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經密碼 3 第一章 誇父逐日的秘密:尋找黃帝部落的根源

血染空桑城

有窮商隊溯江而上,在西部邊陲之地成功阻止了水神共工的後裔企圖水漫天下的妄想。但在那次廝殺中,商隊的重要成員、巴國少主桑穀雋身受重傷,台首有莘不破因召喚玄鳥鳳凰透支生命之源而虛脫,兩人的身體至今都還沒有恢複。而商隊另一位重要首領、太一宗的正統繼承者江離,更是在混戰中被風神飛廉的血脈燕其羽所擒。為了救回江離,有窮商隊越過重重高山,不遠萬裏,來到了這指向天山的劍道。

有窮國的流亡將軍、箭神後羿的血脈子孫羿令符,目前支撐著整個商隊大局,他傳下命令,整頓剛剛從有窮之海走出來的銅車隊列。有窮商隊至寶、具有強大空間容納能力的有窮之海,經過這次長時間的使用,也開始變得暗淡無光。

一直活躍於東南諸州的有窮勇士,大都沒有見過這樣空曠荒涼的大漠。有窮南部的大荒原雖然也廣闊,然而眼前的大漠卻是真正的曠遠,黃沙從腳下一直蔓延到天地交接處。沒有人煙,沒有林木,一眼望去隻有零零落落的幾點綠色點綴著漫無邊際的黃沙。在可怕的荒涼中,有一條不知是什麽年代、由什麽人踩出來的小道指向西方。

“劍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劍道……”

天下三十六商隊之一、有窮商隊的台首有莘不破一腳邁出銅車鬆抱,踏在溫熱的黃沙上。一直生活在東部的他,是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沙漠。

“聽說,那個傳說中的血劍宗就是沿著這條小路走過去的,是不是真的啊?”祝融城的少城主、十六歲的羋(mǐ)壓問有莘不破。

“血劍宗……”聽到這個傳奇的名字,有莘不破沒有回答,隻是看著那條劍道發呆。

血劍宗姓子,叫子莫首,和商王成湯家族同姓,但隻有有莘不破知道,除去自己這個行走江湖的別名,血劍宗和自己的關係不止是同姓那麽簡單。

現在全天下都知道世上有四大宗師、三大武者,但在三十年前卻不是這樣的。三十年前的天下有四大武者,除了子莫首、季丹洛明、有窮饒烏之外,還有剛剛逝去、被大夏王禁止提起其名字長達三十年之久的有莘羖(gǔ)。四大宗師排名不分先後,而四大武者卻有一個為其他三人所欽服的,那就是排在第一位的血劍宗!

“聽說三十年前,大夏王派兵進攻有莘國時,因為擔心會遇上你舅公有莘羖,所以特地派了血劍宗做副元帥。”羿令符說,“不過那一戰,血劍宗並沒有遇上有莘羖,所以兩人也就未曾一戰,現在想來,也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該惋惜。”

有莘不破“嗯”了一聲,沒有回答,他也很期待這兩大強者的決戰,然而卻又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因為這兩個人都是他的親人——有莘羖是祖母的弟弟,是自己的舅公,而子莫首呢?

“他和你也是有血緣的——他姓子!是你祖父的弟弟!論起來,你應該叫他叔公!”

有莘不破想起了祖母的話,望著眼前的漫漫黃沙,看著這條被稱為“劍道”的道路,他的思緒飄到了三十年前……

“若不出降,城破之日,便是屠城之時!”大夏元帥幹虎的聲音震**著三十年前的空桑城。

“殺!”兩萬五千名裝甲精良的青銅賁士對十七萬手無寸鐵的平民,屠城!

大夏副元帥、和有莘羖齊名的絕代劍豪子莫首的劍又開始跳動了。

此時,他一路踩著橫臥的軀幹和溫熱的鮮血走進了幹虎的大帳。

“已經殺了三萬人,弟兄們的刀劍都已經砍鈍了。”

“那就叫他們把自己的守護獸放出來,把人一個個吃了!”幹虎咆哮著對他的副手說。

“可是屠殺這些沒有力量和裝備的平民,不算英雄!”

“英雄?誰讓你去做英雄!來到我帳下,你隻需要做到兩件事情:服從我的命令!殺我讓你殺的人!出去吧!”

“是。”

子莫首走出營帳,拔出他的劍,刺入一個十七八歲少年的喉頸之中。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劍有些窒滯。

“瘋了!莫首將軍瘋了!……見人就殺,他瘋了!”

一個時辰之後,幹虎聽到呼喊,走出大帳。

大帳外,一個男人手持一柄被染紅的劍,非常優雅地在月下揮舞著,每揮動一次,便有一條生命釋放出他的全部精華,在飛濺的血花中死亡。

一劍,一條命,絕不會多,也絕不會少。

沒有人能靠近子莫首一丈七尺,因為那是他的劍光**漾開來的距離。一時間,幹虎呆呆地看著這個他自以為很熟悉、卻突然變得陌生的男人,離他三十三丈三尺的這個男人。在那一瞬間他有一種錯覺:那柄血劍不是在殺人,而是在吸食每一個人的生命。被血染紅的劍鋒每一次揮動,都有一種奇異的血色光彩倏然綻放,就像被殺者的生命在一瞬間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依附在劍上,成為一朵劍花,血紅的劍花。

“這是什麽劍法?”幹虎問自己。他從來不知道子莫首會這樣一路劍法,或者說他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存在著這樣一路劍法。

子莫首的劍圈越來越大,和幹虎的距離也越來越近。幹虎突然感到一股涼意逼近,他知道自己沒有時間發呆了。

這個大元帥的眉毛突然豎了起來,旁邊的八大虎賁將一看,紛紛閃避,因為他們知道禍事要來了。

“嗚啊——”在幹虎的嚎聲中,月色下的雲片出現了扭曲——不!整個天空都出現了扭曲。在扭曲中一頭長著翅膀的虎形怪獸探出頭來,並慢慢顯出整個身形。轟隆一聲,窮奇[1]的四隻腳就像四根巨型石柱一樣砸在幹虎與子莫首之間。它的八十八個倒鉤齒間噴出一股熏熱的綠霧,一刹那間連幹虎的大帳都被腐蝕得七零八落。除了幹虎和直轄的八大虎賁將,方圓九十丈之內所有的生命都停止了活動。仍然在舞動的,隻有那一團血色的光華。

窮奇慢慢向紅色的光團靠近。幹虎知道,從來沒有人能夠以軀體抵抗來自天外的幻獸,除非子莫首自己也召喚來能與之抗衡的幻獸。不過,現在已經來不及了。何況,據幹虎所知,他的這個副手隻會用劍。

沒有人知道,在屍山血海的舞台上——子莫首的內心沉浸在一種很詭異的平靜中。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平靜了。

血劍的每一次舞動,其實都不過是他思緒每一次跳動的外現而已。

“我為什麽來這裏?為什麽幹這樣的事情?”

無論是文化從屬還是種族血緣,他都是一個東方人。確切地說,他是一個商人。自從西方民族建立起一個強大的夏政權以後,東方各族就不斷地受到它的武力威脅。甘之戰以後,東方大大小小的種族與部落都向夏啟臣服,成了夏朝的屬國或附庸。在夏啟駕崩後,東方有窮氏出了一位大有力量的英雄後羿。後羿進入夏都做太康朝廷的卿士,後來造反,代太康為王。後羿代夏,是東方勢力對西方勢力的一個反動。但沒有多久,少康複國,夏朝中興,沿大河而下,勢力逐步向東延伸,依然是一副西方征服東方的姿態。

很小的時候,子莫首曾問父親:“我們有這麽繁榮的經濟,這麽深厚的文化,為什麽要對夏人俯首帖耳?”父親沒有回答他。但他自己找到了答案:那次,夏都的使節來到亳都耀武揚威,那絢麗的兵甲耀傷了子莫首的眼睛。

“武力!是武力!”從那天開始,他丟開了刻甲骨文用的小刀,披開了束起來的頭發,拿起了劍。先是一把木劍,然後是一把骨劍,然後是一把銅劍。國人們都說,王子墮落了。連父親也不讚同他這樣做。

“沒有武力,怎麽保家衛國?”他說,“我要保護愛護我的這片土地和族人,所以才追尋武道的極致啊!”

“我們需要武力來保護我們的財產和宗廟,這沒錯。”他的哥哥說,“可是武力和暴力往往隻是一線之隔。父親是擔心你太醉心於武力,怕你尋找武道極致的結果是連最初的目的也忘了,隻記得暴力。”

“天乙[2]哥哥,你放心!我不會的!”

但亳都沒能滿足他的武道精神,這裏的人更加關注的是祭祀和禮樂,於是他離家出走。多年來,他踏遍名山大川,希望找到傳說中的昆侖與死神,希望找到“子虛烏有境界”,希望找到“天外天,洞內洞”,找到那些可能給他答案的人。

終於,他遇見了天下四大宗師之一的上一代血祖仇皇。仇皇抽出他的骨頭,淬上他的血,煉成了隻屬於他子莫首的一柄血劍!後來,大夏王給了他展現劍法的機會,在無數次的殺伐中,他徹底體驗到了血腥的快感——多年來所尋找的武道真諦,似乎就閃現在每一個生命結束的那一瞬間。

無論是血祖還是大夏王,這兩個人身上都有一種可以與他父兄媲美的氣度。但是這種氣度卻比他的父兄來得更加直接、更加殘酷。在拜血祖為師的時候,在向大夏王宣誓效忠的時候,他幾乎就要以為,那種氣度背後,就是武道的真諦了。直到血祖失蹤了,直到他曾效命的那個大夏王駕崩了,他還是這樣認為,一直到剛才他拔劍殺了那個空桑少年。

“父親擔心的是,你會尋找得連目的也忘了,隻記得暴力。”哥哥的這句話再次在他腦海中響起。

是的,他已經擁有了強大的武力,可他為什麽尋求武力,他早已經忘了。他最初的動機是保護家園,讓東方人有朝一日能夠對抗西方的暴力。可累積的鮮血和生命掩蓋了善良的出發點。他現在在幹什麽呢?他正在用從西方人那裏學來的本事殘殺東方人!

本來,他的每一劍刺出,都會像刺入毫無波瀾的靜水中一樣,讓所有可以刺穿的生命無法拒絕死亡的邀請。可就在剛才,當劍刺入少年喉嚨的時候,他卻感覺到一陣滯窒。

於是,他突然想起父親和兄長擔憂的神色,也因此而陷入冥想。可當他冥想的時候,他的劍並沒有停下來。夜幕下是一片淒美的紅色。周圍的人,無論是引頸受戮的陷城百姓,還是與子莫首共屬一軍的下屬,都被這血紅色的圓暈震懾得失去了行動力。

“啊……莫首將軍瘋了!”

一劍揚起,就是一道血光。

九天幻獸窮奇慢慢走近子莫首。

幹虎開始考慮如何收拾殘局,因為他認為自己贏定了。五百年來,從來沒有人能以血肉之軀抵擋住九天幻獸排山倒海的力量,子莫首當然也不可能例外。窮奇雖然是幹虎的守護神,但作為九天之外的始祖級幻獸,可不是那麽好請好送的。每一次召喚它的代價,事後總讓幹虎厭悔不已。雖然,他真正召喚窮奇連今天算上也隻有三次。

“剩下的幾萬軍馬再加上那十幾萬該死的賤民,不知能否滿足這畜生的胃口。”幹虎想。

突然,一道紅光閃過,在月下劃了一道優美的弧線。紅暈散盡,子莫首很寂寞地站在窮奇的屍體上,一臉沉思。

所有人都驚呆了,經過短暫的定格,元帥幹虎終於在過度的驚駭中瘋了!所向披靡的九天幻獸被一種“不可能”的力量踩在腳下,這令他在那一刻驀然喪失了理智:“不可能!不可能!天外幻獸不可能被人打倒!沒有人可以直接對抗九天幻獸!”他瘋了!一刹那間瘋了!手足無措地撕爛自己的戰袍,砸爛自己的軍盔,拔出大夏王所頒賜的寶刀“宰歲”,向子莫首衝了上去。

一道孤直的紅色閃電一耀,幹虎的一切動作都停止了。

圓月在天空顫抖,被染紅的月光中,大軍幸存的八賁將有七個在這空前的震懾力中癱瘓了,隻有一人勉強地用長矛支住了身體,口中喃喃道:“極致,這便是劍道中的極致嗎?”

新的一輪劍花,在圓月的伴奏下有節奏地綻放著。兩萬五千名大夏精銳,加上十三萬有莘氏遺民,被這柄劍殺得幹幹淨淨。

多年後,這個修羅場成為一個遺跡,而這個夜晚則成為一個傳說,一個屬於血劍宗的遙遠傳說。

“那天你舅公有莘羖聽聞噩耗回到故土的時候,大屠殺過後的空桑城已經成為一個鬼域。十幾萬人,包括一支百戰百勝的雄師,都被一柄劍殺得一幹二淨了!”

直到今天,有莘不破都還清晰地記得祖母眼中那懸而未墜的淚水。

“眼前的劍道,真的是血劍宗走過的西去之路?”羋壓的提問將有莘不破從三十年前拉了回來。

“應該是真的。”回答羋壓的是有窮四長老中的蒼長老,“有人說,血劍宗是為了逃避天下人的譴責;也有人說是由於這個世界的劍術他已經完全掌握,所以他要去尋找一種全新的劍術;還有人說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往西走。不過他西去的路上,遇到了無數人神妖獸的阻截,但卻沒有任何生命能夠抵擋他一劍揮出的光芒。這條荒漠中的路,據說是血劍宗最後的戰場,所以神州的人才把它稱為‘劍道’。”

“是這樣嗎?怎麽我聽說的不是這樣呢?”一個沙啞的聲音從地底發出。

“誰?”羿令符警惕地喝道。

誇父逐日的秘密

神州大地見聞稍廣的人無不聽說過,這條劍道是天下最凶險莫測的地方之一。一踏入這裏,有窮商隊上下數百人沒有一人敢有半分大意。

“哼哼,現在才發現嗎?”一個人從沙漠裏冒了出來,年紀似乎不大,戴著一頂缺了一角的皮帽,帽子遮住了額頭,額頭下是一雙連死神也敢蔑視的眼睛,一臉七縱八橫的刀疤,一身破破爛爛的衣服,還有一柄生了鏽的劍。“如果我想對你們下手的話,隻怕你們這支隊伍已經損失慘重了吧。”

羿令符冷笑道:“那也未必。”

不等陌生人回答,有莘不破接口說:“但是你既然這樣說,想來是沒有敵意的了。”說著看了看他背上的劍,讚道:“好劍!”

“哦?一把破劍,好在哪裏?”對於有莘不破這句話,來人似乎微感詫異。

“嗯,說不出來。”有莘不破說,“它應該飲過不少鮮血吧?”

“哈哈哈哈……”那人狂笑起來,“是飲過不少人的血,不過不是別人的,全是我自己的。”

羋壓奇道:“自己的?”

那人笑道:“我是個最沒出息的劍客,一生沒贏過一次,這柄劍雖然飲過血,但都是別人刺傷我以後濺上去的。”

有莘不破道:“我雖然不是劍客,卻仍能感覺得到這柄劍環繞著非同小可的血氣!這柄劍所吸食的血量,隻怕比你現在身上流著的還多。如果沾在上麵的全是你一個人的血,而你居然到現在都還沒死,那你絕不是一個沒出息的劍客,而是一位身經百戰的劍士。”

“身經百戰?嘿,那倒是真的。”來人笑了,扯動臉頰上的刀疤,笑容便帶著三分寒酷。

有莘不破道:“你的嘴唇幹裂得厲害,要不要上車來喝點水?”

一見有莘不破邀請這來曆不明的劍客,蒼長老心頭一陣不悅,但他沒有說話。

劍客沒有應答,反問道:“你們是商隊吧?”

“嗯。”

“要去哪裏?”

“天山吧。”有莘不破說。

“天山?天山附近可沒什麽做生意的地方。”劍客說,“就算有一片小綠洲,也絕對請不動你們這麽大的商隊。”

蒼長老覺得這個人太多事了,但有莘不破卻仍很禮貌地回答他:“有一個朋友在那裏,我們要去接他。”

“那我勸你們還是打消主意。”

“為什麽?”

“你們可知道,你們現在踏足的地方是哪裏?”

“天山劍道,對嗎?”

“是的,不過這是近三十年的叫法。”那個劍客悠悠說道,“其實它還有一個更加古老的名字——誇父逐日之路……”

眾人無不一怔,就連素來沉穩平靜的羿令符也驚詫起來:“誇父!上古那個逐日的英雄!”

來曆神秘的劍客用劍指著腳下,說:“這片土地,現在中原已經很少有人踏足了。有許多人甚至認為這裏已經是死亡之地,但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也許是幾百年,也許是幾千年,這裏卻曾經富庶過、繁華過。當時這裏還不是沙漠,而是有大片的水草,據說,占據中原帝位長達千年的軒轅一族,就是來自這裏。”

“軒轅?軒轅黃帝?”有莘不破對上古的曆史知道得沒有羿令符多,當然更沒有蒼長老他們知道得多,他望了過去,向他們求助。

“軒轅黃帝,生於姬水[3],而姬水則在此地之東方,遙遠的東方。”蒼長老恨不得商隊趕緊向東行走,他急切地說道:“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軒轅黃帝的確生於姬水,但那之前呢?”神秘劍客道,“在那之前,軒轅一族又是從哪裏來的?是一直就在姬水附近生活,還是說……他們是從更加遙遠的西方遷徙過來的?”

幾個長老聽了這話,驚詫得幾乎同時站了起來,喝斥道:“你胡說什麽!”

說征服了整個中原、已經被奉為華夏始祖的軒轅一族來自遙遠的西方,這是他們都無法接受的!

“我隻是說出了我的猜測。”神秘劍客淡淡道,“軒轅黃帝崛起於姬水,在阪泉之戰[4]中打敗了神農氏之後炎帝[5],在逐鹿一戰中打敗了九黎族[6]的領袖蚩尤[7],自此華夏萬邦,俱皆臣服。也是在那以後,許多古老傳說都被禁止,許多真實的曆史都被篡改,今天的我們再想過問千年之前,已經不大可能了,但是千年之前,誇父一族卻想要尋找到這個答案,這也是他們舉族西遷的緣故。”

有莘不破有些怔了,羋壓問道:“誇父不是一個人嗎?”

“誇父是一個人,但同時也是一個部族。這個部族以第一代首領誇父之名命名,以後曆代部族首腦,也都叫做誇父。”羿令符道,“誇父一族與刑天[8]一族,是神農氏之後的兩大戰力集團,其首領誇父與刑天是炎帝的左膀右臂。不過,誇父部族在逐日傳說出現的時候就已經滅亡殆盡了。”

羋壓咀嚼著“逐日傳說”四個字,呆呆出神。那個神秘劍客看著羿令符,臉上也顯露出一種夾雜著驚異與敬佩的神色:“這位朋友,對千年前的這些傳說掌故,知道得倒也不少。”他輕輕歎息了一口氣後,繼續說道:“在阪泉一戰中失利以後,炎帝一係分裂成三派:一派以炎帝本人為代表,主張向黃帝妥協,共同組成了炎黃部落;另外一派卻尋找機會,奮起抗爭,那就是在炎黃統一後不久掀起被軒轅一族稱為叛亂的刑天一族!”

有窮商隊眾多勇士,一說到“刑天”所有人都是心頭一震,這位英雄是華夏曆史上最勇猛的戰神之一,他那雖死猶戰的氣概直到今天還鼓舞著所有熱血男兒!

“那麽還有第三派呢?”羋壓好奇地問。

“第三派,就是誇父。”神秘劍客道,“阪泉之戰之後,他們眼看無力回天,但又不願意向黃帝屈服,所以就脫離了炎帝,一路向西遷徙。因為軒轅一族是從西方來的,所以他們就從古北部高原繞道,準備前往西方去探索軒轅一族的來曆,去探究他們強大的秘密!這個就是誇父逐日背後所隱藏的大秘密了。前麵的綠洲就是誇父渴死之地虞淵。”

羋壓聽得神往極了,踩踩腳下的黃沙說:“可惜他們沒想到這條道路都已經變成了沙漠,結果就都渴死在了這裏?”

蒼長老聽羋壓似乎相信了那個陌生人的話,急忙說:“羋少城主,不要聽他胡說!誇父逐日為的不是這個!”

羋壓道:“那為的是什麽?”

“誇父一族西遷,為的是探索時間的奧秘!”蒼長老道,“日從東出,卻從西降,於是誇父一族認為,太陽的運行就是時間的運行,太陽的歸宿就是時間的秘密。因此他們舉族遷徙,是要一直追著太陽走,希望在那裏能解開時間的謎團,得到永生不死的奧秘。”

羋壓哦了一聲,看看那神秘劍客,又看看蒼長老,一時不知道該相信誰。

卻見那神秘劍客哈哈一笑,說:“如果誇父一族逐日西行為的隻是追尋時間的奧秘,那麽軒轅一族為什麽還要派人前來追殺?”

蒼長老愕然道:“什麽?黃帝派人追殺誇父?”

神秘劍客道:“軒轅黃帝一聽說誇父一族向西,馬上派出座下最強大的神獸應龍[9]追擊誇父一族,雙方在渭水、黃河兩次大戰,誇父族死傷慘重,首領誇父為了斷後也力戰而死,殘部推舉誇父之子為新的首領,繼續向西,這才渴死在這大沙漠裏頭。”

說到這裏,那劍客指著前方說:“按你們現在的前進速度,十天之後就會到達那個禁地。”

“禁地?”

“對。大漠的禁區!誰也越不過去的禁區。”神秘的劍客說,“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妄圖穿越那裏的人,沒有一個能活著回來。”

“可惜,”有莘不破說,“我們不得不過去。我們的朋友還在天山等著我們呢。”

“我就知道。”劍客說,“在你們之前,我已經勸過一百個人了。結果……”

羋壓搶先問道:“結果怎麽樣?”

“結果他們都像你們一樣,固執地走下去。”

“後來呢?”

“如果你們不願回頭,到那裏就知道了。”說完這句話,他轉身就要走。

有莘不破提聲叫道:“等等。”

“哦,”劍客回過頭來,“改變主意了?”

“不是,我是想請教你兩個問題。”

“說說看。”

“第一,剛才我們長老說起這條路近三十年被命名為劍道的緣由,你卻說不是這樣的,請問你聽到的又是怎麽樣的?”

“我聽到的?”那人目視西方,神情肅穆地說,“我聽到的那個關於劍道命名的緣由,據說不是因為血劍宗,而是因為那些追隨血劍宗而來的後人。我聽人說,這條小路之所以被稱為劍道,是因為它是學劍之人的試劍場!”

“試劍場?”

“嗯。”那人撫摸了一下背上那柄破劍,道,“至高無上的血劍宗所達到的境界,是天下所有學劍之人的目標。據說他當年就是沿著誇父一族走過的這條道路,一直走到天山,並在那裏長眠的。”

長眠?難道血劍宗已經死了?這個問題沒人問出來,因為大家都知道這個問題不會有答案。關於血劍宗的一切,就像關於誇父的傳說,仿佛永遠隻有傳說而沒有答案。

“你們難道沒有聽過那個傳說嗎?天山的某處,埋藏著血劍宗的血劍。誰能找到那柄血劍,誰就能得到他無上的劍法和至高的榮譽!”

羿令符哼了一聲說:“無稽之談罷了!”

神秘劍客道:“但天下間卻有千千萬萬的武人相信這個傳說。”

有莘不破道:“你呢?你信不信?”

“信!”神秘劍客說得很嚴肅。

“所以你走上了這條劍道,希望能找到他的血劍,得到他的絕代劍法,是嗎?”

這一次神秘劍客的答案卻令人有些意外:“不是。我來這裏,是想阻止某個人得到它!”他望著還遠在視線之外的天山,不緊不慢地說:“被這個傳說引來的人有千千萬萬,但每個人的願望都不大相同。數十年來,無數學劍之人踏上這條道路,追尋著血劍宗的足跡去尋找血劍。有的為情而來,結果把自己和情人一起埋葬在這個地方;有的為仇而來,結果連自己也毀滅在這條劍道上,引發了新的仇恨;還有的為了名譽,或者財富……”

“財富?”蒼長老詫異道,“這個沙漠有什麽財富可言?”

“當然有!文人窮,武者富,來到這裏的人有很多都是腰纏萬貫,甚至有人像你們一樣,成群成隊來尋劍。這些人倒下以後,他們的財富卻不會跟著他們上天堂或下地獄。所以這片沙漠在短短的時間裏集聚了超乎想象的財富。到後來踏入劍道的,大半不再是純粹的尋劍人。他們為了財富,為了名譽,為了情仇,或者僅僅為了使自己找到血劍的機會大一點,開始在這個地方展開血腥殺戮。在他們中也有所謂的真正的劍客,在這條劍道尋找血劍宗的那份孤獨與快感。然而他們中的有些人,到後來也異化了。血劍還沒有出世,這條路就已經鋪滿了屍體。”

羋壓道:“這些人也太愚蠢了,為什麽不先同心協力找到血劍再拚個你死我活呢?”

那人笑道:“哈哈,你不曾經曆過那段歲月,你不會懂的。或許,來到這裏的人全都被一種奇怪的天命繞了進去,不能自拔!”

“天命?”

“我也隻能這樣看待這些年發生的事情了。”神秘劍客說,“話好像扯得太遠了。總之,當天山腳下匯聚了來自九州萬國的劍客之後,能夠走過這條道路,穿過沙漠抵達天山再回來,本身就是一種實力的證明。所以我剛才才說,這裏是學劍者的試劍場!這也正是這條道路被人譽為劍道的原因。”一陣風夾著沙塵吹過,這風沙數十年來不知淹沒了多少尋劍人的足跡。“如果你們僅僅是商人,那我再勸你們一次,回頭吧。無論是什麽樣的人,踏上這條劍道都會被尋劍人視為獵物——練劍用的獵物。”

有莘不破道:“這一路上大概會有多少個尋劍人?”語氣中竟然隱隱透出一點興奮,仿佛完全忘記了他的功力隻剩下不到三成。

“一兩個吧。”

“一兩個!”幾個人齊聲驚呼。

“本來有很多的。現在……全被一個人殺光了。”

眾人一聽又嚇了一大跳。

“由於有那個人的存在,近幾年敢走上劍道的人已經不多了。所以我在這裏守了三年,也隻遇到一百個人。”

有莘不破問道:“那人是誰?”

“他以山為姓,叫常羊伯寇。”

羿令符目光一閃:“天狼常羊伯寇?”

“沒想到你聽過他的名字。”劍客說,“不過他已經不是中原人知道的那個天狼常羊伯寇了。好了,今天我說的話太多了。這位小哥剛才好像還有第二個問題,希望不像第一個問題這麽麻煩。”

有莘不破笑道:“我的第二個問題很簡單:請問你叫什麽名字。嗯,我先介紹自己:我叫有莘不破。”

那人嘿了一聲,道:“我叫什麽名字?前麵那一百個人,隻會問‘你到底是誰’。”

有莘不破眨了一下眼睛:“身份很重要嗎?我現在隻想問問你現在的名字,稱呼起來方便。說不定我們以後會成為朋友。”

“朋友?”這個劍客放聲大笑,邁步走入風沙之中。

有莘不破高聲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我——叫——常——羊——季——守!”他的人影已經消失在風沙之中,聲音才遠遠逆風傳來,“天狗——常——羊——季——守——”

“天狼常羊伯寇,天狗常羊季守,名字聽起來倒像是兩兄弟。老大,他們到底是什麽人?”那人遠去之後,有莘不破問羿令符。

“以山為姓……常羊山[10]……”羿令符悠悠道,“難道你就沒有聽過那個古老的傳說?關於常羊山的傳說?”

“常羊山的傳說……”有莘不破啊了一聲,整個人幾乎跳了起來,“刑天!刑天!常羊山不就是刑天的葬身之地嗎!”

羿令符道:“沒錯,在刑天死後,就一直有一群以常羊為姓的人在那裏出沒,據說他們就是刑天一族的後人,為了躲避軒轅一族趕盡殺絕而改了姓名。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炎黃二部統一已久,如今的中原也不再會有人因為炎黃之爭而掀起屠殺。”

“那麽那個常羊伯寇……”

“天狼常羊伯寇是西北一帶流星一閃般的劍客,在短短幾個月間聲名鵲起,被譽為年輕一代的劍術奇才,但成名不到一年就失蹤了,”羿令符望著常羊季守消失的地方,說道,“原來他來了劍道。但那也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也是初出道的時候偶爾聽人提起,具體情況卻不清楚。至於這個天狗常羊季守則從來都沒聽過。”

有莘不破目視蒼、昊、旻、上四位長老,四長老都搖了搖頭。有莘不破歎道:“如果連羿老大和四位長老都不知道他們的底細,隻怕商隊再沒有人知道了。隻是不知道那殺盡劍道尋劍人的常羊伯寇本事如何。聽說刑天有不死之身,如果常羊伯寇是他的後人,不知道是不是也和刑天一樣殺不死。”

羿令符哼了一聲道:“如果是在水族一役之前,管他有多厲害,這劍道我們都照走不誤!現在卻有點麻煩。”

“放心。”有莘不破鼓起上臂肌肉笑道,“打起架來,我至少能照顧自己。再說還有你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血劍宗,我就不信還有誰的劍能快過你的日月弓!”

羿令符嘿了一聲,卻不說什麽。

“對了,雒靈哪裏去了?從踏進這片沙漠以後就不見她了。”

羿令符道:“她在清理骸骨。”

“骸骨?”

“嗯,丟棄在路邊的幾具骸骨。她帶著阿三等幾個人埋葬去了。”

有莘不破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她蠻有愛心的嘛。”

“可是我卻覺得她對死人的愛心多過對生人的重視。”羿令符說,“希望這隻是我胡思亂想。”

羋壓笑道:“羿哥哥是不是幻想無所謂,可以確定的是:就算雒靈姐姐對所有人都漠不關心,也會把我們的不破大哥放在心頭的。”

經曆過這麽多事之後,有窮四長老都清楚,就算沒有其他緣故,天狗常羊季守的那一番話也不可能動搖有莘不破繼續前進的決心。更何況,無論對商隊還是對有莘不破來說都極為重要的江離,還在前方等待他們去救援。

雒靈回到銅車鬆抱以後,有窮商隊上路了。羿令符的銅車領頭,有莘不破和雒靈所在的銅車居中,羋壓的銅車斷後。力可拔山的牛拉著萬斤銅車奔跑如飛,橫亙的雪峰漸行漸遠。三天以後,再回頭終於連雪山也看不見了。前後左右,都隻有莽莽黃沙,如果不是有輛能感應到江離所在的七香車在前方帶路,隻怕他們早已迷失了方向。

傳說中劍道根本就不是真正的道路——如果那所謂的劍道真的存在的話,那也僅僅是偶爾暴露在黃沙中的骸骨和斷劍殘刀所連接起來的一條看不見的虛線。

到了第五天,有窮商隊開始缺水。幸好有精通地行之術的左招財、右進寶在,在離開商隊駐留地三十裏外,找到了一條深藏數十丈的地下河。商隊為了補充食水整整耽擱了一天才繼續前行。

“唉,要是江離還在,或者桑穀雋醒來就好了。”但現在不但江離生死未卜,桑穀雋也一直沒有醒過來。團住桑穀雋的蠶繭越來越大,把整個石車“無礙”塞得滿滿的。幸好蠶繭三四天前就不再長大,否則有莘不破等人就隻能想辦法把它弄出來放在車頂了。羿令符見了這個情況說:“看來桑穀雋的傷勢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隨時會破繭而出。不破,你的功力恢複了幾成?”

有莘不破歎了口氣,道:“五六成吧。唉,沒想到這次恢複得這麽慢,上次我被蠱雕的胃液泡得骨頭都軟了,也隻用了兩天就恢複過來了。”

羿令符道:“別歎氣。恢複得慢說不定是好事。等你完全恢複過來,也許能體驗到以前所未達到的境界。”

有莘不破眉頭一展,心情登時好轉:“要是傷勢大好以後能隨時請出鳳凰來,那就,哈哈……”

“嗬嗬!”有莘不破這妄想連羋壓也知道不可能。

再走四天,羿令符計算著一路來的行程,猜想天狗常羊季守所說的那個大漠禁區應該會在一兩天內到達,建議讓商隊停一停。

“不!”有莘不破反對說,“隻要能保證見到仇皇時我和桑穀雋都恢複過來就好,我不想因為別的事情耽誤商隊的行程,遲一天,江離就多一分危險。有你和雒靈,嗯,和羋壓在,我不相信會對付不了那個什麽天狼!”

羋壓也極力讚成,雒靈自然也不會有什麽意見。於是羿令符傳下令去,命商隊上下打起十二分精神,務必做到步步小心。

一夜無事,第二天再次出發。走到中午,一直安靜的雒靈突然站起來,接著衝了出去,向龍爪禿鷹示意,龍爪禿鷹三聲啼叫,全隊聞警停止前進,三十六輛銅車首尾相接,圍成車城。

雒靈指了指地下。

有莘不破道:“地下有埋伏?”

雒靈卻搖了搖頭。

這時,羿令符也已經趕到,道:“雒靈既然有感應,下麵多半有古怪,挖吧。”

虞淵之戰

黃沙底下,竟然挖出九十九具屍骨!

羿令符道:“這些人,個個都是高手!”

羋壓道:“高手?”

有莘不破道:“你掂掂這根骨頭的重量!”

羋壓接過來,有些吃驚地說:“好重。”

有莘不破道:“你再試試這根。”

“咦!好輕!但也很堅韌!”

羿令符道:“這些人的骨頭都有各自的特點,或厚重,或輕薄,或剛硬,或柔韌,從這些骨頭我們可以判斷出,這些人的身體在生前都經過千錘百煉!”

“但是他們卻都死在這個地方。”

“嗯。”羿令符道,“這些屍體並不是被集中起來埋葬的,而是毫無秩序地散落在這數十步方圓之內!從他們出土的姿勢來看,埋葬他們的不是殺他們的人,而是風沙。所以,這裏……”

有莘不破接口道:“所以這裏不是一個棄屍地!而是一個戰場!凶手殺了他們之後根本沒有埋葬他們的意思,甚至是有意把他們丟在這裏向後來者示威!如果常羊季守所說的話是真的,那麽殺人的凶手很可能會隨時出現在這一帶!那個人,很可能就是天狼常羊伯寇!”他撫摸了一下其中一根骨頭的傷痕,道:“好劍法,不過我還對付得了。”

羋壓道:“可不破哥哥你的功力還沒恢複!”

“現在的我也對付得了!”

“未必!”羿令符道,“這些傷口所顯現出來的風格十分相似,但水準卻參差不一,可見殺他們的那個人在不斷進步,而且進步得很快!如果我們想推測出和殺人者最接近的劍法層次,那就得把這些屍骨的傷痕都細細檢查一遍,把那具最後的屍骨找出來。”

“嗬嗬!”有莘不破轉過頭去,把手上的骨頭扔了。

羋壓道:“不破哥哥你不打算逐個查看嗎?”

有莘不破摸了摸鬼王刀,反問道:“你認為我會幹這樣的事情?管他是誰,一個旋風斬卷起,再全力一擊,解決了!”

羋壓道:“羿哥哥,你呢?”

羿令符輕輕把骨頭放在原來的位置上:“我沒這個必要。”

剛才,羿令符和有莘不破檢查屍骨的時候,雒靈正帶領人把挖出來的屍骨一件件地收拾起來。屍骨的傷口所體現出來的劍術造詣她不是看不出來,但她對這一點卻完全沒興趣。她的注意力,全放在盤繞著屍骨的重重怨念上。這九十九具屍骨的怨念集合在一起,足以造成一個威力巨大的靈場,讓走進這個地域方圓十裏的人產生嚴重的幻覺而不能自拔,直到喪失對生命的希望。有窮商隊之所以走到這裏卻沒有發生這種狀況,一方麵固然是由於商隊裏幾乎個個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士,另一方麵也是由於有窮幾個首領本事太強,他們在不知不覺中散發出來的氣勢已足以蓋住這個地方的森嚴鬼氣,令鬼怪聞風退避。

一直忙到傍晚,九十九具屍骨終於都整理齊了,被擺放在車城中央,圍攏起來。

“你要幹嗎?”有莘不破問。雒靈沒表示什麽,隻是閉起眼睛,雙手合十。有莘不破突然感到雒靈身上散發出一種肅穆的氣息,這種氣息他也曾在江離身上感應到過。在幾個夥伴當中,無論是閱曆最深的羿令符,還是精通法術的桑穀雋,都不曾有過這樣的悲憫情懷。

“你要超度他們嗎?”

雒靈點了點頭。

用過晚飯,有窮商隊的人圍攏起來,一起唱起了禱祝之歌。人群的中心,雒靈跳起了巫舞。在歌聲中,在舞蹈中,屍骨一具具無火自燃,一點點幽幽的綠光隨風而上,化成灰燼,散落在沙漠戈壁間。

九十九具屍骨化盡,一個聲音在禱祝歌聲中歎息道:“好平和啊。其實,我有必要這麽執著嗎?”

一個人站了起來,失神地向仍在舞蹈中的雒靈走去。竟然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麽進來的。

“啊!常羊季守!是你啊!”有莘不破招呼道,“看舞蹈不用湊那麽近,過來這邊,我請你喝酒。”

羿令符卻好像突然想通了什麽事情,臉色微微一變。他心神微分,一股殺氣陡然逼近,一道劍氣刺破黃沙,向眾人卷來。有莘不破、羋壓一起跳起,雒靈停下了舞蹈,常羊季守也回過神來。

“錚”一聲響,羿令符羽箭已發,打斷了那道劍氣,然而還是遲了一步,阿三一聲慘叫,右手已經和他的上臂分家。

一道人影倏忽退去,羿令符喝道:“留下!”箭去如流星,又是一聲錚然疾響,羽箭落地,那人影已消失在車城之外。

常羊季守怔怔地看著羿令符,道:“好箭法。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比他的劍氣更快的!”

羿令符哼了一聲,道:“比他快嗎?若真如此,我的下屬就不會受傷,他也逃不掉了。”

常羊季守微笑道:“箭和劍畢竟還是不同的。按近身攻防來說,還是劍要高出一籌的。”

羋壓要追,卻被有莘不破拉住。

早有專人拿來藥物幫阿三包紮傷口,蒼長老拿起斷臂,歎了口氣。

有莘不破道:“阿三,對不起,是我的疏忽,讓你受傷!”

阿三痛得冷汗直下,但還是忍住痛道:“台侯……是……是阿三自己學藝不精。”

羿令符道:“把斷臂好好保存,等桑穀雋醒來或找到江離以後,他們也許會有辦法續上去。”

蒼長老道:“怎麽保存?”

左招財道:“我家王子還留下一些黃泉之泥,裹住斷手,可以保證肌肉半年不壞。”

自從窫窳(yà yǔ)寨一役之後,這還是有窮商隊第一次有屬下受傷(幾個首領不計在內)。救傷的事宜處理得很迅速,但有莘不破還是覺得很不爽。

羿令符道:“龍爪早飛出去了。不過那人藏在沙裏,逃離了視線。看來他對這一帶的地形熟得很呐。”

“藏在沙裏?可惜桑穀雋還沒醒!要不然一定能把這家夥找出來!”有莘不破眉頭微皺,轉頭望向常羊季守,“剛才那人,是否就是你提過的那個天狼常羊伯寇?”

“你猜得的確沒錯。他就是大漠中的天狼,近三年把劍道截斷的使劍狂人!”

有莘不破哼了一聲,道:“什麽使劍狂人!偷偷摸摸躲在沙土裏暗箭傷人!鼠輩罷了。”

常羊季守微笑著說道:“近兩年來,你們是第一批他不敢正麵相對的人。”

羿令符道:“他到底要幹什麽?如果說是為了尋找劍術上的突破,就應該堂堂正正地出來挑戰,而不是向武藝明顯不如自己的人偷襲!”

常羊季守道:“挑戰高手自然是他的目的之一,但同時,殺人對他來說也是一種享受。我想他現在最想幹的事情,就是如何把你們商隊殺個一幹二淨!”

“他休想!”有莘不破道,“他休想再傷害我們中任何一個人。”

“你們加起來的實力比現在的他強,這一點我相信。”常羊季守說,“可是要想全商隊幾百號人都不受到傷害,嘿嘿,隻怕很難。”他指著銅車,道:“有窮商隊銅車車陣的威名,我在中原就曾經聽說過。可是這車城也許能擋住千萬大軍,卻無法阻截住一個頂尖高手的腳步。”

羿令符道:“不破,他說得有道理。”

“有道理又怎麽樣!”有莘不破道,“難道我們就任他自來自去,傷害我們的弟兄嗎?”

蒼長老道:“這個人來無影去無蹤,根本就無法防範!”

“無法防範倒未必!”羿令符道,“結成車陣之後,我們應該還能確保安全,不過上路之後可就不好辦了,最好能把他給引出來!”

“不用引。”常羊季守說,“現在離天亮還有兩個時辰,我敢保證,他一定還會再來。他既然出了手,就不會容許自己在一天之內連一個人也殺不死。”

“那好!”有莘不破摩拳擦掌,“他要敢再出現,我一定不會讓他活著離開!”

羿令符卻道:“再說吧。眼前最實際的是如何讓大家睡個好覺。”

有莘不破和羋壓同時叫道:“我守轅門!”

“單單守轅門還是不夠的。”羿令符道,“我們需要四撥人,守住四個方向。轅門在西,你們倆既然都想守轅門,那就交給你們吧。‘鬆抱’位於正北,有雒靈在我們都可以放心。‘鷹眼’在東方,那個方向就交給我吧。”

有莘不破道:“那南邊呢?那邊沙土最疏鬆,那個常羊伯寇潛入沙土中逃走,看來他也懂得一些鑽土行地之術。”

有莘不破點頭道:“就算如此,如果他要再次出手的話,土質疏鬆的南邊應該是最容易被潛入的,我們必須伏下一路重兵!”

羿令符道:“這個簡單,把桑穀雋那個蠶繭埋在正南方向的沙裏就行了。”

“桑哥哥,”羋壓道,“他都還沒醒!”

“用不著醒來!雖然隔著天蠶之繭,但天狼這個層次的人應該也能感應到他的氣勢!”羿令符道,“如果常羊伯寇想先向強者挑戰,那他應該會先來找把他逼退的我!如果他想先挑弱者打擊我們的信心,那被他選上的人也絕不會是沉睡中的桑穀雋!”

羋壓道:“那他會先挑戰誰?”

羿令符淡淡道:“自然是轅門。”

有莘不破和羋壓一聽大怒:“你說我們兩個加在一起還不如一個桑穀雋?”

羿令符輕輕一笑,不理會他倆,轉頭對常羊季守道:“本來我對你的來曆沒什麽興趣,但在這樣的局勢下,我還是想確定兩件事情。”

常羊季守不改他一臉的平靜:“哪兩件事?”

“第一,你和常羊伯寇的關係。第二,你的立場。”

常羊季守微笑道:“我說了,你就信嗎?”

羿令符緩緩道:“我隻是希望你給我個答案,是不是相信,我自有判斷!”

“我是他弟弟。”

雖然蒼長老已經隱約猜到了,但聽常羊季守回答得這麽直接還是不由一怔。

如果在一年前,蒼長老一定會立刻要求有莘不破和羿令符趕快把這個身份可疑的人趕出去。但現在的他卻選擇沉默,一年來的經曆讓他建立起對有莘不破和羿令符的強烈信心:這兩人的行事很多時候盡管自己難以理解,但事後卻屢屢證明他們的做法是正確的,甚至是高明的。

而有莘不破和雒靈等聽到常羊季守的這個答案卻無動於衷。

“至於立場……”常羊季守道,“我這些年來一直在這個沙漠中徘徊,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夠降服我哥哥手中那把劍。”

羿令符鷹隼一般的眼睛逼視著常羊季守,半晌才道:“好吧,我相信你。如果沒什麽意見的話,今晚就在銅車‘鷹眼’上陪我喝一杯如何?要是如你所言,令兄今晚還會再來,或許我有機會能看到你背上那柄寶劍的風采!”

“好啊!”常羊季守欣然道,“我也很想看看你的箭能不能把那個男人製服。”

四更了,天黑得厲害。

“挑最弱或最強的!”羋壓憤憤不平道,“羿哥哥那渾蛋!說最強的是他自己也就算了,卻說我們倆這一環最弱!哼!那什麽天狼不來也罷,如果再來,我都不知道希不希望他從我們這邊來。不破哥哥,羿哥哥太過分了!居然說我們兩個加起來還比不上昏迷未醒的桑哥哥!”

羋壓道:“不破哥哥,這樣吧,趁著那天狼還沒來,我來布置幾個陷阱怎麽樣?”

“不行!”有莘不破道,“如果他敢正麵挑戰,那我們就堂堂正正地迎戰!羋壓你在一邊看著吧,看我的鬼王刀如何砍斷他的天狼劍!”

“我不幹!”羋壓道,“這次說什麽也得由我來動手,你還是在旁邊看著吧!從祝融城出發到現在,我就沒和厲害的人來過一次真的!水族那個小子仗著地利倒也擋了我幾個回合,可他實在不怎麽樣,就算打贏了也沒什麽成就感。”

“羋壓,你還小,以後大有機會!再說,你要是傷了,我怎麽向你老爹交代?上次在毒火雀池邊你差點被桑穀雋的老爹誤殺!當時嚇得我半死,要不是季丹大俠救了你一命,我拿什麽去賠給羋城主?”

“誰要你賠?我們南方人的規矩,十五歲就算長大成人了!你們別老是把我藏著掖著,真出了什麽事情,我自己負責!總之,今晚這頭天狼是我的!”

“我的!”

“我的!”

……

“好酒!”常羊季守讚道。

“嗯。”羿令符自己飲一口,又喂了銀環蛇一口。

常羊季守道:“前幾年我在大漠的邊緣,聽說過東方一個少年英雄,箭法了得,據說已經直追箭神有窮饒烏了,後來卻突然失蹤了,你聽說過那個人嗎?”

“沒有。”羿令符道,“沒人能在箭法上追上有窮饒烏的。”

“嗬嗬,是嗎?”常羊季守一個鯨吸,一股暖意直下丹田,吐出一口酒氣,道,“你現在的口氣,和曾經的某人好像。”

“曾經的某人?”

“我哥哥。”常羊季守說,“他也曾有個偶像,就是那個傳說中的血劍宗。”

羿令符“嗯”了一聲,學劍的人崇拜血劍宗,就像學箭的人崇拜有窮饒烏,那簡直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沒什麽值得奇怪的。不過為什麽是曾經呢?他現在不崇拜血劍宗了?

“不知道。”常羊季守說,“我現在已經不知道他的想法了。我想,他大概已經瘋了。”

“瘋了?”

“對!瘋了。從十年前那個晚上開始。”常羊季守的眼睛仿佛透過月色看到遙遠的家鄉。“我們常羊一族,原本是刑天墓的守墓人。當年我們為了支持大哥的理想,舉家西遷,搬到了大漠中的一個綠洲上,牧馬放羊。那個綠洲,”常羊季守回身指了一指,繼續說,“在更遠的西邊,天山北高峰的腳下。大哥二哥輪流出去尋找傳說中的血劍,沒出去的那個人就留在家中守護家人。那天晚上,算來該是大哥二哥交替的時候了,我們一家子——我們的父母、我的二哥,還有大嫂,還有我的侄兒,都在期盼從劍道歸來的大哥。直到子夜,我們才等到了他——等到了他的人,也等來了他的劍。”

“嗯。”常羊季守一臉的平靜,“他麵無人色地回到家中,一直喃喃自語,我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麽。二哥說大哥大概是劍法上遇到了困難無法突破。當時我的功夫和見識都淺得很,沒學到大哥二哥劍術的三兩成,並不很懂得二哥所說的話。那晚大哥待在二哥的房間裏,兩人不知在說些什麽,一直到四更的時候,嗯,也就是差不多現在這個時候,二哥的房間裏傳來一陣**,跟著二哥頂破門板飛了出來,渾身是血。然後我們就看見了大哥拿著一柄沾滿鮮血的劍走了出來。”

羿令符道:“你大哥傷了你二哥?”

“不是傷了,是殺了。”夜很靜,常羊季守的聲音微微有些發抖,“當時我們都驚呆了,但大哥臉上卻一點表情都沒有,提起他的劍,一個個殺過來。先是我們的老父親,然後是母親,然後是……是大哥他、他的親生兒子。最後,他在我麵前殺了他。”

盡管聲音中帶著微微的顫抖,但常羊季守的腔調仍顯得很平靜,仿佛在講述一個別人的故事。羿令符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突然一仰頭,喝了一大口酒。

常羊季守摸出一塊晶瑩剔透的飾物來:“這叫雪魄冰心,據說是長在千丈玄冰中的一種植物,也有人說是一種石頭。很漂亮,是不是?”

“嗯。”

“我在天山碰巧找到的,又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做成了一個鎮發[11]。”

“手工不錯,看得出你做得很用心。”羿令符道,“要送給女孩子的嗎?”

常羊季守點了點頭:“嗯,要送給我大嫂的。可惜來不及。有一次我在偷偷做的時候,被她發現了,她問我:‘要送給哪個女孩子的呀?’我當時臉上熱熱的,沒回答她。她可沒想到我是要做給她的。嘿!我本來想給她一個驚喜的。”

羿令符道:“你喜歡她?”

“我不知道。”常羊季守說,“當時我才十七歲,從小又是很笨很笨的一個人。”

羿令符道:“你大哥發瘋的那個晚上,為什麽唯獨放過了你?”

“誰說他放過我了?”常羊季守道,“當時他的劍已經很快了,我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他的劍已經刺穿了我的心髒。”

如果是別人,聽到這話非驚詫莫名甚至懷疑說話的常羊季守是個瘋子,但羿令符卻一點都不詫異,隻是淡淡地道:“嗯,後來呢?”

“後來不知道為什麽我卻沒死。我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火化了家人,在灰燼中找到背著的這柄破劍,開始尋找常羊伯寇那個瘋子。”

“找到了嗎?”

“找到了,但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第一次找到他的時候,我被他一劍砍倒。過了幾天我又爬了起來,再去找他,再次被他刺倒。我總是贏不了他,但他也總是殺不死我。這樣十來次以後,他要再刺中我已經沒那麽容易了,他的劍法越來越高,但我能抵擋的時間也越來越長。現在他已經很難傷到我了。”

但羿令符卻沒有問,他突然站起來,道:“他來了。”

常羊山的傳說

“來了!”有莘不破輕喝一聲,按緊鬼王刀。

“媽的,居然敢大搖大擺來闖轅門!”羋壓大聲罵道,“太瞧不起人了!”

黑暗中走出一個人來,身上束著緊身的皮草,臉上嵌著一雙死人般的眼睛。

“常羊伯寇?”

“你們知道我的名字?”這個人的聲音,給人一種一腳踏中毒蛇的感覺,“又是那多管閑事的小狗告訴你們的嗎?”

有莘不破冷笑道:“不再學老鼠一樣偷襲了嗎?”

“哼哼哼哼……”常羊伯寇一點也沒被激怒,“你們幾個是我的大餐,特別是那個射箭的家夥……在啃硬骨頭之前,我習慣先把雜碎清理幹淨,那樣才能盡情地享受。可惜你們把軟柿子都藏得嚴嚴實實的,我隻好出來一個一個地先把硬的捏了。”

有莘不破冷笑道:“看看誰捏誰!”說著就要上前,羋壓已經衝了出去:“不破哥哥你可別上來礙手礙腳!”

有莘不破沒想到會給羋壓搶先出手,現在插手會讓這小子覺得自己不受尊重,因此頓住腳步,高聲叫道:“小心點!他的劍很快的!”

“哈哈!”羋壓高聲笑道,“他碰不到我的!”一層火焰從他腳下燃起,把他全身裹了個全。“天狼,有種你別逃!”兩道火焰左右包抄,把天狼所在十丈方圓密密圍住。

“逃?就這點火苗,拿回家燒飯去吧!”他的人就像劍光般一閃,突然進入羋壓三丈之內。羋壓臉色一變,張口一吐,吐出七八個火球向他撞去,但眼前的人影倏忽不見,卻聽一個聲音在左邊響起:“太慢了!太慢了!”

羋壓大驚,還來不及回頭,脖子一疼,忙向右一衝,逃離了天狼劍的劍鋒。

常羊伯寇收回了劍。剛才他閃進羋壓的側麵,那一劍本來勢在必得,誰知道就在刺入的那一瞬,天狼劍幾乎被籠罩羋壓全身的那層薄薄的火焰燒熔!

常羊伯寇輕輕一摸從烈焰中及時收回的劍鋒,一股殘餘的熱量竟然燙焦了他的食指。“重黎之火嗎?嘿!居然連我的皮膚都受不了這餘熱。啊!妙啊!妙啊!我聽見我的血液在血管中流動的聲音了!不行,我太興奮了!不行,不能一下子把這興奮花光。”

那邊有莘不破高叫道:“羋壓,你怎麽樣?快回來!讓我來對付他!你跟不上他的速度!”

“開什麽玩笑!我都還沒輸!”那一劍刺得並不深,但如果再深入一寸,羋壓的喉管就要被割斷,幸好現在隻是讓羋壓感到疼痛而已,血流得也不多。“不破哥哥你放心,我知道怎麽對付他了!”突然腳下一點,倒退十步。

“討厭的家夥!”羋壓叫道,“讓你試試我的四方火獸!”四頭巨大的火龍、火鶴、火蛇、火鴉斜斜向常羊伯寇的方向包抄飛去,眼見離常羊伯寇不到五步,四頭火獸突然加速,一起撞向常羊伯寇。

“劍旋!”天狼劍螺旋式的劍氣發出,把四頭火獸割裂成數十塊,劍氣越來越盛,把被分屍的火獸衝出一丈開外。

羋壓朝天一指,四散的火團在常羊伯寇頭頂的半空中聚攏,片刻間火勢大了十倍!“天火焚城”壓了下來,把以常羊伯寇為圓心的數十丈方圓燒成一片火海。“看你怎麽逃!”

“小弟,你的力量很了不起。”羋壓聽到這個聲音不由得大吃一驚,火海中一個人影從沙下鑽了出來,“可是你的攻擊力雖然很強,但不夠集中,這樣是傷不了我的。更何況,你的速度和反應也太差了。”

“羋壓——”驚叫聲中有莘不破衝了過來,常羊伯寇的劍還在羋壓數尺之外,但羋壓隻覺額前一痛,就不省人事了。

羋壓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銅車鬆抱上了,頭枕著雒靈的膝,額貼著雒靈的手。再一看,有莘不破也在身邊。

“雒靈姐姐,”羋壓說,“你對我這麽親密,難道就不怕不破哥哥吃醋嗎?”

有莘不破哈哈一笑:“會說笑話,看來你這條命是沒有大礙了。”

“我受了很重的傷嗎?那劍明明沒到,為什麽我會受傷?而且那感覺,又不像是被劍氣刺傷。”

車外一個聲音道:“那是劍示。”

“劍示?”說了兩句話,羋壓已經完全清醒過來,聽出外邊說話的人是常羊季守。

“嗯。是一種以念運劍,以劍發念的高深劍法。”常羊季守在窗外道,“中了劍示的人,身上不會有任何傷痕。但精神卻會受到深淺不一的破壞。最糟的情況就是靈魂整個兒被消滅,變成一具行屍走肉。”

羋壓大吃一驚,摸了摸額頭,果然沒有半點傷痕。“有莘哥哥,雒靈姐姐……我,我的傷要不要緊?”

有莘不破微笑道:“常羊季守說你至少要躺個三五天,醒來後隻怕會喪失部分記憶。不過雒靈用手摸了摸你的額頭,沒一會就醒了。”

羋壓道:“會不會有什麽後遺症?”

雒靈微笑著搖了搖頭。

羋壓大喜道:“雒靈姐姐說沒事,那一定就沒事了。”他跳起身來,果然全身上下除了脖子有點疼之外,都沒有什麽不妥。

羋壓打開車門,天還沒亮,借著有窮車城中心篝火的火光,才看見常羊季守坐在軾木上,用他那頂帽子遮住大半個臉。羋壓把他的帽子扯下來,朝他做了一個鬼臉,再把帽子給他蓋上,轉身道:“不破哥哥,是你救了我吧?”

“啊!我把他擊退的?怎麽會?”

有莘不破笑道:“他用劍示擊倒你的那一刹那,突然出現一隻好大的火鳥,不但替你擋住他,還把他燒傷了。在我衝上去之前,他已經狼狽逃走了。”

羋壓興奮道:“火鳥?什麽樣子的?”

有莘不破道:“就是在祝融邊界上你老爹騎著來找我們晦氣的那頭獨腳火鳥。”

“畢方!”羋壓興奮地說,“那麽危急的情況下,我居然還能把畢方叫出來!哈哈,不破哥哥,看來我也蠻有戰鬥天分的嘛。”

破曉之後,有窮商隊再次起程。羋壓傷了常羊伯寇,確實是出乎眾人意料。然而有莘不破暗中決定:絕不讓羋壓單獨麵對那個天狼!那天的戰果雖然是兩敗俱傷,但常羊伯寇的情況遠沒有有莘不破形容的那麽糟糕。如果當時有莘不破不在場,被畢方灼傷之後的常羊伯寇仍有機會再給羋壓以致命的一擊。常羊伯寇從容退去以後,有莘不破無論如何運功輸送真氣也救不醒暈死的羋壓,如果不是夥伴中剛好有一位心宗嫡係傳人,常羊伯寇的那一記劍示隻怕會給羋壓留下永久性的傷害。

不知為何,羿令符居然主動邀請常羊季守上銅車“鷹眼”作客。蒼長老不敢說什麽,卻屢屢向有莘不破使眼色,希望有莘不破能勸阻這件事情,因為在他看來,無論是身份、行為還是意向,常羊季守都是一個很可疑的人物。然而有莘不破卻對蒼長老的暗示裝糊塗,令這位商隊元老鬱悶了老半天。

常羊季守指著前方道:“再過三天,我們就會到達那個地方。”

“那個地方?”有莘不破不解地問道。

“嗯。整個劍道最大的墳場。”

“墳場?”

“昔日的戰場,今日的墳場。”

“我懂了,就是發生戰鬥最多的地方。”

“對。”常羊季守解釋道,“那裏原來是個綠洲,沙漠裏景觀最美麗、水源最豐富的綠洲之一。但現在……唉,那裏已經成為一個鬼綠洲。隻剩下屍骨、怨靈和常羊伯寇。”

“什麽?”有莘不破道,“那家夥也在那裏?”

“那可算得上是他的大本營!在那裏,他的劍示才能發揮最大的威力!連我也不敢輕易靠近那個地方,都是等他離開了那裏才去找他晦氣。”常羊季守說,“那天你見過他使用劍示的,應該知道為什麽。”

有莘不破沉吟道:“莫非是利用那個地方所盤踞的強大怨念?”

“沒錯。”常羊季守道,“昨晚我們所在的那個地方,本來也有相當強大的靈場,因為那裏聚集了一百個高手的怨魂。幸好先一步被雒靈小姐超度了,要不然,嘿嘿,轅門外那一戰隻怕就沒那麽輕鬆了。而我們將要到達的那個鬼綠洲,嘿嘿!卻聚集了數以萬計的怨魂!”

“說數萬還是少的,也許有上十萬!”常羊季守道,“那裏是曆史最悠久的戰場,據說連血劍宗都曾在那裏殺過人。我第一次到那裏的時候,原住居民已經死得一個不剩了。當時外來的每天至少有上千人,常住的接近一萬。每天都有人被殺,每年那裏的常住人口至少會減少一半以上。三年前,我那個瘋掉了的哥哥在綠洲大發狂性,殺了三天三夜。從那以後,整個綠洲就廢掉了。隻有鬼,沒有人。”

有莘不破道:“照你這樣說,如果天狼能利用這上萬的怨靈來發出他的劍示,那豈不是很可怕?”

“嗯,不過我們也有另一張王牌。”

“王牌?”

“我們有深不可測的雒靈小姐啊。”常羊季守笑道,“有雒靈小姐在,我想一定會有奇跡發生的。”

有莘不破嗬嗬幾聲,不接他的話。不知為什麽他不大願意和常羊季守談論雒靈。他有種奇怪的念頭:常羊季守對雒靈似乎有種與眾不同的情感。自從昨晚看見常羊季守被雒靈的巫舞所吸引,有莘不破就有這種奇怪的感覺。

“這小子不會是喜歡上了她吧?咦,我怎麽這麽在乎?難道我在吃醋?”他心想自己因為雒靈而吃醋倒也沒什麽好奇怪的,但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於是就轉換了個話題,道:“天狗老兄,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嗬嗬,”常羊季守笑道,“你的問題還真不少,說說吧。”

有莘不破道:“你是不是總站在沙漠邊緣,遇到有人踏上劍道就勸人回去?勸阻不了就一路跟來?”

常羊季守笑了笑,卻不說話。

有莘不破一拍大腿,道:“原來你是這劍道的守護神啊!”

“守護神?”常羊季守苦笑道,“我要真是守護神,那個地方的一百個劍客就不用死了。”

“一百個?”有莘不破道,“怎麽我們隻挖出九十九具屍骨?難道還有一具沒挖出來?”

“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在我記憶中這三年確實有一百個人先後死在那個地方。”

“那一百個人大概都不怎麽相信你吧。要是每次被人問起來曆,你都說你是天狼的弟弟,隻怕那些來闖劍道的家夥沒半個會相信你的話。”有莘不破瞥了一眼常羊季守背上的那把破劍,道:“再說,要保護別人可比戰勝敵人難得多,這一點我深有體會。”

到達常羊季守所說的“鬼綠洲”的時候,有窮商隊的食水幾乎用盡。他們本希望能在這個綠洲上得到補給,但真的來到這個地方之後卻個個倒吸了一口冷氣:還沒踏入綠洲,就遠遠看見綠洲上方盤繞著一股黑氣。那股黑氣甚至連阿三這樣的肉眼凡胎也能清楚看到。

不過,這確實曾是一個綠洲,從遍地枯死的植物和層層疊疊的房屋來看,這個綠洲當初的規模還不小,有很繁榮的人類活動跡象。

“原來如此,”蒼長老歎息說,“水源變成這個樣子,怪不得這個綠洲會廢掉。這樣的水誰喝了都要被毒死。”

“不,不是這樣的。”常羊季守說,“不是水源汙染了這個綠洲,毒死了人群,而是那無數黑色怨靈汙染了綠洲的水源!三年前某個晚上,當綠洲達到它繁榮頂端的時候,一場大屠殺讓整個綠洲染滿了怨毒的腥血!”

有莘不破道:“是天狼一個人做的?”

“應該是。”常羊季守說,“我在遠處看到火光,中途又受到一些阻礙,來到這裏已是三天之後。我到達這裏時,正看到他拿起劍刺入最後一個活人的咽喉。唉,這裏可能是你們能到達的最西邊的地方了。”

羋壓奇道:“為什麽?”

常羊季守道:“本來,我在天山山麓的老家還遠在這綠洲的西麵,但自從三年前綠洲變成這個樣子以後,我就再也走不過去了。無論怎麽走都會回到這個布滿鬼魂的綠洲。”

有莘不破道:“你走不過去,很可能也是這個綠洲搞的鬼。這麽說來要想繼續西行,還得把這鬼綠洲的秘密勘破。”

蒼長老道:“台侯,不管怎麽樣,我們還是別進去了。有龍爪禿鷹在,我們未必會迷路。我寧可脫光了衣服在沙漠裏睡覺,也不願進去沾染那股黑氣!”

旻長老道:“可是我們的水已經用得差不多了。再不補充,過不了三四天商隊至少有一半的人都得倒下!”

蒼長老道:“你看看這地方,這樣的地方找出來的水能喝嗎?你再看看,看看盤繞在天上的那黑氣,現在還是白天啊!是未時,太陽底下都這樣陰森,我都不敢想象入夜以後會怎麽樣。”

其他幾位長老一齊歎了口氣,知道蒼長老說得有理。蒼長老向有莘不破稟道:“台侯,下令商隊離開這個地方吧。找個避風的場所,布開車城,再請巴國的朋友尋找幹淨的水源。”

有莘不破正要點頭,雒靈突然下車,赤著雙足,踩在滾燙的黃沙上。有莘不破還沒反應過來,她早已向綠洲走去。

有莘不破叫道:“雒靈!你幹嗎去?快回來!”隻一句話的工夫,雒靈已經走進了鬼綠洲。

有莘不破呆了一呆,下令道:“全都上車,進去!”

蒼長老驚惶道:“上哪裏去?”

“進綠洲!”

蒼長老驚道:“台侯!不可!”可是看見有莘不破那不容改變的神色,再看看羿令符沒有半分阻攔的意思,蒼長老知道自己還是沒法子阻止這幾個年輕人的任性。無奈之下,隻得發出號令。

進了鬼綠洲之後,雒靈就放慢了腳步,後發的商隊銅車很快就跟了上來,一直跟著她,輾過斷壁殘垣,來到綠洲的中心。羋壓放一把火,燒出一片開闊的空地來,三十六輛銅車首尾連接,布下車城。

有莘不破和常羊季守一直在旁邊靜靜地看著。常羊季守忽然道:“黃昏了。我猜今晚天狼一定會到!”

有莘不破道:“我的功力已經恢複了七成!單打獨鬥絕不怕他。但這家夥要是向有窮的弟兄動手可就麻煩了。”

羋壓道:“那我們還是像上次那樣,分頭守住四個方位。”

有莘不破道:“雒靈不是要你幫忙嗎?”

羋壓一怔,有莘不破又道:“上次你已經和他鬥過一次了,兩敗俱傷,算是打了個平手。這次說什麽也得讓別人顯顯身手,總不能老是看你羋少城主唱獨角戲啊!”

“那好吧。”羋壓一副委屈的樣子。

有莘不破道:“我守前,羿老大守後,還是像上次那樣,把桑穀雋的蠶繭埋在左邊的地底,右邊嘛……天狗兄,能麻煩你一次嗎?”

常羊季守微笑道:“你信得過我?”

有莘不破笑道:“你若背叛,我事後殺了你,讓這鬼綠洲再添一個鬼魂就是了。”

常羊季守哈哈大笑,按了按頭上那頂破皮帽,向車城右方走去。

十萬怨靈

綠洲的上空沒有星也沒有月。一團篝火衝天而起,給陰冷的沙漠之夜帶來少許溫暖。

入夜以後,怨靈的活動更加猖獗了,不斷向車城的上空衝去,聚集在子母懸珠的周圍,似乎要把羿令符凝結在寶珠上的英氣吞噬掉。

有莘不破倚著轅門,稍稍為雒靈擔心。常羊季守說得沒錯,這個荒廢的綠洲隻怕有十萬以上的怨魂,雒靈明知如此卻還要闖進來,而且排開了那樣的陣勢,她到底要幹什麽?

二更了,子母懸珠周圍已經聚集了五萬以上的怨靈,數目這樣龐大的怨靈擁擠在車城上空的狹小空間裏,力量大得可怕。有窮商隊裏功力較弱的人已經開始抵擋不住了,要好幾個人抱團才能勉強抵擋住從半空中直透下來的陰寒。那股陰寒不同於普通的寒冷,似乎它不僅要帶走活人的熱量,還要帶走活人的生命。像老不死這樣的弱者即使靠在幾個勇士旁邊也不停地發抖,無論怎麽拚命,也沒法把互相碰撞的牙齒咬住。

三更了,綠洲所有的死靈都已經聚集在車城周圍,整個車城都被這股鬼氣所困。除了幾個首領和四位長老,有窮商隊所有人都喪失了行動能力。蒼長老知道,現在有窮商隊再想撤出綠洲也已經來不及了。整個車城還活動著的,隻有巫舞中的雒靈。

他抽出了他的劍,在劍上抹上了自己的血。

“你終於來了。”有莘不破道,“我玩厭捉迷藏了,敢不敢和我來一場堂堂正正的決鬥!”

“決鬥?”常羊伯寇仿佛看到了一個愚蠢透頂的人作出了一項愚蠢透頂的決定,“難道你還沒發現自己的狀況很糟糕嗎?在這個地方,你隻怕連平時三成的功力都發揮不出來。”

常羊伯寇說得沒錯。聚集在車城裏外的鬼氣不斷地散發出各種幻象和陰寒。要避免被幻象迷惑,有莘不破必須無時無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而要抵抗陰寒的侵襲,則更要無休止地運真氣環走全身。而這件事情不但嚴重耗費他的精神和內息,而且還牽製著他的活動能力。

“可是,我和你卻恰恰相反!”常羊伯寇道,“這些怨靈,一個個都是我力量的來源!在這個鬼綠洲裏,我的力量是無窮無盡的!就算是血劍宗來到這裏,也不是我的對手!”

“你吹牛!”說話的不是有莘不破。那聲音來自有莘不破的背後,一個衣裳襤褸的男子坐在一輛銅車的頂上,玩弄著他的小皮帽。

“你怎麽到這裏來了!”有莘不破不回頭,眼睛仍盯著常羊伯寇,問的卻是本應該在車城右方守衛的天狗常羊季守。

“我感應到他來了。”常羊季守說,“我們之所以要麵麵俱到地防守,是因為不知道這家夥會從哪裏過來偷襲。現在他已經出現了,我自然沒必要再待在右方。”他眼光直逼常羊伯寇:“我有個預感,明天太陽升起之後,就再也沒有天狼劍了。”

“哈哈哈哈……”常羊伯寇狂笑起來,“你這隻討人厭的小狗!纏了我這麽多年,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麽你老是死不了。不過你的運氣總有用盡的時候!看!看看你的周圍!三年了,我從沒見過這個綠洲的鬼物這麽興奮過,這裏聚集了超過十萬個鬼魂!十萬個鬼魂啊!此時此地,就算是那個號稱不死之身的血祖都雄魁,我也有把握送他下地獄!”

“呸!”有莘不破吐了一口口水,但那口水還沒落地就被怨靈把其中的陽氣蠶食得幹幹淨淨。

“台侯閣下。”常羊季守道,“在這個戰場,你的活動似乎不是非常靈便啊。能否讓我來試試?”

“我不靈便,難道你就靈便了?”

“我不一樣。”常羊季守似乎笑了,“無論這個地方聚集了多少鬼魂,都不會對我造成影響的。”

“為什麽?”

常羊季守笑道:“這一點我也不知道。就像我一直不知道為什麽老是死不了一樣。”

那劍氣的速度與威力,有莘不破本能地避開了。但千鈞一發之際總差那麽一點,似乎手腳被一些什麽東西扯住,於是他被數道劍氣劃破皮裘,傷及皮肉。

天狼劍血色光芒大漲,連續三劍,劈出來的不是劍氣,而是聲音。

常羊季守叫道:“小心!是劍鳴!”但他的聲音早被一聲刺耳的金屬震動所掩蓋,聲音傳了出去,引發數萬鬼魂哭號,令整個綠洲上的生命如入噩夢!有莘不破被那劍鳴突破防線,竟爾心神微散,被周圍的鬼氣侵入經脈。有莘不破體內的先天真氣發動自我療複,但常羊伯寇哪裏容得他有這個空暇?天狼劍上鬼氣大盛,直指有莘不破眉心。

“劍示!”有莘不破心中一驚,羋壓就是敗在這一招上麵,危急間一條人影閃過,人劍合一,擋在有莘不**前。

“常羊季守!走開,衝我來的我自己對付!”

“別堅持這種無聊的固執了,台侯閣下。”常羊季守道,“在這個環境中,根本就沒有公平決鬥這回事!”

常羊伯寇笑道:“小狗,你說得沒錯!我背後有十萬鬼魂做後盾呢!你們還是一起上的好!把那個射箭的家夥,還有那個噴火的小孩一起叫出來,大家一起來聽聽我天狼劍所發出的死神判決!”

“我不認為你有資格讓我和別人聯手。”聲音淩厲得像北溟鯤鵬[12]摶起的巨風,箭穿日月,眼如禿鷹,羿令符來了!

“是你!”常羊伯寇沾滿他自己鮮血的劍變成暗紅色,“再次見到你太好了。從來沒有人能在我劍下救人,你是第一個。聽聽,我的天狼劍已經迫不及待地想喝你的血了。”

“哼!是嗎?”羿令符背負雙手站在轅門上,一點戰意殺氣都沒發出來,但十萬鬼魂對他卻個個退避於數丈之外。“那為何那天晚上你不敢來找我?我可是整整等了你一個晚上!”

“現在也不遲!等我先宰掉麵前這兩個小子……”常羊伯寇舉起劍,鬼魂向他飛聚過來,森森鬼氣撲向他的天狼劍,劍身越來越黑,黑到如同墨汁一般。

羿令符臉色微變,叫道:“有莘,小心,他的劍在吃鬼!”

“吃鬼?”有莘不破笑道,“我這把可是鬼王刀啊!怕什麽。”

“鬼王刀?”常羊伯寇的笑聲中充滿輕蔑,“小子,讓你看看什麽樣的兵器才能配上鬼王的名號!三千怨靈天狼劍——死吧!”

數百骷髏從常羊伯寇的劍尖衝了出來,有莘不破舉刀一擋,骷髏卻像幻影一般不受鬼王刀的阻隔,直接撲向有莘不破,肮髒衝擊他的視覺,惡臭衝擊他的嗅覺,鬼號衝擊他的聽覺,陰寒衝擊他的觸覺,更有一股躁動直接引誘他熱血中的邪惡,刺激得他幾乎要發狂。

“嗬嗬!開什麽玩笑!”有莘不破知道羿令符說得沒錯,卻還是覺得不爽。定神看時,兩個人影正在黑暗與光明的縫隙中此起彼伏。常羊伯寇的天狼劍在揮舞中發出幽幽的光芒,常羊季守的天狗劍相形之下卻顯得暗淡。聚攏在天狼劍上的三千怨靈受到常羊伯寇的催動,不斷地襲向常羊季守,但怨靈穿透常羊季守,就像幻影穿透幻影,不但沒有對他造成一點傷害,甚至沒有損耗到他的半點精力。反倒是常羊伯寇的劍鋒把常羊季守割出一道又一道的傷痕。

有莘不破看得讚歎不已:“沒想到他的精神修養這樣牢固!”

“那倒不見得。”羿令符道,“不破,你根基之牢固不在任何人之下,包括我,也包括天狗。”

“可我就算身體完好,也無法像季守兄那樣麵對怨靈毫無影響。”

羿令符哼了一下,卻不做聲。

有莘不破突然道:“對了!你的死靈訣好像對這些怨靈很有用,不如……”

“用死靈訣的話,一枝箭隻能對付一個目標。”羿令符道,“我雖然可以不辭勞苦,但……我們商隊的箭好像不夠我用。”

“當我沒說過。”

常羊季守身上已經多了十八道傷痕,有莘不破終於知道他臉上為什麽會有那麽多傷疤了。可是常羊伯寇盡管占盡上風,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將頑強的天狗擊倒!天狼心中開始煩躁,這一點連有莘不破也發現了。

“季守兄有機會了!”有莘不破道。

“哦?”

“天狼已開始煩躁了,難道你沒發現嗎?我估計他很快就會發動最強的攻擊,但在這種精神狀態下,那也是他最容易露出破綻的時候。”

“有點道理。”羿令符道,“不過那也得看看天狗能不能緩出手來攻擊那破綻!”

有莘不破心一沉,被羿令符一提醒,他果然發現常羊季守的動作有一點點緩慢下來了。天狗盡管頑強,但力量也不可能是無窮無盡的。

“五更了……”羿令符望向東方,“天也快亮了吧。天一發白,天狼大概就會逃走。”

“逃走?為什麽?他未落下風啊。”

羿令符道:“天一亮,怨靈就會被我們的正氣壓製住,他的三千怨靈天狼劍就失去了陰氣來源。那晚他不敢來找我,就是因為沒有這些鬼物提供他陰力,他沒把握對付我。哼!他原本以為利用十萬怨靈作為後盾可以把我們全部擊殺。不過他還是失算了。他大概沒有料到怨靈劍對常羊季守一點用處都沒有。這麽說來或許……或許他其實也還不知道他弟弟天狗的真相。”

“嗯。就是天狗不怕怨靈攻擊的原因。”

“原因?”

“哈哈哈哈……”常羊伯寇的狂笑打斷了兩人的交談,常羊季守的右臂竟然被天狼齊肩斬斷!有莘不破大驚,握緊了鬼王刀。但羿令符卻仍然沒有出手的意思。

常羊伯寇舉劍斬下,常羊季守就地一滾,嘴巴咬起了跌落在地上的劍,左手一伸,從和身體分離的右手上接過天狗劍,他竟然仍沒有半分退縮的意思!

“好!三弟!你很好!”常羊伯寇喘息著,這是他今夜見到常羊季守之後第一次叫他“三弟”,“看來,這次我還是殺不了你。不過,今晚我也不能白來!”

常羊季守警惕道:“你要幹什麽?”他一開口,被咬住的右手便跌落在地,他卻一點也不在乎。

“哼!幾塊硬骨頭,今晚是來不及啃了。不過,我至少要先把雜碎清理幹淨。”

“你要幹什麽!”常羊季守重複道。

“幹什麽?”常羊伯寇忽然鬆開右手,天狼劍卻浮在半空。常羊季守臉上仿佛有些羨慕,又夾雜著擔心:“劍祭!你什麽時候練成的?”

天狼卻不回答他,隻是冷冷道:“三千怨靈已經是我的身體能承受的極限。可是,用劍祭的話就不存在這方麵的限製。”人影一閃,常羊伯寇已經踏在天狼劍劍身,向子母懸珠飛射過去。

“不好!”

羿令符、有莘不破、常羊季守一齊向車城中心掠去。祭台邊,羋壓竭力維持著五個燃燒著重黎之火的大型火炬——正是這五個火炬保護了祭台和有窮商隊的人不受鬼靈的侵害。祭台上,一身白袍的雒靈已經停止了巫舞,仰天臥倒對著漫天飛舞的幽靈念念有詞。

羋壓叫道:“不破大哥,你們怎麽搞的!怎麽沒攔住那家夥,讓他跑到上麵去了!”

眾人抬頭仰望,天狼常羊伯寇一腳踏在子母懸珠的母珠上,天狼劍淩空停在他的頭上,十萬怨靈失控一般向劍身湧去,就像找到了一桌美味的食物。然而到底是它們在吞噬著天狼劍,還是天狼劍在吞食它們?無從知道。

常羊季守喃喃道:“淩虛馭劍,沒想到他真的做到了。”

“劍祭?什麽鬼東西?真那麽厲害的話他幹嗎不早點用出來?”

“劍祭是劍法中的高深境界,天狼現在用的應該是血祭,用血混合真氣,再以心靈加以羈絆,把劍祭起來遙控指揮。”常羊季守道,“但可怕的不是劍祭本身,而是他利用天狼劍自動聚集鬼靈,要發動十萬怨靈的大攻擊。本來他的身體承受不了這麽多的邪靈,但利用劍祭遙控,他本身所需要承受的壓力就會減輕很多。”

“十萬怨靈!”有莘不破大吃一驚,三千怨靈已經那麽難以抵擋了,如果是十萬怨靈的話,就算他和羿令符等人在天狼的攻擊中能夠幸免,隻怕自蒼長老以下、有窮商隊數百人馬無人逃得過一死!於是他忙叫道:“羿老大!快放箭!”

羿令符道:“那也來不及了。”

“唉。”羋壓一個虛脫,倒坐在地上,“我沒力氣了。”五個大型火炬隨即縮小、熄滅。但卻沒有邪靈趁機襲來,所有的邪靈都已經被天狼劍所吸引,聚集在有窮商隊的半空,形成一個幽綠色的光球。

“完成了。”常羊季守苦笑道,“完了,完了!為什麽每一次我想幫人,卻總是把事情弄得更糟!如果沒有我帶路,或許你們就不會找到這個鬼綠洲,就算受到一些損傷,也不至於像今天一樣全軍覆沒。”

“你這結論下得太早了。”羿令符道:“我一直沒出手,是因為相信自己的夥伴。”

常羊季守聞言全身一震,向祭台的方向看去,然而他還來不及看到什麽,半空中綠幽幽的光華暴閃,天狼劍挾帶著十萬怨靈俯衝而下,沒有聲音,沒有鋒芒,也沒有陰寒。天狼劍所帶來的,是一種沒有盡頭的虛空,一種吸引所有生命又吞沒所有生命的虛空。

常羊伯寇踩著子母懸珠笑了。十萬怨靈之劍,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人能抵擋得住。這一劍一發動,他就知道自己贏了。就算是這支商隊的那幾個本領了得的首領能在這一輪攻擊中活下來,隻怕也已經奄奄一息了吧。

“這樣子利用鬼物取勝,也算是劍道的一部分嗎?”就在勝利即將到來的那一瞬間,常羊伯寇腦中突然浮現出一些奇怪的念頭,“為了快感,無差別地奪取生命;為了勝利,不計較使用任何手段,這難道就是所謂的劍道巔峰嗎?”

為什麽要想這些東西?為什麽會有這些亂起暴躁的念頭?

常羊伯寇的腦中像翻起層層巨浪:“不管了!不必顧念這一切!隻要能取得勝利,何必在乎塵世間所有無謂的倫理、道德、感情……這些都隻不過是牽絆罷了,都是一些轉瞬即逝、虛無飄渺的牽絆!隻有那最後的勝利,才是天下間最實質的存在!”

然而在這瘋狂的心靈自語中,一個來自心靈更深處的聲音質問他:如果連勝利也沒有,那這一切又算什麽?

一線生機

“一切都結束了。”

天狼劍刺穿祭台上的木板,牢牢釘在地麵上,一圈語言難以描述的靈光像漣漪一樣**漾開去,傳遍整個綠洲。

看著整個綠洲瞬間被晶瑩的光芒所覆蓋,天狼常羊伯寇笑了。內心的自我質疑被勝利的喜悅壓了下去,盡管每一次勝利之後都有一種空虛感,但此際更顯著的還是快感!

“如果連勝利都沒有?哈哈!我怎麽會輸?以良心為賭注,以家人性命為賭注!從來沒有一個劍客做到像我這樣絕、這樣徹底!我怎麽會輸!”看著那光華,常羊伯寇喃喃自語道,“一彈指間陰氣刺入皮膚,二彈指間陰氣侵入心田,三彈指間生命失去溫度……哈哈哈哈,現在大概連那個射箭的家夥也趴在地麵上翻滾吧……”

居然是羿令符的聲音!

“怎麽會這樣……”常羊伯寇似乎受到了一些打擊。雖然有窮所有人都籠罩在那片綠色光華中看不清楚,可他很清楚地聽見那個聲音連一絲顫抖都沒有!“沒想到你的功力這麽了得,居然能抵擋得住十萬怨靈……可是,可是怎麽可能?被十萬怨靈正麵擊中,就算是四大宗師、三大武者應該也不可能毫發無傷才對!”

“嗬嗬!這家夥可真夠自大的!”是有莘不破的聲音!難道他也沒死?嗯,以這個小子的功力,確實可能挨得住,不過多半已經元氣大傷了吧。

“這光芒好溫暖啊,台侯。”說話的人是阿三,他功力淺薄,中氣不足,站在百尺高空中的常羊伯寇隻能隱隱約約聽到他的聲音。就算他聽清了阿三的口音也不可能知道這個無名小卒是誰,然而躊躇滿誌的天狼已經開始發覺不妥了。腳下隱隱傳來的不是砭人肌膚的陰寒,而是一股微微的暖意。

“暖意?不可能!應該是陰寒的鬼氣!一定是哪裏搞錯了!”

遮蔽著東方的一片雲飄開,露出半輪紅日,整個綠洲陡然間亮了起來。常羊伯寇淩空鳥瞰,陽光下,水源上的黑氣已經消散得一幹二淨,在日光下**漾著粼粼水光!一陣風吹過,溫暖中帶著些微濕潤!祭台前邊,竟然有點點綠色破土而出,努力地生長著。

“不可能!不可能!”

“大哥,你輸了。”一道劍光衝起,常羊季守踏在劍上,飛到和常羊伯寇等高的空中。常羊伯寇瞳孔一陣收縮:“劍祭!”

常羊季守笑道:“受到你的啟發,剛剛領悟出來的。”

常羊伯寇哼了一聲。常羊季守道:“對你來說,我也許一直都是一條礙手礙腳的小狗,可是對我來說,你不但是我的仇人,我的親人,也一直是我的師父啊!我每一件本事,都是從你身上學來的。所以你一直殺不了我,我也一直沒法打敗你。可是……”常羊季守往下方一指,道:“下麵的這群人,他們的行動和思維已經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他們的力量更非我們所能壓製。大哥,這次你輸了,完完全全地輸了。”

“胡說!我不過輸了一陣而已!天狼!起!”但天狼劍卻完全沒有感應到他的指令,常羊伯寇一陣恐慌:他發現自己已經感應不到天狼劍的存在了。

常羊季守道:“大哥,那柄劍在你背後呢。”

常羊伯寇倏地回頭,果然看見了懸浮著的天狼劍,但卻被一個素裝人踩在腳下。他想取回那柄劍,陡然間殺氣大盛,向那女孩子逼去,就在他想動手的一刹那,他看見了女孩子的眼睛!隻被這眼睛看了一眼,許多長久以來深藏在自己心靈某處的念頭便完全被釋放出來!

“輸了!”還沒交手,心中那個不斷質疑他存在價值的聲音已經這樣告訴他!“輸了!輸了!仍然輸了,輸得莫名其妙!劍示對怎麽也殺不死的弟弟不起作用,綠洲的十萬怨靈竟然被這個女人淨化!我舍棄了這麽多對人生至關重要的東西,到底換來了什麽?原本除了勝利,我已經什麽也沒有,而現在,連勝利的快感也被人剝奪了。輸了,完了!什麽都沒有了!為什麽?為什麽?難道從一開始我就錯了嗎?不!不會的!不可能的!”

“不——我沒錯!我沒錯!”常羊伯寇咆哮著,突然咬破舌尖,往西邊一縱,拋物線狀地向地麵射去,著著實實地摔在車城外的泥土中,撞出一個大坑。但他很快便歪歪斜斜地跳了起來,幾個起落,消失在綠洲之外。

“可惜,”常羊季守道,“沒想到在這樣的絕境中,他還能這樣堅持!這樣固執!”

雒靈聽了,微微一笑,似乎想說些什麽,突然臉色一陣發白,晃了晃,從天狼劍上直跌下去。常羊季守大驚,地上有莘不破一躍而起,把雒靈緊緊抱住。

要一口氣超度十萬怨靈,對雒靈來說實在是勉為其難。那一夜的巫祭,她自忖能做到的僅僅是逐漸減輕怨靈的執念,並超度其中的一部分。然而常羊伯寇改變了整個進程!

綠洲的怨靈生前大都被天狼劍所殺,死後充滿了對天狼的畏懼和仇恨。因此天狼劍對這些怨靈來說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它們和天狼劍有著特殊的感應,一方麵想要報複,另一方麵又受其奴役。

所以在常羊伯寇發動劍祭的那一瞬間,雒靈改變了主意。她侵入了常羊伯寇的心田,挑起常羊伯寇的自我懷疑,製造了他心靈上的防守縫隙。雒靈把凝聚了一夜的祝念悄悄地通過常羊伯寇,滲透入受到常羊伯寇所控製的天狼劍,並在天狼劍上播下了一顆善種。這顆善種植根於怨靈的內部,與外力強行超度不同,它以怨靈的執念為土壤,會隨著怨靈的集中、膨脹而迅速地自我成長,並在天狼劍出擊的那一瞬間把十萬怨靈的執念化為生機。

這個法子盡管巧妙,但所需耗費的心力仍然遠遠超越了雒靈的承受力。她從空中摔了下來,人在半空就失去了知覺。

“別太擔心。”羿令符道,“她和你請出玄鳥後的狀況很像,隻是勞累過度。睡一覺就好。”

“我知道。所以我才更清楚那份難受勁!”有莘不破搓著手掌,“我們是男人!男人受傷受累什麽的不要緊,她一個女孩子,怎麽受得了這苦?”

羿令符微笑道:“沒想到你也有這樣細心的時候。我看,就在這綠洲休息幾天吧。”

“這……”有莘不破確實希望有時間讓雒靈能安定下來休息休息,但另一方麵又牽掛著至今存亡未卜的江離。

羿令符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事:“別太擔心江離,也許他的狀況比我們預想中的要好。”

“哦?”有莘不破隨口應道。

“我這句話可不是安慰你。難道……你還沒察覺到江離留下來的痕跡嗎?現在這個綠洲到處都是江離的氣息——雖然很微弱,不留心無法察覺。”

羿令符道:“這個綠洲,已經荒廢了三年。這裏的生物早已經死盡死絕,經曆了三年這麽長的時間,隻怕連百年大樹的根係、離離野草的種子也早在怨靈的陰寒中腐滅了。雒靈淨化了怨靈之後,水源變得清澈不難理解,但那些草木的幼苗在接觸水源後立刻破土而出就令人不得不懷疑了。這些幼苗是哪裏來的,為什麽會長得這麽快,你想過沒有?”

羿令符的話還沒說完,有莘不破已經跳了起來:“江離!一定是江離!他也在這個綠洲!”

“那倒未必。”羿令符道,“不過他曾經到過這裏倒是可以肯定的。也許他曾經和雒靈一樣,想把這片綠洲從怨靈手中解放出來,不過因為某種原因沒有成功,或者沒法去做,隻是留下了這些種子。比如……”

“比如什麽?”

“比如他仍然被那個控風的少女限製住行動力,吊在空中沒法下來,卻隨風播下了無數種子,以待後來的有心人。”

“不錯!如果他還在這裏的話,沒理由不出來跟我們相見。嗯,他能留下這種子,看來性命已經無恙,甚至功力恢複了也說不定!”

“江離的狀況到底怎麽樣還很難說,但至少比我們料想中要好得多。他留下這些種子,其中一個用意就是要給我們留下一個路標。”

“路標?”

“你忘了常羊季守的話了嗎?三年前這裏變成一個鬼綠洲以後,綠洲西邊的沙漠就遍布重重幻象,無論誰進入那個沙漠不是迷失在裏麵就是走回這個綠洲,連天狗也走不過去。”羿令符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一路過去,前方會出現……”

“呼——”車城外傳來一陣歡呼,打斷了羿令符的話。

“出了什麽事?”有莘不破道。

羿令符一動念,和他視覺相通的龍爪禿鷹向呼聲的方向振翅而去。

“怎麽了?”

羿令符微微一笑,道:“是好事。一起去看看,如何?”

有莘不破想了想,點頭道好。回頭看了看雒靈,她還沒有半分轉醒的跡象,有莘不破替她扶了扶被子,吩咐車長阿三照看好車門,這才跟羿令符下車前往轅門。

轅門外已經是一片春色。江離播下的種子長得很快,一夜之間便讓這個荒廢了數年的綠洲重新煥發生機。

羿令符道:“怨魂被淨化以後反而成了一股靈氣,江離的種子多半是借著這股靈氣才能生長得這麽好。”

兩人一齊向西邊走去,十幾個人聚集在綠洲的邊緣歡呼著,常羊季守也在其間。

有莘不破一來,擋住視線的人群分成兩邊散開,紛紛道:“台侯,你看!”

綠洲再往西邊,本是一片絕無生機的沙漠,常羊季守曾經說過,在三年前綠洲發生劇變之後,這片沙漠中便有著常人難以突破的幻象,走進沙漠的人無論如何都會回到這個綠洲。然而此刻向西遠眺,無邊的茫茫黃沙竟然有一道綠色一直延伸到雲與沙的交接處。在荒漠中出現這樣的奇景,直令人以為乃是造化的恩賜!

有莘不破指著那條綠線,興奮地道:“江離!一定是江離!”

正撫摸著鬼草發呆的常羊季守抬起頭來,問道:“江離?”

“嗯,是我們的另一位夥伴!”有莘不破驕傲地說,“我們這次去天山,就是去找他!這些、這些,還有這些……”他指著一株株的植物說:“很可能都是他的傑作!”

常羊季守一皺眉頭:“你的這位夥伴有這樣神奇的力量啊……我也很想見見。”

有莘不破道:“好!”接著突然咦了一聲,因為他發現常羊季守的右臂竟然沒事。“你的右手……”

常羊季守笑道:“我無論受多重的傷都能複原的,要不然早死在我哥的天狼劍下了,哪裏還能見到你們。”

有莘不破道:“難道你是血宗傳人?”

“血宗?”常羊季守道,“是威震天下的血祖嗎?我聽說過,但我和那個門派並沒什麽關係。我為什麽老死不了,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有莘不破道:“那你能不能幫幫阿三。”

常羊季守搖了搖頭,臉上略帶著歉意。

“不要緊。”有莘不破笑道,“我相信一定另有辦法的。”

雒靈睜開眼睛,卻找不到有莘不破。她很艱辛地克服大腦的疲憊,勉強掙紮起來,打開車門,按照車長阿三的指引來到綠洲邊緣。

“他在那裏。”雒靈看到了有莘不破,“為什麽那麽高興?是什麽值得他那麽高興?”

“啊!雒靈!你醒了!”有莘不破奔了過來,一把抱住她,“看!看看!”

雒靈順著有莘不破的手指看去:荒涼的黃色中鑲著一線綠色生機。這個敏銳的女孩子馬上感應到了那片綠色中留有江離的氣息。

“原來是他!”不知為什麽,雒靈心裏突然湧起一股奇怪的感覺。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感覺是怎麽回事——雖然她控製過畢方,擾亂過九尾狐,還剛剛打敗過常羊伯寇、淨化了十萬怨靈,可對於自己的心,她還是那麽不理解。“江離留下的這一點氣息,就能把有莘不破從自己身邊帶走嗎?”

大大咧咧的有莘不破並不知道雒靈在想些什麽,隻是看著那綠色線條發笑。雒靈突然感到一陣疲倦,伏在有莘不破懷裏,睡著了。

她再次醒來,已在銅車鬆抱上。車行轔轔,有窮商隊已經離開了那個剛剛重獲生機的綠洲。這一次,有莘不破還是沒在她身邊。這時雒靈的精神狀況比上次醒來好得多了,很快就感應到有莘不破就在鬆抱上麵。和他在一起的還有常羊季守。

雒靈輕輕躍上車頂,兩個男人,一壇酒。

有莘不破醉眼迷蒙,看見雒靈,道:“醒了?”

雒靈輕輕倚在他背後,有莘不破便不再理她,舉杯和常羊季守對飲漫談。

“在他心裏,我的地位或許比江離還不如。”這個念頭偶爾在雒靈的心中閃過,然而她卻不願意深思,也不願意去求證。也許她是害怕深思或求證的結果和自己所想的一樣。

“到底,我應該怎麽樣才能讓他……”當她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她突然心中劇震!發現自己已經深深沉溺其中難以自拔時,雒靈知道,自己最大的考驗來臨了。雒靈的想法,有莘不破不知道。他已經醉了。就在這時,前方飛騎來報:“羋首領在路邊發現了一個昏迷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