它能夠自己捕食鳥獸補充體力,但仍必須從召喚主身上得到生命之源的力量才能維係自己在這個世界的存在。

“它怎麽到這裏來了?難道是因為爹爹傷勢太重,無法提供生命之源?”羿令符腦中突然閃過一掠不祥的預感。

金織倒在地上,嚇得魂飛魄散。羿令平就在她的麵前,他背後的石雁輕輕關上了門,走到羿令平背後,輕聲道:“殺了她!”

金織叫道:“別!別!我什麽也不會說出去的。不!我什麽也沒有聽到!別殺我!別殺我!我,我不想死……石……石妹妹,不,石姐姐,咱們一場姐妹,多年鄰居,求求你,求求你……”

羿令平手一探,掐住了金織的咽喉,卻又猶豫了一下。他不是沒殺過人,卻從未殺過一個沒有反抗力量的人。

“快!”在石雁的催促聲中,羿令平一狠心,臉色猙獰起來,手一緊,金織的臉慢慢由黃變紅,由紅變紫,眼睛凸,舌頭吐,這形狀讓羿令平沒來由地產生一種害怕和厭惡,手一甩,金織向那破床飛去,掉進了她自己造好的藏寶窟。

“走吧。這種時候,多一個死人少一個死人沒人會注意的。”

羿令平卻仍待在那裏。以前殺死怪獸和強盜的時候會給他帶來一種榮譽感,但為了滅口而殘殺這樣一個女人卻讓他生出一種殘酷的罪惡感。他突然感到,自己這雙手已經完全被這個卑賤女人的血染汙了。

“你怎麽了?”

“沒,沒什麽。”

羿令平突然反手拖著石雁,飛一般逃離這個房間。

壽華城最下等的妓女,即將腐爛在自己掘好的洞窟中。她凸起的眼珠仿佛還在留戀著許多東西,盡管她的一生實在沒有發生過什麽真正快樂、真正激動、真正值得留戀的事情。但她死前不久畢竟還曾有過一個希望,一個平凡而幸福的希望,一個已經永遠無法實現的希望。

或許唯有這個希望,才能證明她在這個時空中曾經活過。

後羿後人的悲劇

大風堡無爭廳,一叢蕙棠[49]在角落裏靜靜地生長著。

雖然失去了有窮之海,雖然失去了銅車隊,雖然失去了大部分貨物,但有窮商隊並沒有完全失去信心。隻要羿之斯還在,一切仍然有希望,一切仍然有可能。

羿之斯的呼吸漸漸平緩,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羿令平輕輕走進了無爭廳。他的兒子凝視了他一會,似乎想說什麽,但終於垂下了頭,緩緩地往門口退去。

突然,一閃奇異的色彩晃亮了羿令平的眼睛。羿之斯的頭頂,有一團忽明忽滅的光華。“難道這就是爹爹說的九天神珠?”羿令平突然想起了石雁,想起了她的期盼,也想起了她對自己的體貼。他摸了摸懷中的匕首,那是虞夏之際流傳下來的寶物,利可斷金,功能辟邪。石雁堅持讓他帶著,貼身收藏。“小心些,我總覺得,今晚會發生一些不好的事情。”這是臨別時石雁的叮囑,回想起她說這句話時那種關懷備至的神色,羿令平就會感到一種莫可名狀的溫馨和自豪。

“她說隻是看一看的。”羿令平猶豫了一會兒,走近前來,看父親時,五官朝天,額頭隱隱呈現青紫之氣,知道至少還要兩個時辰才能回過神來。他躊躇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那團光華。突然一切光芒都消失了,無爭廳中陡然暗了下來。

“唉——”

父親這聲長長的歎息在羿令平耳中卻如同雷轟電鳴。黑暗中他看不到父親的臉,隻覺得那歎息聲中飽含著傷心和失望。

看著龍爪禿鷹精神奕奕地振翅高飛,羿令符微微有些疲倦。大蛇親熱地湊上來,親昵著他的臉頰。羿令符信任地對它笑了笑,閉眼睡去。

“你為什麽這麽做?”羿之斯怒吼著,“劄羅到底許了你什麽,竟值得你背叛商隊、背叛家族、背叛父兄?!”

羿令平緊咬著嘴唇,全身發抖,不知是緊張、是痛苦,還是害怕。

“你毀的不僅是自己的品行,你還把所有親人的信任、族人的敬愛、朋友的尊重乃至敵人的畏服都一並丟光了!你以後叫我和你哥哥怎麽信你?讓蒼、昊、旻、上四長老怎麽服你?讓有莘不破和江離怎麽看得起你?就連劄羅——本應是你敵人的強盜——也根本不會把你當回事!一個可以收買的敵人在他眼裏根本就不值一提!你丟掉的不是有窮之海,而是你的前途,你的未來,是你作為一個男人的資格!”

羿令平緊咬著嘴唇,全身劇烈地發抖,不知是緊張、是痛苦,還是害怕。

“天啊!我羿之斯作了什麽孽?生下你這不肖子!我有何麵目麵對有窮?有何麵目麵對族人?有何麵目麵對列祖列宗?!”

羿令平緊咬著嘴唇,全身異樣地發抖,不知是緊張、是痛苦,還是害怕。

“為什麽你不學好?如果你有你哥哥的十分之一,我……”

“夠了!”羿令平突然抬起頭來,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淡綠色的光芒。羿之鷹眼練到一定境界,眼神的光芒會有各種異象,這不奇怪。但羿令平的鷹眼一直都沒有練成,這種綠色光芒的波動,卻是走火入魔的前兆。但是這光芒在黑暗中卻顯得那麽詭異,羿之斯陡然感到,這個一直以來畏畏縮縮的小兒子,身上正發出一種令自己難以忍受的氣勢。

羿令平聲嘶力竭地大叫道:“我知道我不好,我知道我不肖!我不如哥哥,我從小就不如他!有窮最烈的風馬,是他馴服的;荒原最殘暴的狸力[50],是他射殺的;商隊最大的危機,是他化解的!族人們把最好的藏酒獻給他!武王用最高的榮譽封賞他!箭神將最強的弓箭傳授他!本來隻屬於你的幻獸龍爪禿鷹也親近他!就連商國最溫柔最漂亮的女人,愛的也是他。

“他永遠都是最好的,最強的,最勇敢的,最瀟灑的。他是你最好的兒子,是你最驕傲的兒子!就算他害死了母親!就算他害死了那個商國最溫柔、最美麗又最愛他的女人!就算他害死了自己還沒出世的兒女!他仍然是你最好的兒子,最驕傲的兒子,永遠永遠的兒子!”

羿令平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但這腔調卻令羿之斯更加難受,“我呢?我什麽也不是,我從來就什麽也不是!我是他的弟弟?他是天上的日月,永遠照耀著別人,被人捧著,愛著,甚至歌唱著!我卻永遠縮在角落裏,連墳墓邊的鬼火都不是!人們甚至不會把我遺忘,因為他們從來就沒有記得我!我是他弟弟?我和他同樣是你的兒子?盡管他失蹤了,你仍然悄悄地在為他打造新的車隊,可我卻仍隻是商隊中的一介使者——也許永遠是一介使者。在他麵前,我連他的跟班都不如!我連妒忌他的資格都沒有!”

雖然羿之斯有鷹眼的異能,但重傷之餘早已和常人一般,黑漆漆的夜裏,站在對麵的兒子他連容貌也看不清。羿之斯隻能用耳朵聽著,聽著,到後來耳朵嗡嗡直響,但那錐心揪肺的話仍一字不漏地傳進耳中。突然,羿令平的聲音變得柔靡起來,“隻有她能安慰我,隻有她才能讓我快樂,隻有她才能讓我忘記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痛苦,盡管她隻是一個妓女!”羿之斯突然全身一震,一種不祥的預感閃過腦際。

羿令平忘情地抒泄著,仿佛已經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忘記了父親的存在,癡癡道:“隻有在石雁身上,我才找到自己的存在,才找到……”聽到石雁那個女人的名字,羿之斯繃緊的神經突然全線崩潰,他近乎呻吟地試圖打斷兒子的話頭:“不!不行!這個女人,你,你不能……”

“她曾是你的女人,對不對?”羿令平的聲音出奇地平靜,平靜得讓羿之斯感到可怕,“這我知道。她在利用我,這我也知道。甚至連她在騙我我也知道。可當她在**告訴我,我比你還強的時候,我什麽也不管了!我要她,我需要她,我需要這樣一個女人來騙我!我需要一段這樣的感情來自己騙自己!”

“無爭廳那邊,好像一點兒動靜都沒有。”江離有些憂心地說。

“不是沒有動靜,是我們離得太遠。”有莘不破道,“如果真如我們猜測的,台侯要引出內奸,當然要製造一個完美的陷阱讓他來鑽。”

“但他把所有人都遠遠遣開,萬一有變,我們連救援也來不及。”

“現在好像變成你在擔心了,剛才你還對台侯信心十足的樣子。”

“那是因為平靜得太久。按理,如果內奸真的上當,現在早就應該出現了——你看,天都快亮了。”

有莘不破望向東方,天空並沒有一點發白的地方,一切黑乎乎的,連月亮也躲了起來,破曉之前,比子夜來得更暗。他回過頭,隱隱見到江離掌中一叢微微發光的香草。

“這是什麽?”

“這是孿種蕙草,唉,不知以我現在這點殘存功力能不能催生它……”

兩個人靜靜地對立著。做兒子的話已經說完,做父親的卻還不知說什麽好。沉默了不足一頓飯的時間,兩人都覺得似乎過了十年。

羿之斯想找點話來打破沉默,卻越想越傷心;羿令平不敢說話,一陣瘋狂的獨白過後,冷靜下來的他隻剩下後悔與害怕。他們父子倆有多久沒有真真正正談過心了?也許從來也沒有過。羿之斯第一次發現自己是這麽不了解兒子,而在羿令平眼中,父親永遠都那麽深不可測——不可測到可怕的地步。

夜黑得越來越厲害,羿令平也怕得越來越厲害。他突然想起九歲的時候,他在亳城[51]和一個巨賈的小女兒玩家家酒,被父親看見,一巴掌甩得自己左耳出血。從那時候起,他就對這個本應最親近的男人埋下了恐懼的種子。

夜黑得越來越厲害,羿令平也怕得越來越厲害。他薄弱的意誌已經被恐懼逼到了崩潰的邊緣。他突然聽到羿之斯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記得,每當父親決定對敵人動手的時候,就是這樣子的。他的手,無意識地摸向胸口。

羿令符抱著銀環蛇,鼾聲微作。

羿之斯露出一點沒有聲音的笑容,伸出手,想去拍拍兒子的肩膀。突然寒光一閃,心肺之間一陣劇痛,羿令平怪叫一聲,像逃避惡魔一樣逃跑了。

羿之斯伸出去的手停滯在半空,再也收不回來,就像那漸漸遠去的兒子一樣。突然間他眼前一黑,終於倒了下去。

羿令平不住腳地逃著,不知逃了多遠,不知逃向哪裏,甚至不知在逃避什麽。那一刀刺進去,連鮮血也來不及噴出,他已經逃走了。一直逃到四肢無力,一直逃到東方發白。終於他跪了下來,背對著太陽,失神地跪著。

父親怎麽樣?死了嗎?自己的惡行暴露了嗎?以後的路,該怎麽走?突然間,他隻覺得天地茫茫,卻無自己立足之地。

“嗨!抓到凶手沒?”有莘不破的一拍讓羿令平嚇了一大跳。

“沒抓到凶手嗎?那也不用這樣子。算了,以後我們總能抓到,快先回去看看台侯!他隻怕不行了。”他也不由分說,拖了羿令平就走。回過神來的羿令平,臉上什麽表情都有,但有莘不破卻未看到。

羿之斯還沒有死,匕首沒有拔出來,血也不再流,一個巨大的花苞緊緊貼著他的胸口,代替他的心髒一起一伏。羿令符哭倒在他腳邊。江離一手搭著他的脈搏,臉含哀淒。眾人環列成半月形,默默而立。

一路上恐懼、悔恨、怨艾、無奈,但見到垂死的父親,羿令平突然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了,心中什麽想法都消失了。他呆呆地站在那裏,仿佛一具木偶。有莘不破輕聲道:“還站在門口幹什麽?”輕輕一推,竟把他推得跌在父親的腳邊。

羿之斯咧嘴一笑,這種溫和的笑容,羿令平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了。他慢慢平靜下來,眼淚也慢慢地流了下來。

“是我不好,我,我從來不知道,怎麽,怎麽做好一個父親。”他說了這幾句話,臉上湧現淡淡的紅潮。江離知道不該讓羿之斯多說話,這樣隻會加速他的死亡,但是他剩下來的這點生命,已經沒有比和兒子說幾句話更有價值的事情了。

“你也許自己覺得不如哥哥,但,在,在我心中,你們永遠是一樣的。好、好孩子,一直以來,我牽掛得最多的,其實是你啊……”羿之斯喘著大氣,再也說不下去,羿令平抽噎起來,緊緊抱住父親的腳,真想馬上死去。

羿之斯的另一隻手向大兒子伸去,卻停滯著伸不出去,羿令符一把抓住,緊緊地抓住。看著兒子的眼睛雖然充滿了悲傷,但淚水後麵蘊涵的神采卻遠勝自己當年,他知道小兒子說得不錯,這個男人不但是他骨中之骨,血中之血,而且是他永遠的驕傲。

“能看到你重新振作,我,很高興。無論將來,再發生什麽事情,你不能再次倒下,答應我。”

看到羿令符含淚點頭,他又把目光轉向有莘不破,卻不說話。

有莘不破指著羿令符道:“你要我幫他?”羿之斯的眼神否定了。

有莘不破又道:“你要我照顧商隊?”羿之斯的眼睛笑了:“他們,都是我的子弟。幫我帶回有窮去。讓令符,幫你。”四大長老都吃了一驚,羿之斯如此說,等於把商隊的領導權傳給了有莘不破。

有莘不破撓撓頭,不解地道:“這件事情令符兄也能勝任啊!而且更合適,對不對?”

羿之斯不答,但眼神中全是期盼的神色。

“好了好了,我答應你。”剛說完這句話,他突然跳了起來,叫道,“我懂了,你,你知道我是誰?”羿之斯又一次笑了,笑得仿佛是逮住一頭小老虎的老狐狸。他把頭轉向江離,又看了看羿令平。江離道:“我知道了,我答應就是。”

羿之斯欣慰地閉上了眼睛,隨即又睜了開來,虎門炯炯,閃爍著羿之鷹眼最後的光芒,他的精神,他的氣勢,仿佛瞬間回複到最鼎盛的狀態,“你們記住,不用替我報仇!因為能殺死我的人,隻有我自己。”

在眾人的嗟愕中,羿之斯迅疾無倫地按向心口的刀柄。花苞暴綻,開出一朵血紅色的大玫瑰。眼睛,卻永遠地合上了。

用酒和血為出戰壯行

並不是所有人都願意做領導人的,也並不是所有人都敢做領導人——而這兩個條件,恰恰是成為領導人的前提。

羿之斯已經由四長老擇地下葬。死於斯地,葬於斯地,這是有窮的傳統。

不過,江離並沒有說過關於羿令平的話,除了他自己,也沒有人猜得出臨終前他答應了羿之斯什麽要求。總之江離這個奇怪的年輕人又恢複了天劫之前的模樣,對所有人都若即若離,對所有事都漠不關心。

至於羿令符,則還沉浸在悲痛之中。他已經不再流淚了,雖然無論坐著、站著、走著、躺著,腰杆都挺得筆直,但顯然還沒有心情來處理目前商隊所麵臨的種種問題。

不得已,蒼長老找上了有莘不破。畢竟,羿之斯臨終前當著眾人的麵把商隊的領導權交給了他。

“我們必須趕快想辦法,現在這種情況,簡直糟透了!”

“有多糟?”有莘不破不為所動地反問。

蒼長老突然噎住了,不知怎麽形容,想了一會才說:“首先,我們沒錢。”

“沒錢?”

“我們的貨幾乎被那群強盜洗劫一空,值錢的東西不是被搶了,就是被燒了。”

“這個不難,錢嘛,有去就有來。我已有主意了。就這樣?”

蒼長老不信任地看了他兩眼,繼續說:“還有就是車,我們的三十六駕銅車隻剩下七駕基本沒有損壞,修一修還能用的也有七八駕,加起來不足十五駕。”說到銅車,蒼長老幾乎哭了出來:“這可是我們有窮最大的家當啊!”

有莘不破點頭道:“這個倒有些為難。這麽大的車子要造一輛也不容易。”

“最要命的是孩兒們的士氣,”蒼長老道,“我從來沒有見過商隊的情緒低落到現在這個樣子。”

有莘不破默然。他知道這也許是最難解決的事情。從有窮之海的丟失到商隊被洗劫,商隊的勇士們都挺了下來,但支柱人物羿之斯的去世,對整個商隊造成的精神傷害卻是不可估量的。羿之斯對商隊的人來說,不僅僅是一個領袖,一個英雄,更是一個親人,一個父親,一個兄長!如果他有莘不破不解決這個問題,整個商隊隨時可能分崩離析。

隔了良久,有莘不破才道:“除了人和車,我們還有多少家當?”

“一些存糧、兵器,還有酒。”

“酒?”

“是在大風堡的地窖發現的,都是數十年以上的陳年老酒,埋得深,所以躲過了洗劫。”

“好,今晚把酒都拿出來,召集所有人,到堡外去,生篝火,我有話要說。”

“去辦事啊。”見蒼長老遲疑,有莘不破道。

“就這件事?”

“你自己是不是有別的想法可以解決問題的?”

“那麽就按我的話去做吧。”

蒼長老看起來有些不悅,懨懨然走了出去。

對錯綜複雜的局麵有自己的看法和判斷,並敢於帶領沒有看法和判斷的眾人去實踐,是有領導天分者的特權。

江離就坐在旁邊,輕撫九尾靈狐,對有莘不破和蒼長老的談話,仿佛一句也沒有聽見。

有莘不破在他麵前踱著方步,一副很痛苦的樣子。

“商隊的事情無法解決?”江離問。

“不是。”

“那你煩惱什麽?”

“按我的想法,雖然有成功的勝算,但……”有莘不破忽然憤憤不平地道:“但從此以後我就被拖下水了,我千方百計逃出來,可不是為了被這個商隊拖住。”

江離並沒有問他從哪裏逃出來,為什麽逃出來,卻問:“你千方百計逃出來,本來想幹什麽的?”

“我要到天涯海角去,到毒火雀池[52]去,到天池[53]去,到大人國[54]去,到招搖山[55]去,到羽民國[56]去。”一提起未來,有莘不破立刻充滿幻想,“我要找到世界上最大的寶藏,找到世界上最妖豔的女子,找到世界上最神秘的不死山[57],找到長生不死的秘密!”

江離打了個哈欠,似乎全無興趣。但有莘不破卻沒有注意他的不屑,自顧自繼續忘情地意**著:“我要去見大夏王,看看這個**天下的暴君長什麽樣子。我要找到世界上最神秘的宗師,學會世界上最強大的武藝,召喚出世界上最古老的幻獸,接住有窮饒烏的箭,刺穿季丹洛明的甲,踩著血劍宗的屍體,撕破血祖的影子,踏碎心宿的內髒,搗毀天魔的老巢!”

江離聽到第二句就趕緊捂住嘴巴,聽到後來,終於忍不住捧著肚子狂笑不已。

有莘不破瞪眼道:“幹嗎?”

江離勉強收斂笑容,道:“你這些遠大理想很好,很好。”

有莘不破一本正經地道:“可是現在我卻被有窮給絆住了,羿之斯這隻老狐狸!臨死還給我這麽一個難纏的活。”

江離悠悠道:“帶領有窮商隊和你的這些遠大理想有衝突?”

“怎麽沒有?”

江離道:“你想去的這些地方,難道帶著商隊就沒法到?陸行乘車,水行乘舟,山行乘梮[58],這些,商隊任何一個人都比你精通得多。和商隊在一起,你不用擔心風餐露宿,不必擔心饑寒孤獨,商隊中老於世故的人,還能沿途告訴你許多古跡的傳說,許多隱秘的故事,當你遇上歧路,他們還能給你指明正確的方向。”

有莘不破想了想,點了點頭。

江離繼續道:“如果讓你找到世界上最大的寶藏,你一個人能運出來?如果讓你遇見世界上最妖豔的女子,多了一個商隊首領的身份,難道會妨礙你去勾引她?找到昆侖和不死的秘密以後,難道你就這麽不願意和你的朋友共享?”

江離悠然道:“至於大夏王嘛,他不一定會接見一個浪人,但如果是名震四方、富甲四海的大商賈,或者另當別論。下麵的那些嘛,”江離忍住了笑,道,“不說也罷。但總而言之,好像帶著一個商隊也並不妨礙你。”

有莘不破想了想,遲疑道:“但我要養活好幾百個人啊。”

“等你找到寶藏,一切不就都解決了?”

有莘不破又想了想,突然大笑道:“不錯,你說得不錯!我為什麽就沒想到呢!隻要不是一座不能動彈的都城,隻要不是一個讓我不得自由的牢籠,帶著商隊,也不過是讓我多了幾輛行走方便的大車而已。好,我想通了!我就帶著這些年輕人,駕著這些大車闖**去!”

“不過,”江離道,“這些年輕人肯聽你的話嗎?”

“隻要我能給他們財富、夢想、榮譽。”

“你有?”

“所以今晚我要讓他們相信,我們會有!”

篝火已經燃起,隊伍已經聚集。月光很亮,篝火更亮。

“老大,你說他要幹什麽?”旻長老悄悄問了一句,蒼長老搖了搖頭,說著看看滿地堆積的酒壇。他們這些老成的人對羿之斯把商隊交給這個冒冒失失的小夥子大感不滿。

“他這個樣子,真能帶領我們穿過不知被天火燒成什麽樣子的大荒原,回到家鄉?”不僅是四長老,所有人都存著這個疑問。

泥封已經拍開,大碗已經滿上,酒香四溢。

沒有被破壞的“鬆抱”停在篝火群的中間,有莘不破一手拿著壇子,跳上了車頂,所有的目光都向“鬆抱”聚集,所有的眼睛都向有莘不破仰視。雖然背景是一座破落的城堡,但有莘不**上卻溢出飛揚的神采。

“弟兄們,接下來的路,我們該怎麽走?誰來告訴我們?”

沒有人說話,盡管這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問題。有莘不破指著離他最近的阿三大聲道:“阿三哥,你說,我們下一步該怎麽辦?”

阿三嚇了一跳!他怎麽也想不到有莘不破會在這種場合讓他說話,在數百對眼睛的注視下,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想回家……”

全場一聽轟然大笑,笑聲中阿三忸怩不堪,有莘不破卻神色自若,他的聲音把所有笑聲都壓下去了,“你們為什麽笑他!他說錯了嗎!難道你們不想回家,回去見你們的親人?見你們的朋友?見那些在故鄉等待你們的女人和孩子?!”

場中靜了下來,這正是這幾天他們做夢也想著的事情。經曆過這幾天的劫難以後,沒有人不渴望得到家庭的溫馨和祖國的庇護。

“但是,”有莘不破繼續道,“我們能就這樣回去嗎?假如親人們問起:‘你們從有窮帶出去的財富增值了多少?’我們怎麽回答?假如朋友們問起:‘有窮的榮譽和聲名是否因你們而更加響亮?’我們怎麽回答?假如女人們問起:‘男人們,那些被強盜殺害的英雄和勇士們的仇,你們報了嗎?’我們怎麽回答?”

“我們沒法回答,所以,我們還不能回去。在決定回去之前,我們要奪回我們的財富,我們要殺死我們的仇人。隻有這樣,我們的戰友和我們的英雄,他們在天之靈才能安息,他們的榮譽和聲名才能在我們身上延續不墮!隻有這樣,在親人麵前,在朋友麵前,在情人麵前,在孩子麵前,我們才能抬起我們的高貴頭顱!才能不愧有窮好男兒的稱號!弟兄們,殺害我們的英雄羿台侯和我們的戰友的強盜,現在還在他們的窩裏逍遙快活!難道我們是有仇不敢報的懦夫嗎?”

“不!”一些人響應著。

“我們能放任這些強盜不勞而獲地享用我們的財富嗎?”

“不!”很多人響應著。

“我們能就這麽回去,讓有窮國所有人都瞧不起嗎?讓商王國所有人都笑話嗎?”

“不!”所有人都大呼起來。

“你們願意跟隨我去奪回我們的財富嗎?”

“願意!”

“你們願意跟隨羿令符去殺死我們的仇人嗎?”

“願意!”

“你們願意跟隨羿台侯的亡靈去實踐一個男人的勇氣嗎?”

“願意!”

有莘不破一句一句地問著,青年們的熱血都開始像篝火一樣熊熊地燃燒起來。蒼、昊、旻、上等老成的人隱隱覺得不妥,但見到連羿令符也激動地站起來,他們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阻止事態的發展了。

有莘不破右手舉刀,左手持酒:“勇士們,弟兄們,拿起你們的刀來,舉起你們的酒來,讓我們用血來銘記我們的仇恨,讓我們用酒來替即將發生的大戰壯行!”

他一刀砍在手臂上,任由鮮血流淌進壇中,滲入酒裏,高舉過頂,鯨吞豹飲。

這一晚,有窮所有人都醉了。

窫窳寨裏,正處在大豐收之後的狂歡中。

混跡在大風堡遺民中的細作來報:羿之斯已死,有莘不破率人前來報仇。

“報仇?”劄羅冷笑。

失去了羿之斯和銅車的有窮商隊,就如同失去了刀劍和盾牌的戰士,失去了爪牙和皮甲的野獸。無論是天時、地利、人數還是裝備,有窮商隊要想攻下窫窳寨無異於以卵擊石。

“由有莘不破率領?”劄羅冷笑。他承認那個年輕人的蠻力和勇氣,但由這樣一個年輕人來做首領,隻能把有窮往更深的災難之淵推。

看來有窮商隊的命運,即將伴隨羿之斯的死亡而結束。

銅車“鬆抱”內。

從小被限製飲酒的有莘不破喝高了以後,醉得就像一個死人。蒼、昊、旻、上好不容易才把他弄醒。

“我們現在正往窫窳寨方向走,七拚八湊的車馬,根本沒法組成銅車圓陣。”

有莘不破用力敲打著疼得幾乎要裂開的頭顱,道:“這一次我們是攻擊,不是防守,要車陣幹什麽?”

“其實我早就想好了。”

四老一聽,不由喜出望外。

有莘不破忍住頭痛,說:“我們有三大優勢:第一,我知道大風堡留有劄羅的探子,他知道羿台侯死了,而且看不起我,所以他會輕敵;第二,我們商隊還有他想要的東西,所以他會貪心;第三,我們幾百人一條心,他們上千人卻永遠都是烏合之眾,所以容易潰散。”

四老沒想到這小子也能分析得頭頭是道,都點了點頭,道:“那我們怎麽辦?”

有莘不破怒道:“我都已經說得這麽清楚了,還問我怎麽辦!難道那些細枝末節的東西也要我教你們嗎?”

四人麵麵相覷中,有莘不破卻已鼾聲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