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農神後稷子孫的險惡處境

江離離去

這一天,川穹醒了過來。

他全身幾乎完全**,隻有一片很寬很大又很柔軟的羽毛把他裹住。這個地方很冷,羽毛並不能幫他抵禦寒風,然而他居然活了下來,赤足走在雪地上,踏出一行腳印。

他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也不知道自己將往哪裏去。

相對於他的腦力,他的記憶顯得如此匱乏——就像九萬裏北海中的一座百步孤島一樣。

轟隆隆!無數妖獸向他奔來。

空中有青鳥、琅鳥、玄鳥、黃鳥,地麵有虎、豹、熊、羆、黃蛇、視肉[22]!

川穹本能地害怕起來,卻沒有逃避,也不知道如何逃避。妖獸一頭頭從他身邊衝過去,對這個微小的人類看也不看一眼。

“你們幹什麽?為什麽跑得這麽急……你們在害怕什麽嗎?難道前麵有可怕的事情嗎?”

沒有一頭妖獸回答他,它們隻顧著拚命地逃跑。

川穹向它們逃來的方向感應——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動用這種超越六感之外的感應,就像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說話和思考一樣。

“有很強大、很可怕的力量在啊。”川穹猶豫著,“我要往那個力量之源去,還是跟在這些妖獸後麵逃跑?”他動腦想了一下沒有答案,就由心來決定,於是他向那股可怕的力量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遠,川穹看到了一片平地——從那遍布數十裏的鬆針樹幹,可以知道這裏原來是片原始森林。但此刻那片方圓百裏的森林已經被夷為平地!滿目瘡痍中,匍匐著一頭巨大的妖獸,也許這頭妖獸曾經不可一世,但現在已經奄奄一息。

那竟是一頭巨大的琴蟲[23]!琴蟲的旁邊,更有一頭獵(xì)獵[24]的屍體。獵獵的身邊又有一頭獨角的長形妖獸!

川穹有些膽怯,卻仍一步步走了過去,終於看到那頭妖獸頭頂還站著一個男人,那男人還沒妖獸頭頂獨角的一半高大,卻給人一種山嶽的壓迫力,讓人一見之下便不自覺地仰望。

川穹仰望著這個男人,那眼神,仿佛遇到一個熟人。

“什麽家夥?”

一股氣流把川穹卷了起來,卷上了妖獸的頭部,跌落在那個男人的腳下。

川穹跌得很狼狽,但他卻不覺得尷尬,就像一個剛剛學步的孩子,跌下來就爬起來,那一臉神情純得像一個嬰兒。

“你是誰?來這裏幹什麽?”

麵對這樣威武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麽,川穹竟然沒有感到害怕。他扶著妖獸的獨角站穩,再次認真地打量眼前這個男人,雖然離得近了,那感覺卻似乎更加遙遠。

“你叫什麽名字,來這裏幹什麽?”

不知道為什麽,兩人的眼光接觸以後,那男人的聲音也柔和了。

“嗯……我,我不知道我叫什麽,也不知道來這裏幹什麽。你呢?你叫什麽名字,來這裏幹什麽?”

男人怔了怔,似乎沒想到眼前這個少年會這樣反問他,但又覺得對方這個問題十分自然。

“我叫季丹洛明!”這是一個威震四海的名字,這男人隨意地說,川穹也就隨意地聽,“我來北海找鯤。”

“鯤?就是腳下這頭東西嗎?”

“不是。我沒找到鯤,卻見到有蜚蛭為患,就順手將它收拾了。我腳下這頭是我回來時遇見的一頭妖獸,它見我虛弱,不長眼睛想吃我,結果被我放倒了。小夥子,你到底從哪裏來?”

“我也不知道啊。一覺醒來,我已經在……在那裏了!”川穹手指一指,“然後我就看見許多怪東西拚命逃跑,我想這邊大概有什麽危險在吧,於是就過來了。”

“明知道有危險在,為什麽還跑過來?”

川穹搖了搖頭。

“你說你一覺醒來就在這附近,那之前呢?”

“之前……”川穹回憶說,“在一個院子裏,有我,有我媽媽,還有一個偶爾來送東西的阿姨。沒有了。那裏好冷,雖然沒有這裏冷,但夜裏靜得好可怕。”說到這裏,他不禁縮了一縮。“在大部分時候,隻有我和我媽媽。聽說我還有一個父親,似乎是個大人物,但是他從來不來管我……後來……嗯,我好像見到了一團霧,然後就睡著了。醒來就在這裏了。”

季丹洛明看著他,眼中並不是憐憫,川穹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情感,然而卻覺得被這雙眼睛看著很舒服。

一陣風出來,他又縮了縮身子。

“冷?”

“嗯。”

“喝口龍血吧,可以暖暖身子的。”

“龍血?哪來的龍?”

季丹洛明頓了頓腳。

“我們腳下這頭東西是龍?”

“嗯。一條妖龍。”季丹洛明挾著川穹跳下獨角龍的龍頭,手一揮,淩空在它巨大的脖子上劃開一條小小的傷口,傷口處鮮血湧出。

“來。”

川穹搖了搖頭:“我怕。”

季丹洛明湊過頭去,對著傷口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龍血染紅了他的全身,他卻毫不在乎。“過來,喝兩口就不冷了!”

川穹走了過去,卻沒有湊過去喝龍血,隻是伸手撫摸了一下季丹洛明的頭發:“都弄髒了。”

季丹洛明一怔,他沒想到這個小夥子敢來摸他的頭,而自己居然不生氣。

“你這根頭發好奇怪。和別的頭發都不同。”

季丹洛明臉色變了一變:“你說什麽!”

“這不是你的頭發吧。”川穹說著又撫摸了一下那根不一樣的頭發,也沒注意到季丹洛明的臉色變得很怪異,“能不能送給我?”

“你說什麽?”還是這句話,但季丹洛明的臉色已變得非常嚴肅。

“怎麽了?”川穹說,“這根頭發,對你很重要嗎?”

季丹洛明遲疑了一會,點了點頭。

“對不起。”

“不是這個意思。隻是……”他仿佛一時不知如何措辭,“隻是你為什麽會知道這根頭發和別的頭發不一樣?又為什麽會要我送給你?”

“為什麽?它就是和別的頭發不一樣啊。”

眼前這個男人仿佛呆住了,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看著川穹:“沒想到,這一天終於來了。”

“這一天?什麽意思?”

“沒有。”季丹洛明說,“這根頭發,是我一個朋友送給我的。”

“嗯。”

“從來沒有人發現過我這根頭發和別的頭發有什麽不同。你……是第一個。”他把頭發拔了下來,卻是兩根,“給你。”

“這不是你朋友送給你的嗎?”

“嗯。”季丹洛明道,“我朋友送給我,就是為了讓我送給人。”

“送給人?”

“是。送給一個我認為合適的人。”

“我就是那個合適的人?”

“嗯。”

川穹沒有問為什麽,很多事情他都不懂,隻是覺得自然就沒有拒絕。“那為什麽是兩根呢?嗯,這根是你朋友的頭發,這根是你的頭發……”

季丹洛明說:“將來你遇見一個覺得合適的人,就把我的這根頭發送給他。”

“我覺得合適的人?就像今天你覺得我合適一樣?”

“是。”

如果是別人,一定會追問如何判斷合適不合適,川穹卻沒問,隻是把兩根頭發放到自己頭上。這兩根頭發一沾到他的天靈,馬上和他的頭發混在一起。但季丹洛明卻能清楚地知道這兩根頭發和其他頭發的區別——就像川穹一眼就分辨出他“朋友”送給他的那根頭發一樣。

“在某一天,”川穹說道,“是不是你的那個朋友也這樣給你兩根頭發?”

“是。不過我那‘朋友’隻送給了我一根,隔了好多年,才送給我第二根頭發。”

“第一根是你朋友的朋友的頭發?第二根則是你朋友的頭發?”

“嗯。我們見麵的時候,年紀都還很小,也許比你還小些。”

“那還有一根呢?除了你朋友的頭發,不是應該還有一根你朋友的朋友的頭發嗎?為什麽我找不到它?”

“已經枯萎了。”季丹洛明說,“當我把頭發裏麵蘊藏的功夫學完以後,那根頭發就枯萎了。”

“蘊藏的功夫?啊,我明白了。”川穹手一指,龍頸傷口周圍一陣扭曲,流出來的血流有一小股突然消失,卻在川穹口邊憑空出現,川穹微微張口,把那小股龍血吸了進去。如果像靖歆之流看到他這個“小動作”,一定驚歎不已,川穹卻不覺得有什麽異樣。“原來這根頭發裏藏著這麽多東西啊。”

“你學得真快。”季丹洛明說,“快得不可思議。”

“快嗎?可我覺得我隻接觸了一點皮毛啊。”

季丹洛明失笑道:“當然隻是一點皮毛。這根頭發可是我朋友畢生智慧之所聚,普通人的話,就是花上十輩子,也未必能把其中的奧秘領悟得透徹。”

“嗯,”川穹想了想,“這麽說來,你的那個朋友,也算是我的師父了。”

“不是算!我那朋友,就是你師父!”季丹洛明說,“你師父叫藐姑射。關於這個人的事情,或許那根頭發裏會有記載。”說完他仰望著天空失神。

“藐姑射……”川穹自言自語,“那根頭發裏完全讀不到這個名字。但我知道有的,隻是藏得很深。可為什麽連個名字都要隱藏得這麽深呢?”

羿令符帶著七香車回到了峽穀。桑穀雋迎了上去,隻見車上坐著兩個女孩子,卻不見江離,也不見有莘不破。他偷偷向燕其羽笑了笑,燕其羽點了點頭,臉上卻沒什麽表情。

“他們倆呢?”桑穀雋轉向羿令符,追問著。

“江離好像被都雄魁捉住了。有莘追了上去!”

“什麽!”桑穀雋大驚失色,“你就這麽讓他追去?你又不是不知道那血祖是什麽樣的狠角色,怎麽能讓不破去追敵?”

羿令符冷冷道:“那你認為我應該怎麽做?”

“當然是追上去啊!”

羿令符不說話。

桑穀雋看著他,突然說:“如果我不知你的為人,定會誤解你。”

“哦。”

雖然羿令符沒有詢問的意思,但桑穀雋還是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我一定誤會你不去幫有莘不破,是為了借刀殺人,為了奪回商隊的權力。”桑穀雋一笑,說道:“不過你不可能這麽做的。因為你心裏一定裝著更大的目標。”

“是嗎?”羿令符還是那麽冷淡。

“喂喂,老大,”他也染上了有莘不破稱呼上的惡習,“你能不能說話有點**啊。我連連挑逗你說話,你也不回應一兩聲。”

“你要我回應什麽?”

“回應你不一起去追江離的原因。”

“我也去追,誰來告訴你們發生了什麽事情?”

“乍聽之下好像有道理。”桑穀雋說,“不過,四宗師那樣的人物,行動起來速度一定非同小可,隻要一個猶豫就連蹤影都抓不著!在那種轉瞬即過的關頭,你能考慮到這些細節?”桑穀雋並不是一個紈絝子弟,在某些時候,他的心思之細並不亞於江離。

羿令符一聽笑了:“不能。”

“那到底是什麽原因?”

羿令符沉吟了一下,道:“我當時確實猶豫了一下。”

“這就對了!”桑穀雋說,“如果是遠遠看到江離被拿住,無論是我還是有莘不破,除了追趕上去都沒轍。可是你不同。你一箭射去,就算不能傷到人,至少有可能阻他一阻!”

羿令符道:“或許吧。”

桑穀雋盯著羿令符的眼睛,對方也沒有回避他:“所以一定有一個更加強烈的念頭讓你猶豫。這個念頭應該是你平時也經常有想到的,隻是那片刻間冒了出來,是不是?”

雒靈聽到這個問題也朝這邊看來。

羿令符卻隻是淡淡道:“你把事情想得太複雜了。”

“複雜?”桑穀雋冷冷道,“我可不這麽認為。”

“好吧。”羿令符歎了一口氣,說:“就算是像你說的那樣好了,我為了某個念頭遲疑了一下,然後很多事情都來不及了。”

“為什麽會遲疑?”

羿令符又閉上了嘴,但桑穀雋的眼神卻沒有放過他的意思。

“為了東歸。”羿令符終於還是開口了。

“東歸?”

“不破有不歸之心,”這時候連天狗和燕其羽也望了過來,羿令符卻似乎沒有見到,“要讓他掉頭向東,我能想到的隻有一個辦法,就是他的好朋友出事了。”

桑穀雋的眼睛像獨一般淩厲:“這不是你設的局吧?”

“當然不是。我不認為自己有這麽大的本事。”羿令符道,“我隻是沒有阻擋事情的發展而已。”

桑穀雋淩厲的眼神緩了下來:“可是你為了這個目的,讓不破和江離都同時陷入了危境!”

“不破不會死的。他的命硬得很,而且我知道有人不會讓不破死。至於江離,”羿令符的話殘酷得令人難以接受:“他的命運不是我能左右的。我既不認為是我讓他陷入危境,也不認為他需要我去拯救。”

聽到這裏,雒靈輕輕跳下七香車,向鬆抱走去。她是不願意再聽,還是覺得不必再聽?

“好,就算你有理!”目送雒靈離去,桑穀雋道:“那現在呢,你打算怎麽辦?”

羿令符笑道:“怎麽辦?當然是追上去接應。”

“追?往哪裏追?”

羿令符淡淡道:“我們雖然不知道血祖東去的路線,卻知道他的目的地。這就夠了。”

目的地!桑穀雋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

“王都!”提到這個地方,他連瞳孔都開始收縮!

“是。”羿令符道,“你去不去?”

“廢話!我當然去!”桑穀雋激動得發抖,“這一路來的行旅都不過是曆練罷了,大夏王都,那裏才是我真正的目的地!”他摸了摸突然有些發疼的心髒:“好,也是時候去了!”

天狗的嘴角難以察覺地裂了一下。羿令符剛才所說的話不到桑穀雋的一半多,但桑穀雋卻被他牽著鼻子走。“巴國小王子似乎被抓住了要害。他就算知道被算計了,大概也會義無反顧地走下去吧。”有莘不破和江離不在,雒靈無心管事,連桑穀雋都不反對,整個有窮商隊已經沒有人能阻止羿令符了,也不見得有人會試圖去阻止他。“中原傑出之士的心思真是精微難測啊……”天狗暗中歎了口氣。突然間他想起了哥哥,他的劍雖然狂暴,卻簡單而直接。“看來,這大漠荒沙雖然寂寞,但也許更適合我……”

沒有人留意常羊季守的神色變化,大家都在注意燕其羽——因為這個少女突然跳下七香車,步步遠去。

燕其羽背後,桑穀雋吃驚的聲音高叫道:“燕姑娘,你去哪裏?”

“不知道。”

“那,那……”桑穀雋想挽留,卻不知如何開口。羿令符突然道:“燕姑娘如果沒什麽事情的話,不如陪我們走一程如何?”

燕其羽停下腳步,卻不回頭。

羿令符道:“我預感,我們這一路或許會遇上你的另一根羽毛。”

桑穀雋看看燕其羽,再看看羿令符,雖然他不知道羿令符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但聽來似乎對留下燕其羽大有作用,便幫腔說:“這男人的預感很準的,燕姑娘,就……留下來吧。”

燕其羽側過身,望著羿令符:“你是說,我跟著你們會遇到川穹?”

“我有這個預感,卻沒什麽理由。”

川穹是誰?桑穀雋看看羿令符,再看看燕其羽,想問,在這個氛圍中卻不知如何開口。

“我怕不大方便。”燕其羽猶豫著說。

桑穀雋一聽大喜:“不會不會!怎麽會不方便!你可以……”他正想說“你可以和我住無礙”,但一轉念卻覺得不妥。

“你可以和雒靈住一起。”羿令符道,“不破不在,雒靈一個女孩子,也需要人陪陪。”

桑穀雋忙和道:“對!對!”

見燕其羽沒反對,羿令符又問天狗道:“常羊兄,可有興趣到中原一遊?”

常羊季守卻笑道:“很多年前,我哥哥曾在我家地窖裏埋下十幾壇好酒。”

“嗯。”

常羊季守說道:“經過了這麽多年,我想現在一定很香、很醇,拿來作送別之醉正合適。”

羿令符沒說話,桑穀雋卻忍不住道:“天狗你不和我們一起到中原看看?你一個人在這裏……”

“不是我一個,死去的人的屍骨都埋在這裏。我父母,我二哥,還有……嫂子……”常羊季守道,“至於活著的,還有一個大哥。”

“可是他……”

“桑兄!”常羊季守再次打斷了他,笑道,“難道你不想嚐嚐我父親親手釀造、我兄長親手埋藏的好酒嗎?”

救人之劍

酒已喝過,人亦已作別。

天狗常羊季守倚劍而坐,左手半壇陳酒,右手一柄破劍。好酒經過多年而更醇,破劍雖經再造仍然是破劍。

“大哥,你來了。”

天狼常羊伯寇聽到聲音,突然不知從何處出現。“你知道我要來,還敢喝酒?”

天狗一舉酒壇:“看,這壇酒是‘假的’。還記得這幾個符號嗎?”酒壇底刻了個幼稚的骷髏形狀:“我十二歲那年,偷偷摸進來,把它偷了出來。”天狗沉浸在回憶之中:“……誰知道被二哥發現了。不過二哥發現後卻把我帶到峽穀後那個小山洞裏,正準備一起暢飲,就在那時候你闖了進來……”

說到這裏,天狗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天狼卻一點表情都沒有。

“陳年舊事,說它作甚!”

天狗不理會兄長的打斷,繼續說:“最後的結果,當然是我們三兄弟一起把酒喝光了。哈哈哈,然後我們又另外偷了一壇新酒灌進去,由我偷偷溜進地窖埋好。你和二哥……”

劍光一閃,如閃電劃過,兩條人影交錯,天狗的左袖斷了,但他的話卻沒斷:“……就在外麵把風。”

“你囉唆完沒有?”

六個字,一百零八劍。天狗臉上多了三道疤痕。

“當年我們其實很幸福的,不是嗎?”天狗拔地而起,在半空中翻轉了三十六轉,避開了天狼的亂風劍勢,“當年我有父母,有兄長,還有年幼的侄子。而你的生活就更完滿了……”

天狗的劍芒化作一圈銀光,把天狼劍激起的風沙卸掉。“你不但有父母兄弟,還有個溫柔的妻子,乖巧伶俐的……哇!”常羊季守真氣驀地不繼,噴出一口血來,但他的劍仍守得很嚴密,“……乖巧伶俐的兒子。你不知道,我當時可有多嫉妒你啊。”

說完這句話天狗的左手斷了。

天狼停住了劍,冷冷道:“我教你劍法的時候怎麽說來著?專心!”

“大哥,你還記得教我劍法的情景?”趁他說話,天狼又連攻三十六劍,傷了他的左腿。

天狗卻沒有因為傷勢而中斷,他繼續說道:“從我幾歲開始來著?忘了,每次教完我劍法,你就會進入天山深處去探尋血劍的蹤跡。”

天狗的左眼瞎了,眼球挑在天狼的劍尖上。

“可是,每次你都沒有按約定的時間回來。那些日子裏,每天晚上嫂子都會在峽穀口眺望……嘿!”天狼劍傷了他的咽喉,天狗開始發現呼吸有些困難,要說話卻會牽痛聲帶,但他還是繼續說下去,“那情景,從我不太懂事,一直持續到我開始懂事。二哥要保護家人不能離開峽穀。從十四歲那年,我開始去找你——為了嫂子。然而沒有一次能把你找回來。唉……大哥,我要怎麽樣才能把你帶回來啊。”

說完這句話,天狗的呼吸突然為之一窒,天狗劍掉在地上——連著他的右手。

天狼劍再次停住,因為常羊伯寇知道自己已經贏了。“小狗,這次你死定了。以前我不知道你不死的秘密,但是現在我已經知道了。你其實隻是一具僵屍!隻要我找到你屍氣的會聚點,你就完了!徹底地完了!再也不能爬起來給我礙手礙腳。”

常羊季守睜著右眼,單腳站立著,歎息道:“大哥,我說了這麽久,原來你沒在聽啊。”

“聽?哈哈!”天狼狂笑道,“我的生命已經完全獻給了劍道!你所說的那些廢話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劍道?”天狗笑了,血從他咽喉裂開處不住流下,“真正的劍道,你連邊都還沒摸到!”

“胡說!”

“大哥,我們兄弟倆鬥了這麽多年,我說過一次假話嗎?”

“哼。”天狼舉起劍,“我找到你那個死穴了,你死吧。咦,這是什麽?”

天狗沒有動,但天狼卻感到周圍全變了。但到底什麽東西變了,他卻說不上來。

“發現了。”天狗笑了,笑得就像當初在山洞裏,聽見大哥說“一起喝吧”。

“這……這是什麽劍法?不!這……這是劍法嗎?”天狼的眼前晃過一幕幕親切的畫麵:盜酒、共飲、傳劍、尋兄、望夫……天狗費了那麽多口舌他一句也沒聽進去的話,忽然間全部從他自己的心裏冒出來。

“劍法?”天狗說,“我也不知道。這是我看到羋壓的傷口以後,悟到的東西。”

天狼卻沒有注意到他這句話,他隻是狂吼著:“為什麽會這樣?心裏為什麽會這樣暖和?這些東西,我應該早就拋棄掉了!”

天狗淡淡道:“隻是你以為自己已經拋棄掉了而已。”

“你給我住口!”天狼咆哮起來,“殺了你!隻要殺了你,就什麽都完結了!”

天狼劍在主人的瘋狂中刺入了天狗屍氣的會聚點,天狗的身體開始腐爛——迅速地腐爛。

“哈哈,我終於殺死你了,我終於殺死你了!我贏了,我贏了!”

“是嗎?那你為什麽流淚?”天狼驀地向天狗望去:弟弟的眼睛還沒有腐爛,正看著他。可剛才那句話卻不是天狗說的。

“流淚?”他一抹臉,“淚?為什麽會有淚?這東西我應該早就沒有了才對!”

“隻是你以為已經沒有了而已。”

天狼再次向天狗看去,弟弟的眼睛也開始腐爛了,但那眼眶還是在瞪著天狼。弟弟的喉嚨早已化成灰燼,說話的當然不是他!常羊伯寇一腳把天狗早已不成人形的屍身踢散,骨灰隨著風到處飄揚。

“是你在說話,是不是?”

“不是。”

“是!”

“你說是,那就是吧。”

天狼突然間好像想到了什麽,抱著頭,大哭著逃進峽穀深處——而那裏正是他家人埋骨的所在。

天狗常羊季守的骨灰散盡以後,一塊雪魄冰心掉落在地上。夕陽下,晶瑩剔透的雪魄冰心映出一個少年的身影。

時間回到十年前,一個少年向峽穀口奔跑過來,歡呼著:“嫂子……我把大哥帶回來了!嫂子……”

農神後稷的後人

有莘不破飛足向東。他並非一味狂奔,一路上調節內息真氣,幾千裏奔波下來,非但沒有傷到元氣,相反,他每每在真氣耗盡之際,體悟出絕處逢生的境界。

他的速度仍然稍微遜於那血影,但差距也不大。由於他每天休息的時間要比都雄魁來得短,所以兩人的距離其實是在慢慢接近。

有莘不破知道,隻要再過三天,他就能抓住血影的尾梢。然而他遇到麻煩了。

踏出荒漠,渡過黃河,景物漸漸不再荒涼,山川漸漸與中原相近,慢慢地有了些人煙和部族。這一天,有莘不破見到了屍體——遍地的屍體。不是劍客,不是戰士,而是平民。數百個男女老幼,狼藉躺滿了一地。這些百姓的衣裳雖然敝舊,但仍然可以看出是衣冠之族。以中原為圓心來看,這裏仍然僻處西北,華夏的血裔能延伸到這個地方實屬不易,此時遭到覆滅,雖然數百人相對於中原的人口來說不過如黃河裏的一缽水,但對於炎黃文化的西擴而言卻是一個不小的打擊。

如果在平時,有莘不破一定會停下來看個究竟。然而現在他卻隻是停了一停,終於一咬牙,疾衝向前,每一腳都落在屍體間的縫隙中,不敢踩到以免褻瀆了他們。

“羿令符他們跟來應該會處理吧。”有莘不破想。然而不久他就遇到了第二批屍體。

這裏是一個村莊,規模不大,此刻已經成為灰燼。死去的人裏麵以老弱居多,其次是一些壯年,孩童較少,有些屍體手中還握著木棍,可以看出些抵抗的痕跡。有莘不破閉一閉眼,禱告一聲,繼續東行,但腳步已經有些虛浮。

他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一方麵因為天性,一方麵因為年齡。然而祖父的以身作則,老師的諄諄教誨,還有近年來江離的潛移默化,其實遠比他自己承認的還要來得深刻。所以他在大相柳湖時才會那麽義憤,在此刻才會良心不安。

這兩次停留讓有莘不破又和血影拉開了一小段距離,然而有莘不破還是能追蹤得上。背後那輪紅日漸漸下沉,在往日這個時候血影也差不多該停下來歇一歇了,然而這次竟然沒有半分停頓的意思。

有莘不破隻覺得體內的真氣漸漸穢濁,然而他還是咬緊牙關堅持著。西山上落日隻剩下半輪,東方的平原上隱隱傳來殺伐之聲。有莘不破有些擔心,但他最怕看到的事情終於擺在了他麵前。

“蠻族,果然是蠻族!”

數百蠻族身披獸皮,腳跨劣馬,正衝擊著千餘華夏衣冠。

“哦哦……”一個蠻族用咬音不準的陽城話高喊著,“披發左衽,不殺!”

然而沒有人響應他的話,他們寧肯用頭去撞石杵,用脖子去迎接鈍刀。一個嬰兒的頭顱飛向有莘不破,落在他腳下。有莘不破終於忍不住了,大吼一聲衝進了人群,鬼王刀拔出開始飲血。

蠻族和華族交錯在一起,有莘不破也沒法子用大旋風斬之類的絕招。隻是發揮女房將軍[25]所教的戰鬥技巧,把一個個蠻族斬殺於馬上。

“呼——”華族人群的中心似乎有人發出什麽號令,華族能戰鬥的男人開始向那裏靠攏,有意和蠻族拉開距離,蠻族又都被有莘不破吸引了注意力,兩邊人馬漸漸分離。有莘不破心中道:“這群人中有高人在,看出了局勢的變化!這個命令大合我心。”於是他發動氤氳紫氣,一個小旋風斬,把三百多個蠻族卷了進去,刀罡撕裂了他們的血肉,結束了他們的生命。

蠻族主力垮掉以後,剩下的人零星逃散。華族人群中有人呼喊道:“別放過一個!”有華族的幾十個戰士四麵八方衝了出去堵截。有莘不破腳下不停,鬼王刀就如同一把飛來神兵一樣四處穿梭,把餘下的蠻族殺得一個不剩。

贏得了戰鬥,救下上千條性命,但有莘不破心裏卻一點高興的勁兒都沒有。這一戰費了將近半個時辰,血影早已連尾梢也看不到了。就算現在追上去,隻怕要十五天才能彌補回這段差距,要到十八天以後才能躡到血影的末梢,十八天?如果保持這段時間來的速度,早到夏都了。

夏都!想到這個地方他不禁微微發抖。他這半年來雖然遠處西陲,卻不是不知道中原的局勢。以自己的身份,不要說到夏都,隻怕才進入甸服便立刻身陷險境!

“大哥哥,大哥哥!”

一個童聲把有莘不破喚醒,兩個孩子正站在他身邊望著他,其中一個男孩子正捧著一個陶壺,壺中晃**著水聲。“喝水!”兩個孩子衣裳襤褸,眼神中卻充滿了興奮與崇拜,“大哥哥,喝水。”

“謝謝。”有莘不破仰頭灌下。一個孩子問道:“大哥哥,你叫什麽名字?”

“我?嗯,我叫有莘不破。”

“哦!”那男孩一路歡呼,跳著向族人跑去,“有莘不破!有莘不破!救了我們的英雄叫有莘不破!”

有莘不破一怔,英雄?這樣一個詞從一個天真的孩子口中呼喚出來,竟然比老師的教誨更能觸動他的心。

“大哥哥。”另外一個看來比較害羞的孩子還站在他身邊,“你不高興嗎?”

“啊,不是。”有莘不破確實有些悵惘的,追血祖的事情看來得擱下了。他隻得寬慰自己:“就算追上了又怎麽樣?我打得過他嗎?我原先追上來也隻是存著僥幸的念頭而已。算了,等齊羿令符他們,大家再一起想想辦法。都雄魁既然是生擒江離,想來暫時沒有殺害他的意思!”他回過神來,問那孩子:“剛才你們問了我的名字,你呢?你叫什麽?”

留在他身邊的這個孩子並沒有打擾他思考,隻是在他旁邊靜靜地站著,這時聽見,才回答說:“我叫小琪。”

小琪看來才十歲左右,身體還沒有長開,加上衣衫破爛,臉上全是血汙,說話行事顯然沒剛才那個男孩放得開,有莘不破問道:“你是個女孩子吧?”

小琪點了點頭,眼珠子一溜,怯怯說道:“我是女孩子,小達是男孩子。”

“小達?就是剛才問我名字的小弟弟?”

“對。他是申屠畔大人的兒子。”

“申屠畔?”

“嗯,是我們的首領。”

申屠畔是個精幹的男子,一身千錘百煉的肌肉,一雙看破世情的眼睛。他受了不輕的傷,躺在牛車上,看見有莘不破,掙紮著要下來行禮,卻被有莘不破按住了。

“多謝英雄相救。”

“英雄什麽的不要再叫了,聽著怪別扭的。稱我的姓名吧。”

申屠畔微微一笑:“有莘公子。”

有莘不破說道:“你們到底是哪一族的人?怎麽會和這些蠻子結上仇恨的?”

申屠畔抬起頭,道:“我們乃是軒轅之後,帝嚳後裔!至於這些蠻子,蠻人和我們本來就勢不兩立,特別是公劉[26]大人回複我族衣冠以後,更惹來他們的嫉恨!”

“公劉大人?”

申屠畔道:“說來話長,不如我們先紮下營寨再說,如何?”

有莘不破想了想,點頭答應。幾個孩子見了高聲歡呼,旁邊幾個長老也心下寬慰,他們見了有莘不破的神威,知道有莘不破肯留下來,這一千多人的性命看來是可以保住了。

申屠畔倚在牛車上,一道道命令發下去。有莘不破在旁聽得暗暗點頭:“這男人很不錯,事情安排得有條不紊,是個人才!”

忙活到天色全黑,才立下營寨,生起篝火。一個老女人捧上一盆雜糧熟食,一個長老接過,傳給申屠畔,申屠畔奉上給有莘不破:“鄉族貧敝,隻有這些粗糙東西,請有莘公子湊合著用吧。”

“哪裏!”有莘不破接過,見身邊小達小琪兩個孩子忍不住吞口水,知道他們多半沒吃飽,隨手分了一半給他們。兩個孩子望著申屠畔,得他點頭,才接過吞咽,小達咬了兩口,想起什麽來,又分了一小半給小琪。

有莘不破說道:“你們的食物很緊張吧,長此下去不是辦法。”

申屠畔微笑道:“公子不必擔心,再前行二百裏,過了常羊山,就可以望見邰城了。隻要見了公劉大人,大夥兒就能鬆一口氣了。”

“邰城?”有莘不破道,“邰城早就荒廢掉了,而且離這裏應該還有很遠吧。”

“這個邰城,不是那個邰城。”申屠畔道,“還是待我從頭說起吧。”他拿起一個裝了清水的酒瓶,灌了一口,道:“我們本是天下八大方伯之一——邰國[27]的子民。”

“邰!”有莘不破拍手道,“妙極!原來稷的後人還在啊!”

有窮商隊東歸

申屠畔聽有莘不破道出自己家國的淵源,臉上起了一種微妙的變化:“不錯!我們是稷王的後裔。稷王輔佐舜帝禹王,成就令德大業。但太康繼位以後,竟然廢農稷之官,不務生產,唉,搞得天下哀鴻遍野……”

有莘不破說道:“這些我都知道。不過我聽我祖父說,當年農神後人姬氏不願意做大夏的農官,流離西北,早已混雜於戎狄之間,與胡人為伍了,卻沒想到你們能在這蠻荒之地堅持下來,不廢中原衣冠。”

幾個長老聽了有莘不破的話,各自歎息。申屠畔說道:“其實這兩百年來,我們和這些野蠻人混在一起,早就……早就忘記了自己是炎黃血裔!披頭散發,胡服胡行!唉……”

“那是多虧了公劉大人!”申屠畔道,“公劉大人雖然出生在這蠻荒之地,但念念不忘斷絕了兩百年的華夏傳統。他帶頭束起亂發,端正衣冠行止。那時候我還不懂事,但聽長輩們說,一開始大家都不理他,後來慢慢地就有人跟隨他了。隨著民族自豪感的恢複,漸漸地就形成一股力量,把大家團結起來。也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們都知道自己不是野蠻人了,盡管平日和他們混雜在一起,但我們知道,我們和他們是不同的。”

有莘不破聽著申屠畔訴說著那段日子:“那時候,我已經開始懂事了。公劉大人帶領我們興修水利,建築村莊,播穀撒種,歌舞節慶,祭祀天地祖先,那是一段充滿**的日子,大家都為自己是軒轅的血脈而自豪。我們越來越團結,也越來越強大。一些和我們住在一起的狄人,也開始接受我們的禮樂。當時有些長者排斥他們,但公劉大人說,中原與夷狄的區分並不是因為血統,而是由於禮樂文德。我們都信服他,所有人都信服他!雖然那時候我們還不是十分富裕,但我們每天都能昂起頭來做人。周圍的部族也豔羨我們的生活,一些小部族開始歸依我們,但是一些強大的蠻族卻對我們嫉恨起來,他們害怕我們會動搖他們的統治地位,於是聯合起來要扼殺我們。”

申屠畔的語音開始緊促:“從那時候開始,我們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難過起來。蠻人不但衝進村來掠奪搶劫,而且還殺人放火!一開始還隻是一種示威性的行動,但慢慢地竟然變成他們的習慣。甚至有些蠻族竟然以搶掠我們為生!我們的財富被一次次地洗劫,我們的女人被一次次地侮辱,我的男人更是前仆後繼地死在戰場上。這種日子一旦開始了就沒有停止過,而且好像永遠也沒有盡頭,我們的一部分族人終於受不了了,我……他們……”申屠畔連聲音也顫抖起來,閉上眼睛,似乎是害怕泄漏心中的秘密:“他們說:‘我們為什麽要為那虛無縹緲的文化和傳統而拋棄我們的生命與財富?我們受夠了!我們要活下去!’於是……”

申屠畔停頓下來,仿佛說不下去,有莘不破接口道:“於是這些華族人就成野蠻人了。”

“不錯。”申屠畔的語聲微微顫抖,“很多人都……都成了蠻人。隻有部分人堅持了下來,直到今天。”

有莘不破肅然起敬,道:“你們就是其中一部。”

申屠畔低下頭,似乎不好意思麵對有莘不破的敬意。他還沒說話,小達已經跳了起來,大聲道:“對!我們是最最優秀的軒轅後裔,怎麽可以忘記祖宗、自甘墮落呢!”

有莘不破笑道:“這句話是你爸爸教你的?”

“慶節哥哥?”

“對啊!慶節哥哥好厲害,和不破哥哥你一樣厲害!那一次他來我們村裏幫我們打退北狄[28],一拳就把一座山給打塌了!”

“哦!”有莘不破眉毛動了動,“那可真厲害!”眼睛卻望向申屠畔,想詢問那位叫做慶節的少年英雄。

申屠畔說道:“慶節大人是公劉大人的嫡子。”

“原來如此。”有莘不破道,“不過,既然你們有姬家佑護,怎麽還會被這些蠻人逼迫呢?”

“公劉大人和慶節大人分身乏術啊。”申屠畔說道,“我們華族居住在這片土地上,原來是阡陌交錯,連成一大片的。但自從華夷起衝突之後,耕地日漸荒蕪,便被切斷成大大小小的村莊。如今隻剩下邰城周圍有一大片的土地比較完整,其他的無不朝不保夕。各個村莊離得又比較遠,守望接應很成問題。我們這次舉族遷徙,就是應公劉大人的號召趕往邰城。”

“號召?”有莘不破道,“是出了什麽大事嗎?”

“嗯。”申屠畔說,“聽說蠻族要發動總攻了。”

有莘不破啊了一聲道:“你們要去協助守城!”

“公劉大人送來的訊息沒說要我們去守城,隻讓我們全族都到邰城去。”申屠畔道,“不過不管是什麽原因都好,邰城是華族在西北的中流砥柱!大夥兒一聽說蠻人要來侵犯,人人自告奮勇,不肯落於人後。唉,沒想到我們還沒出發,蠻人就到了。一部分勇士和不願走的老人留下替大夥抵擋了片刻,想拖延時間,讓我們有機會退到邰城,但……這次如果不是有莘公子,後果可當真不堪設想。聽說有個離得更遠的部族在路上就遭到了襲擊,全族覆沒。”

一個長老驚道:“有這事,是摯任氏[29]左部村嗎?怎麽沒聽說過!”

“應該沒錯。”有莘不破道,“我在西來的路上,有見過一批衣冠百姓的屍體,也許就是你們所說的摯任氏。看來姬家召集你們的信息泄漏了出去,引起蠻族的瘋狂反攻……咦,不對!如果隻是為了守城,應該是號召你們的青壯年勇士前往,怎麽你們全族拔寨而起,這不大對勁。”

“可是公劉大人傳來的陶器刻字是這樣吩咐的呀,”一個長老說,“蠻族不懂文字,假冒不了的。”

申屠畔道:“我也猜想過,不過那陶刻確實是慶節大人的手筆,要我們全族前往的信息假不了。我雖然想不通,但……或許公劉大人另有深意。”

有莘不破想了想,也沒弄出什麽頭緒來,心道:“管他深意不深意,到了邰城問姬家的人就知道了。”看看已經伏在自己腳邊打盹的小達和小琪,說道:“夜深了,睡吧。”

有窮商隊出發的時間比有莘不破慢了一整天,商隊整體前進的速度當然也不能和有莘不破相比。大漠一片平坦,有桑穀雋在,劍道便是一條康莊大路;有燕其羽在,有窮的行程更是“一路順風”——因此前進速度比平常快了半倍。申屠氏拖家帶口、攜弱扶傷,有莘不破加入行伍以後又一改當初逃命的姿態,因此走得很慢,每日行進不過數十裏。他們還沒到邰城,有窮商隊就已經見到摯任氏的屍群了。

羿令符道:“應該是戎狄。嗯,這裏仍然是極西,居然有中原衣冠存在,不簡單啊。可惜,可惜。”

羋壓躺了好些天,已經能夠下車了,但步履仍然不穩。如果說雀池邊上桑穀秀的死還隻是讓他第一次感到惶恐,那麽寒蟬的死就是他有生以來最受震撼的劇痛,他至今還沒從悲痛的心情中恢複過來。這個少年望著千百具屍體,突然有了很多感觸,或許這是他第一次這麽深刻地理解死亡。

燕其羽沒有下車。她一直生活在天山,沒有什麽華夏情結。至於生命——她殺過的人比這些屍體加起來還要多十倍,因此隻是從窗口往外掃了一眼就不再理會。

雒靈最近懶懶的,對很多事情都沒有興致,但仍赤足步下車來,無聲地禱告了幾句,天地因她這幾句禱告而一陣肅穆,隨後消散為虛無。

羿令符道:“不能太過耽擱,走吧。”

眾人都上了車,桑穀雋的無礙殿後。車馬過盡,桑穀雋手指一勾,五百步方圓的地麵陷了下去,一批泥土倒翻,一座無碑的墳墓把逝去的人埋葬了。

棋逢對手

有莘不破決定等齊羿令符、桑穀雋後再去救江離,便不再著急趕路,護著申屠氏一族迤邐而行。

在車上躺了兩天,申屠畔傷勢漸漸痊愈,這時已能自己騎馬。他指著東邊一座高山說:“那裏就是常羊山了,過了那裏,就能望見邰城。”

有莘不破想起刑天的傳說,問道:“聽說刑天就是被埋葬在這裏的,是真的嗎?”

“我也聽過這個傳說,”申屠畔道,“不過從來沒聽過有誰在山上見過刑天的墳墓,大概是謠傳吧。”

突然馬蹄聲響起,聽聲音似乎有一行人從山那邊疾衝過來。申屠畔臉色微變,有莘不破說道:“不必擔心,聽聲音最多十幾騎,如果是敵人,我一刀就全解決了。我去看看,你留下,讓你族人停駐警戒!”說著迎那馬蹄聲縱馬而去,他手按鬼王刀,凝視著山口。

灰塵**起,十餘騎風馬飛奔而來,為首一個青年,英姿勃發,就如一把尚未出鞘的寶劍。

他望見有莘不破,一勒韁繩,身後十餘騎也一齊停下。

有莘不破心中讚道:“訓練得不錯!看他們的裝束,不是北狄。”手離開了鬼王刀,朗聲道:“申屠氏大部在此!對麵何方英雄?是路過,還是有所為而來?”

那青年縱馬徘徊在有莘不破二十餘步外,兩人靠得近了,再次打量對方,心中均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意。青年一拱手,還沒回話,有莘不**後馬蹄疾響,申屠畔大叫道:“慶節大人!是自己人!”

有莘不破心道:“原來他就是姬家的後人,公劉的兒子!”

申屠畔策馬來到有莘不破和姬慶節中間,馬上向姬慶節行禮:“慶節大人!申屠畔奉公劉大人意旨,率領全族前來!”

姬慶節點頭說道:“聽說消息泄漏了!有些部族已經遭到襲擊,我應付完北邊的事宜,正要前去接應。怎麽樣?你的族人都還好吧?”

申屠畔歎道:“我們的家園已經被狄人給毀了!我們在半路上遇到伏擊,如果不是有莘公子出手相救,隻怕這當口已經全軍覆沒了。”

“有莘公子?”姬慶節縱馬向前幾步,“就是這位英雄嗎?”

有莘不破笑道:“英雄就不敢當了,有莘不破正是!”

“你是有莘氏之後?”

有莘不破大聲道:“不錯!”想起這個姓氏,話聲中自然而然帶著一股自豪。

姬慶節盯著他,良久,突然喝道:“申屠畔!讓開!”

申屠畔一怔:“大人……”

“讓開!”

申屠畔不敢違拗,策馬讓開。

姬慶節取出一柄麒麟鉞,冷冷道:“出手吧。”

有莘不破大奇道:“打架我不怕,不過我不明白哪裏得罪你了。”

姬慶節哼了一聲,冷笑道:“有莘氏祭祀早斷!你冒充誰不好,偏偏來冒充有莘之後!”

申屠畔心中大急,一時卻不知該不該插口。

有莘不破卻不以為忤,因為姬慶節說的確實也是實情,隻是笑道:“你說我冒充?”

姬慶節哼了一聲:“你假意救下申屠氏,是想趁機混入我邰城做內應,是不是?”

申屠畔一聽臉色大變。有莘不破卻仍笑吟吟不答話。姬慶節喝道:“是北狄王始均厲[30]派你來的,是不是?”

有莘不破笑道:“不是。不過我知道說了你也不信。來吧!咱們打一架!讓你看看我有莘氏好男兒,豈是那什麽始均厲能使喚得動的!”

申屠畔急得像掉進熱湯中的蛤蟆,姬慶節的神威他是知道的,在他心裏,有莘不破雖然勇猛,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勝過公劉大人的兒子。“如果這有莘不破真的是個奸細,殺了他也無所謂,但如果誤殺了好人,那可就……”忙叫道:“慶節大人!這事得先查清楚!”

有莘不破卻早掣出了鬼王刀,大笑道:“查什麽!打一架就清楚了!你們姬家種田是天下第一,卻不知打架在不在行!”

姬慶節手中麒麟鉞一反,喝道:“下馬受縛!如果你不是奸細,姬慶節親自給你斟酒謝罪!”

有莘不破放聲大笑,驅使風馬衝來,姬慶節眉毛一揚,舉麒麟鉞迎了上去,和鬼王刀一撞,座下兩匹風馬抵受不了座主**傳來的大力,兩聲哀嘶,一齊軟倒。

有莘不破和姬慶節流星般彈起,鬼王刀和麒麟鉞連珠般碰撞,方圓百丈之內火花飛濺,氣勁交衝。申屠畔和姬慶節帶來的從人漸漸抵擋不住,一步步地後退。申屠畔心想慶節大人麵對始均厲也敢硬拚,有莘不破不知能支持多久。誰知道,一輪激鬥下來,麒麟鉞竟然被鬼王刀壓在下風。

申屠畔被問得不知道如何回答,苦笑著搖了搖頭。

驀地戰場上響起一聲驚雷,卻是有莘不破的大笑:“好!好家夥!桑穀雋之後再沒遇見這麽好的對手了!”

姬慶節卻不說話,縱身而起,淩空一個倒翻,麒麟鉞斜劈,空氣中響起一陣劈啪爆裂之聲。申屠畔大驚:“爆流麒麟斬!使不得!”

有莘不破見到這招也是一怔,不敢硬碰,張開季丹洛明傳下的氣罩,竟然也抵擋不住!忙就地一滾避開,頗為狼狽。那“麒麟斬”被這氣罩一阻一彈,也偏了方向,餘鋒所及把十裏外一座山頭劈壞了半邊。

有莘不破受挫,不怒反喜,叫道:“你也受我一招!”

姬慶節見了有莘不破的氣罩,已是一怔,突然腳下一浮,竟然被一股旋風卷了起來,周圍氣流如刀如劍,隻一瞬間就割得自己遍體鱗傷。

有莘不破眼見姬慶節身處大旋風斬之間,隻是一開始受了點小傷,隨即張開一個和有莘不破一模一樣的氣罩,任憑大旋風斬內部如何陰陽交撞、龍虎相衝,卻再難突破他的防禦。

有莘不破一見,心道:“這家夥得到過季丹大俠的指點!”他已經打過了癮,又知道再鬥下去就是生死相拚的局麵,當下不為已甚,鬼王刀回鞘,亂了大旋風斬的陰陽平衡,大旋風斬登時變成亂風。

姬慶節彗星般降下來,雙腳著地,震得地麵一片龜裂。他衣裳破爛,身染血跡,但看有莘不破的眼神反而友善了很多。

姬慶節的從人衝了上來,隱隱對有莘不破形成半包圍的態勢,姬慶節卻舉手止住了他們:“不得無禮,退下!”從人退下,申屠畔見雙方有和解的意思,心中一寬。

姬慶節重新打量了一下有莘不破:“有莘不破?”

有莘不破頭一昂,道:“有莘氏!有莘不破!”

姬慶節收起麒麟鉞,拱手道:“多有得罪!”

有莘不破笑道:“你信了?”

“你懂得‘無明甲’,顯然得到過季丹大俠的真傳。”姬慶節微笑道,“季丹大俠眼光如燭,他的傳人不可能是歹人。”

有莘不破笑道:“我不算他的傳人啦。他就隻是教了我兩手功夫。無明甲嗎?這名字可真不錯。”

姬慶節奇道:“你的無明甲功夫練得這麽深,難道還不知道它的名字嗎?”

“嘿!他教我學,名字卻沒問。我還以為這隻是他的一項連名字也沒有的基礎功夫呢!”

姬慶節嘿了一聲,道:“基礎功夫?哼,把這基礎功夫練好了,天下就沒多少對手了!”

“也是!”有莘不破道,“不過聽若木大哥說,季丹大俠最厲害的是‘空流爆’,偏偏他走得太匆忙,我連纏著他教我的機會都沒有。”

有莘不破道:“不過,你剛才那招也挺厲害的!說不定和空流爆有些關係。”

“是嗎?麒麟斬是我自己悟出來的,後來我父親和季丹大俠一起鑽研,幫我完善。至於‘空流爆’,我也隻是從我父親那裏聽過這名字。你見過嗎?”

“差一點就見到了。”有莘不破道,“我們在西南打九尾,季丹大俠眼見就要使這招,卻被羿令符那鳥人搶先了。”

“羿令符!”

“這個名字你聽過?”

姬慶節一陣向往,道:“幾年前季丹大俠來我家,跟我提起過這個人,說是中原近二十年未見的少年高手!很可能是箭神的傳人,可惜失蹤了。怎麽,他已經複出了嗎?”

有莘不破哈了一聲笑道:“他是我的好朋友來著,過段時間你應該就可以見到他!嗯,我還有另外幾個好朋友,和羿令符都有得一比!到時候……咦,申屠大哥,你有什麽事情嗎?”

有莘不破和姬慶節一說起季丹洛明,聊到共同的崇拜對象,話題一開,竟然聊得忘乎所以,就像多年的老友。申屠畔在一旁看著,一開始是高興,後來就覺得不大對勁了。聽有莘不破這麽一問,禮貌地躬一下身,道:“申屠畔本來不敢打斷兩位交談,不過……”他往停駐在遠處的申屠氏一族一指,兩個年輕人馬上醒悟過來。

姬慶節笑道:“此時此地,的確不是聊天的時候!”他走上來握住有莘不破的手說道:“有莘兄,咱們不打不相識,到了邰城一起煮酒共話如何?邰城現在雖窮,幾壇好酒還是有的!”

有莘不破大喜道:“好!”

姬慶節轉頭對從人道:“幫申屠大哥整頓行伍,回城!”

從人還沒答應,姬慶節的耳朵突然聳了聳,警惕起來。有莘不破也察覺到一些不妥,道:“西北邊好像有人過來了!”

申屠畔道:“西邊?摯任氏聽說已經覆滅!我們一路來遇見的部落也早已響應東遷,沒一個村子有人,西北沒我們的人了!”

姬慶節的一個從人伏下聽地,聽了一會叫道:“不好!來勢很凶猛,這氣勢——隻怕是大軍!”

姬慶節當機立斷,一擺手,對從人道:“你們帶領申屠一族趕緊撤往邰城!”又轉向有莘不破:“有莘兄,咱們斷後如何?”

有莘不破笑道:“妙極!”

兩人攜手,正要舉步,一抬頭,看見天上徘徊著一頭禿鷹。

進駐邰國

有莘不破見到那頭禿鷹,大喜道:“是他們!來得好快!”

姬慶節聽說,道:“朋友?”

“是我的夥伴和屬下。”有莘不破道,“他們來了就什麽也不要緊了!現在就是有十萬北狄衝過來,我也有把握叫他有來無去!”

姬慶節卻道:“有莘兄的朋友,自然都是人中龍鳳!”

有莘不破還沒回答,林木後閃出一條影子來,卻是一頭張牙舞爪的猛獸!邰國人眾大驚,有的已經立馬取出弓箭刀斧,卻見那猛獸背上坐著一個臉色蒼白的少年。

“羋壓!”

那少年早看見有莘不破了,他座下神獸不待主人吩咐,飛一般躍了過來。邰國人眾聽有莘不破叫喚,猜想是認識的人。但看到騶吾猙獰的樣子,心下無不警惕。

騶吾奔近前來,羋壓叫道:“不破哥哥,嗬,我們可趕上你了。”

“你的傷怎麽樣了?”

“還好。”羋壓說,“肚子裏的火氣燒山不行,燒灶還可以。”

有莘不破哈哈一笑,道:“大夥兒呢?”

“我們遠遠看見你的大旋風斬,就趕過來了!他們也快到了。”羋壓道,“不破哥哥,江離哥哥呢?追到沒有?”

有莘不破暗叫一聲慚愧,搖了搖頭。

羋壓卻道:“沒追到也好。我們一直都很擔心,怕你追到了反而遭了那血祖的毒手。”

他“血祖”兩個字出口,自姬慶節以下無不變色。都雄魁的惡名,就是遠在西北的稷之後裔也都有聽聞。

姬慶節心道:“莫非有莘兄和血魔有過節,聽他們的話似乎還有個朋友落在血魔的手裏。有莘兄膽子可真不小,居然敢去追血祖!這裏的事情告一段落以後,可得看看能否幫上他的忙。”

隻聽有莘不破道:“那事情且放下吧。羋壓,來,我給你介紹個新認識的朋友——這是姬慶節!好功夫!好漢子!”他不說慶節是邰國的王子,卻給了這六個字的評價,姬慶節卻聽得心中大喜。有莘不破又道:“姬兄,這是我的夥伴羋壓,別看他年紀比我們小些,嘿,發起火來連我也害怕。”

姬慶節斂手,和羋壓行平輩之禮。

羋壓大喜,跳了下來施禮,說道:“不破哥哥說是好漢子,那就一定是好漢子!”他現在已經比剛出祝融城的時候成熟多了,但桑穀雋、羿令符等不自覺間還是把他當孩子,他每每為此不悅。姬慶節這樣禮見,那是把他當成大人了,最合他的胃口。

但邰國人眾卻有些不悅,心想少主謙虛多禮也就算了,你有莘不破也太孟浪了,隨便一個小孩也介紹來和少主平起平坐。

姬慶節和羋壓聊了兩句,他的屬下聽說羋壓居然是祝融城的少城主,這才心氣稍平。跟著車轍轔轔,遠處出現一支隊伍。羋壓道:“慶節哥哥,那是我們的商隊哦!威風吧?”

“商隊?”

“是啊!”羋壓得意揚揚道,“叫有窮商隊。不破哥哥是我們商隊的台首,我也是首領之一哦。”

“是這樣的,我們啊,是從祝融城出發,然後進入巴國,遇見了一個小白臉強盜叫做桑穀雋……”羋壓正要講述一路來的經曆,桑穀雋的聲音從地底傳來:“羋壓!誰是小白臉!”

在眾人驚訝聲中,獨馱著一個英挺的青年,從地底浮了出來。羋壓向他扮了個鬼臉:“難道你的臉不白嗎?商隊裏除了江離哥哥和雒靈姐姐,沒人的臉比你更白了!”

“小鬼!找打!”

“來啊,誰怕誰!”

一個洪亮的聲音道:“這裏有朋友在,你們就不能正經點嗎?”一匹風馬自遠而近,馬上一人,腰間盤繞大蛇,頭頂徘徊禿鷹,眼睛一掃,連姬慶節也感覺到來自這個男人身上的壓力,心道:“有莘不破的朋友,果然個個都不簡單!”

不久,商隊的大隊到達,有莘不破把幾個夥伴和四長老等給姬慶節一一介紹。邰國人眾聽說桑穀雋是巴國王子,又都吃了一驚。要知道巴國和邰國同列八大方伯之一,邰國早已沒落多年,而巴國卻至今繁盛,因此桑穀雋的身份在這些人眼中自然尊貴無比。不由對這群人又看高了幾分。待見了有窮的銅車隊,雖然隻有幾百人,給人的壓迫感卻遠勝千軍萬馬,先前的不屑一掃而空。邰國所有人中,隻有姬慶節的態度一直保持不卑不亢。

有窮商隊中隨行的兩個女孩子,雒靈隻打開鬆抱的窗口露了一下臉,燕其羽坐在芭蕉葉上,對姬慶節也是愛理不理的。姬慶節卻一直以誠相待,好生禮貌。

羿令符道:“邰城就在附近嗎?”

姬慶節道:“不遠,過了這座山頭就看見了。”

羿令符道:“既然如此,還是快上路吧。這麽多人馬,若是錯過了宿頭,到了夜間隻怕有些不便。”

有莘不破、姬慶節都稱有理。

羿令符又道:“這些民眾扶老帶傷,車馬又不足,要走到幾時,不如讓沒有車馬的全部上車吧!”

姬慶節稱好。不多時人員便安排妥當,卻還有一大堆雜物沒法擱在車上。桑穀雋皺眉道:“這些東西也還要嗎?”

申屠畔道:“這些東西都不值錢,但都是日用必備,要是丟了,隻怕到了邰城安頓起來有些不便。”

羿令符道:“那就搬上車吧,手腳快些。”

旁邊燕其羽哼了一聲,手一揮,刮起一陣大風,把那大堆雜物都卷了起來向邰城的方向飛去。申屠畔等一直對燕其羽不放在眼中,一見之下才個個收起了小覷之心。

有窮商隊的銅車走起來可就快多了,沒半個時辰便繞過了那脈擋住視線的山嶺。

“那就是邰城了。”大夥兒順著姬慶節的手指望去:一圈半高不矮的土城出現在視野之中。

城牆腳下,到處是青青禾苗,一個個的農家園圃連成一大片。

有莘不破歎道:“這片土地這樣生機盎然!如果江離在此見到,一定很高興。”

姬慶節忍不住道:“江離這個名字我聽你提到兩三次了,是你的朋友嗎?”

“好朋友!”有莘不破道,“一個半點毛病也挑不出的人!”

姬慶節歎道:“聽你這樣稱道,慶節可真的很想結識他。”

有莘不破咬了咬牙,道:“他現在被一個魔頭給擄走了!不過,我們一定會把他救回來的!”

桑穀雋和羋壓一齊道:“不錯。”雒靈在鬆抱中沒什麽動靜,羿令符嘿了一聲,轉換了個話題道:“這城池築得不好。首先選址就不對!”

姬慶節眼睛一亮,道:“哦?”

羿令符揚鞭指著說道:“這城池左右都有高山,為何當初不依山而建?那樣不但省下許多材料,而且更加易守難攻。”

姬慶節微笑著說道:“剛才有莘兄讚這片土地一片生機,其實,這城池南麵的農田稼穡,比北麵廣袤十倍!”

羿令符略一沉吟,點頭道:“原來如此!”心道:“這城池和左右的高山就像三堵連成一線的屏風,把城池背後的莊稼遮擋了起來。嗯,是了,這城池保護的不是邰城本身,而是利用邰城這個屏障來保護城南的土地!這麽看來邰城的東南邊應該是沒有強大的戎狄存在,或者有但已經被他們解決掉了。不過,怎麽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啊。嗯,這樣的格局是不能持久的……難道……還有讓其他華族遷來邰城的命令也很奇怪。”他想了一會,心道:“如果邰城內全是有所準備的臨時居所,那我的猜測九成就錯不了!”

黃昏左右,有窮商隊終於抵達邰城。

姬慶節叫開城門,領頭而行。城門內,果然到處都是帳篷、竹棚等臨時居住的場所。設施雖然簡陋,但作為臨時起居之所,卻足以把進城的有窮商隊和申屠氏一族全數容納。

姬慶節道:“西北幸存的九十七部,此刻已全到了。有幾部不幸遭到北狄的毒手,他們空出來的地方,就且作為有窮商隊的暫駐地吧。”

雒靈出走

有窮進駐邰城。這裏一切從簡,連內城的建築也無足稱道。國主公劉正在閉關中,城中大小事務均以慶節為首。晚間慶節設宴,卻也隻是些簡單的粟食酒水。

姬慶節心中納悶,私下問桑穀雋道:“這晚宴有什麽地方不對嗎?”

“沒有啊。”

姬慶節道:“那有莘兄怎麽不高興的樣子?莫非嫌棄我們辦得太過窮陋?”

桑穀雋笑了起來,在他耳邊道:“你看看他身旁。”

“身旁?什麽都沒有啊。”

桑穀雋笑道:“就是什麽都沒有他才不高興嘛。他和雒靈很多天沒見麵了,見了麵卻一直沒有私下相處的機會。這會雒靈又托身體不舒服不出席,他會有精神才怪!”

姬慶節恍然大悟:“那怎麽辦?”

桑穀雋笑道:“你趁早把宴會結束掉,他保證馬上溜回去,跑得比野馬還快。”

“這……不大符合禮節吧,太怠慢了。”

“什麽怠慢?我們這群人不太講究這個的。宴會結束之後你另外再請我喝酒就是。”

姬慶節點點頭,不動聲色地加快進度,勸散席酒。有莘不破大喜,幹酒作別,果然野馬脫韁般溜回去了。

邰城的棚屋還不如有窮的銅車舒服,因此有窮眾人仍然住在車中。和有莘不破會合之後,羿令符另外給燕其羽安排了住處,此刻雒靈正獨個兒躺在鬆抱中,翻滾著身子,似無聊賴。

有莘不破在車外,搓著手,似乎在想著怎麽和雒靈見麵。

雒靈在車內,聆聽車外有莘不破那亂糟糟的心聲,猜想著有莘不破會和自己說什麽。

一陣夜風刮過,吹得有莘不破酒意起,他腦袋一熱,什麽也不想了,掀開了車門鑽了進去。車中全是女人味道,有莘不破被這味道一衝,腦袋又迷糊了幾分,盯著雒靈,一時也不知說什麽好。雒靈背著他,等著他開口。

“喂。”有莘不破推了推她,雒靈不應。

“這個……”有莘不破又推了推她,雒靈轉過頭來看著他。兩人目光相對,一個不知道要說什麽,一個等著對方說話。

有莘不破毛躁了一會兒,還是不知道說什麽好,拉住她的手,跟著摟住她,要親親她。雒靈讓他親著,一開始隻是沒反應,後來發現有莘不破的身體開始燥熱起來,知道他要求歡,心中一煩,甩開了他,把他推下車去。

車門合起,有莘不破跌坐在鬆抱外邊,徹底愣住了,又一陣夜風吹來,把他徹底拂醒。他就像一隻鬥敗了的公雞,垂頭喪氣、全無目的地亂走著。驀一抬頭,原來又到了內城的住處。屋內燈火未熄,姬慶節正在裏麵招待著桑穀雋和羋壓喝酒。

有莘不破怕進去了讓桑穀雋猜出端倪取笑,懨懨離開,沒走幾步,背後有人從覆翼小築中出來。有莘不破一回頭,卻是少了幾分英氣、多了幾分心事的燕其羽。這對男女見麵都是一怔,也沒說什麽,一起漫無目的地走著,一開始一前一後,慢慢地就變成並肩而行。

“你呢?不在鬆抱中哄雒靈,卻跑出來溜達!”

“唉,我……我是被踢出來的。”這句話如果遇到桑穀雋或者羋壓,他是打死也不肯說的,然而在燕其羽麵前卻吐露了真言。

“一定是你太粗魯了。”

“粗魯?”

“你是不是一回去就摟著她,想幹那事情?”

有莘不破臉上一熱,訥訥說道:“我……好久沒見她了,而且……”

“換了我一樣把你踢下來!”燕其羽說了這句話突然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便不再發揮下去,轉道,“我和她一句話也沒說過,但看得出她最近心情很不好,你要小心些。”

“小心?”

“嗯。雖然她是一個很聰明的女孩子,但越聰明的女孩子越容易想歪了。”

“想歪了?”有莘不破嚇了一跳,“她可是心宗的傳人耶!心靈修為比誰都了得!”

“心宗?心宗又怎麽樣!嗯,或者正因為她是心宗才更危險。”

“為什麽?”

“心宗的事情我不懂,不過我跟了仇皇這麽久,對血宗的事情還知道一些。血宗的高手修煉到一定程度,元嬰的修行就會麵臨一個瓶頸,那時候身體各方麵都會出現一些紊亂的現象,仇皇沒有身體,但血池也因為他而出現了一些問題。”

“血池出現問題?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就是近年。正因為仇皇和血池都出現了問題,我才有空隙偷偷到西南去,才會在雀池那邊見到你們。”燕其羽輕輕歎了口氣,道,“最近半年,仇皇做了很多倒行逆施的事情,或者也和這個有關。嗯,你們要是早來一年,或者晚來半年,隻怕就沒那麽容易全身而退了。”

“血池的事,早晚都沒關係了。反正都已經過去了。啊,不知道都雄魁會不會也有這個問題,如果我們能趁他……”

“沒用的。”燕其羽道,“我沒見過他,但曾聽仇皇大人揣度過他的進度,都雄魁大人應該早已度過那一關了。其實仇皇大人在許多年前就已經度過那一關,隻是他受到過重創,這才需要重新度劫……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嗎?”

“你是說想趁血祖度劫的時候救江離是不可能的,是吧?”

燕其羽停下腳步,瞪了他一眼,冷笑道:“誰跟你談江離、血祖的事情了?我是說雒靈!”

“雒靈?”有莘不破也停下了腳步。

燕其羽道:“心宗和血宗齊名,一理通,萬理通!血宗有元嬰上的問題,心宗高手修煉到一定階段隻怕也會有類似的問題!”

有莘不破恍然大悟:“你是說,雒靈現在……”

“我隻是猜測而已。”燕其羽道,“更何況,就算她現在還沒到那個階段,你也應該對她用心點才是……她……她懷孕了你知道嗎?”

見燕其羽點了點頭,有莘不破一聲怪叫,跳了起來,亂敲自己的腦袋:“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怎麽就沒發現?我真是一頭豬!”他亂叫一通,瘋瘋癲癲地就往鬆抱跑去,連和燕其羽道別也忘記了。

燕其羽對此自然不放在心上。她看著有莘不破遠去的背影,喃喃道:“男人,你們為什麽老是這樣粗心……”她眼中看著的是有莘不破的背影,心中卻想起另外一個男人。

羿令符沒有和桑穀雋等一起喝酒,他讓姬慶節派一個將領帶著他滿城溜達。邰城的覆蓋麵頗廣,要不然也不能讓西北華族全部暫時遷移進來。但城內設施卻簡陋之極,城牆也很低矮,根本不可能賴之以抵擋一次大規模的進攻。

“如果公劉沒有失算的話,那他應該是想禦敵於城外。可邰的兵力也不足以做到這一點啊。嗯,那多半就得靠公劉個人的神通了。還有城北的山脈走勢似乎也有些古怪,莫非和什麽陣形有關?公劉在這當口閉關,多半也和這件事有關。”

突然給他帶路的那個將領驚道:“不好。”

“怎麽了?”

“有人要跳城牆!”

羿令符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城牆上一個單薄的身影搖曳在春末的夜寒中,那窈窕的身形十分眼熟。

邰國那將領道:“我馬上派人……”

“不必。”羿令符道,“是我朋友,這事我來處理。”

突然那身影微微一晃,跌下城去。羿令符大吃一驚。龍爪禿鷹通靈,一把抓起他向那城牆衝去。羿令符才在城頭落足,落在城外那窈窕的身影早消失在夜色當中。

有莘不破衝到鬆抱外麵,要掀開車門,隨即又停下,想要敲門,舉起手來又放下。如此徘徊猶豫,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把臉貼著車門,輕輕叫喚著:“靈……靈兒,開門好不好?”

車內沒有動靜,有莘不破又道:“你都已經是我……我妻子了啊,別任性了好嗎?哦,不對,任性的是我這個丈夫。我……我其實是不知道怎麽說話啊。唉……我也沒和你說過幾句話。其實,我心裏對你有一大堆話的,可就是不知道該怎麽出口。有時候我覺得你明白的,但有時候又怕你未必明白。”

車內還是沒有聲音,有莘不破以為雒靈還在生氣,以一輩子從沒有過的輕聲細語叫道:“靈兒,靈兒,靈兒,靈兒……”

“不破,你在幹嗎?”

有莘不破聽到羿令符雄壯的聲音嚇了一跳,滿臉羞得通紅,口吃吃說:“沒……沒什麽。”

羿令符趕近前來,問道:“你和雒靈到底怎麽了?”

“沒,沒什麽?”

“沒什麽?”羿令符道,“那你們幹嗎不待一起?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麽時候?”

“喝酒?那雒靈怎麽辦?”

“管她!讓她好好在車裏睡上一覺,明天醒來就沒事了。”

“車裏?睡一覺?”羿令符冷冷道,“你打開車門看看。”

有莘不破一愣,隨即想起:“羿令符這會子跑來問我和雒靈的事情幹什麽?他可不是喜歡管男女閑事的人!”心知不妥,跳起來掀開車門,鬆抱中空空如也,哪有雒靈的影子?

蠻族夜襲

“不破發現我不見了,會怎麽樣呢?”雒靈沒有見到有莘不破掀開車門後幾乎發狂的樣子,她漫步在黑夜中,心中感歎自己的本事太強,“他們總是說,我是不需要人擔心的。江離這樣說,羿令符也這樣說。沒人會擔心我的。旁人不會,不破也不會!不破不見我,大概隻是不解我的去向罷了,根本就不會擔心我的安危!唉,我為什麽要顯露自己的本事?一開始就做個小女人多好!”

她想起了血池,好不容易製造了一個可以看看情人反應的險境,卻被天狗給破壞了:“都是那個寄存在僵屍上的亡靈!早知道在大漠裏就把他超度掉!”

她想到戎狄中去,可又擔心戎狄的力量太弱。“那些野蠻人能有多大本事?唉,除了四宗師、三武者,要找比我們幾個強的人真是太難了!而幾位宗師根本就沒理由來難為我!祝宗人已逝;天魔和我素無瓜葛;都雄魁好像和師父、師姐都很有交情的樣子,也沒為難我的理由;季丹洛明對我也不錯;血劍宗和有窮饒烏失蹤多年;還有不破的師父……唉……”

走著走著,雒靈突然發現風聲有異!

“有人夜襲!”

她聆聽了一下心聲,卻搖了搖頭:“這批人馬大概能給邰城造成混亂,甚至衝進城去廝殺一陣,但卻還奈何不了我。我要是故意被他們拿住也太明顯了。別人不說,羿令符那男人第一個瞞不過去!再說被這批人馬捉住,不破他們要來救我也不難,沒有危難,看不出他的心意。”

想到這點,她往林木草石間一縮,讓這支隊伍過去。

“有動靜!”覆翼小築內,桑穀雋站起身來,右手張開按住地麵,感受大地的震動,“人數不少,怕有上萬人!夜裏能走得這樣隱秘,嘿,隻怕是要夜襲!”

姬慶節倏地站起身來,傳令戒備。

羋壓躍躍欲試,桑穀雋道:“羋壓,你守內城!”

“我不要!”

桑穀雋道:“這支人馬雖然不少,我勾勾小指頭就解決了,不會有激烈的大戰的。你還是養好元氣等著到夏都大戰吧!”

羋壓在心裏權衡了一下,心想還是夏都的大戰更精彩些,加上自己的元氣確實還沒有恢複,便答應了。

“好!”姬慶節道,“家父閉關,眾位長老將軍和始均厲差得太多。小弟獨立支撐,孤掌難鳴,幸虧有各位仁兄在此!現在就是始均厲親到,我也不怕他了!”

桑穀雋笑道:“姬兄弟太客氣了!嗯,你說的那始均厲就是北狄的酋長嗎?真有那麽厲害?”

“始均厲是西北蠻族承認的共主。”姬慶節道,“這人實力和家父相捋。慶節遇上了也隻能勉強抵擋。他害怕家父危及他在西北的統治,因此這幾十年來對我們的打壓可謂不遺餘力!”

桑穀雋笑道:“實力越強越好!嘿,我就不信能比仇皇還厲害!”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並肩出門,走到中途,一個將領來報:“有窮台侯、有莘公子出北門去了!我們攔不住!”

姬慶節一怔,桑穀雋罵道:“這個有莘不破,搶功勞也用不著這樣子沒風度!”

那將領道:“有莘公子出北門還在傳下警戒令之前,似乎和敵人夜襲沒什麽關係。”

“哦?”

“聽說是有莘公子的夫人失蹤了。”

“夫人?”桑穀雋道,“說的是雒靈嗎?”

“好像是。”

說話間已到北城門,城樓上屹立著一個英偉男子,背負日月弓,正是羿令符。

兩人上了城樓,桑穀雋劈頭就問:“不破和雒靈怎麽回事?”

“不知道。”羿令符道,“或許是兩口子鬧什麽矛盾。”

“不破連火山爆發也不怕,沒什麽好擔心的。雒靈就更不用擔心了。我擔心的倒是那些來犯的北狄。”

羿令符奇道:“你沒信心對付他們?”

桑穀雋笑道:“不是,我是怕那些北狄遇上這對男女,還沒到城下就給全部放倒了,那我們今晚豈不是很無聊?”

羿令符道:“別太輕敵,別忘了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姬兄,這北狄中可有高人嗎?”

姬慶節沉吟道:“北狄的盟軍,實力較強的有十大族長、八大祭師,但這些人都還留難不了有莘兄。八祭師之上有一位大祭師,隻是從來沒露過臉,不知深淺。十族長之上,更有一位共主,那才是真正棘手的人物。”

桑穀雋道:“就是那個什麽始均厲?”

“不錯。”

“始均厲……”羿令符道,“我好像聽說過,啊!北荒之魔,千裏冰封!”

姬慶節點頭道:“沒錯。”

桑穀雋道:“什麽千裏冰封?”

羿令符道:“以後再跟你慢慢解釋。總之這個家夥很厲害,不破若遇上了未必對付得了。他若是隻身陷入重圍,隻怕有些危險!桑穀雋,我們得去接應!”

“真有那麽嚴重?”

姬慶節道:“羿兄說的正是我所擔心的,大家一起去接應吧。”

羿令符道:“不!你還是留下看好城池。”

羿令符道:“這次夜襲規模未必很大,再說已被我們提前識破,估計不會有什麽作為。這個大陣就不必啟動了。就算遇上始均厲,我們三人聯手也足以應付。”

桑穀雋環顧左右,問道:“對了,燕姑娘呢?”

“她來看了一下,就回商隊休息去了。你認為有必要現在請她出手幫忙嗎?”

桑穀雋笑道:“幾個小胡賊,何必勞美人芳駕!”

有莘不破依照羿令符的指示,沿著雒靈消失的方向一路找尋。他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擔心她,一路上心情亂糟糟的。走出一段路程後,便發現前方有異。他迎了上去,遇見了北狄的先頭部隊,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他竟然衝上前去問:“喂,你們有沒有看見一個女孩子?很漂亮很安靜,赤著雙腳。”

蠻族將士似乎聽不懂他說什麽,或者根本沒想理會他。一個騎士衝上來當頭就是一刀。有莘不破一跳閃過,怒道:“我好好地問你們,幹嗎招呼也不打一聲就動手!咦!這麽多人!”

一個看來是蠻族將領的人咕嚕咕嚕說些什麽,十幾個騎士圍了上來,向有莘不破砸砍。

“砰”一聲響,蠻族騎士連人帶馬被有莘不破張開的“無明甲”震得七歪八倒,兵器更是被震飛得老遠。那將領大呼一聲,又有數百蠻族騎兵衝了過來。有莘不破冷笑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看你們這模樣是要去打邰城!嘿,小爺今晚心情不好,就先拿你們消消火氣!”

雒靈站在遠處,看著有莘不破衝進蠻族行伍裏狂殺,卻沒有出去幫忙的意思。“有將近一萬人,夠他殺一陣子的了。不知裏麵有沒有高手壓陣。啊,出來了!”

北狄的最高將領見鬧出這麽大的動靜,知道今夜的偷襲是不成的了,那來曆不明的華族青年又太厲害,當下傳令收兵。這撥北狄的軍紀還算不錯,聽命收斂,但有一頭野獸卻從北狄的隊伍中衝了出來,瘋了一般向有莘不破咬去!

那猛獸的身形比大象更龐大,行動卻比老鼠還敏捷。

有莘不破正愁普通蠻族不堪一擊,見了這猛獸來了興趣,叫道:“好!剛好給爺爺消氣!”

鬼王刀變得碩大無朋,一刀砍在那怪獸的脖子上!隻聽當的一聲有如金石相撞,鬼王刀竟然被彈開了,那怪獸的脖子卻隻蹭了一層皮!以有莘不破下盤之穩,竟然也被它這一衝之勢震開!

北狄已經被有莘不破殺了近千人,為首那將領下令下屬緩緩收攏。大軍之前一人一獸來往衝擊。那怪獸不要命地向有莘不破不停地衝撞,有莘不破哪會閃避!大喝一聲,展開“法天象地”,化作一個巨人,丟了鬼王刀,和那怪獸硬頂角力。

雒靈卻看得暗暗皺眉:“這怪物又不是無懈可擊,幹嗎非得和它比拚蠻力?這怪物生得也好生奇怪:象身虎頭,卻非象非虎;龍鱗蛇尾,卻非龍非蛇。最奇怪的是我明明沒見過這種怪物,卻覺得它似曾相識。可是這麽奇怪的長相,按理說應該一見難忘才對啊!”她搜索了記憶中的各種奇異生物:“如虎如象,如龍如蛇……這種怪物從來沒聽說過,嗯,倒像是拚湊起來的一個怪物……拚湊……啊!”雒靈想起來了:“是它!原來是它!怪不得它這樣瘋狂!不破和它有殺主之仇啊!”

外憂內患

雒靈憑著那怪物的氣息,猜出它就是三天子障山窫窳寨寨主劄羅的座下妖獸——窫窳!當初有莘不破為了吞並窫窳寨的財物“補貼家用”,同時替羿之斯報仇,率眾滅了窫窳寨。

那場夜戰發生之時雒靈和有莘不破還沒相遇,後來她在有窮商隊待久了,偶爾也聽人提起那場惡戰,知道劄羅的那頭窫窳惡獸已經死在有莘不破的刀下。

“沒想到它還沒死啊。嗯,師父說過,窫窳是從血宗逃出來的一頭靈獸,想來是血池裏生出來的怪物,大概那次不破沒有摧毀它的元嬰,所以留下了性命。卻不知道它從哪裏吞並的龍蛇虎象,練得比當初厲害多了!”

窫窳此刻皮肉之堅硬幾乎可以和蠱雕媲美,但畢竟根基短淺,沒有蠱雕的千年修為。若江離在此,舉手間便能以草木之氣息侵入它的肺腑;若雒靈出手,一動念便能令它俯首稱臣!有莘不破卻和它硬碰硬,強對強,一時卻鬥了個旗鼓相當。

雒靈心道:“窫窳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隻是巧合嗎?這頭靈獸雖然是個獸體,卻有著通靈智慧!它見識過有莘不破的厲害,如果沒有靠山的話,憑它現在這點本事,未必敢再跑出來撒野。再說,它既被不破摧毀了身軀,如果沒有高人幫忙的話,這一兩年間隻怕也沒法達到現在的程度。”

高人……高人……雒靈心中轉了幾轉:“會是誰呢?”

北狄的將領眼見有莘不破和窫窳鬥了個不分勝負,驅兵來援,突然空中一聲鷹鳴,“巨靈之杵”射下,把窫窳撞得連翻幾個跟頭。

有莘不破叫道:“羿老大你別插手,等我活捉它回去給羋壓煮湯!”

羿令符道:“你老是這樣不分輕重緩急!跟一頭畜生鬥什麽狠!雒靈呢?”

有莘不破一怔,還沒等回話,北狄千軍萬馬已經急衝過來。

有莘不破撿起鬼王刀,就要出手,數百丈方圓的地麵突然下陷,泥土倒翻,把衝在最前麵的千餘人馬給活埋了。那北狄將軍見形勢不妙,下令撤退。

地底一聲連遠山都響應的笑聲傳了出來:“還想走嗎?青山隱隱——”

幾座土山突兀聳起,攔住了兵馬去路。“都給我下地獄去吧!裂!”一場地震震得無數北狄顛簸落馬,大地裂開幾條縫隙,把千百人馬吞沒之後又再度合攏。

有莘不破讚道:“麒麟斬啊!好!”他正要衝過去,突然一股煙霧把整個戰場給蒙住了!姬慶節叫道:“小心,這是拉婆門的狼煙,煙裏有毒!”有莘不破張開“無明甲”,絲毫不懼。那煙霧來得好快好濃,不多時就把整個戰場給遮住了。桑穀雋在地下叫道:“不破,他們想逃!”

有莘不破看不清狀況,對著前方就是一招“大旋風斬”。旋風連著狼煙拔地而起,不知有多少人死在旋風斬內的刀罡劍氣中。

旋風止歇,整個戰場一片狼藉。姬慶節指著遠處一處煙霧歎道:“還是給拉婆門逃了。”

羿令符降落下來,問道:“拉婆門?就是放煙霧的家夥?”

姬慶節道:“不錯。他是始均厲手底下最強的幾個族長之一。不過看這煙霧來得這麽快,多半還有四祭師之流的人物輔助他。”

桑穀雋從地底浮了出來,淡淡道:“那也沒什麽了不起的。”

姬慶節笑道:“有幾位在此自然無驚無險,若是今夜隻有我一個人,拉婆門,加上那頭怪物和一個北狄祭師,我可就未必能贏得那麽輕鬆了。若給他們偷過這十二連峰大陣,直達邰城腳下,嘿!邰城那低矮的城牆可未必擋得住那怪物一衝!”

羿令符也道:“不錯。這支隊伍應該是打頭陣來著。後麵應該還有大援。”

有莘不破收了法天象地術,恢複了正常身形,道:“來一萬殺一萬,來十萬殺十萬,全來了就叫他北狄滅族!”

“隻怕沒那麽容易。”羿令符道,“而且對方受了這次挫折,隻怕他們整個作戰計劃都要改變。”

窫窳聰明得緊,吃了羿令符的虧以後,馬上龜縮起來。煙霧泛起之後,它便帶頭衝了出去,拱開一條道路。

北狄的殘兵敗將跟在它後麵逃命,但被大旋風斬波及,又損失了過半人馬,最後逃出升天的竟然不滿千人,而且幾乎個個帶傷,這一役雖非全軍覆沒,卻也實在是損失慘重。

那北狄族長拉婆門帶領殘軍,雖然逃過了被全殲的厄運,卻沒法擺脫雒靈的追蹤。雒靈跟著這股人馬,一路向西北而來,抵達了北狄大軍的本部大營。

“好森嚴的氣象!”雒靈不敢造次,不再跟著拉婆門,卻從側麵溜了進去。她是何等身手,那些鹿角柵欄哪裏攔得住她?隻見她飄過障礙物,向最高的那座營帳靠近。

雒靈展開心宗的隱形咒,這咒語不是真把人的身體隱藏起來,而是通過影響人的大腦,讓巡邏的士兵對她視而不見。靠近大帳,便聽見一個威嚴的聲音在裏麵大聲咆哮,雒靈聽到這個聲音心中一凜,知道那男人功力奇高,隻怕還在水王水後之上,不亞於羋壓的父親、祝融城城主羋方,心道:“我這隱形咒對這個男人隻怕起不了什麽作用,若是再靠近點竊聽,隻怕會被他識破。”此時若被發現,少不了一場激戰。

中午時節,一個華夏裝束的女人從大營溜了出來。雒靈欺到她十步之內,用問心術問道:“你是誰?叫什麽名字,出來幹什麽?”

那女人本能地在心裏表露出答案:“我是戎軍聯盟四祭師之一達拉,奉了……”女人倏地製止了自己的念頭,回過頭來,卻什麽也沒看見,喃喃道:“奇怪,剛才好像有人問我什麽,但卻沒聽見什麽聲音,難道是幻覺?嗯,大概是剛才給大王暴跳如雷的樣子嚇著了。”她搖了搖頭,找了條小路曲折地繞往東南。

雒靈見她的去向,猜她多半是要往邰城去,心道:“這女人有些本事,警惕性也高,不過跟我們幾個相比還差得遠了。我雖然可以故意讓她捉住,隻是如何能讓她知道我有作為人質的價值呢?罷了,且跟著她,看看她到底要幹什麽。”

達拉卻非走向邰城,徑自向東,走了半日,遇見一隊行伍。她並不迎上前去,隻發出一個信號,閃入一片山石間。不久,一個肉乎乎的男人迎了上來。

達拉沒好氣道:“這麽久!姚槐,你不要命了!”

那胖子姚槐笑嘻嘻賠話道:“不敢,不敢,實在是不得已。華族耳目眾多,我也很不容易啊。”

“華族?你自己不是華族嗎?”

“嗬嗬,我身上流的雖然是華族的血,可我的心早就賣給始均厲大人了。”

達拉“呸”了一聲道:“不多說了。你聽好,這次有兩件事情:第一,打聽明白剛剛進城的那批人的來曆;第二,聯係上我們的內應,讓他盡量打聽到那十二連峰大陣的出路。”

“內應?”

達拉取出一塊龍骨,姚槐看了一眼,臉上現出驚訝的神色:“是他!真沒想到……”

“有什麽沒想到的。你們華族別的沒有,長反骨的狗最多!”

姚槐當麵受她辱罵,麵上笑容不變,從容說道:“是,是。”

見他這麽無恥,達拉倒也拿他沒辦法,一手奪過龍骨,兩手一搓,搓成粉碎:“快滾進邰城辦事去吧!”

姚槐哈著腰恭送達拉回去後,回到行伍,下令再次起程。一個胖胖的年輕人湊上前來問道:“爹爹,什麽事情?”

“沒什麽,我肚子痛,去拉了一泡屎。”

隊伍行進,徑向邰城而來,穿過十二連峰大陣,走近城門。守城官喝令停車,姚槐溜下車,朝上拱手:“是我姚胖子的巫舞團來著。”

城門上的將官笑道:“姚胖子,怎麽才來?城裏不知有多少男人等著你呢!熟歸熟,規矩不能廢。讓巫妓們都下車,驗明身份才可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