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禹治水、夏啟“家天下”的秘密傳說

戰火

八大方霸之一的昆吾已經丟失了接近一半的領地。

東線的領土並入商國,南線的領土則歸祝融之主所有。不過此時此刻,完全淪為戰場的昆吾國卻正處於難得的和平之中。這短暫的和平不是由於夏商雙方達成了妥協,而是因為夏商雙方都在準備著更大的戰爭——昆侖玄戰。

夏商高手將上昆侖決戰的消息傳遍天下,但真正知道昆侖是怎麽一回事的人卻不多。而夏商雙方將由什麽人出戰則更撲朔迷離。不過祝融的高級將領已經接到通知,他們的國主羋方將不會上昆侖,而是作為東方聯軍在東南戰線上的壓場人物。祝融的巫師術士,將由祝融的高手祝融火巫率領前往昆侖參戰。

不過這一切,似乎和馬蹄沒有什麽關係。

逃出夏都以後,馬蹄帶著哥哥回到了祝融城。他雖然不在這裏出生,但在這裏活得最久,這個地方也算是他的故鄉。他曾受雇於一個祝融的商人,到了巴國之後殺其主而奪其財,之後害怕事情被人發現,一直不敢回去。但以他現在的本事,要擺平這點小事早已不在話下。回到祝融以後,剛好碰上祝融城因戰事募兵,他馬上去報了名。以他現在的本事和“從小生長在祝融”的經曆,輕而易舉地成為祝融新軍的一名小卒。一年多的遊曆讓他成長了許多,他沒以前那麽浮躁了,本事越來越大,人卻越來越從容。雖然他認識商國儲君,認識祝融少主,但在軍中一點也沒透露,也沒擺出半點高手的架子來,恪盡職守做一個小卒。

過了不久,隨著戰事的擴大,祝融越來越深地卷進夏商大戰。祝融與昆吾本來都是祝融氏之後,但數百年的繁衍,關係早已淡漠。成湯的意思很明顯,一旦東方得勢,祝融將取代昆吾成為祝融氏之嫡係、南方的新方霸。

在這個默契下,羋方便顯得很賣力,祝融的軍隊毫不保留地融入到商國軍隊之中,馬蹄身邊的戰友,也多了許多東方諸國的人。

有莘不破到達夏都之前,東南戰線本已處於冷戰熱戰交替的緊張狀態。有莘不破一出夏都,東方馬上發動攻勢。這幾個月來大戰凡七,小戰數十,馬蹄積功累進,先升為十夫長,在夏商停戰前又升為百夫長。這樣一個小小的將領和有莘不破、羿令符等人的地位相比簡直不值一提,甚至也難以匹配馬蹄現在的真正實力,但馬蹄並不著急。他知道有一天他一定會站在他們麵前,並讓他們大吃一驚:眼前這個馬蹄,真的就是以前認識的那個馬蹄嗎?

想到這裏,馬蹄就笑了。

“真不知道要停戰到什麽時候啊。”馬蹄的戰友,一個叫彭陸的百夫長感歎說。

馬蹄道:“你很希望打仗嗎?我記得你很討厭打仗的。”

彭陸是東方彭國[5]之人,據說還是一個名人的兒子,可是他討厭戰爭,但每次衝鋒又總是跑在最前麵,這是馬蹄喜歡這個同袍的原因之一。

彭陸道:“我不是希望打仗,而是希望快點打完。你也知道,我們這次停下來不是因為雙方要和解,而是因為要先進行那什麽昆侖玄戰。嗯,馬蹄,昆侖玄戰是什麽,你知道嗎?”

馬蹄遙望夏都的方向,出了一會神。其實他是能猜到一些端倪的。吃了靖歆之後,馬蹄不但得到了那個方士的部分力量,也得到了他的部分智性記憶。不過靖歆對於昆侖的概念也很模糊,隻知道那裏可能有不死果,而且住著天神——但這些在靖歆那裏都隻是傳說而已。反倒是從烏懸那裏,馬蹄知道了一些更可靠的信息,不過涉及的內容相對來說則狹窄得多。

“那個昆侖,好像其實不在這個世界上。”馬蹄說。

彭陸道:“其實,昆侖曾經在這個世界上的。”

沒想到彭陸居然好像知道昆侖的情況,馬蹄訝異起來:“我也曾聽一個讀過書的人說,昆侖在大地中央,可是你說,大地的中央哪裏有個叫昆侖的地方?現在你又說昆侖曾經在這個世界上……什麽叫曾經在這個世界上?”

“昆侖曾經在這個世界上,是天帝在這個世界的中央所營造的一個人間神界,但後來因為什麽原因整個空間被切割出去了。”彭陸說道,“所以現在如果還要進出昆侖,大概是需要由一些很厲害的人來打開一條從這裏前往昆侖的通路,然後才能讓這個世界的人過去吧。不過似乎不是所有人都能過去的。”

馬蹄道:“是啊,據說能去的隻有火巫大人那樣的高手。據說這次商國也派了很多人去。說實在的,我真的不明白幹嗎要到昆侖去。打仗就打仗嗎,跑那麽遠幹嗎!”

馬蹄心想自己多半沒機會上昆侖參加這次令人向往的玄戰,說這句話隻是發發牢騷,心中以為這是個討論不下去的話題,誰知道彭陸竟然道:“我想去昆侖進行玄戰,應該有一定的道理吧。”

馬蹄奇道:“有什麽道理?”

彭陸道:“我雖然從小住在家裏,但這次出來打仗,卻也曾親眼看見有個高人硬生生把一座山給推倒了。”

馬蹄點了點頭。跟有窮商隊有了接觸之後,類似的事情他早已見怪不怪了。

彭陸道:“你想啊,那樣的高人,這世上一定不止一個。要是幾個或是幾十個這樣的人打起來,那可就不得了啦!馬蹄,你大概也聽過四大宗師、三大武者吧?”

馬蹄道:“當然聽過。”

彭陸道:“聽說這些人都是震震腳就天崩地裂的人。還聽說這些人有的幫助商國,有的幫助夏人——天啊,那一定會打起來的。我們倆打架,無論輸贏,最多賠上一條性命。這些人要是打架,一個不小心,那不是把全世界都賠進去了?所以我想,那個建議上昆侖去打的人一定很有仁慈之心,他大概是不想這場玄戰給這個世界帶來太大的傷害吧。”

馬蹄聽得呆了,直直地看著彭陸,仿佛第一次見到他一樣。

彭陸道:“怎麽了?幹嗎這麽看著我?”

馬蹄道:“你怎麽懂得這樣一番道理?”

“可能和我父親的教誨有點關係。”彭陸道,“也可能隻是看死人看得多了,有時候不用打仗的時候,便看看天,看看日月,看看星星,想些事情。”

馬蹄歎道:“我去過孟塗,去過夏都,說真的,達官貴人、高手宗匠見過不少,但能說出這番道理的人,卻也沒幾個了。”

彭陸笑道:“是嗎?我倒不這麽看,也許很多人有這種想法的,隻是他們沒說出來而已。馬蹄,你說玄戰之後,這個世界會怎麽樣?”

“我不知道。我隻是……”望著夜空,馬蹄道,“我隻是忽然很想到那個所謂的昆侖去看看。我自從聽到這個名字之後,就總是覺得那裏有個地方是屬於我的。”

“是嗎?”彭陸道,“不過那個地方應該不是我們想去就能去的吧。再說,我們這樣的小人物,去到那裏也未必能起到什麽作用。”

“但我卻一定要去的。”馬蹄道,“我總覺得,隻有在那裏才能治好我的病。”

“病?”彭陸關切地問,“你生了什麽病?”

“餓病。”馬蹄道,“我的肚子,每天都因為吃不飽而受盡折磨。”

彭陸笑道:“原來是這個啊。你都是百夫長了,夥食應該夠才對啊。我們兩隊的軍糧是一起的,我記得亞旅[6]大人沒克扣我們的軍糧啊。”

馬蹄歎道:“那點東西,你們吃是夠了,卻根本沒法解決我的問題。”

彭陸笑道:“沒想到你這麽能吃,那你就努力點吧。等做到了千夫長,就不會有這個問題了。”

馬蹄搖頭道:“不夠不夠。”

彭陸訝然道:“還是不夠?不會吧!你可知道千夫長的俸祿有多少?”

馬蹄道:“我都說了,我的肚子餓是一種病,不是吃多少糧食就能填飽的。”

彭陸道:“那你看過大夫沒有?要不仗打完之後,你跟我回家,我父親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夫。”

馬蹄道:“大夫?沒用的。我記得有一個人對我說,隻有吃下天下間最難吃的東西,才能徹底根除這餓病。”

彭陸道:“天下最難吃的東西?那是什麽啊?”

馬蹄歎道:“不知道。她沒說,大概她知道的也隻有這麽多。不過我想,那東西也許在昆侖。”

彭陸道:“但我們沒法上昆侖啊。就算你有機會上去,在那裏進行玄戰的情況下,隻怕也很難找到那最難吃的東西吧。”

馬蹄道:“也許吧。不過我有預感,我總有一天能找到的。”

彭陸道:“希望如此。不過在那之前你怎麽辦?”

馬蹄道:“先找東西頂著啊,比如說……”

彭陸道:“比如說什麽?”

馬蹄猶豫了一下,說道:“我跟你說,你可別嚇著。”

彭陸笑道:“放心,我沒那麽膽小啦。”

“嗯。”馬蹄道,“一般來說,越有靈性和力量的東西,越能治我的餓病。我曾吃過一小片好東西,足足有三天不覺得餓。”

彭陸喃喃道:“有靈性的東西啊……比如狗?”

馬蹄道:“狗?狗哪裏比得上人!”

“人?”彭陸大吃一驚,隨即以為馬蹄在說笑。

馬蹄道:“是啊,人。在這幾個月的戰場中,我吃了不少人。一開始是饑不擇食,偷偷地在戰後挖屍體吃。後來發現那些腐爛的屍體根本解決不了我的問題,於是就找那些強壯的人,在他們臨死之前把他們身體中最精華的部位吃了。慢慢地我知道了,我的胃渴望的不是他們的血肉,而是他們的生命。再後來我發現,一個人越勇敢,越聰明,胸襟越廣闊,他們的生命越有味道。也就越能止我的餓!雖然是我在吃著他們,但到後來卻是被吃的人在改變我!我慢慢地討厭那些卑怯、愚蠢、目光短淺的家夥,這樣的人現在就算我肚子餓得像火燒,我也絕不吃他!不但如此,我還把以前吃過的那些人卑怯、愚蠢的部分吐了出來,拉了出來,排了出來!總之,我感到我其實不是為了吃東西,而是為了……怎麽說呢?或許可以說,我想追求一個完美的生命。”

彭陸道:“完美的生命?那是什麽?”

“我也不知道。”馬蹄道,“隻是隱隱約約想去追求罷了。彭陸,你現在知道我吃人,還怕不怕我?”

彭陸是出生於教養良好家庭的良家子,以為馬蹄剛才說的隻是寓言,因此搖頭道:“不怕。”

馬蹄道:“將來如果你戰死了,在臨死之前,能不能讓我吃?”

彭陸笑道:“我在軍隊中可是出了名的膽小和笨拙啊。你不是很討厭卑怯、愚蠢的人嗎?”

“不是的,那是別人不理解你而已。”馬蹄道,“現在看見過你衝鋒的人都應該知道,在和平時期處處忍讓的彭陸有多麽的勇敢,而且我覺得你雖然地位很低,卻有一顆仁者的心。我不希望你的胸襟隨著你的死亡而死亡。所以……請你讓我吃吧。”

當年事

要出發前往昆侖了,但有莘不破還沒有找到雒靈。

“你的心很亂。”師韶按住弦,“在擔心雒靈嗎?”

“嗯。”在夏都,還會叫他不破、稱他妻子為雒靈的就隻剩下眼前這個樂師了。不破很珍惜這兩個稱呼,特地懇請師韶莫要改口。“難道你和靈兒一樣,也能聽見別人的心聲?”

師韶道:“音樂,本質是一種交流,而且是雙向的。你的心亂,我的弦也會感應到的。”

有莘不破道:“祖父和師父讓我別太擔心,但我怎能不擔心?在這節骨眼上,丟下家,丟下孩子,一聲不吭走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師韶道:“王上和尹相讓你不要擔心是有道理的。雒靈現在的修為直迫乃師,甸服一戰之中,甚至連都雄魁大人也被她騙過。由此可知天下間能夠傷害到她的人已經不多了。”

有莘不破道:“不多,那就是還有幾個。”

師韶道:“就算有一二人有這個本事又有這個動機,此刻怕也為著昆侖之事而無暇旁顧了吧。”

有莘不破道:“其實我最怕的,就是會在昆侖見到她!”

這次連師韶也沉默了,因為他也考慮過這個可能。

有莘不破道:“心宗的事情,連師父也不是很清楚。其實……我偶爾總感到這個門派不像太一宗那麽光明。”

師韶道:“心宗原也不是邪道,其傳承出自炎帝,不過自軒轅得天下後就被壓製,近數百年來更是被邊緣化,因此門人的行事有時候不免偏激。其實不但是心宗,洞天派和血門也有類似的問題。”

有莘不破皺眉道:“洞天派也就罷了,血門那種歪門邪道,除了實力上確實凶橫之外,我可看不出有什麽可以和其他三宗相提並論的。”

師韶微微一笑,道:“你這麽說就太過了。不錯,仇皇大人為了奪取道術正統的地位確實做得很過,都雄魁大人又以惡替惡,流毒更甚!不過三百年前,四大宗派中成就最大的卻是血宗。甚至可以說,那個年代的血宗是四大宗派存亡斷續的關鍵。當其盛時,太一、洞天、心宗都賴血宗宗主而得以延續。”

有莘不破奇道:“有這等事?”

師韶道:“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位前輩的事情,我知道的很少,但尹相應該知道得很多,他沒跟你提起過嗎?”

有莘不破出了好一會神,才道:“大概是因為我以前對這些事情不感興趣,師父才沒對我說。唉,要是沒有遇到江離和雒靈,我對四大宗派的事情根本就提不起勁來。我以前隻喜歡聽血劍宗、季丹大俠他們的故事。那時候還以為四大宗派的宗師大多都是躲在神山古廟裏靜靜修行的人呢。嗯,你剛才說的那個血宗宗主姓什名誰?這麽厲害!”

師韶道:“他沒有姓。”

有莘不破奇道:“沒有姓?”

師韶道:“那位血宗宗師,生於大夏仲康[7]年間。是斟尋國[8]的一個奴隸之子。或是不知姓,或是沒有姓,一開始,大家都叫他阿靡。”仲康是大夏第三個王,不過在大夏第二個王太康年間,大夏政局混亂,東方有窮氏首領後羿趁機奪取政權,夏人被迫遷徙,可以說夏王仲康已無共主之實。

有莘不破道:“是真英雄不問出身。”他說這句話,卻是想起了同樣出身貧賤的伊摯。

師韶道:“夏王仲康之時,太一宗作亂,荼毒天下……”

有莘不破愣了一下,道:“太一宗作亂?你是不是說錯了?”

師韶道:“宗門本身無善惡,為善為惡,都在於所傳之人。”

有莘不破聽了這句話沉默良久,方才點了點頭。

師韶道:“那時太一宗的宗主廢天時、亂甲乙,四大宗派均受其害。後來禍亂雖然平息,但四大宗派都受到極大的損傷,偏偏那時候又遭逢後羿、寒浞[9](zhuó)之亂,那幾十年間,各派非但沒有機會休養生息,反而要隨時卷入問鼎天下的亂流之中。那位大宗師就生長在這個時候,當第三代夏王仲康駕崩的時候,他還是個少年。”

太康、仲康年間,射正後羿憑借武力奪取了政權,夏人退居一隅,依附同宗的斟尋氏,僅能保有九鼎,有家而無國,有道統而無天下。再後來連九鼎都丟失了,而後羿則被他的大臣寒浞所軾殺,寒浞殺了後羿之後,還將他煮成一鼎肉湯,命後羿的兒子吃下去,後羿的兒子不忍,也死在寒浞刀下。這些夏朝往事,有莘不破倒也知道。

師韶道:“寒浞殺了後羿之後,仍然襲用有窮的國號,娶了後羿的少妃純狐[10],生下兩個兒子,一個叫澆,一個叫豷(yì)。澆長大之後,統領大軍滅了斟尋國,殺死了第四代大夏王相。阿靡早年曾追隨後羿,後來見寒浞執政,不恤百姓,殘暴不堪,於是揭竿而起,引領夏、斟尋遺民反抗寒浞的統治,經過多年鬥爭,終於推翻了寒浞,立第四代夏王的遺腹子少康為第五代大夏王,大夏由此中興。”

有莘不破怔怔聽著,聽到這裏,突然一拍大腿道:“你說的這些事情,不是斟尋一宗做的嗎?”

師韶微笑道:“斟尋一宗就是阿靡。斟尋是他的母國,不是他的姓;一宗是各派弟子的敬稱,也不是他的本名。現在鎮都四門中的山鬼,就是他的後人。”

有莘不破道:“原來如此。我也曾聽過他的事跡,可從來不知道他原來是血宗的宗師。”

師韶道:“到了夏王少康平定天下的時候,四宗傳人已經損折殆盡。斟尋一宗重建九鼎宮,整理太一宗遺法;踏遍天下尋到洞天派傳宗之發;晚年鑽研離魂之道,甚至有傳說他曾渡過弱水找回心宗遺法——雖然最後這個傳說並不可靠,但他的努力惠及四門,則是大家都承認的。據說昆侖四界如今的形態,也是在他手裏鼎定的。”

有莘不破聽得出神,過了好久才道:“後來呢?這位斟尋一宗怎麽樣了?他們血門在不被殺的情況下是能長生不死的,難道他也被他徒弟殺了不成?”

師韶道:“究竟他是得道棄世,還是被他徒弟所弑,外界眾說紛紜,他的門人則三緘其口。斟尋一宗學問廣博,家師曾道他或許是軒轅黃帝以後最接近混一四宗的人。不過傳承了他血門衣缽的人,你卻是見過的。”

“我見過?”有莘不破心念一轉,驚道,“不會是天山那個老妖怪吧?”

師韶道:“不錯。斟尋一宗活動的時間極長,至遲在第十代大夏王不降的時候還有人見過他。算來仇皇大人輩分甚高,不過四宗並非同門,因此仇皇大人出山之後隻是與你的師祖申眉壽大人、雒靈的師祖妙無方前輩等平輩論交。唉,仇皇大人和斟尋一宗性格大異。斟尋一宗那樣的地位,卻沒有掌控道統正宗之心,天下大定之後便歸隱山林。而仇皇大人則欲心極熾,為了顛覆太一宗在夏都的百年根基,竟然不憚於惑亂夏主,搞得政局大亂。此後一直躲在荒僻之地的心宗也不甘寂寞了,本來,夏桀英勇神武,有祖上之風。可自從十年前妺喜娘娘入宮,一切就都變了。”

說到這裏師韶停了下來,有莘不破知道他為什麽停下,隻是道:“你放心,靈兒待我不同的。”

師韶道:“我遇到你在雒靈之後,因此也說不上你在遇到雒靈之後是否有很大的改變。但……但我總覺得你現在的情緒很不穩定。”

有莘不破道:“遇到她之後,我確實改變了許多——但卻不是因為她一個人。江離、羿令符、桑穀雋……這些朋友對我的影響都很大。雒靈隻是其中之一。其實,雒靈從來都沒跟我說過話,她永遠都是站在我背後,在某些時候,我甚至感覺不到她的存在。而且也常常不知她在想什麽。感覺上,靈兒她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是個女孩子,一個很平凡、很簡單的女孩子,簡單得你一看到她的眼睛就能知道她的心。但在另外一些時候,她的心又變得那麽撲朔迷離。在這種時候,我就會感到自己完全無法了解她。特別是和那些宗門理念有關係的事情,我根本就沒法介入。朋友中在這種時候能和她交流的,或許隻有江離。在某些時候,當他們兩個用眼神交流的時候,我感到自己完全是個局外人。”

師韶歎了一口氣,沉默著。他與有莘不破的友情雖然可貴,但和江離、羿令符等人相比,畢竟隔了一層。對此他無法介入,也無意介入。

有莘不破道:“靈兒的安全,其實我可以不擔心。正如你所說,如果她是那個心宗的傳人雒靈,那大概沒什麽人能害得了她吧——就算是麵對血祖,她也未必就束手無策。可是我還是怕,怕此刻離家的不是心宗的傳人雒靈,而是那個平凡而簡單的靈兒。江離禍福難測,羿令符棄我而去,桑穀雋又……又和我生分了,靈兒啊,你可千萬別出事,要不然,我該怎麽辦?”

師韶道:“不破,莫要想太多了。昆侖之戰魔障重重,你若心裏有個結,隻怕會被夏人有機可乘。”

“夏人……”有莘不破道,“昆侖上的夏人,我根本不放在心上!就算是麵對都雄魁我也不怕。除非……除非是他。如果他不是被人控製又站在我的對立麵,那我可真不知該怎麽去麵對。”

師韶似乎沒有聽出有莘不破的弦外之音,隻是歎息道:“唉,這次上昆侖玄戰,雙方實力難分軒輊,我們其實並無勝算,伊摯大人曾去懇求一位高人為天下蒼生而出山相助,可惜被那位高人婉拒了。”

有莘不破更是驚奇:“什麽大人物,值得師父親自去請?”

師韶默然了片刻,才道:“也是血宗的一位大宗師,一位比斟尋一宗輩分高得多的大人物,據說當年斟尋一宗能夠領悟血宗奧秘,就是從他那裏得到的傳承。不過這位前輩修為雖高,卻並未繼承血宗掌門,平素隻務養生,不肯介入天下紛爭,就連這一次玄戰,伊摯大人前往邀請他也不肯出山,隻是沒禁止他的子孫為所在國族效力。據說上一次席卷天下的甘之戰他的態度也是如此。”

有莘不破愣了一下,隨即駭然道:“甘之戰……那不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嗎?”

師韶道:“對。”

有莘不破道:“你是說,那個前輩從甘之戰的時候活到現在?”

師韶道:“其實不止,他是堯帝時代的人了,大禹鑄九鼎製《山海圖》他也曾參與,但自那以後,他就再也不介入任何世事了,無論是什麽樣的天地大變都置身事外。”

有莘不破駭然道:“這個前輩究竟是誰?”

“他姓彭,名鏗,因輩分奇高,因此知道他的人都尊之為彭祖。”師韶道,“據說他最小的兒子現在就在前線,不過那個年輕人似乎並沒有多大的神通。”

夢中夢

出發之前,江離做了一個夢,夢見了若木。江離知道自己在做夢,可卻不願意醒。九鼎宮這個地方,孤寂得幾乎感覺不到時間的流淌。好容易見到親人,哪怕隻是一個幻象,江離也不願意失去它。

“師兄……”他像一個小孩子一樣跑了過去,想抱住若木,卻一把抱住了若木的腿。然後他才發現若木不知什麽時候變得那麽高大。江離看看自己的手,看看自己的臉,才明白過來:不是若木變得高大了,而是自己真的變成了一個小孩。

“師兄,我怎麽變成小孩子了?”

若木笑了笑,卻不說話,把小江離抱起來,親一親,便放下他向外走去。

“師兄!別走!別丟下我一個人……師父也走了,我……”

他不斷地追趕著,但若木的身影卻越來越遠,終於一陣恍惚,江離醒了過來。

夢醒之後,他發現自己已經不在九鼎宮,腳下是一座孤峰,峰下是滔滔洪水,身邊坐著一個老人。

江離問道:“老人家,這裏是哪裏?”

“這裏?這裏是羽山。”

羽山?自己怎麽會來到這裏呢?還有腳下這洪水是怎麽回事?羽山應該沒有發洪水才對啊。還是說下麵的人對天災知情不報?

“老人家,這個地方的洪水泛濫了多久了?”

“多久?忘了。也許幾十年了吧。唉,一直都沒治好。”

“幾十年?”江離心中一驚,隱隱感到自己發生了不尋常的事情。

果然,那老人說道:“如今堯帝在位,主聖臣賢,為什麽上天還要生民遭這樣的罪啊!”

江離心道:“堯帝……難道我回到了堯舜時代?”

沿著洪水,他走入一座土城之中,祭台上坐著五個老者。中間那老者頭戴黃冕,身著黑衣,遠望如雲之覆渥,往就如日之照臨,對其他四個老者說道:“如今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百姓不勝其擾。四嶽,吾欲求能治水之賢人,汝等舉之。”

“四嶽?”江離心道,“那說話這位就是堯帝了。”

隻聽四嶽中的一位說道:“顓頊五代孫中,有名曰鯀(gǔn)者甚賢,可以任職。”

江離聽到“鯀”字心中一跳,心道:“那是我的祖先啊!我大概還是在做夢,隻是這夢怕有些來曆。”

堯帝道:“鯀為人違背教命,毀敗善族,不可。”

“如今還未能找到一位能比鯀更合適的人選,不如就讓鯀試試吧。”

堯帝沉默良久,頷首道:“好吧,且聽你們的,讓他試試。”

江離心道:“我的這位祖宗,是什麽樣子呢?”心念未已,突然間霹靂大作,天空裂開一道縫隙,一個女人跳了出來,懷中抱著一團東西,那裂縫隨即彌合。

江離心道:“這女人就是鯀嗎?她懷中所抱,就是從九天之外偷來的息壤[11]?”

鯀以息壤築堤建壩,東邊水來築東邊,西邊水來堵西邊。用息壤築的堤壩,每天夜裏都會自己長高。但息壤長高一尺,那水就升高一丈。她勞碌了整整九年,堤壩越築越高,但水患卻越來越嚴重。

終於,在她任上的最後一個年頭,堯帝命令舜行狩四方,舜見鯀治水無方,奏明了堯帝,命人將鯀押上羽山,以九天之雷擊殺了她。

當鯀就死的那一刹那,江離心頭狂跳,一手按住了他的肩膀,道:“害怕?”卻是若木的聲音。

江離沒有回頭,隻是回答道:“鯀……她就這麽死了?”

“嗯。”

“那她的兒子——我們的始祖禹呢?”

鯀死了之後,屍體卻沒有僵化,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腹部裂了開來,一個嬰兒爬了出來。不知道為什麽,江離看不清這個嬰兒的臉。他問師兄:“他從母親屍體中爬出來的那一刻,心裏在想什麽?”

若木歎道:“我也不知道……”

禹長大之後,做了司空[12]。舜帝聽從了四嶽的舉薦,命他治水。禹對母親的失敗耿耿於懷,他決心繼承亡母之誌,完成鯀沒有完成的治水大業,他勞身焦思,將心力全都放在治水上麵,整整十三年過家門而不入。在伯益等人的幫助下,禹改湮法為導法,開九州,通九道,陂九澤,度九山,終於導九河入海,大功告成。

江離歎道:“我們王朝,就是從這裏開始。”

若木道:“但我們這個神州卻並非從這裏開始。自軒轅黃帝以來以至於堯舜,國號雖異,卻有明德一以貫之。所以這個神州,已有千年。而在軒轅黃帝之前,再追溯上去,尚有數千年……”

江離回頭目視若木,若木卻正目視遠方。江離心道:“這氣息是師兄沒錯,甚至這話也是師兄的口吻。但眼前這人卻絕不是師兄。到底是誰把師兄請出來引我做夢?”

大禹鑄九鼎,製《山海圖》,傳《山海經》,華夏文明在他的手裏達到新的巔峰。他即位十年後,東巡到會稽時病死了。

大禹曾經指定伯益作為繼承人,按照禪讓製度,他死後就該是伯益繼位,但伯益輔佐大禹時日尚短,勢力未曾鞏固,大禹之子啟為了自己登基,就殺死了伯益,即天子之位。

江離道:“這就是家天下的肇始。”

若木道:“不錯。”

夏啟不遵禪讓體製而成共主,東部強族有扈氏不服。夏啟挾新興國家的強大軍事力量東征,在甘(今河南洛陽)大勝東部強族有扈氏,征服了東方大大小小的部族,以屍山血河奠定了大夏作為天下共主的基礎。

江離目不忍睹,說道:“這就是開國之戰!”

若木道:“不錯。”

江離道:“那太一宗呢?太一宗在哪裏?”

若木道:“在那裏。”

江離順著若木的手指望去,見到了俘虜行列中一個嬌弱的身影,那是一個身受重傷的少女。

若木道:“她叫奈月,是這個年代太一宗最後一人。”

“最後一人?”江離道,“那其他人呢?”

若木道:“死了,全死了。我們剛才見到的是地麵的戰爭,在昆侖,太一宗受到圍攻,隻剩下奈月一個人逃了出來。”

奈月見到了夏啟,眼前這個男人殺死了她的父親,殺死了她的師父,殺死了她的情人!

“在昆侖,太一宗個個慷慨就死,你為什麽逃?”夏啟問。

“為了把太一宗的道統傳下去。”奈月想報仇,卻已經沒有力量了,“我的生死已不足道,但太一宗的道統不能就此而絕。”

“你不想報仇嗎?”夏啟抽出他的刀來,“就是這把刀,把他的頭顱砍下來的。”

奈月顫抖著,她已經沒法站穩身子,匍匐在地麵上,說道:“啟王啊!你把我帶到你麵前,就是想要展現你的威武嗎?”

夏啟道:“不是。我是想看看你複仇的願望有多深。如果可能的話,我想化解這段仇恨。”

“那不可能,也沒必要。”奈月道,“這是國戰!為了部族,也為了禪讓的理念不被摧毀而進行的國戰!我們輸了,可我們不後悔,也沒什麽可怨恨的。”

夏啟道:“如果你沒有什麽可怨恨的,那我希望你——不,是希望太一宗能傳續下來,輔助我朝。”

奈月道:“那也不可能。”

夏啟道:“不可能?為什麽?是因為你的怨恨?”

奈月道:“不!”

夏啟道:“既然這樣,為什麽不可能?”

奈月道:“太一宗有自己的道統在,任何人也不可能在太一宗的道統中加入一條‘輔助夏王’或‘輔助大夏’,因為那樣的話,太一宗就不再是太一宗了。政統是政統,道統是道統。太一宗的人可以對你下拜,因為我們畢竟生活在您的治下。但太一宗的道不對任何人屈膝,因為太一宗崇尚的是無限的自由——我們連時間的束縛都想擺脫,哪裏還能因為一個政權而綁住自己的手腳?”

夏啟道:“如果你不答應,你就得死。你死了,太一宗也就絕傳了。”

奈月道:“不是我不想答應,而是我無法答應。太一宗最後一顆種子雖然在我身上,但我的意誌並不能代表太一正道的意誌。”

夏啟道:“如果我有辦法解決你所說的兩難問題呢?”

奈月道:“如何解決?”

夏啟道:“我要你替我生下一個孩子,然後你再把太一宗的道術傳給他。這樣他不但能得到太一的道術,而且還能得到我的血脈,得到神龍的庇佑,得到召喚龍族的資格。等他長大以後,我會命令他把太一宗宗主的位子傳給他的子侄,這樣百年之後,太一宗和我族便會結合得緊密無間,再難分離。而我也不必擔心你的傳人會來找我和我的子孫報仇。”

奈月伏在地上渾身發抖:“不!”

“不?”夏啟道,“為什麽不?難得把道術傳給親人,也觸犯了你們太一宗的哪條禁令?”

奈月呻吟道:“沒有。”

夏啟道:“既然沒有,就這麽決定吧。在我們的兒子學成之前,我會軟禁你,不讓你接觸任何人。這是你唯一的選擇——如果你不想讓太一宗的道統斷絕的話。”

奈月顫抖得很厲害,江離顫抖得和奈月一樣厲害。

時間的迷霧飄過,江離發現自己跪在奈月的麵前。奈月抱著他,說道:“我要死了。你是我的子孫,所以我愛你。但你也是他的子孫,所以我恨你。我想詛咒你,可是已經沒必要了。”

江離顫聲道:“為什麽?”

奈月道:“因為他已經代我詛咒了!他的那個決定,已經是詛咒了!你,還有你的嫡係傳人身上流淌的都是大夏王族的血。你們必須對你們的家族負責。但是,我們太一宗本來是不需要對誰負責的。如果不能拋開國家責任的牽絆,你如何能達到天外天?但反過來說,如果你想背叛家族,又如何逃避得了良心的譴責?你將會非常痛苦,因為你既離不開身上流的血,也拋不下心中所存的道。”

江離又是傷心,又是迷惘,把頭埋在奈月懷裏說道:“那我該怎麽辦?我到底該怎麽辦?”

然而她的聲音卻越來越低,身子也越來越模糊。江離吃驚地想抱緊她卻抱了個空。

終於,眼前的一切化作一片混沌。

“師兄。”江離道,“她最後那句話,你聽見了嗎?”

若木搖了搖頭。

江離歎道:“也是,我沒有聽見,你怎麽會聽見呢。嗯,師兄,接下來你要帶我去哪裏?”

若木還沒有說話,江離驀地聽見一聲獸吼。吼叫的是北方始祖神獸玄武,當江離看到祂的時候,祂周圍的空間正產生著扭曲,跟著便消失了。幾個人圍著玄武消失的位置,或站著,或坐著,或飄著,或連是否存在都看不清楚。地上還躺著三個人:兩個僵屍一般的老人,一個暈過去的少年。江離猜想,那兩個老人多半就是歸藏子和連山子,而那少年或許就是師兄若木。

天上飄浮著的那個人美得讓人心碎。那個人望著月亮,歎息一聲便消失了。與此同時,地上那個縹緲的人影也突然不見了。離開的人,是藐姑射和獨蘇兒嗎?

還站著的三個人,正是江離所認識的兩位前輩——伊摯和血祖都雄魁,以及他的師父太一正師祝宗人。

伊摯道:“若木的情緒很不穩定,你最好小心些。四宗小一輩的傳人中,他是最有希望第一個登堂入室的。太一宗的責任,也許就要落在他的肩上。我先走了,保重。”說完便帶著歸藏子的僵屍消失在夜幕之中。

都雄魁問祝宗人道:“你回夏都嗎?”

“不回去。”

“既然這樣,連山子的僵屍我帶走了。”

都雄魁走了之後,當這個荒寂的廢墟中隻剩下祝宗人和若木,祝宗人周圍那團霧突然消失了。江離沒想到自己第一次見到師父的真麵目,竟然是在這個來曆神秘的夢中之夢。

藐姑射!

師父居然長著和藐姑射一模一樣的臉!那難道隻是巧合嗎?

祝宗人低下身子,把若木抱了起來,歎道:“也許,我一開始就該讓你記起你的父親是誰!”

祝宗人帶著若木,找到了有莘羖。他另有要事要處理,便留下剛剛受傷的徒弟去照顧那個剛剛傷愈的朋友。祝宗人知道,兩個受傷的人待在一起,有時候反而能相互激發活下去的勇氣。

不知過了多久,若木聞到一股香味,醒了過來。

有莘羖正在烤雉雞。香嫩滑美、氣飄十裏的雉雞周圍,安下了十八道捕捉魔獸的機關。

“做噩夢?”有莘羖問。

“嗯。又夢見那天在壽華城的事情。可在歸藏子那裏看到什麽聽到什麽,我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你在幹嗎?”

有莘羖告訴他,自己要抓住九尾送往毒火雀池。

經過一番思慮,若木心裏說道:“我幫你吧。”

“不過這畢竟是他自己的選擇。”

江離問身後的若木道:“師兄,你當初為什麽選擇跟有莘羖走?”

若木道:“或許是為了尋找一個轉機吧。”

“或許?”

“嗯,因為對於當時為什麽那樣選擇,其實我也已經忘記了。”

江離在一陣恍惚過後,便見到了一團迷霧。

“你叫什麽名字?”

江離覺得自己有點站立不穩,似乎又回到了童年時代。他抬頭,有些迷糊地望著眼前問話的這人,那人的整個身體似乎籠罩著一團光、一層霧,讓人看不清楚他的模樣。但江離還是覺得這人很親切,哪怕隻是第一次見到,就能感覺到對方很喜歡自己。

那人輕輕把江離抱了起來,兩人離得很近了,但還是瞧不清楚他的模樣。

“好漂亮的孩子。以後,你就叫做江離吧。”

師父!江離幾乎叫出聲來。然而他沒有,他睡著了。

在夢裏,江離聽見師父在自己身邊喃喃自語:“孩子,忘了吧,忘了吧。忘了自己是誰的兒子,隻要記得你是太一宗的弟子就好。家國的事情,由師父自己一個人來承擔。太一宗的追求,就由你來完成。”

江離心中一陣溫暖,睜開眼睛叫道:“不,師父,我和你一起……”但祝宗人卻已經不見了。

遠處,祝宗人帶著小江離在雲海青山間馳騁著。

“你本來有個師兄,唉,如果他還在我身邊,我也許不會再收弟子。他被人間的事情絆住了,忘記了當初的追求。江離,你這個師兄是很值得你尊敬的,但你千萬不能學他。要知道,紛繁的人間俗務,是永遠理不完的。人世間的情感,也是永遠糾纏不清的。我們必須把這一切看破,才能進入到那個無窮境界,那個天外的境界。”

這些話,小江離沒有聽懂,隻是點了點頭。師徒兩個傳道授業,慢慢地,小江離長大了。

“江離,這是你作為徒弟的最後一關,過了這一關,你就正式成為我的傳人,我將會把去天外天的路徑告訴你。”

天外天……

江離那時候以為,天外天是師父的家鄉,以為那裏是一個地方。不過現在他已經知道,天外天並非一個地方,而是一個歸宿。

“我們師門中的每一代掌門人都有屬於自己的虛無縹緲境界。江離,你將來也要造出這樣一個境界來。那是完全屬於自己的、完美無瑕的境界。當你能夠造出這樣一個境界,你就滿師了。如果你的師兄當初沒有走,或許現在已經達到這個境界了,那我對本門的責任也便算完成了——這或許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牽掛吧。”

天外天……虛無縹緲的境界……實際上江離當時完全沒有聽懂。他也沒從祝宗人的話裏聽出什麽不妥,隻是聽師父的話,把自己埋在泥土中。

時間慢慢流淌,季節慢慢轉化,埋藏江離的那個土包被雪覆蓋住了。在一個大雪天裏,一個迷路的少年打量著這個雪堆。

“好像不是第一次看見它了。”少年撓了撓頭,喃喃自語,跟著便離開了,沒多久又繞了回來。

“糟糕!這已經是第四次見到它了!難道我真的迷路了?丟臉!”

少年的口糧已經耗盡,隻剩下半壺烈酒。他的腿已經開始發軟。高空中,一頭禿鷹正在他頭上盤旋。少年以為這頭禿鷹正等待他倒下,好來啄食他的屍體。於是他便倒了下來,準備裝死把禿鷹引誘下來充饑,結果卻發現了江離。

“我要不要救他呢?”

少年猶豫了三次,終於把江離背了起來,並一起倒在大荒原的邊緣。兩人倒下後不久,龍爪禿鷹帶著有窮商隊來了。

眼前的幻象並沒有顯現出江離在壽華城的經曆,而是讓時間在這片無人的雪地上繼續流淌,一直流淌到天劫結束。祝宗人如期而至,沒有找到他的愛徒,卻遇到了一樣前來尋找徒弟的伊摯。

“咦。”伊摯奇道,“有人召喚神龍。是你徒弟?”

“應該是吧。”

憑著那感應,兩人來到了那片曠野。那時候江離正躺在黃沙草叢上,一本正經地想著對他來說很重要的問題。江離不知道一個方士埋伏在暗處正想要暗算他。而那方士也不知道剛剛睡醒的季丹洛明正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切,更不知道天空中有兩朵白雲正慢慢飄近。

不久,有莘不破出現了。祝宗人在兩人的對話中推知出了一些端倪,決定把江離帶走。他已經知道了有莘不破的身份,不想徒兒被卷入夏商鼎革的漩渦之中。不過,伊摯的看法卻和他相左,兩人起了爭執。

“你我來一場賭賽如何?”伊摯提議。

“我不賭博。”

“若與我一戰,你有幾成勝算?”

麵對伊摯,祝宗人沒把握,而伊摯對他也一樣。終於,祝宗人妥協了,相約補天。

看著兩人擊掌為盟,江離道:“師父補天,就是為了我?”

身後若木道:“應該是,或許也不完全是。也許是因為我。”

“因為師兄?”

若木道:“如果當初我肯負擔起我應負起的責任,或許你就不用這麽辛苦了。”

“不,這不是師兄的錯。”江離道,“師父和師伯的這約定很奇怪啊。如果他真的輸了,難道他還真的要背叛大夏嗎?”

若木道:“不。師父不會背叛大夏的。因為如果師父贏了,得成湯奉為太一正道的人,將不會是師父,而是你。”

“我?”

若木道:“不錯,你。如果師父輸了,而天下大勢又傾向於成湯,那助商滅夏的也將是你。若不是出於這種考慮,師父怎麽會讓你和有莘不破走?”

“你還不明白嗎?”若木道,“血脈的責任,師父希望自己一個人擔起。至於太一宗的新運,他希望由你來承繼。”

江離道:“如果是這樣,那師父是打定主意要為大夏死節了。”

若木道:“應該是。屬於夏王族的太一宗,總該有一個人來殿軍的。”

“可是,師父卻失算了。他沒有想到在這場賭賽中自己麵對的不是贏,也不是輸,而是死。”江離道,“所以,太一宗對大夏的責任還沒完。你說得對,屬於夏王族的太一宗,總該有個人來殿軍的——為了這個朝代,也為了這數百年的冤孽。”

若木歎道:“沒想到,你最後還是這樣選擇。”

江離眼神驀地一閃:“你最後這聲歎息,是以我師兄的身份發出的,還是以你自己的身份發出的?”

若木的臉顯出一絲不自覺的嫵媚來,嫵媚得不像一個男子:“你發現了?”

江離道:“我早發現了,隻是這個夢連我自己也不願意打斷。這大概也全在你預料之中,是吧,雒靈?”

過去消失了,但周圍的一切展現的也不是現在,而是虛空。

江離和雒靈一起站在這片虛空之中,對立著。

江離道:“穿越九鼎宮的禁製引我入夢,沒想到,你能做到這種程度了。隻是我不明白,你是如何幻化出我師兄的氣息的?”

“無需幻化。”雒靈取出一截連理枝來,“這是你師兄留在七香車上的精魂,我帶來了。”

江離點頭道:“原來如此,那就怪不得了。”

雒靈道:“實際上,除了最後那聲歎息,我的意誌並未介入你的夢境。在這個夢境中我們所看到的東西,雖然有一些是你我的猜測,但更多的都是你我本不知道的內容——而這些並不是我憑空創造的。”

“我知道。”江離道,“關於我祖先還有奈月的鏡像,其實是藏在這九鼎宮最深層的記憶。加上你我的記憶和推斷,再加上師兄殘留在這截連理枝上的記憶和情感……整個夢境中,隻是先師與師伯打的那個賭,我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

雒靈道:“那個賭賽,我在亳都的時候聽伊摯大人提起過。”

江離道:“原來如此。可是你今天引我做這個夢的動機又是什麽呢?難道你想勸我放棄對家族的責任,放棄血脈賦予我的使命,而去幫助不破嗎?”

雒靈歎道:“並不完全是這樣的,我引發這個夢,其實是想延續我們上一次的深談。”

“上一次的深談……”

那是在天山。當時江離還被上代血祖仇皇所困,都雄魁又給江離送來了連山子的眼睛,要告訴江離他未來的命運。都雄魁離開之後,雒靈來了,兩個人談了很多,有關於過去,有關於未來,有關於命運——以及如何改變這命運。

江離道:“我當然記得。”

雒靈歎息道:“你記得,所以我就更不明白了。在亳都,不破一直以為你是被都雄魁大人控製住了,可是現在看來,似乎不像。那天我走了之後,你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江離沉默著。

雒靈道:“不方便說嗎?”

江離道:“其實,都雄魁大人隻是讓我記起了一些被塵封了的記憶。”

“被塵封了的記憶?”雒靈道,“關於你的血統?”

江離道:“嗯。那段記憶並不是很複雜,不過已足以讓我改變了。”

雒靈沉默了。

江離道:“你不相信我?”

雒靈道:“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不相信都雄魁大人。我總覺得事情沒那麽簡單。”她伸出手來,要觸碰江離的額頭,江離卻避開了。雒靈道:“你不相信我?”

江離道:“不是不相信你,隻是害怕。”

雒靈道:“害怕?”

江離道:“我大致可以猜到你要幹什麽,不過我現在並不想改變。”

雒靈道:“為何不想改變?”

江離道:“怎麽說呢?嗯,如果你的努力會讓我對整個局勢和整個人生產生顛覆性的改變——你不覺得這樣對我而言是一件又嚴重又可怕的事情嗎?”

雒靈道:“再怎麽改變,你還是你。”

江離道:“改變到那種程度的我還真的是現在的我嗎?”

雒靈道:“那也許隻是恢複到以前的你罷了。”

“以前的我?連我都不知道以前的那個我是不是我。”江離搖頭道,“至少此時此刻,我隻想保有現在。”

雒靈歎了一聲,道:“人的心真是複雜啊。”

江離道:“算了,不說我了,說說你吧。聽說你生下了一個兒子。”

“嗯。”雒靈臉上顯出一絲溫柔來,“活了這麽多年,那大概是我所做的唯一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江離道:“雖然隻是夢境,但你的念力能夠突破九鼎宮的限製,已經出乎我意料了。你別告訴我你的真身現在在亳都!如果是那樣的話,那我對你可就甘拜下風了。”

雒靈道:“我人不在亳都,我的真身現下就在大夏王宮之中。”

江離大驚道:“你來了王都?還進了王宮?現在玄戰在即,我正準備前往昆侖,你在這時候來夏都幹什麽?你就不怕不破擔心你?”

雒靈道:“他不知道我來了這裏,我隻是告訴他我出來辦點事情。”

江離道:“你可真是任性啊。那你兒子呢?”

“我兒子……”雒靈微笑道,“他現在是商國血脈的嫡長,他的親人和國人會好好照顧他的,這一點倒不用擔心。”

江離沉吟道:“可是,有什麽重要的事情值得你在這節骨眼上拋家出走?”

雒靈道:“是我師門的事情。”

雒靈道:“算是吧。”

江離奇道:“你向來是很有主見的人,卻不知道對師門宗主的命令會服從到什麽程度?”

雒靈道:“她畢竟是我師姐,又是宗主,隻要是不危害不破的生命和事業,什麽命令我都會聽從的。”

江離道:“那她到底給你下了什麽命令?”

“上昆侖。”雒靈停了停,道,“替她對付桑穀雋。”

江離眼神一閃:“你答應了?”

“嗯。”

江離道:“你可知道你這樣做,相當於是幫我們守住是非之界。你可知道這樣做的後果?”

雒靈道:“我知道。不過情況也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樣。我和她所定的約定隻是到解除桑穀雋對她的威脅為止。隻要桑穀雋一死,或許我馬上會掉過頭來幫不破。”

江離道:“殺桑穀雋?如果你殺了桑穀雋,不破會有什麽想法,你應該清楚。”

“我知道。”雒靈道,“但這事不用你來擔心,師姐已經幫我想好辦法了。”

“是嗎?”江離微微一笑,道,“世事真是奇妙啊,我萬萬沒有想到你會掉過頭來幫我們對付商人。”

雒靈糾正他:“不是對付商人,而是對付桑穀雋。”

江離道:“那有區別嗎?至少在桑穀雋被打倒之前,你會成為不破他們前進的障礙,是吧?”他抬頭虛望,道,“本來,我對在玄戰中取勝隻有七成勝算,但現在已經是十成!”

雒靈道:“哦?”

江離道:“我一直怕血劍宗和師伯在我陣勢布成之前就闖到了混沌之界,但現在看來已經不大可能了。在長生之界,根本沒人能贏得了都雄魁大人。就算血劍宗和師伯聯手,在那裏也討不了好去!奇點之界會被藐姑射封鎖,季丹和有窮都沒工夫來理會這鼎革之爭。因此我最擔心的反倒是是非之界。不過如果有你坐鎮的話,也許到頭來我在混沌之界會白忙一場。”

雒靈道:“白忙一場?”

江離微笑道:“如果沒有一個人來到混沌之界,那我在那裏不就是白忙一場嗎?”

“你太看得起我了。”雒靈道,“其實,我對這次上昆侖有很不好的預感。我總感到,如果去了,我一定會出事。我本來已經打定主意不去理會這件事情的,誰知道到頭來還是被扯了進來。唉——”

江離道:“如果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雒靈搖頭道:“來不及了。我……其實這次我幫師姐,是有條件的。”

“條件?”

雒靈道:“條件就是心宗宗主的位置——在天下歸商的情況下。”

江離大驚道:“什麽?你怎麽會提出這樣的條件?為宗主之位冒險嗎?這不像你的作風。”

“我不是為了我自己。”雒靈道,“當姐姐來找我的時候,我已經知道自己在這場大難中難以獨善其身了。既然難逃此劫,那幹脆就為我所關懷的人留下一份禮物。”

“不是他。”雒靈微笑道,“是他和我的兒子。我已經留下傳宗之發給他,如果我不幸死在昆侖,而你又阻止不了天下易鼎,那我的兒子就會成為下一代的心宗宗主——這就是我和師姐約定的內容。到時候,我的宗門將會伴隨著鼎革而登上天下道統的巔峰!”

江離一時聽得怔了。但他博聞敏思,一轉念便明白了雒靈的意思。

雒靈又道:“你呢?你可曾為你和你的宗門作過最壞的打算?”

江離歎道:“沒有。或者應該說,如果情況變得那麽壞,我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他隻是恍惚了一陣,隨即堅定地道,“但世事還有可為。昆侖玄戰我方勝利的機會很大。如果這一戰我們勝了,成湯單靠人間的軍力財力未必能夠統一神州。隻要我大夏國人能夠振作,我們還有複興的機會。當初後羿、寒浞之亂,形勢比今天更加嚴峻,可我們還是挺過來了。”

雒靈道:“你確實還有機會。我也不會放棄的,說不定我也能爭取到最理想的結局呢。畢竟那裏是昆侖,是傳說中的神界遺跡,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的。”

她身形一轉,整個人變得恍惚起來,江離知道她要離開了,心中竟然微微感到不舍。誰知雒靈也歎道:“今天一別,你我不知還有沒有見麵的機會。不知為何,我總感到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知己。有一些話,也隻有和你才能說得下去。”

江離道:“我也是。”

雒靈道:“臨別之前,你有什麽忠告要給我嗎?”

江離沉默半晌,道:“沒有。”

雒靈道:“我確有。不知為什麽,我總感到你的靈魂好像有些不對勁,雖然你不讓我幫你診斷,但就算你讓我診斷了,現在的我也未必就能幫得上忙。這件事情我會留心的,就算我們沒機會再見麵,我也會想辦法給你留個信息。天山上我們達成的默契,我會記得的。”

雒靈說完這句話,江離就醒了過來。他環顧四周,九鼎宮依然沉寂,沉寂得就像一個墳墓。

星辰如幻

川穹回到了天山——他的肉身誕生在這裏,但靈魂覺醒之後卻從來沒有來過。

離開夏都之後,他曾一度追到孟塗,要把燕其羽接回來。但在孟塗他看到巴國的侍女對燕其羽的細心伺候,終於明白這種瑣碎細心的照料不是他能做到的,於是他改變了初衷,離開了,隻留下了一句話:“桑穀雋,好好待我姐姐。如果你能救活她,就由她來決定她的去向;如果她死了,我會來帶走她的屍體。”

川穹找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已經頹敗了的血穀,依洞而居,饑食野菜,渴飲冰雪。直到這天,他感應到三山五嶽、九河四海同時出現異動。

昆侖的通道終於開啟了!

和馬蹄一樣,川穹感到了二十一個通道所通向的地方,有一個“屬於我”的所在。和其他三宗不同,洞天派的傳人具有自由來往昆侖的能力,而不一定需要通過那二十一個通道。在昆侖通道出現之前,川穹不知道那個地方,但他既然感應到那個地方,便有能力前往。

“難道那裏就是師父居住的地方?”雖然對藐姑射還抱懷一定的畏懼,但川穹終於沒有抵擋住奇點之界的**,跨越重重空間阻隔,來到了昆侖。

在二十一門大開之後,他並不是第一個到達者。夏商雙方術士軍團的先鋒已經到達了昆侖的基層。那裏分裂成四大荒蕪幻海,幻海之內是五藏高山,群山延展,將大地分割成九州中原,三千重大山和三千條大河,把大多數人擋在了昆侖四界的外圍。

川穹在半空中掃了一眼腳下那些對他抱以疑慮的術士,便不再理會,跨過錢來山、鬆果山、太華山、小華山、龍首山、鹿台山、鳥危山、符禺山、石脆山、萊山、英山、竹山、浮山、時山、南山、塗山、鈐山、翠山,渡過符水、禺水、灌水、竹水、盼水、逐水、丹水、漢水、薔水、萊水、浴水、涇水、苕水、墨水、夾水、剛水、濫水,直至崦嵫山下,弱水之旁。

這道弱水其實隻是支流,主體在混沌界之上,支流則經由奇點之界、是非之界、長生之界,盤繞昆侖。

川穹凝視那弱水,河中流淌的卻不是這個世界的水,不知何物,藍沉沉似乎是一股冥陰之氣。川穹不敢去碰,有這麽一道小小的弱水攔在前麵,他竟然無法用玄空挪移術跨越過去,隻好沿著弱水沿岸,踏入奇點之界。

空****的奇點之界內,沒有昆侖基界的萬水千山,沒有混沌之界的四季同天,沒有是非之界的真幻相流,沒有長生之界的萬物欣然——這個地方竟是一片虛空。川穹經大夏王都一役,對高深玄法所悟甚多,在天山數月潛修,功力和在王都時已不可同日而語。這時以瞬息千裏之術玄空挪移,走出萬裏之遙也沒觸摸到奇點之界的另一個邊緣。

他遨遊了不知多久,突然悟出了什麽,心念一動,悟出了奇點之界的玄理,跳身出來,卻把自己遨遊了十萬裏的巨大空間收在掌心。

原來,自己身處的宇宙竟然是這樣的渺小。

他悟出了天地至小的道理,正在高興,又看見了之前沒有看見的一副壯麗景觀:成千上萬顆星辰連在一起,串成了一個人的形象,整個人形星係似乎是靜止的,每顆星星又都無時無刻不旋轉著。但由於離得太近,反而難以把看清全貌。

川穹看得出神,漸漸後退,以便把這個星係看得更加清楚。不知退了多遠,他才看清那星係的曠遠絕塵的神態,越看越沉迷,甚至覺得自己能體驗到祂的眼神。

“這個星係,按你所來的地方的時間算,誕生於十年之前。”

一個聲音從川穹的心裏冒出來,不過川穹卻知道這個聲音不是他自己的心聲。

“你是誰?”川穹問。

“我不是誰,隻是留在這裏的一個念頭。可以說,我是那個留下這個念頭的人的一念,當然,也可以說我就是她。”

川穹道:“那她又是誰?”

心中那聲音道:“這重要嗎?”

川穹道:“那麽,這個星係又是怎麽回事?這裏又是哪裏?”

“這裏是昆侖奇點之界內一個本不存在的地方。你們洞天派的人,管這叫洞內洞。這是一個屬於藐姑射的地方。”

“屬於師父的地方……”川穹由衷地感歎著,他的洞內洞始終沒法長期維持,而師父的這個空間顯然卻已經恒久地存在了。“那麽,這個星係……”

“祂就是你師父。作為一個真人,祂參悟了與天地同理、與萬物同體的至理。但作為一個世人,祂仍然被人生的恩怨情仇困擾著。十年前,你師父請我用神裂把他的道樞與人樞分離,道樞體天驗地,與天地同始終。你眼前所看到的,就是他悟道時留下來的影像。”

能夠用神裂,難道這個聲音的主人是獨蘇兒嗎?

川穹想著,問道:“那人樞呢?”

“人樞……人樞還在這個世界浮沉啊。”說話的卻不是心中的那個聲音,不知什麽時候,一個人已站在川穹身邊。

川穹聽到這個聲音,回過神來,衝口叫道:“師父!”

藐姑射道:“十年前,我錯了。我自以為神裂之後不會再受到人的困擾,可是神裂之後,作為天地一部分的祂解脫了,而作為人的我卻也沒有就此消散。我的情依然在,我的痛苦依然在。不但是我自己的痛苦,連我師父的痛苦、我祖師的痛苦……甚至上溯到那個始祖的痛苦,都由我繼承下來。那持續了上千年的痛苦,以命運乖張、情虐糾纏的世俗形式壓在我身上,煎我熬我,烹我烤我。沒有歇止,也看不到盡頭。”

川穹道:“那祂呢?”

藐姑射道:“祂?祂已不是人了。大而言之,祂是萬千星辰,小而言之,祂是一堆塵埃。”手一揮,那個星係化作億萬光點。“有時候我真不知道,祂到底是真的存在,還是一種虛幻的想象!”

川穹道:“師父,現在的你,是不是不完整的?”

“不完整?哈!怎麽會不完整?好徒兒,你要知道,時空其實是混一的。祂不是我的一部分,而是我的一個片刻——十年前的某刻我所體悟到的一切。所以祂是完整的——祂是那片刻的我。而我也是完整的——我是那片刻以後的祂。不同處僅僅在於,我是個人,而祂已經不是了。”

藐姑射道:“現在讓你理解這個是有些困難,不過無妨,不懂便不懂,懂了也化解不了你的痛苦,既然如此,懂了又有何用?”

川穹道:“師父,我不痛苦。”

藐姑射道:“不痛苦是現在,必定痛苦是將來。隻要那個詛咒不消失,你總有一天會承繼我的命運。我不願你承繼我的命運,我的這個人生總有一天會走完,但如果你繼承了我的命運,那這一切將沒完沒了!所以我才把你送到至黑之地去。可惜你還是回來了。那件事我還沒問你,你到底是怎麽回來的?”

川穹道:“因為我感應到了這個世界的某個人。”

藐姑射道:“是哪一宗的傳人?”

川穹道:“太一宗的傳人。”

藐姑射道:“太一宗,又是太一宗。四大宗派糾纏不已,光是把你送去至黑之地,果然還是沒法斬斷這一切。”

川穹心中一凜,道:“師父,你……”

藐姑射道:“跟我來。”

川穹跟著藐姑射,跳出了四界。

藐姑射道:“近而觀之,四界似乎浩大無邊,但我宗跳出上下左右觀念的束縛而觀之,四界不過是弱水臨近基界的一個小島。川穹,你知道這四界的來曆嗎?”

川穹沉吟道:“是我們祖師創造出來的吧?”

藐姑射道:“不完全對。帝俊之時,天下道統是混一的。到了軒轅黃帝之時,四宗道始分而宗派未離,乃以太一之法,令弱水之流為之中斷,以洞天之法,在斷裂處開辟出一個空間,以長生之法實之以萬物,以精魂之法賦之以神靈。四界本為一體,後世才漸漸分野。至奈月時,才鼎定了如今混沌居上、其他三界在下的局麵。”

川穹遙望混沌界之上那片無邊無際的水光,說道:“師父,弱水究竟有多大?”

藐姑射道:“我不知道。也許沒有盡頭,也許隻有數十丈。但是它隔斷的並非一種空間的距離。千百年來,大多數來到昆侖的人未見過弱水本體,隻看到弱水支流,便以為那不過如塵世間一大河,他們卻不懂得,弱水之大不可知,弱水之質不可測,那是鬼神世界延伸到我們這個世界的邊緣,還是人類的我們是不能碰觸的。”

川穹道:“您也沒過去嗎?”

藐姑射道:“我過不去,也從沒這個想法。所有有形體的東西都沒法過去,而弱水那邊的世界我們又沒法感應到,所以無法跨越。心宗的高手以靈魂脫竅之法強渡,但究竟能不能過去,卻是難說。據說太古時代有建木能夠穿越它,然而建木卻早已消失了千年了。”

說話間,昆侖基界轟隆隆如萬雷齊響,同時有兩道強光越過三千山河,射入奇點之界內。

川穹道:“師父,他們在幹什麽?那兩道強光又是什麽?”

川穹沉吟片刻,道:“是季丹,還有……還有他要決戰的對手!”

“嗯。”藐姑射道,“我們走吧,別妨礙他們了。我要以虛空隔絕之法切斷奇點之界和昆侖基界的通道。”

川穹道:“師父,我能不能留在奇點之界觀戰……我不會妨礙他們的。”

藐姑射道:“他們不需要人觀戰,因為這一戰隻屬於他們自己。”

川穹仰望著藐姑射,這個人真的是自己的將來嗎?

“師父,你來昆侖,隻是為了關閉奇點之界?”

“師父,現在奇點之界關閉了,你還會留在昆侖嗎?”

“師父……”

藐姑射都還沒回答,轟隆一聲,打斷了川穹的問題。川穹回過神來,才發現已經身處昆侖的基界。但這時昆侖的基界已經和他進入奇點之界前完全不同。

百萬旌旗從崦嵫山一直蔓延到太華山,越山跨河,每一麵旌旗上麵都盤繞著一個獸形精魂,或為妖獸,或為靈獸,或為魔獸,或為鬼獸。

川穹跟著藐姑射越過群山俯觀,但見東麵空桑山上,停放著一麵直徑八百丈的巨鼓,巨鼓上站著一人,竟是川穹認識的師韶。空桑山後麵,戰幟如雲布滿千山,每一麵戰幟上麵都盤旋著一個禽形精魄,或為風禽,或為雷禽,或為火禽,或為寒禽。

西陣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藐姑射,你突然出現在這裏,是要幹涉我朝討逆之玄戰嗎?”

藐姑射妙目漫掃,川穹應道:“閣下何人?”

那聲音道:“你小子什麽東西,連老夫都不認識,也敢來和老夫答話!”

空桑山上師韶道:“己濮陽,少在那裏倚老賣老!川穹,這老兒是昆吾方霸,夏之玄軍,由他領銜。”

川穹道:“師韶,你們這是要打架嗎?”

師韶道:“不錯。你與令師可有參戰之意?”

川穹看了藐姑射一眼,道:“你們打你們的,我們隨便走走,不會妨礙你們的。”

西陣中那人哼了一聲,師韶也道:“那很好。”

川穹奇道:“很好?你不希望我們幫你嗎?”

師韶道:“洞天派宗主出手,非天下之福。”

藐姑射嘿了一聲,轉身消失了。川穹對師韶道:“保重。”也跟著消失了。

他師徒倆才離開,便聽整個昆侖基界都震**起來。師韶笑道:“性子可真急啊。”握拳虛擂,便聽一聲巨響,震塌了青丘之山,一片靈光升起,化作三千九尾狐形狀,隨即散去。

己濮陽怒道:“盲小子,你敢壞大夏母族之墳墓!看我把你的夔皮鼓燒了!”便見小華山中飛出一頭赤翼青喙鳥,符禺山中又飛出一頭翠羽赤喙鳥,兩鳥飛向空桑山,相撞而亡,臨死前爆發出一場空前大火。東陣主陣之人發動地脈,山移地動,把空桑之山移到杜父山、曹夕山、嶧皋山三座大山之後。杜父山首當其衝,被燒成一塊六千尺的焦炭,那火蔓延開來,又把曹夕山燒成一座通紅的岩丘,燒到嶧皋山時,山穀間飛出一頭青鳥,脖子伸長,把餘火全吞進肚子裏去了。

放出青鳥的人還沒回答,東陣中另一人道:“己濮陽,你才是助夏為虐!天下間最助履癸為惡的,朝中是妺喜,畿外就是你!”

己濮陽喝道:“女房!你不過是成湯身邊一條狗!怎敢直呼我主尊名!有種的別躲著,出來與我交戰!”

女房笑道:“我的任務是送世孫前往四界,若要鬥狠,且等大事已定,我們再決一勝負。隻是我怕你等不到那個時候!”

己濮陽道:“伊摯呢!他怎麽不來?”

女房笑道:“四界中之布局,非我分內之事,你若有本事,不妨把四界之門都堵上。便在基界與我等決一勝負!”

己濮陽笑道:“你們若要進四界去送死,我為何阻攔。”一陣山搖地動,次山、浮山、獨山、積石山、長留山、翼望山一起移位,陰水、區水、辱水、端水、薄水瞬間改流,讓出一條出路,直通四界與基界交會處。

隻聽一個年輕的聲音道:“謝了。”一隻銅頭、風足、雷翼的幻蝶衝進了那百裏過道。蝶背上踏著一個青年,披頭散發,全身素衣,麵色蒼白。

女房驚叫道:“小心!那是陷阱!”

但見群山聳動,合攏過來要把來人困住。那青年喝道:“千山萬嶽,敢不聽我驅馳!”幻蝶過處,高山點頭,丘陵伏身,紛紛回避讓他過去。

東陣中一個聲音叫道:“桑穀雋,等我一等!”

女房道:“世孫,待我用電行法送你一程。風雲起!雷霆動!”

一道閃電劈下,落在東陣群山之中,跟著電光閃動,趁著群山回避幻蝶的一刻越過山河阻隔,追了上去。幻蝶過後,閃電消失,山河回歸原位,將有莘不破和昆侖基界隔絕了開來。

川穹道:“師父,在我進入奇點之界的前後,感覺好像也有人進入了四界。當初我感到天下共有二十一個通道通往昆侖,但基界隻有十八道,則另有三道分別通往混沌、長生、是非三界,是吧?”

“嗯。”

川穹道:“這麽說,這三界中現在也都有人了。”

“不。”藐姑射仰頭沉思,道,“長生界中沒人,我剛剛才感應到的。這可真是奇怪。”

“長生界?”川穹心頭一凜,“血祖都雄魁!”

藐姑射道:“本來我以為伊摯和都雄魁都會來的。可是……都雄魁到底想做什麽?難道他真的放心讓太一宗那個小子主持大局?”

川穹道:“反正我們也不管這事,他們來不來都沒什麽所謂。”

誰知藐姑射卻道:“我是希望他們都來的。那樣才能幹淨。”

川穹道:“幹淨?”

藐姑射道:“是啊,幹淨。嗯,伊摯雖然沒來,但他的紫氣分身肯定也到了,那他留在凡間界的不過是一具凡胎而已,把他的紫氣分身留住也一樣。隻是都雄魁卻……”

藐姑射淡淡道:“等四宗傳人都進昆侖四界之後,我想把昆侖整個兒送到至黑之地去。”

川穹大吃一驚:“你說什麽?”

藐姑射歎道:“我答應過自己的,再不在凡間打開那種規模的無底洞通道,不過現在難得有機會四宗傳人聚在一起,我就在昆侖把這一切了結掉。”

“了結?”

藐姑射平靜地說道:“是啊,了結。三百年前本門傳人死盡死絕,隻因彭祖傳下血宗法統,以至於斟尋一宗居然還能找到本門的傳宗之發把洞天派的道統延續下去。我把你送到至黑之地,本以為你死定了,可你還是因為太一宗的傳人莫名其妙地回來了。所以,要斷絕這一切,想來隻是把你和我一起殺死還不夠。一定要把四大宗派一起埋葬,才能斬斷這延續了千年的痛苦和孽緣。”

藐姑射說話的時候,川穹一直望著他。

“師父怎麽能這麽平靜地說出這樣的話?不!不單是說說而已!”川穹仿佛看到藐姑射打開終極無底洞時那種古井無紋的平靜。“他會這麽做的!他會的!雖然我不是很了解他的想法,可他會的!”

藐姑射望了川穹一眼,道:“你在想什麽?”

川穹道:“想你剛才的話。”

藐姑射道:“想到什麽了嗎?”

川穹沒回答。

藐姑射道:“你要幫我,還是要阻止我?”

川穹道:“幫你?那就是自殺。”

藐姑射道:“那又有什麽不好的?趁著你還沒被那千年之痛折磨之前,一並了結掉吧。”

川穹道:“就算要受那千年傳承的痛苦,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情!不用你管!”

藐姑射道:“你,就是我!”

川穹道:“我不是你!這個生命是我自己的,雖然我不知道它是怎麽開始的,但……我想自己來做決定!”

“是嗎?”藐姑射道,“就算承受我的痛苦也不後悔?”

川穹道:“未來能否改變,尚未可知。”

藐姑射黯然道:“我的確已經知道了。”

川穹道:“也未必!”

藐姑射道:“當年……”

川穹斬釘截鐵道:“我不想知道當年!我要的是現在,是未來!我們連整個宇宙都有可能握在手中……”他手一伸,掌心出現一片虛空,仿佛握住了整個宇宙,“難道連自己的命運都不可能改變嗎?”

藐姑射望著他,秋水中**漾著欣賞的微笑:“好吧,那你就按你的意思去做吧。”

川穹道:“你不殺我了嗎?”

藐姑射道:“還不到時候。”

川穹道:“還不到時候?”

藐姑射道:“我說過,都雄魁沒來。雖然不知道他在凡間幹什麽,不過他若不來,這件事情始終不夠幹淨。所以我要等他。”

川穹道:“他若一直不來呢?”

川穹道:“我要下去。”

“下去?”藐姑射道,“下去幹什麽?”

川穹道:“下去找血祖。”

藐姑射悠然道:“你自己一個人去,不怕他把你吃了?”

川穹道:“他未必會吃我,但若他因為什麽原因上昆侖來,你卻一定會打開至黑之地的通道,那我們就死定了——我知道你不是在開玩笑!”

藐姑射道:“所以你要去見他?你認為,他若要上來,你能阻止得了他?”

川穹道:“我不用阻止他,我隻要把事情告訴他,我相信,他會選擇的。”

藐姑射微微笑了一笑,說道:“這似乎是個好辦法。”

川穹道:“我現在就走了……你,不阻止我?”

藐姑射淡淡道:“我為什麽要阻止你?說不定正因為你下去了,才會把血宗的傳人帶回來呢。事情的結果,往往總是和人的初衷背道而馳……這一點,我從幾十年前就已經看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