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水神共工怒觸不周山後的千年遺禍

密謀

采采一覺醒來,頭痛欲裂。

這是她第一次這麽瘋狂地喝酒,這也是族人第一次這麽盡興地狂歡。以往在母親水後的約束下,水族一連十六年來都平靜得有些死寂。如果不是有窮商隊那幾個盡管有些醉卻仍能管束屬下不得越禮的長老,如果不是有窮商隊一向以紀律嚴明著稱,這些寂寞的男人和寂寞的女人隻怕會搞出更多難以善後的事情來。

不知什麽時候,她和所有醉了的姐妹一起,回了小水晶宮。姐妹們、姨姆們,不是醉倒了就是歇下了,小水晶宮靜悄悄的。通往小水晶宮的甬道已經關閉,隔絕了水那邊的數百個精力充沛的男人。采采赤著腳,無意識地走著,穿過分水壁,一股涼意把她凍醒了。

她漸漸上浮,漸漸清醒。湖麵漸漸近了,透過數尺湖水,她看見湖岸略有紅光,那是篝火的餘燼吧。

那火光漸漸遠去、模糊,一股潛流把她送到湖的對岸。明月如鏡,湖水清冷。采采想起了那個偷窺自己的少年,想起了被他偷窺時那種羞恥的快感,心中漸漸熱了起來。她閉上了眼睛,幻想著。不久,仿佛真有一雙結實的手臂環住了她,有一個寬廣的胸膛隔著淡薄的綢衫讓她涼颼颼的背脊有所依靠,有一雙粗糙的手掌捧住了她的一對酥乳——采采驀然清醒過來,睜開她的雙眼:這不是幻覺!她可以感到背後那股既熟悉又陌生的火熱,那股曾經讓她又愛又怕的火熱。

采采電一般抓住他的雙臂,抓得死緊,她發現他手臂上的皮膚很有彈性。頸項一點瘙癢,那是他的胡喳麽?耳垂傳來一陣微微的疼痛,他正吻著她,由於毫無技巧,不懂得活用舌頭和避開牙齒,以至於讓她有些疼痛,但她也不討厭。

“你是誰?”采采終於問了出來,抱著她的男人一陣顫抖,喘息著不說話。

“你是誰?”采采又問了一句。她希望他回答,又怕他回答。

“我……”男人才說了一句話,突然聲音一窒,似乎一股力量把他拉離了采采。

采采死死地抓住他的右手不放,在水中一轉頭,她終於看到了他:好年輕的一個大男孩,容貌很陌生,但卻讓采采感到似曾相識。

年輕人拚命地踢腿,企圖拋離纏在腳上的水草。但他非但沒能把這水草拋離,反而惹來更多的水草向他纏來:雙手、雙腳、肩頭、膝蓋都纏了個結實。

“水草……是江離布下的!”采采醒悟了過來。

那年輕人被江離的水草纏上,就像一隻蜜蜂落入蜘蛛網,越是掙紮,纏得越緊。他似乎也悟到了這個道理,兩手虎口張開,抵抗著水草的拉力,慢慢虛抱成圓。

“水鏡之遁……”這個借水逃遁的小水咒采采認得的,她明白他要逃走,趕緊伸出右手,插進他的兩個虎口之間,把少年凝聚起來的氣打亂了——她還不想這麽就讓他走。少年訝異地看著她,突然呼的一聲破水之響,少年被一股力量拋出水麵,跌在湖灘上,他抬起頭來,月下一襲青衫,衣襟飄飄,如夢幻中人。

“這人不好惹。”少年想著,墳起兩臂肌肉,就要把纏滿全身的水草掙斷,卻聽采采尖聲叫道:“不!”

少年聽到她這聲音,驚惶得連運氣也忘了,先向她望去,隻見她望著某處叫道:“別射!別傷他!”順著她的眼光,少年看到了一雙鷹一般的眼睛,一個腰盤巨蛇的男人,一支扣於弦上的羽箭。“她在關心我。”少年心中一陣安慰,耳邊嗖的一聲響,便再無知覺了。

采采慌忙向他爬來,卻不見他身上有丁點傷痕。

“放心吧。”江離說,“他隻是暈了過去而已。羿兄出手向來是有分寸的。”

采采才把心放下,又聽江離問道:“你認識他?”

采采不覺雙靨發熱,搖了搖頭。幸而江離並沒有問她不想回答的問題,隻是說:“那你打算怎麽處理他?”

“我不知道。”

“我會處理。”這個嘶啞的聲音把采采嚇了一跳,她回頭一看,蘿莎姨姆踏水而出,走到岸上,把被水草捆成一團的少年提了起來。

江離道:“這家夥多半是因為覬覦采采才出現的,也算是水族的事情。這裏既有長老主持,我等告退。”青衫隨風飄遠,鷹眼也消失在夜幕之中。

采采叫道:“姨姆……”卻不知道說什麽好,心中暗暗擔憂:剛才的事情,不知道姨姆看見沒有……

蘿莎手起處,兩三下把少年身上的水草扯掉了,拇指按住他的人中。不一會兒,少年幽幽醒轉,眼睛一睜開,看到蘿莎,掙紮著往後急退,手臂墳起,震斷了纏住自己的水草。

“你今年幾歲了?”蘿莎嘶啞著聲音問。

少年不信任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采采,這才說:“十七。”

采采心中一跳:“十七……他比我還小兩歲啊。”

“十七……”蘿莎閉起眼睛,似乎在盤算什麽,突然睜開眼睛說,“你是小涘(sí),還是小方?”

少年訝異地睜大了眼睛,瞪著蘿莎說:“你!你怎麽知道我和小方的?我從沒見過你!”

采采心中又是一跳:“小涘……原來他叫小涘。”隨即見他昂頭道:“我是洪涘伯川!小涘是我長輩才叫得的!”

蘿莎淒冷一笑,道:“洪涘伯川!哈哈!是你爹爹叫你來這裏的,是不是?”

少年洪涘伯川道:“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蘿莎微微皺眉,采采勸道:“這是我姨姆,她問你話……”

少年卻打斷她問道:“你知道我名字了,你呢?你叫什麽名字?”

“你不是一路跟著我的嗎?沒聽我的朋友怎麽叫我麽?”

“我不敢走近你,”洪涘伯川有些慚愧,“你身邊那幾個家夥好厲害啊。”

“所以你用了幻月?”

少年點點頭:“對不起,我一開始並不是故意要……”他看了看蘿莎把“偷看”二字吞進肚子裏,但采采卻明白他在說什麽,紅著臉說:“算了,我,我不怪你。”少年大喜,道,“那……”

“行了!”蘿莎打斷兩人的談話,又問了一句,“你父親呢?他是不是在附近?”

洪涘伯川不喜歡眼前這個老女人,但看了采采一眼,終於道:“不是。我跟我爹爹分開有一段時間了。”轉頭又對采采說:“那天在那怪老頭的洞外,我們看到一團荀草,爹爹讓我跟上來看有什麽古怪……”

“啊!你是從那時就開始跟著我了啊?”

洪涘伯川道:“後來魚出來的時候,我、我有好幾次要出來。”

“那你為什麽不出來?”

洪涘伯川低著頭不說話,蘿莎不耐煩道:“你爹到底在不在附近?”

洪涘伯川怒道:“你這女人!幹嗎老來插嘴?”

采采道:“小涘,別對姨姆無禮。”

“你還沒告訴我名字。你告訴我,我就告訴她。”

“我叫采采。”

“采采,采采,真好聽。”

蘿莎截口道:“別對采采胡思亂想!你們倆不能在一起的!”

洪涘伯川怒道:“為什麽?”

蘿莎道:“你問你父親去。”

“和我父親又有什麽關係?他又不認得采采。”

“誰說他不認識?”

兩個年輕人聽到這句話都愣了。蘿莎道:“這件事以後再說。我再問你:你爹爹到底在哪?”

洪涘伯川道:“就在這附近不遠吧。”

蘿莎問道:“他知道小相柳湖?”

“小相柳湖?你是說這個湖嗎?這名字和我們住的大相柳湖好像啊。不過我們大相柳湖可比這裏大多了。不過我想我爹爹應該不知道這裏吧。”洪涘伯川轉頭對采采說,“我一路都給爹爹留了記號,但又不想給他跟上,所以弄了點小竅門。”他狡猾地笑了笑說:“所以他找不到我,但我卻可以找到他。”

蘿莎哼道:“盡懂得這點小聰明。我問你,如果讓你把他帶到小相柳湖,需要多久?”

洪涘伯川向蘿莎做了一個鬼臉:“我暫時不想見他!再說就算見到他,他也未必肯來。”

蘿莎道:“見到他以後你就告訴他:采采的母親被困在碧水水晶裏了。他一定會來的。嘿!就算沒有這句話,他也會來的。”

洪涘伯川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采采卻有些激動起來:“姨姆!他,小涘的父親……”

“沒錯。世上如果還有一個人能夠把水後從水晶中安然無恙地救出來,就是他父親。”

采采挨過來握住洪涘伯川的手,卻說不出話來。

洪涘伯川道:“你媽媽出事了?”

采采點了點頭。

“好,我這就去找我爸爸。”洪涘伯川爽快地說。

采采喜極而泣,蘿莎卻突然道:“等等,你父親到了以後,讓他先到這裏見我。記住,我叫蘿莎。”

洪涘伯川奇道:“為什麽?”

蘿莎道:“不必問,你父親自然知道。”

洪涘伯川道:“我們到了這裏以後,怎麽通知你?”

蘿莎道:“你父親自然懂的。”

洪涘伯川道:“你這個女人,古古怪怪的。”

蘿莎道:“廢話少說。就快天明了,你可以出發了。你估計多久可以回來?”

“明天傍晚之前。”洪涘伯川說,他看看采采,卻有些不舍。

采采道:“早去,便早回。”

洪涘伯川喜道:“不錯。”又深深地看了采采一眼,接著飛身入水,借一道潛流遁去。

“蘿莎姨姆,”看著他遠去的方向,采采道,“他父親真能救媽媽出來?為什麽蘿灆阿姨她們不說?她們不知道嗎?”

“別問了,我的小公主。”蘿莎道,“你所有的疑問,明天都會知道答案的。不過,在此之前,你要答應我,不能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包括蘿灆姨姆、阿芝,包括你所有的姐妹和姨姆!”

“為什麽?”

“你不想救水後了?”

采采沉默了一會,終於說:“好吧。姨姆,我相信你。”

“采采,我的小公主。我不會背叛你的,不會背叛你在‘白露’銅車上許下的心願。”蘿莎望向那漸漸發白的東方,“明天……我們十六年的寂寞,十六年的錯誤,將一並隨這湖底的暗流逝去……這樣的日子,希望再也不要回來……”

日上三竿。小水晶宮。

水族的長老執事們共聚一堂。這群人最老的是蘿灆,已過花甲之年;而最年輕的阿芝則剛剛年過三十。采采沒來,正在酣睡,這讓蘿灆囉唆了好一會。不過對蘿灆來說,這樣也好,因為蘿灆等人還不打算把水族最大的秘密告訴她,打算讓水後以後告訴她。

她們現在正在商議三件事:如何救出水後;如何躲避大敵;如何對待有窮商隊。

雖然有窮商會驅逐了河伯,但蘿灆仍然對蘿莎支持采采借助外力感到不滿。而對采采使用過大水咒更是深懷憂慮。“如果水後在此,她一定不會同意這樣做的!”蘿灆實在不想讓水族和外界發生太多的聯係,她是水後決策的忠實執行者,盡管有窮商隊幫水族收複了家園,蘿灆對此卻並不十分感激,因為水族並不是沒有對抗河伯的力量,她們退卻,隻是因為水後要求她們克製。因此對有窮商隊的禮貌,蘿灆更多的是順應了采采的意願,而不是真的對有窮懷恩。

“水後就一定是對的嗎?”蘿莎嘶啞著喉嚨說。這句話所造成的震撼,就像一塊巨石投進了沉寂一十六年的古井。

“你這是什麽話!”蘿灆愣了一下。

蘿莎道:“我說我們依著水後的旨意在這裏忍了十六年,也許根本就是錯誤的!”

“你!你竟然敢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吃驚過度的蘿灆幾乎咆哮了起來。其他人見兩位長老起了爭執,也都驚愕得不敢開口。

“在這裏的人,都不是小孩子了。十六年前的事,大家都知道,是嗎?”麵對首席長老的憤怒,蘿莎竟然毫不退卻。

“水後才被困,你、你就……你想造反嗎?”

“造反?”蘿莎冷笑道,“現在水後被困,不能出來,采采就是最正統的繼承人。”

“水後還在!”

“那采采就是暫時的繼承人!”

“那又怎麽樣?”

蘿莎緩緩道:“在水後脫困之前,我會貫徹采采的意誌,幫她完成心願。”

蘿灆一愣,問道:“采采的心願?她有什麽心願?”

蘿莎笑了:“阿芝,采采的心願你知道的。你來說。”

阿芝遲疑著,蘿灆催促道:“快說啊!采采有什麽心願?”

阿芝鼓起勇氣,終於說:“采采原話是這樣說的:‘出來以後,看見這麽廣大的天地,看見這麽雄偉的山河,我就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那個陰濕的地方躲一輩子!’”

在場所有人一聽,都愣住了。

蘿莎續道:“采采說,無論十六年前發生過什麽事情,無論未來會怎麽樣,她都不願讓我們水族再這麽窩囊地活下去!”

蘿灆氣急敗壞道:“這!這怎麽會?”

“采采一醒,你就可以去問她!”蘿莎道,“其實,這不但是她的心願,更是我們所有人的心願,不是嗎?”

蘿灆道:“胡說!怎麽會是我們所有人的心願?我們,我們水族……”

“不是我們水族!是我們水族的女人!”蘿莎打斷她,“昨天晚上那個有莘不破問我們:‘你們水族為什麽隻有女人?’哼哼,這真是一個淒涼的問題,不是嗎?十六年了!為什麽?我們為什麽要為了平原上那些和我們全不相幹的人,而背棄我們的男人?”

蘿灆氣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你、你……”

蘿莎道:“難道我說得不對麽?”

蘿灆道:“水後有命,這件事情,不得談論!否則以叛族罪論!”

“不準談論?”蘿莎淒然笑道,“是為了不讓采采等小一輩的人知道吧?可是這裏沒有小一輩的人,這裏全都是經曆過十六年前那件事情的活寡婦、老處女!”

聽蘿莎用了這麽難聽的詞語,蘿灆等嚇得呆了。

“何況,你看看我們水族的人口!十六年來,隻有老死而沒有新生!再過幾十年,也不用等外敵入侵,我們水族就自己滅亡了!”蘿莎的情緒就像決堤的山洪,一發不可收拾,“十六年了。我們在這陰冷狹小的地方忍了十六年!為什麽?到底為了什麽?我們都是女人啊!這裏年紀大一點的,誰沒有自己的丈夫?誰沒有自己的情人?可是十六年來,我們卻得夜夜抱著冷冰冰的枕頭忍過去!你們看看阿芝,看看她的眼角,當年她離開大相柳湖時,還不到十六歲,可現在,她也有皺紋了!大長老啊,難道你已老得連夜裏那種冰冷空虛的折磨都忘了嗎?”

蘿灆顫聲道:“這,我……可是……可是當年……”

“是的!當年是我們大家都同意的,但那是因為我們根本沒想到那些男人為了一段幾百年前的仇恨,會執著到這樣的地步!我們這些女人更不曾想到:離開了他們,我們付出的代價會這麽大!采采她們已經長大了。當年,她才兩歲半,很多事情都不懂。但現在,她就快十九歲了!她需要什麽,大長老你知道嗎?我們這些花開季節的小輩們需要什麽,大長老你知道嗎?男人!她們需要男人!難道你已經老得連年輕時候的光景也忘記了嗎?”

蘿灆閉上了雙眼,說不出話來,良久才說:“不管怎麽樣,有我在一天,我就決不容許任何人背叛水後的意願!”她倏地睜開雙眼:“你們難道有誰要背叛水後嗎?”

所有人都低下了頭,除了蘿莎,她的神色依然鎮定:“沒有人要背叛水後。我隻是覺得我們十六年來走的路是錯的,但前途到底該怎麽樣,還是要等水後脫困以後才能決定。”

蘿灆道:“好,你知道說這句話,總算還是個人!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救出水後。蘿莎,你說過有窮商隊中有人精通精金之芒和重黎之火,是嗎?”

“不錯,”蘿莎道:“不過我們不一定要找他們。水族或許有更好的辦法,不但能救出水後,而且保住小水晶宮。”

“荒謬!”蘿灆道,“什麽典籍?什麽大水咒?那都是一時的托詞,用來安慰一下采采的托詞罷了。那碧水水晶能進去的隻有水後,能出來的……就隻有那個人!哼!阿芝,通知你的姐妹,收拾東西。再說,采采使過大水咒,有窮商隊的動靜又這麽大,這小相柳湖已經不再是一個秘密了。無論如何這小水晶宮不能住了。還有,今天這個話題誰也不能再提起。一切等救出水後再說!”

眾人聽說要離開這個居住了十六年的家園,無不依戀不舍,都向蘿莎看去。蘿莎道:“大長老說得沒錯,這個地方,我們遲早要離開的。大家收拾好東西。不過不用像上次那樣匆忙,大家可以把有用的東西都帶上。這次我們不是逃難,是搬家。”

蘿灆道:“也不能太拖拉,限一日內收拾完畢。明天一早我們就去找有窮商隊的台首,劈開水晶救人。”

阿芝稟道:“可不可以用我們帶著太過累贅的東西,像黃金門、化石家具等和有窮商隊交換一些必需用品?”

蘿灆皺眉道:“他們要來幹什麽?”

阿芝道:“蒼長老說這些東西他們帶到平原很有用處。而且有窮送了我們不少胭脂水粉,他們那裏又有不少我們急需的衣物器皿。”

蘿灆點頭道:“好,你去辦。也限今日內把事情做完。”

這一天是半年來蒼長老最開心的日子了,因為在這個人煙荒涼的地方,居然也有生意做。水族的女人都不大懂得黃金和珍珠的價值,盡管蒼長老三令五申,要求有窮商隊的夥計們量值交換,但這些女人們還是半賣半送,商隊的人賺得盆滿缽滿,而水族的女人們也皆大歡喜。

當蘿灆提出“遷居、破碧水水晶、救水後”的建議時,采采有些奇怪,她看了蘿莎一眼,並沒有把昨晚的事情說出來,隻是問了一下蘿莎的意見。蘿莎背著蘿灆向采采使了一個眼色,跟著便口頭上讚成蘿灆的提議。於是事情就這樣定下了。采采在小相柳湖主持事務,岸上的事情便由阿芝主管。同時她還托阿芝給有莘不破、桑穀雋等人送來一些珍品作為答謝。

傍晚,羿令符守住小相柳湖下流的河湖界口;江離漫步湖邊,於旁人不知不覺中,在小相柳湖下流的河湖界口植下水草;羋壓纏著水族的掌勺請教廚藝;至於那個不負責任的台首,則和雒靈一起失蹤了;桑穀雋惡意地猜度這兩人一定又到哪裏風流快活去了。

就在夕陽還剩下茄子大小的時候,兩個水泡從下流的小河逆流飄來,進入羿令符的視野後,徘徊了一會,一齊破裂消失了。

羿令符眼角精光一閃,一聲輕笑,進了鷹眼。

然而羿令符和江離都不知道,河伯逃走時鑽開的那個地泥之竅,開始有黃泥湧了出來。

“公主,一切都已經收拾妥當了。”

“好。”

蘿灆、蘿莎退了出去。采采抱住碧水水晶,把臉貼在水晶上,輕輕呼喚著:“媽媽,媽媽,明天你就能出來了……”

“采采……”

一個陌生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采采嚇了一跳,轉頭看見了一個陌生的男人。隻是一眼,采采就被他的眼睛吸引住了。

他是誰?為什麽這雙眼睛這麽熟悉?但我分明沒有見過他!

這雙眼睛,竟讓采采一時間連這個男人左手邊的洪涘伯川、右手邊的蘿莎也沒有注意到。

死裏逃生

桑穀雋冤枉了有莘不破。因為這幾天剛好是雒靈每月一次的不舒服期,所以兩個人並沒有躲到哪裏風流快活。有莘不破失蹤,隻因為發現雒靈不見了。

“她會到哪裏去了呢?”

經過九尾一役,有莘不破早已深知雒靈的本事,她絕不是一個會被人無聲無息擄走的人,她在這種情況下不見了,隻有一個解釋:她自己躲了起來,不想讓別人知道。

因此,有莘不破也不想借助江離或者羿令符的能力來尋找雒靈。在商隊找不到雒靈以後,他開始向湖西的山坡走去。憑直覺,他認為那裏有人。有莘不破的直覺半準半不準,山坡上確實有一個人,但不是雒靈,而是一個男人。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

桑穀雋的座車“無礙”響起敲門聲。

“請進。”

一個女人應聲走了進來,桑穀雋一愕,說道:“阿芝姐姐!你怎麽來了?”

“不歡迎?”

“不,哪會呢!”桑穀雋忙站了起來,順手撫平了褶皺的衣領,“請坐。”

“小公主,嗯,采采她讓我給你們送一點禮物。”阿芝從懷中掏出兩枚珍珠耳墜,“她說,祝你早日找到那個風一般的女孩子。”

桑穀雋禮貌地接了過來,道了謝,又笑罵了有莘不破一句:“這家夥真是多嘴。”心想采采知道這事,肯定是有莘不破在背後嘲笑他!

“其實,我真的很羨慕你們。”阿芝坐了下來,“你們真好,有這麽好的朋友、這麽好的兄弟,可以四處周遊。”

“你和采采也很要好啊,小相柳湖又這麽漂亮,是一個生活的好地方啊。”

阿芝苦笑一聲,說:“我們有我們的苦處。”

“阿芝姐姐……”

“不要叫我姐姐。好麽?”

桑穀雋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阿芝微微一笑,道:“明天,我們可能就要作別了。”

桑穀雋驚道:“為什麽?”

“長老已經命我們收拾好東西,明天救出水後,馬上就離開,尋找另外一個小相柳湖住下。”

桑穀雋有些黯然,但知道這是她們族內的事務,也不好多說。

阿芝取出一個青石瓶子,道:“這是用蘡薁釀成的濁酒,肯陪我喝兩杯麽?”

“你好。”有莘不破向那個陌生男子作揖,腦中飛快地轉著念頭:“這人是誰?”

如果在中原,遇到什麽樣的人都不奇怪,但在這大西荒,在這小相柳湖畔,本該是人跡罕至才對。突然遇見這樣一個氣宇軒昂的男人,不免讓有莘不破懷疑他是否便是水族那個從未露麵的大敵。

“你好。”男子並不起身,依然坐在那塊巨岩上,半躬身回禮。這男人並不能說是英俊,也不能算是強壯,但他的身體卻找不到一個令人批評的地方,甚至會給人一種完美無缺的感覺。他也算知禮,但有莘不破卻對他產生了一種沒來由的厭惡。

“我叫有莘不破,不知道先生如何稱呼?”

“我叫都雄魁,道友們有時候也稱我為無瓠子。”

“都雄魁……無瓠子……”有莘不破心中咀嚼著這兩個名字,卻沒有什麽確切的印象。

都雄魁道:“小哥來時左右顧盼,莫非到這裏是來找人?”

有莘不破道:“不錯,前輩有沒有見到一位女子經過這裏?”

“女孩子?”都雄魁笑道,“是心宗的那個女娃兒麽?”

有莘不破心中一跳,這個都雄魁知道的事情看來比他預料中要多得多,但他至今對這個人一無所知,甚至完全看不出他的深淺。都雄魁並沒顯出一點逼人的氣焰,但有莘不破卻惴惴不安。這種情況,隻有在遇到季丹洛明的時候才有過,難道眼前這個都雄魁竟然是可以和季丹洛明並肩的大高手?

“你好像有些不安。”都雄魁微笑著,仿佛有莘不破裏裏外外都被他看得透徹,“我並沒有透露出任何氣息,你小小年紀,居然就能察覺危險,伊摯有個好徒弟啊。”

“前輩是家師的朋友?”

都雄魁道:“認識是認識,朋友卻談不上。”

“此處荒涼曠莽、人跡罕至,前輩是居住在這裏的麽?”

都雄魁微微一笑道:“你不必用言語試探了。我明白告訴你:我是衝水族來的。”

有莘不破心中一跳,口中說:“聽說水族有件寶物,前輩是為那個而來的?”心中卻忖道:不知他的真實本領如何,找個時機試試他。如果真的那麽厲害,就引他下山,匯合江離他們再和他鬥。

都雄魁哈哈一笑,道:“也是,也不是。”

有莘不破聽他說得模棱兩可,微微皺眉,心中牽掛著雒靈,於是又補問了一句:“方才晚輩向前輩打聽的那個少女,聽前輩的語氣,似乎曾經見過。”

都雄魁道:“見過是見過,不過那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

有莘不破聽他說得漫無邊際,心中不快,偏偏一直摸不透他的深淺,當下道:“既如此,晚輩尋人心切,告辭了。”

都雄魁笑道:“你到了這裏,還想走麽?”

有莘不破忖度對方的深淺,心想這人多半不是誇口,自己孤身在此,未必鬥得過他。此刻若是江離在此,一定先試探出這男人的淵源;若是桑穀雋在此,多半是一邊胡說八道,一邊安排陷阱;若是羿令符在此,要麽離開,要麽幹脆就動手,根本就不會有那麽多的話。有莘不破卻道:“此刻狹路相逢,難道前輩想拿晚輩開刀?”

都雄魁淡淡道:“我萬裏西來,有兩件事情,一件就是為你。不過竟然遇到獨蘇兒,而她居然回護你,倒也是一件奇事。”

都雄魁這幾句話讓有莘不破聽得稀裏糊塗。獨蘇兒是誰,他更不認識了。

都雄魁卻沒有向他解釋的意思,自顧自道:“你若一直待在有窮商隊,我礙著獨蘇兒,也不好衝進去把你做了。不過你居然獨自一人跑到我跟前來,嘿!肉在俎上,不割不快!”

都雄魁眼睛精光暴射,有莘不破隻覺得喉嚨的肌肉一緊,竟有些呼吸不暢,心中大是恐怖,抽出了鬼王刀,凝神待敵。

都雄魁還沒有出手,隻是一股殺氣散發開來,就逼得有莘不破用盡全身的力量才勉強站穩。

“我能擋得住他嗎?”到此境地,有莘不破已經知道這人絕不是虛張聲勢,“必須要撐到江離他們過來。”

阿芝那個酒瓶卻是一件寶貝,雖然隻有手掌般大小,那酒卻怎麽也倒不完。阿芝說,裏麵可以儲上兩鬥酒水。桑穀雋對一個溫柔女子的勸酒根本就無法拒絕,他的酒量卻也一般,不多時便覺得眼前的人影有些模糊了。兩人放開了話頭,天南地北地胡扯。

“桑公子……我叫你小雋好嗎?”

“嗯,阿芝姐姐。”

“別叫我姐姐,叫我阿芝。”

“嗯,阿芝。”

“嗯,熱……”

阿芝把外衣脫了下來,卸了發簪,隻剩下一件小衣,有些歪斜的桑穀雋也沒有在意。

看著醉眼蒙矓的桑穀雋,阿芝慢慢地挨了過去。十六年了,蘿莎姨姆說得對,她們寂寞得太久了。

“小雋……”隻穿著小衣的阿芝,把手慢慢向桑穀雋的衣扣伸去,她的手,在顫抖。

桑穀雋沒什麽反應,隻是醉醺醺地和阿芝靠在一起。

“小雋……”阿芝貼著他火熱的臉皮,櫻唇慢慢地靠近。

“啊!”桑穀雋突然像被針紮到一樣跳了起來,閃電一般衝了出去。

阿芝愣了好一會,這突然的變化讓她完全醒了過來。她呆住了,兩行眼淚垂了下來,趴在地毯上,屈辱地哭了起來。

“為什麽?為什麽?我就這樣不堪麽?”

桑穀雋的舉措,並不像阿芝所想象的那樣,刺激他的是西山坡上傳來的殺氣,可怕的殺氣!

是誰有這麽強橫的力量?還有有莘,他的氣息也正從西山坡傳了過來,但和那股殺氣一比,有莘不破的氣息在桑穀雋看來便如同千鈞巨石下一顆岌岌可危的雞蛋。

“姓有莘的笨蛋!無論如何千萬要堅持住啊!”

在都雄魁即將出手的那一刻,有莘不破幾乎已經陷入絕望:這股可怕的殺氣讓他知道,對方決不會容他拖延時間,一旦出手,就是一擊必殺的絕手!

“算了!拚個同歸於盡吧!”

就在這一觸即發之際,石罄輕響,一人踏歌而近,如同一陣細雨打濕了這個黃昏。都雄魁皺了皺眉頭,原本布滿天地的殺氣也被這歌聲衝淡了。

一株古木之後,一人轉了出來,卻正是幾天前他們救起的盲者師韶。有莘不破愕然,不知他為什麽會在這裏出現。師韶也不說話,也不招呼,歌聲不斷,拉起有莘不破就走。都雄魁竟然也不追來。

兩人走出不知多遠,待背後都雄魁的殺氣已經消散得一幹二淨,師韶這才止步歇歌,鬆了一口氣。

“謝謝。”有莘不破說。他雖然對都雄魁為什麽不追來有些不解,但隱約也猜到是因為師韶自己才得以無恙。難道這個師韶竟然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

師韶說:“你怎麽會惹上這個人?”

有莘不破苦笑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師韶道:“他居然忍住了不出手,嗯,多半這附近還有什麽令他忌憚的人,而他又沒有將我們一擊必殺的把握。”

有莘不破道:“好像這附近有個叫什麽獨蘇兒的人。”

師韶驚道:“獨蘇兒!”

有莘不破道:“你認識他?”

師韶歎道:“不認識,隻是聽說過。”

“他是什麽人?”

師韶道:“獨蘇兒就是當代心宗宗主的名字!”

有莘不破驚道:“心宗?四大宗師中的心宿?”心道:心宿多半就是雒靈的師父,如果真是心宿到了……嗯,是了,那都雄魁不是說“獨蘇兒居然回護你”嗎?看來多半是她老人家因為雒靈的原因,推愛回護我了。由於雒靈的緣故,有莘不破對這個被世俗中人呼為“心魔”的心宗宗主並無惡感。

他正在想著,卻聽師韶道:“真是奇怪,兩大宗師齊聚這荒蕪之地,到底是為了什麽?”

有莘不破奇道:“兩大宗師?”

師韶還沒有回答,突然聽桑穀雋的聲音順風傳來:“有莘不破,你在哪裏?死了沒有?”

有莘不破心中一寬,高聲應道:“我在這裏!”

師韶道:“你朋友來了,我先告辭了。”

有莘不破扯住他道:“你到底要躲到什麽時候?”

師韶道:“你又不讓他殺我,我就這麽待在他身邊不尷不尬……”

“我不是說你躲避桑穀雋,”有莘不破道,“你真正逃避的,是你自己,對吧!”

師韶呆住了。就在這時,山巒一聲鷹鳴,左右林木沙沙響動,跟著桑穀雋從地底冒了出來。有莘不破看了看天上的羿令符、樹上的江離,再看看眼前的桑穀雋,心頭一熱。

桑穀雋一拳揍了過來:“小子你沒事吧?你到底惹了什麽麻煩?那發出殺氣的家夥呢?咦?”他將師韶上下打量:“你怎麽在這裏?剛才那殺氣,不是你的吧?”

師韶苦笑一聲,搖了搖頭。桑穀雋道:“我看也不像你。”

有莘不破道:“你別這樣。大姐姐的事情我看多半另有內情。”

桑穀雋冷笑道:“我自然知道另有內情,否則早把他宰了。不過他再這麽閉口不提,我什麽時候忍不住也一樣宰了他。”

有莘不破道:“別這樣好不好。好歹他救了我,你看在我麵子上客氣一點點。”

桑穀雋奇道:“他救了你?”

有莘不破道:“我們先回商隊再說吧。”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來:“雒靈和羋壓呢?”

江離道:“雒靈不知道,羋壓見機較慢,但也趕來了。喏,看見沒有,來了!”

有莘不破向山下望去,這時天色已經全黑,一頭騶吾馱著一團火光,踩著樹梢飛躍而來。

“還好,大家都沒事。”有莘不破心中記掛著雒靈,但想她有師父在附近,多半沒什麽大礙,當下眾人結伴下山,到了山腳,一個窈窕的人影撲了上來,鑽進有莘不破懷裏,正是雒靈。兩人胸膛相貼,有莘不破隻覺得她心髒跳得厲害,安慰道:“別擔心!我沒事。”

江離悠悠望向別處,桑穀雋嘲笑道:“喂!你們兩個當我們都是死人啊!要親熱回‘鬆抱’去!”

都雄魁望著有窮商隊所在的方向,眼神閃爍不定。

“你失信了。”月光中,一塊巨石後麵披下一條若有若無的人影。

“這個小子我遲早是要宰的。我隻是答應你暫時不動他。”都雄魁冷笑道,“但他居然自己送上門來,嘿……倒是你,把大徒弟送到大夏王身邊,又讓小徒弟跟了這小子,哼!首鼠兩端,未必會有好結果!”

岩石後麵的人笑了,道:“她們兩個和意中人相遇,我事先都不知道。她們墜入愛河,我也幹涉不了。不過,做師父的偶爾幫幫徒弟,不應該麽?”

“師韶的歌聲,剛才你聽見沒有?”都雄魁顯然也不想在那個話題上繼續糾纏。

“沒有。怎地?”

都雄魁道:“那歌聲居然讓我有無懈可擊的感覺。”

“哦?比登扶竟如何?”

都雄魁沉吟了一會,道:“還差一點。”

“一點?那是多少?”

都雄魁道:“如果他突然悟透了,那我就真的對他沒把握了。”

岩石後麵的人驚道:“他居然達到如此境界了?”

都雄魁道:“這也沒什麽好奇怪的。登扶竟已經老得快走不動了。新一代的樂正,想來也該出來了。嘿,有他在這裏,再加上那幾個小輩,應該能應付得了,不如這件事情就交給他們去幹,你我作壁上觀,樂得清閑,如何?”

“隻要不誤了我們的事,怎麽樣都行。”

“那好,”都雄魁笑了,“就這樣定了。”

銅車,鷹眼。

都雄魁的殺氣並沒有造成很大的**,因為要感受到這股殺氣的可怕,需要相當高的修為。四長老隱隱感覺到了,經羿令符安撫,也各自安心去了。

“都雄魁……”聽完有莘不破的敘述,桑穀雋喃喃自語,“好像沒聽過。那家夥真恐怖。如果我和你易地而處,實在沒把握能擋得住他三招兩式!隻是他既然動了殺意,為什麽又放過你?難道真是因為這個家夥?”說著往師韶瞄了一眼,又道:“獨蘇兒又是誰?”

雒靈聽見這個名字,眼皮一跳。

有莘不破又把師韶的話重複了一遍,眾人聽說心宿來了,無不駭然,一時都把眼光聚集在雒靈身上。

羋壓問道:“雒靈姐姐,那……是你師父來了嗎?”雒靈垂下眼光,點了點頭。

江離突然歎息道:“我知道都雄魁是誰了。無瓠子……唉,師父提過的,我剛才竟然一時沒有想到這個號!”

桑穀雋道:“是誰?像這樣厲害的人,聽過就不應該忘記的!”

江離道:“那隻是因為他另一個外號太有名了。”

有莘不破道:“另一個外號?”

羿令符道:“莫非是夏都那個……”

“不錯。”江離道,“就是桑兄要報仇的那個最大障礙。”

桑穀雋聽得幾乎跳了起來:“是他?”

羋壓不悅道:“你們打什麽啞謎?”

桑穀雋道:“血、血……”

羋壓驚道:“血魔?”這個名字說出口,不禁打了個冷戰——小時候他母親就是用這個名字來嚇他睡覺的。

羿令符道:“這個名字大家知道就好,以後不要再提了。”

有莘不破心道:怪不得師韶剛才要說兩大宗師。嗯,此刻車內坐的個個是名門子弟,江離和雒靈的師父更和那個都雄魁齊名,不可能不知道無瓠子,想來是血魔的同輩高手對他的名字也不願輕易提起。又想起師韶對心宿和血祖的底細好像知道得比江離還要清楚,料定他的來頭也不小。

殺人的音樂

桑穀雋喝問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師韶苦澀地笑了笑,說:“我是一個瞎子。”

桑穀雋一聽,掄起拳頭就想揍他,卻聽有莘不破喝道:“你到底要逃避到什麽時候!”

師韶道:“逃避?我?”

“難道不是嗎?”

“我在逃避誰?”

“你自己!”有莘不破大聲道,“你逃避的就是你自己!”

師韶默然半晌,喃喃自語,突然似乎想到什麽事情,解下了背囊,取出一具弦器來,那弦器長八尺一寸。師韶的背囊看來又癟又窄,竟然取出這樣一件大物!但有莘不破等見怪不怪,心知這背囊多半附有內裏乾坤的方術。

羋壓久在南荒,但祝融城與中原廣通聲氣,因此年紀雖小,見識也頗廣,道:“這是瑟麽?怎麽這麽長?而且這弦也太多了吧。我家裏那個隻有五尺半二十五弦。”

師韶撥弄絲弦,調校宮商,順口道:“這是古瑟。伏羲氏[36]作瑟,本有五十弦。軒轅氏[37]曾命素女[38]鼓之,聞者哀不自勝,乃破為二十五弦。瑟長五尺半,不是正器。”師韶自顧自地說著,似乎是在回答羋壓的問題,卻又不管對方是否聽得懂。弦聲漸漸流暢,師韶的神情慢慢沉醉,回到了一開始的話題:“我真的在逃避自己麽?一個瞎子……”

音韻飄散,如煙如霧。

“為什麽我注定要失去光明?我不懂。看!那就是我——那個孤單單的小男孩,在寒夜中不知在尋覓什麽。這個時候,我很勇敢啊!赤著腳,就敢摸著看不見的世界到處走!人家說天上有一輪月亮,會陪伴每一個在夜裏孤獨的人,我看不見它,隻能靠著幻想:人家說月是圓形的,圓形是什麽?是不是滑溜滑溜的那種感覺?人家說月是白色的,白色是什麽?是不是冰冰涼涼的那種感覺?人家說月是遙遠的,遙遠我懂得——那是一種玄虛寂寞的聲音……”

弦聲突破了聽覺,讓在場的人產生幻視,看見了一個什麽也看不見的人心裏的想象。

“其實在我心裏,那個月亮不是白色的,而是冷冷的——雖然我看不見它,可是能夠聽到……”

幻視又轉為幻聽,眾人果然聽見月亮冷然之聲。

“我苦苦流浪,直到那天遇見了另一個人——他看不見,可他聽到的東西,比任何人看到的更多!他說他的名字,叫做登扶竟!”

江離和雒靈對望了一眼,心想:“果然!”

“他收我做了徒弟,因為他從我的腳步聲中聽出了我對音樂的稟賦——當時他是這麽說的。”

“我跟隨著他,到了夏都。那時候,正是夏都最繁榮鼎盛的時候。當時我不明白,在這樣的盛世,師父的鍾磬為何卻傳出那樣不安的聲音!直到很多年後我才知道:那時我能聽到的,隻是聲音的表象,並不能聽到那盛世之音下麵的隱患。我到夏都以後不久,東方傳來一個消息:大夏王的精銳在空桑城全軍覆沒。從那時候開始,本來已經難以維持的平衡因勢而破,匯聚在夏都的祥雲開始離散。當然,那時候我還不懂這意味著什麽。”

在瑟幻中,有莘不破看見伊摯終於下定決心離開夏都,再度回到東方;江離看見祝宗人封閉了九鼎宮出走;羿令符看見有窮饒烏乘機逃離這個對其充滿猜忌的朝廷;雒靈看見山鬼脫離鎮都四門,投入心宗……

“我傾聽著大夏王都亂糟糟的聲音,卻理不出頭緒來。師父說:‘耳之情欲聲,心不樂則五音弗聽。’我可聽不出夏都當時有什麽可樂的地方啊,但到處還是歌舞升平。

“但這些對當時的我來說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因為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小孩子啊。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能吃飽穿暖,有得玩,而夏都滿足了我的這一切需求:我在那個地方不但可以喂飽自己的肚子,還可以把玩各種各樣的樂器。

“我玩了五年,終於把夏都所有的樂器都玩通了。接著又花了五年的時間,窮究八大方霸、六百諸侯的樂曲。再接著,師父開始傳授我帝王之樂:伏羲之《扶來》、神農之《下謀》、少昊之《大淵》、黃帝之《鹹池》、顓頊之《六莖》、嚳之《五英》、堯之《大章》、舜之《大韶》,以及本朝之《大夏》。

“窮一十三年之力,我終於窮貫古今八域之樂章,自以為和師父差不多了。師父聽完我的彈奏,卻不說話,隻用石磬敲了幾下俗調——那竟不像石頭裏發出來的聲音,它讓我仿佛看到一個妓女在我麵前舞蹈!

“跟著,師父又吹了幾聲石塤,卻如聲激石竅,純出自然。隻這幾下子,我聽得懵了。師父說:‘你的耳朵讓樂理蒙住了,所以奏不出真正的音樂!你現在奏出來的樂曲,在我聽來還不如你未學樂理前隨口哼哼的民謠。’我問師父怎麽辦,師父卻說:‘我知道我當初是怎麽過來的,但卻不知道你該怎麽走下去。因為你要學的是你的音樂,不是我的音樂。’我聽了這句話,若有所悟,於是背起了師父所贈的背囊,周遊諸國,一路乞食而行,走過曠野、走過都邑,走過酷暑、走過寒冬。一路上聽見生歡,聽見病苦,聽見老恨,聽見死亡。

“我偶遇祝宗人,通過他我聽見了天外天之恒寂;我誤入洞內洞,藐姑射(yè)的歎息讓我知道什麽叫做命運的無奈;在天山,上代血祖的重生讓我體驗到人類毀滅性的欲望;在幽穀,獨蘇兒讓我聽到了我自己的心。”

“我找到了子莫首留下的影子,我看不見那個影子,卻用觸覺感受到了血劍宗留下的劍鳴。我遇見了季丹洛明,把藐姑射的歎息彈給他聽,他卻聽了一半就逃跑了——那天我不知道他正要和有窮饒烏比試,不知道那一聲歎息是否影響了他們之間的勝負。”

羿令符心中一緊:“不知那場比試的結局到底如何?”

“周遊天下一周以後,我到了亳都,遇見了伊摯,他回到東方以後,再次當了成湯的尹。當時我覺得自己已經大成了。但伊摯聽了我的彈奏後不置與否,卻親自為我調羹。我品嚐後發現他居然忘了放鹽!於是我對他說:‘你忘了放鹽。’但話一出口我馬上醒悟過來:那正是伊摯對我的評價!”

“放鹽?”羋壓心想:難道樂理和味道也是相通的嗎?

“我在東海之濱苦思了三天三夜,直到我被一個聲音叫醒——對!就是那個聲音!那就是我音樂的鹽!可是我再沒有聽見那個聲音了,既不知道這個聲音的來曆,也無法把它演繹出來!我苦苦地在海邊到處追尋著,可再也找不到那個聲音!

“我落魄地回到夏都。這一圈周遊,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年。隻知道在我離開的第二年,夏王發[39]就駕崩了,新的大夏王履癸剛剛繼位。”

桑穀雋心中火氣上湧:害死大姐的就是這個家夥!

“新的大夏王更喜歡殺人,也更喜歡藝術。他很喜歡我的音樂。他常常對我說,登扶竟已經老了,老得連鍾磬都敲不響。他賞賜了很多東西,任我出入宮殿。我很感激大夏王對我的賞識,但同時對他的威嚴和斧鉞也充滿了畏懼。龍逢[40]死的時候,我就在他的身邊。我聞著他死亡的味道,戰栗不知何以自處,大夏王卻笑著讓我奏樂!當我違心地擺弄起鍾鼓的時候,我突然發現自己的音樂不但缺乏鹽,而且連勇氣也丟失了——當我還是個孩童的時候,這勇氣讓我敢於赤足去踏荊棘;可現在一段慘禍就在麵前,我卻沒勇氣去演繹它!大夏王宮裏飄**著大夏王的笑聲,而龍逢的血腥,則被我所彈奏的盛世之音所掩蓋。”

桑穀雋聽得咬牙切齒,幾乎就要罵他“無恥”!就在這時,一直持續不斷的弦聲突然斷了。師韶臉上的神色呈現出一種紊亂的狀態,他不再是回憶,而是深深地陷進了自己的過去。古瑟五十弦一根根地崩斷:“那天,就在我離開大殿一路出宮的時候,我聽見了一個人的低語。在那個人的聲音裏,我看到了一隻蝴蝶……”

“嘣!”古瑟最後一根弦終於也斷了,師韶空手虛揮虛挑,但樂音非但未曾中斷,反而更加婉轉!

眾人無不心中讚歎:“神乎其技!”但處於回憶旋渦中的師韶卻全沒有顧及旁人的想法,甚至沒有顧及他憑虛彈奏的音樂,他記得的隻有那個女子:“那個人的聲音在我腦中產生了蝴蝶的幻象,這幻象觸及了我內心深處的神秘所在!我從沒有過這種感覺,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有這種感覺。我待在那裏,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了在東海之濱聽到的那個聲音——對!就是那個把我從冥想中叫醒而我卻再也找不到的聲音!我吃了一驚,醒覺過來,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坐在地上,膝蓋上放著一把瑟,而那聲音,正是我所彈奏的曲子!我很高興,我終於把那個聲音演繹出來了!

“‘是《鳳鳴昆岡》麽?’發出那聲低語的人說。

“《鳳鳴昆岡》?啊!原來我那天在東海聽見的是玄鳥鳳凰的鳴叫啊!我被自己彈奏出來的樂音感動著,遲遲不能說話。不知過了多久,周圍再也沒有聲音,我這才失神地離開那裏!”

樂聲開始變得纏綿悱惻,令人繾綣無已。

“從那天開始,我每天經過那裏的時候,都會在那裏演奏一首自己最得意、最貼心的曲子。周圍沒有聲音,但我知道她在聽。她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但我知道,她在的!”

桑穀雋心髒幾乎就要衝出喉腔:是大姐!他遇見的一定是大姐!

“這樣的生活,我多希望能夠無盡地過下去啊!雖然這個時代充滿了恐怖的血腥,雖然那個地方充斥著粉飾過的汙穢!但至少有一個知心的人在聽我真心真意的曲子。但是,一切結束得那麽快,正如它來得那麽突然!那天,在妺(mò)喜娘娘[41]的寢宮裏,大王向我下令,讓我秘密對一個人使用《催魂》!我不敢反抗,也不敢多問,被侍衛帶到一個陰濕的地方。當我到達那裏的時候,我聽見一個聲音對我說:‘是你!’我當時幾乎崩潰了!是她!是她!為什麽是她!”

瑟音戛然而斷,整個世界由樂音彌漫突然變成一片死寂!師韶仿佛被什麽噎著,臉憋得通紅,突然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來,噴在那五十弦斷盡的古瑟上!幾個年輕人大吃一驚,江離還來不及上前照看他,瑟音卻又重新響起。這次師韶連手都沒有動,但眾人分明聽到一聲聲很微弱的弦震在耳邊輕響。

“我該怎麽辦?”師韶繼續他的述說,“順從大夏王的命令對她使用《催魂》?還是違抗大夏王的命令和她一起死?聽!聽!那就是我那時的心跳聲!那個怯懦的心跳聲!”

但眾人聽到的不是他的怯懦,而是他的悔恨。

“‘來吧,由你來動手,我很高興!’她的聲音裏帶著呻吟,但還是那樣好聽,好聽得讓人心碎!我像著了魔一樣,彈奏起了《催魂》!彈到一半,五十弦全斷了!這時,一縷細絲落在我臉上,我輕輕拈下來,換了舊弦,用那細絲做新弦用!”

數十根天蠶絲淩空飛起,在師韶麵前搭成一個羅網,師韶手指揮動,撥弄絲弦,流動著的幻樂匯聚成真聲。

“‘我叫桑穀馨,很高興有你陪我走完我最後一段路。’這是她最後的聲音!她用這聲音告訴我她的名字。這聲音,還有這名字,永遠永遠地留在這弦上了。哈哈,哈哈!”

師韶笑一聲,吐一口血,連吐三口血,把天蠶絲弦都染紅了。江離有些擔憂他的身體,卻不知道該不該阻止他,望了有莘不破一眼,有莘不破搖了搖頭。

“那天以後,我離開了夏都。在離開之前,我去辭別師父。師父說:‘身為大夏樂正第十六代繼承人,不能因為個人的私事而壞了家國大義!’哈!家國大義!我問師父:‘在龍逢的屍體邊彈奏《桃青青》,這算不算家國大義?’師父沒有說話,因為他無話可說!事實上,自從大夏王屠戮有莘氏以後,師父的音樂便常含悲厭,因此為大夏王所不喜。但他仍堅持留在夏都,希望等到王道有變,大夏再興。我卻已經完全絕望了!不但對這個王朝絕望,更對自己絕望!

“離開夏都那天,我在師父跟前演奏所有他傳授我的音樂,一項項地演奏、一項項地忘記、一項項地還給他。我演奏的那些音樂在屋宇、在石竅、在雲間——在所有能藏住聲音的地方盤旋著。直到我把管吹破了,把鍾撞缺了,把弦彈斷了,把喉唱啞了——我終於腦中一片空白地離開了師父,離開了夏都。”

師韶停下了手,但空中卻傳來奇怪的聲響。對這聲響有莘不破等並不陌生:那是他們在大江上與之戰鬥的樂聲!

“來了!來了!它們又來了!”師韶微笑著站起身來,說道,“這些,都是我在師父跟前彈奏的曲子!它們為什麽不肯止息?為什麽要盤繞在這個世界上不肯離去?這一定是上天要懲罰我!用我自己的音樂來懲罰我!”

“原來這些樂曲竟然是他自己彈的!”江離心道,“之前我們的猜測全錯了!”

“上天?”雒靈心道:懲罰他的不是上天,而是他自己!我說他的心聲裏怎麽會有魂不附體的征兆,看來這些音樂蘊藏著他的精、神、魂、魄、意,音樂不散,這些意念回不來,他的心靈就不完整!

師韶仰天麵對天際形成的幻劍,呼喊道:“來吧!來吧!你們追殺了我千萬裏了!來吧!朝我的心髒刺下去啊!把我刺死,免得我再受這無窮無盡的痛苦!”

三十六把幻劍飛射而下,刺向師韶的心髒!

師韶臉含微笑,突然一人身形一晃,擋在他前麵,正是有莘不破!幻劍觸到有莘不破,化做百十道光華,卻沒有對他造成傷害。跟著光華在半空中又重新凝聚成幻劍。

有莘不破皺了皺眉,卻不知怎麽勸他好。

桑穀雋突然道:“《鳳鳴昆岡》。”

師韶一愕,“什麽?”

桑穀雋道:“我姐姐去的時候,你有沒有彈奏《鳳鳴昆岡》?”

師韶黯然道:“沒有。那《鳳鳴昆岡》,我隻演繹過一次,就再也不能了。”

“我想,”桑穀雋說,“姐姐或許很想再聽聽鳳凰的神籟。”

師韶怔了:“鳳鳴麽……”

天空中的聲音仍然不穩,有窮商隊的武士已經開始警戒,但小相柳湖卻平靜如故。羿令符疑心一動:“以采采和水族長老的修為,不可能感應不到這上麵的大動靜,為什麽至今沒有派人上來察看?”

幾聲嘈亂的響動打斷了羿令符的思緒。師韶胡亂地撥著布在自己身周的天蠶絲弦,發出全無韻律的聲音。

“不行!”師韶頹然道,“我根本無法捕捉住玄鳥的聲線!”

“玄鳥”!再次聽到這個稱謂有莘不破心中一動,想起那次在九尾布下的五行幻獄裏麵,自己闖進了少陰真境,被少陰真氣一步步地剝奪自己的生命和記憶,直到生命印記的最深處——在比母親的乳汁更遙遠的靈魂裏,他看見了那華麗而威武的神鳥!那就是玄鳥麽?

雒靈心中一顫,她忽然聽見有莘不破敞開的心扉內傳來一聲輕讚:“宅殷土茫茫……”

“啊!那……我聽見了!”師韶仿佛聽見了間接從雒靈那裏傳來的心律波動,“對!就是它!”

他的神情突然變得無比平靜,手指輕揮——銀河為之脈脈,月光為之漠漠,山林為之幽幽,湖水為之瑩瑩——玄鳥在弦震中衝天而起,人們是聽見了它的鳴叫,還是看見了它的羽翼?或是想象到了它的雄姿?

天雲間的亂音被這一聲**盡了,一切平靜下來以後,連那連綿不絕的山川也仿佛感受到了這份歡喜。天蠶絲弦也被這一聲鳳鳴所洗化,化做一隻若有若無、若隱若現的幻彩蝴蝶,消散在夜空中。

“大姐……”桑穀雋默默地垂下了眼淚,知道大姐終於解脫了。

“穀馨……”師韶是否也能感受到那幻化的蝶彩?沒有人知道。別人隻知道:和他相識以來,這是第一次見到他真正的笑容。

“他居然悟了!”這聲歎息,仿佛來自黑暗中的虛無。

都雄魁眼光閃爍,道:“悟了,卻和登扶竟完全不同!和大夏曆代樂正都完全不同!”

黑暗中的聲音咯咯一笑:“那或許意味著一個全新的時代即將到來!音樂,很多時候總是作為新一代道統的征兆出現,不是麽?”

都雄魁冷笑道:“你高興什麽!就算世道要變,也未必是心宗獨秀的局麵!”

“或許吧,但至少我們都不會再讓五百年前太一宗獨大的格局再度出現,對麽?”黑暗中的聲音頓了頓,繼續說,“五百年前太一宗與大夏王族結合,把其他諸道斥為邪端。如今革命若興,首先要對付的就是它!更何況祝宗人已經不存在了!你呢?這兩代血宗和夏都走得這麽近,天地大變之際,你當如何?投奔新主,還是另外謀立王者?”

“剛才那一聲鳳鳴,決非衰敗之兆!”

都雄魁道:“征兆而已,大局未定,現在說這些都還太早!眼下的形勢,先化解了共工遺恨這個劫數再說吧!師韶弄出這麽大的動靜,水族那些人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誰說沒反應的?他們瞞得過有窮那群小子,瞞不過我。水族的兩個頭頭,此刻已經碰麵了。”

都雄魁道:“哦?”

“那是夫妻久別重逢才會有的心聲,唉,你這種有性沒愛的人是不會懂的!”

水族政變

當有莘不破在小相柳湖旁的山坡上遭遇有生以來最大的危機時,小相柳湖底也發生了巨大的變故。

小相柳湖外的動靜,采采根本沒有注意到,因為她此刻完全被那個男人的眼神吸引了!他是誰?他是誰?為什麽這樣親切,又這樣陌生?

“采采!”男人一步步走過來,就要把她擁入懷中,突然一聲斷喝阻止了他:“站住!”

采采回過神來,門口赫然是去而複返的蘿灆姨姆!這時,她才發現那陌生男人身後站著兩人:熱切望著自己的洪涘伯川,和冷冷盯著蘿灆的水族次席長老蘿莎!“他是蘿莎姨姆帶來的,那麽他是小涘的父親啦。我為什麽會覺得他這樣親切?是因為小涘嗎?可他剛才望著我的眼神,好奇怪啊。”

“你!你!是你,怎麽是你!”蘿灆對著那男人聲嘶力竭的怪叫打亂了采采的思緒,她開始暗暗擔心起來:這個男人和小涘是在她的允許下,由蘿莎帶進來的,雖然目的是為了救出媽媽,但被蘿灆姨姆責罵隻怕是少不了的了。采采不安地看了蘿莎一眼,卻發現她一點擔憂害怕也沒有,一臉的平靜,似乎一切已經勝券在握。“蘿灆姨姆那樣威嚴,平時大家都那麽怕她,蘿莎姨姆卻這樣鎮定。真是奇怪。”

采采跨出一步,說:“蘿灆姨姆,他是……”

話沒說完,蘿灆猛地衝了過來,攔在采采和那個男人中間,高聲道:“采采!別信他!什麽也別信他!”

采采一怔:“他又沒有對我說什麽,蘿灆姨姆幹嗎這麽緊張?難道這人對我水族不懷好意?可他是蘿莎姨姆帶來的呀,而且小涘……”

“你為什麽要擋在我前麵?”看著蘿灆,男人的神色冷了下來,“又憑什麽來攔我?”

看著擋在自己身前的蘿灆姨姆顫抖著,采采又驚又怕:蘿灆姨姆為什麽這麽激動,這麽害怕?她開始懷疑這個男人的來曆,難道他真是壞人?難道蘿莎姨姆會引狼入室?采采頭一昂,鏗鏘有力地道:“這位前輩,你是小涘的父親嗎?”

男人聽到采采的話,轉頭向她看來,冷漠的神色如春雪融化:“不錯。不錯。”

采采對這男人和蘿灆的反應大惑不解,看蘿莎時,蘿莎依然麵無表情;看洪涘伯川,他也是一臉茫然!

采采忖道:不管怎麽樣,先把長老執事們召進來,若有變故也有實力應付。當下暗暗發出水波傳密。蘿灆驀地一震,跳了起來,轉身喝道:“采采!你!你幹什麽?”

那男人向蘿灆喝道:“放肆!對小公主是這麽說話的麽!”

采采一愣,道:“姨姆和我說話,是我們水族內部的事情,不用你管!”她已經暗暗覺得這件事情大非尋常,再聯想到蘿莎一直以來說話吞吞吐吐的模樣,心中疑心更甚,對這男人也就不那麽客氣了,但那男人被她這樣頂撞,居然也不生氣。

采采低聲對蘿灆道:“姨姆,不管他是來救媽媽,還是來為難咱們,都是水族的大事!所以剛才我才發令把大家招來!不管出什麽事情,咱們水族都會團結一致來應付的!”這兩句話,一半是向蘿灆解釋,一半則是向小涘的父親示威,哪知蘿灆卻隻是搖頭:“不行的,不行的……”

一直沒有開口的蘿莎突然道:“號令已經傳出去了,就像日月之往西山飛馳,無可扭轉!其實,打從我們踏入小相柳湖,一切就已經不可改變!大長老,這一點你比誰都清楚!”

采采道:“蘿莎姨姆!到底是怎麽回事?你不會背叛水族吧?”

“背叛?”蘿莎淒然道:“我怎麽會背叛水族?采采你別急,很快你就明白了。”

“你沒有背叛,那……蘿灆姨姆為什麽……”

“哈哈!”蘿莎笑道,“她在害怕,害怕你見到他!害怕大家見到他!因為她知道隻要大家一見到他,這個小相柳湖就會被全部解放!”

采采被蘿莎連續幾個“他”“她”繞糊塗了,而蘿灆的嘴唇卻顫抖得說不出話來——她是害怕,還是憤怒?

終於,全副武裝的水族長老和執事魚貫而入,但當她們看見那個男人——小涘的父親以後,並沒有像采采預想中那樣警惕著、疑懼著,而是集體地呆住了,仿佛看到了一個做夢也想不到會再見到的人!

水族的長老和執事幾乎是同時因驚駭而屏住了呼吸,水晶小築內一片死寂,隻剩下蘿灆沉重的喘息聲。采采心中的疑雲越來越重了:他到底是什麽人?他到底是什麽人?

蘿莎突然大聲喝道:“水王在此,你們還不施禮!”這一聲斷喝把采采驚得不知所措。當的一聲,一位長老手中的珍珠盾跌落地麵,腿一軟,跪倒在地!跟著一個、兩個,一眨眼間除了蘿灆、蘿莎以外,所有長老和執事都向那男子跪倒行禮。

洪涘伯川得意揚揚道:“是啊!采采,我父親就是共工氏之後!水族的王者!水王溯流伯川!”

蘿莎道:“不錯!采采,他就是我們的王!水後娘娘的夫君!也就是你的父親!”

洪涘伯川臉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他轉頭麵向蘿莎,顫聲道:“你說什麽?”

蘿莎一字一字說道:“采采是我王的長女,本族的公主!也是你的親姐姐!”

洪涘伯川怒吼道:“你說謊!”轉身扯住了父親,道:“爹爹!她胡說八道!對嗎?”

水王的反應卻令洪涘伯川近乎絕望——他撫摸了一下兒子的頭發,柔聲道:“孩子,你蘿莎姨姆說的都是實話。你不是從小就一直追問媽媽在哪裏嗎?喏,就在這裏了,就在那塊碧水水晶裏麵!爹爹很快就會把媽媽救出來,讓她好好疼你。”

洪涘伯川茫然地望向碧水水晶,那裏麵嵌著一個長得和采采很像卻更加成熟的女子,神態安詳,仿佛睡著了。“媽媽……那是我媽媽……”他胸口一熱,湧起一股孺慕之意,但轉眼一看到采采,又難以接受地狂吼起來,“不!不是!”

水王喝道:“小涘!”

“不!”洪涘伯川狂叫一聲,衝了出去。

采采心中一陣迷糊,突然之間,蘿莎告訴她麵前這個男人是自己的父親。確實,在她某種模糊到不可捕捉的記憶中,她有一個父親,但每次向媽媽問起,她總說:“采采,等你長大以後……”眼前這個男子,他是這樣威武!對自己又是這樣親切!蘿莎姨姆應該沒有說謊,否則長老執事們不會無端給他下跪。可是,他是小涘的父親啊!昨天夜裏自己剛剛觸摸到的這個少年,轉眼間變成自己的弟弟!

洪涘伯川的狂吼讓采采回過神來,她想去抓住他,卻被水王堅實有力的手臂拉住並擁入懷中:“采采,先別擔心小涘,我們先把媽媽救出來,好嗎?”

媽媽!這個意念迅速把其他的想法壓了下來。

水王按了按采采的肩膀,那厚實的手掌讓采采感到無比可靠:父親!這是自己的父親!雖然采采還有很多的疑惑,可是這時她卻完全相信他可以救出媽媽!

水王從軟倒在地的蘿灆身旁跨了過去,一眼也不看她,走近碧水水晶,張開了他的雙手,兩隻手掌虛托著兩道白光,那光芒粼粼有如水紋**漾。

“啊!”采采心中讚歎,“多渾厚的力量啊!”她突然想起了被河伯擒住以後那股來襲的力量:“對!那時候就是這樣的一股力量衝擊著東郭馮夷的洞穴!當時一定是我使用了大水咒以後被爹爹感應到了!媽媽一直不讓我使用大水咒,是要躲著爹爹麽?那又是為什麽?”

突然,水王頓住了。

同時,采采、蘿莎和幾個功力較深的長老也都感到湖外傳來一陣強烈的殺氣,這殺氣離得這麽遠,卻仍讓這些人感到戰栗!

“應該是平原上的人!”水王道,“你馬上帶幾個長老去把小涘拿回來,無論用什麽手段!”蘿莎應命,點了幾名長老匆匆而去。水王又道:“蘿莈(mò)!”一個老婦應聲出列。水王道:“馬上召集水族人等,待我救出水後,全族馬上遷徙!”老婦蘿莈領命,帶著餘下的長老、執事快步離去。

霎時間,整個水晶小築裏隻剩下水王、采采和蘿灆三人。氣氛靜得令人不安。采采道:“湖外……”

“采采別怕!”水王道,“你媽媽出來以後,世上再沒有人能阻擋我族的步伐!”

洪涘伯川衝出了小水晶宮,沿途驚動了水族的一些婦女,她們看見一個陌生少男突然從水晶小築的方向衝出,無不駭異,一時間議論紛紛。跟著蘿莎長老帶著幾個長老也從水晶小築裏衝出,問明那個少年的去向,匆匆追去。水族的婦女們還沒搞清楚怎麽回事,蘿莈長老傳出號令,收拾好行裝,隨時準備出發!一個個的變化來得讓人應接不暇,幸而搬家的事情從昨天就開始準備,早已就緒,倒也不甚忙亂。

洪涘伯川衝出湖麵,突然感應到西坡正爆發一股強烈的殺氣,這個殺氣恐怖得令他在水中也不禁一陣顫抖!“那是怪獸嗎?似乎比商隊那幾個人厲害得多!”

但這殺氣的出現也隻是占據了他腦海那麽一瞬,很快他又被那個難以接受的事實壓得難以呼吸。他雖然告訴自己那是一個謊話,可內心卻早已相信:采采是自己的姐姐,這是個不可改變的事實!

“為什麽!為什麽!”

正在他自暴自棄之際,湖水傳來一陣旁人難以察覺的暖意,讓他仿佛回到了嬰兒時代,回到了母親的懷抱之中:“這是怎麽了?難道?”他隱隱猜到:父親很可能已經救出了母親!這股暖意激發了心中的孺慕,他似乎聽見了母親在召喚他回去。可是,在自己日思夜想的媽媽身邊,此刻還有另一個令他刻骨銘心的人——那個讓他動情的女孩,偏偏又是他的姐姐!

“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或許,比“該怎麽辦”更重要的,是他“想怎麽樣”!

“媽媽!”

碧水水晶的內部**開一個漣漪,那固體物質仿佛變成了**一般。水後睜開眼睛,緩緩地步出碧水水晶,就像步出一個小池塘。她出來以後,碧水水晶又恢複了原狀。

“媽媽!”采采抽泣著撲了過去,水後抱住了女兒,輕輕摩挲著她的頭發和背脊,但她的雙眼卻看著水王。

和水族的長老們不同,看見水王的水後顯得如此平靜,似乎早料到會是這個局麵:“你終於還是找來了。”

采采抬起頭來,看到媽媽那難以言喻的眼神,她終於完全相信了:身邊這個男人,的確是自己的父親!

“苦?”水後一笑,笑聲很複雜,似乎隱藏著無窮的失望與苦楚,“因為我沒想到你們這些男人會這樣執著!”

“那當然!”水王道,“共工祖神的大仇,就算持續千秋萬代,我們也一定要報!”

采采道:“仇?什麽仇啊?爹爹、媽媽,究竟當年發生了什麽事?我已經長大了,你們就告訴我吧!”

這是采采第一次叫“爹爹”,水王一聽不由臉色大和,從水後懷裏把女兒擁過來,說:“采采,你要知道什麽,爹爹都會告訴你!不過眼前第一要務是搬家,這個地方品流太複雜了!等回到大相柳湖,我們再慢慢聊。”

“大相柳湖?”

“是啊!”水王道,“那裏是我們真正的家,是你出生的地方。好了,采采,這些話到了大相柳湖再說吧。剛才湖外的那股殺氣著實令人不安!”

那邊水後正把伏倒在地的蘿灆扶了起來。蘿灆老淚縱橫:“娘娘!我……”

水後還沒說什麽,一位執事快步進來,見到水後,大喜道:“娘娘!您!您無恙!”

水後點了點頭,水王道:“事情辦得怎麽樣了?”

那執事道:“幾位長老把少主綁回來了,全族人眾也都在前殿候齊。隻有執事阿芝在湖外未回。”

水王頷首道:“好,下去等著,待我和王後施展水遁大挪移,這就走。”

采采驚道:“現在?那阿芝姐姐呢?”

水王道:“我和你媽媽要做一件大事!按現在的情況看,這裏耽擱不得!等大事完成再回來找她吧。”

“可我還沒和岸上的朋友們告別呢!”

“岸上的朋友?”水王厲聲道,“是那些來自平原的家夥麽?”

采采被父親喝得一怯,點了點頭。

水王怒道:“你是水族的公主!怎可和平原那些下賤種族交往!”

“可,可是他們……”采采還想說什麽,但見父親盛怒,一時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師韶悟透樂道之至理,有莘不破等無不替他高興,連桑穀雋也因大姐的解脫而消除了對他的仇視。

羋壓道:“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咱們也別睡覺了,我去弄幾個小菜,就這樣賞月到天亮。”有莘不破和桑穀雋都叫好。

突然小相柳湖水平麵一陷,從湖中外流的支河水流倒湧,把有窮商隊沒有錨實的幾艘舟筏衝進了小相柳湖。羿令符鷹眼一閃,道:“看!那個浪花!”眾人隨著他的手指望去:隻見一個浪花朝著注入小相柳湖的小河湧去,一個影子一晃,江離駕著七香車追過去了。

有莘不破道:“可能是小水晶宮出事了,我下去看看!”閉氣往水裏一跳,潛入湖底,不由嚇了一跳——湖底那個隔水空間竟然消失了!魚蝦在原本一片幹燥的水下空間若無其事地穿梭著,如果不是那被湖水淹沒的房屋瓦宇,他幾乎要懷疑小水晶宮究竟是存在過,還是僅僅出於自己的幻想。

有莘不破向阿芝比畫手勢,她卻視而不見,甚至有莘不破把她拉出了湖麵,阿芝仍然沒有知覺。

這時江離也回來了,對眾人道:“那個浪花逆流而上,桑兄隆起來的那個斷崖被人鑽出一孔小瀑布接入小河,那個浪花就逆著瀑布進了那個沼澤。我到沼澤上空的時候,隻來得及看到東郭馮夷鑽破的那個地泥之竅冒出幾個水泡!看來她們是利用水族的咒法從那個地方離開的。”

桑穀雋道:“你看她們是往哪裏去了?”

江離搖了搖頭道:“不清楚,猜不出來。論起這水中的勾當,我對水族實在是甘拜下風。隻是不明白她們為什麽要走得這麽著急。就算不想讓我們知道去向,至少可以打個招呼啊。”

“那是因為她們對我們存著忌心!”羿令符道,“確切一點說,她們應該是對外族的人都存著很重的疑忌。這個民族一定有過一段被他族傷害的過去!”說著看了阿芝一眼,心中一陣憐憫:“她隻怕是被族人拋棄了。”

阿芝不知道在外麵失魂落魄地遊**了多久,這才習慣性地潛回湖底,來到小水晶宮門口,本來迷迷糊糊的她突然驚醒過來,就如被人用冰水灌頂淋下:小相柳湖內,族人走得一幹二淨!水族能帶走的東西都已經帶走了——連同那塊巨大的碧水水晶!

阿芝發了瘋似地在被淹沒的小水晶宮亂轉,可是她什麽也沒有找到!族人沒有給她留下任何路標指引,也沒有留下任何言語文字!

“我被拋棄了……”她亂了心神,連避水訣也散了,湖水四麵八方地向她湧了過來,把她淹沒!

就在剛才,她被一個男子拒絕!現在,又被自己的族人拋棄!“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會這樣!”她如今剩下的,隻有她自己了——這個自己或許隻有這具皮囊本身,因為她的心在這半日之間已經被命運撕裂成了碎片!

不知過了多久,她似乎感到有人把她帶出水麵,但直到羋壓一聲“阿芝姐姐你怎麽啦”,才把她完全喚醒。阿芝環顧四周,眼光在桑穀雋臉上停了停,又羞辱地低下了頭。

“阿芝姐姐,”羋壓問,“小水晶宮出了什麽事情?”

阿芝幾乎哭了出來:“我不知道!”

有莘不破道:“不管出了什麽事情,你先跟我們一道吧。我們一起去找采采。”

阿芝瞥了一眼神色如常的桑穀雋,搖了搖頭,突然站起身來,跳入水中。

有莘不破一愣,問桑穀雋道:“她怎麽了?”

桑穀雋聳肩道:“我怎麽知道!遇上這種事,大概要靜一靜吧。”

突然,一股暖意當頭灌下來,讓她的身體產生一種莫名的顫抖。她一用力,浮出了水麵,看見一個身形挺拔的男人立在江邊一塊高高的石頭上,向自己這個方向射尿。江水已經把阿芝衝開了半步,所以那淡黃色的水柱並沒有對著她當頭而下,僅僅落在她右肩附近的水麵上,有力地把江麵衝得恁響。

“他很強壯。”阿芝想。這個孤獨的女人,此刻居然忘記了羞恥。

那個射尿的男人顯然被阿芝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他已經是一個很有身份、很有地位的大人物了,本不該再做出這種大失體統的事情,隻是剛才忽然想起童年的舊事,一時忘情,竟然放肆起來,玩得高興,竟然也沒有發現阿芝的靠近。

“要不要殺了她呢?”男人想著,收起了水槍。

阿芝爬上江岸,怔怔地望著岩石上的那個男人:他的身體比桑穀雋成熟得多,看起來也結實得多。有莘不破的身體和他相比,隻能算是一塊未經鍛造的銅胚;江離的身體相形之下簡直就是一個花瓶——而這個男人的身體,絕對是一柄經過千錘百煉的寶劍!

男人本來盯著阿芝的咽喉,正想使個“破空刀影”切下去,突然發現她咽喉緊了一緊,經驗極其豐富的他馬上察覺到這女人不對勁。眼光下移:阿芝全身濕漉漉的,把一個完全成熟的女性身段無遮掩地暴露著。“還不錯。”男人想,眼光上移,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一前一後向巨石後麵走去。

石頭後麵傳出了阿芝的呻吟聲,當陽光移位投射進去,但見阿芝已經全身**,軟綿綿地匍匐在男人身上,整個人都顯得很迷離。

“你叫什麽名字?”男人問。

“阿芝。你呢?”

“都雄魁。”男人想了想,說,“你跟我歡好的時候,可以叫我葫蘆,不過在人前不許提這個名字,否則我就殺了你!”

共工遺恨

都雄魁把阿芝帶到自己臨時的落腳處,取出了酒食。兩人酒足飯飽以後,又纏綿了一回。

都雄魁忽然問道:“你是水族的,是不是?”

阿芝一怔,點了點頭。

“看你的年紀和功力,在族裏地位應該不低。共工的傳說你知道麽?”

阿芝警惕起來,盯著都雄魁,這個男人卻毫不理會她的逼視。

阿芝道:“我們隻是萍水相逢,你不用指望在我這裏打聽出我族的秘密!”

都雄魁一聽,嗤之以鼻:“秘密?你們的秘密我知道得比你還多!我隻是問你知道不知道。”

都雄魁又道:“十六年前水族分裂的始末,你應該也經曆過吧?”

阿芝一陣害怕,驚道:“你、你怎麽知道的!”

“我問你的話,你還沒回答呢!”都雄魁問。

“那時候我十六歲……你到底是誰?為什麽知道我族這麽多的事情?啊——”

都雄魁突然拉開她的雙腳,進入她。兩人一陣亂叫亂動,又各流了一身的汗。阿芝徹底軟了下來,伏在都雄魁身上,蜷曲如同小貓。都雄魁的呼吸頻率和說話語調卻一如往常:“你都知道,那就很好。”從他的聲音裏阿芝可以感到這個男人精力依然充沛,天啊!他剛剛幹了她兩次,卻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這個男人是鐵做的麽?阿芝反而有些喘息:“好什麽?”

都雄魁道:“你認識有窮商隊那群人是不是?”

“嗯。”

“好,明天你就去見他們,把十六年前的事一五一十跟他們說。”

“什麽!”阿芝抓住都雄魁的兩臂,撐起身來,“你說什麽!”

都雄魁冷冷道:“我的話不喜歡說第二遍。”

這男人剛才正和自己親熱,但現在臉色一變,一股殺氣向阿芝逼來,讓她打了一個寒戰。“我,我不能說!那是我們水族最大的秘密。如果泄漏出去,那……那……”

都雄魁笑道:“秘密?哈!那根本不是什麽秘密。”

“不是秘密?”

都雄魁冷笑道:“共工遺禍,各大門派的典籍上都記載得明明白白,見識稍廣的人誰不知道!哼!幹這麽大的事情還妄想能瞞住天下人的耳目,當真愚蠢之極!十六年前,溯流伯川才發動水月大陣,我們就都知道了。”

阿芝駭然道:“你們?”

“嘿!你們水族自以為躲得隱秘,其實是因為幾百年來我們不想動你們。但你們想水漫天下,這事我們就不能不管了!本來天下間死多少人與我無關,但如果全世界都變成一片汪洋,我豈不少了許多樂趣?”

阿芝又是一陣顫抖,伏在都雄魁胸膛上,心道:他知道的!他真的都知道!忍不住問道:“你剛才說‘我們’,那麽知道這件事的除了你以外還有其他人了?”

都雄魁漫不經心地答道:“嗯。祝宗人、藐姑射,還有獨蘇兒。”這幾個名字若是見聞廣博如桑季、靖歆等人聽了,那當真是如雷貫耳!但阿芝僻處西域,卻是一個也沒有聽過。

都雄魁繼續道:“溯流伯川以為自己做得隱秘,卻不知道他正要召喚‘水之鑒’的時候,我們幾個正在旁邊看著呢。但不知為什麽後來他突然停住了。你知道原因麽?”

阿芝道:“因為水後不同意。”

“哦。”都雄魁笑道,“這個女人倒有點見識。”

阿芝道:“如果當初我王真的把‘水之鑒’召喚出來,你們又會怎麽樣?”

發現阿芝在發顫,都雄魁問道:“你是冷,還是害怕?”

阿芝道:“我害怕。”

都雄魁抬起她的下巴,笑道:“放心吧。讓我覺得爽的女人,隻要不觸我逆鱗,我一定不會虧待的。”

阿芝道:“你會一輩子對我好麽?”

“不會。”

沒有女人在這種情況下聽到這種話會高興,阿芝也不例外。眼前這個男人,連謊話也不屑說!

“別哭著臉!”都雄魁不悅道,“我不喜歡哭著臉的女人!”

阿芝忍住了眼淚,道:“你說你們能殺水王,為什麽還要我去跟有莘不破他們說水族的事情?”

都雄魁笑道:“‘水之鑒’奈何不了我,但要收拾那對公婆還是很麻煩的。如果有那幾個喜歡多管閑事的小子代我們動手,豈不省了我許多手腳?”

阿芝猶豫了一會,道:“你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本事?”

“嗯?”

“你露一手,如果真有能夠殺死我王的實力,我就聽你的話,把事情告訴有莘不破他們。否則……”阿芝話沒說完,突然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啪啪啪連扇了自己十幾個耳光——兩隻手不知被什麽力量控製了,竟不像是自己的一部分!

都雄魁冷笑道:“疼,是不是?我讓你記牢了!你沒有資格跟我做交易!”

阿芝兩頰紅腫,**裸地站著,又是尷尬,又是羞辱。都雄魁臉色一緩,道:“不過我今天心情好,就當你剛才隻是好奇。來!讓我快活快活,我讓你開開眼界!來啊!”

“嗯,不錯,不錯!”都雄魁在地麵的影子逐漸拉長、變大,和附近一座高山的影子連成一片。

“喔——”都雄魁身子一震,大山的影子突然倒卷上來,把山河都籠罩住了。

水族的人不告而別,蒼長老等人不免有些不悅。有莘不破卻連連為采采辯護:“她們一定是出了什麽事情啦!一定有苦衷!”

水族已經遷走,小相柳湖再無可戀,有窮商隊再次起錨出發,繼續逆江而上。這日有莘不破正和夥伴談論水族的事情,突然東南方傳來一陣天崩地裂般的巨響,嚇得有窮武士刀劍出鞘,慌忙警備。幾匹水馬被那突變所驚,亂了陣形,羿令符忙跳過去想法穩住舟筏。

所有人都望向東南,但見煙塵蔽天,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

江離道:“難道是山崩?看樣子又不大像。”

有莘不破一拍腦袋,道:“我知道出什麽事情了!”

江離奇道:“哦?”

有莘不破興奮地說:“雒靈的師父和那個血魔打了起來!一定是這樣的!”

江離道:“原來是亂猜,不過也有幾分道理。”

雒靈卻皺了眉搖頭。

桑穀雋道:“我去看看!”接著招來幻蝶,迎風而去。“我也去!”騶吾一跳,馱著羋壓橫過十幾丈的江麵,也向東南奔去。

有莘不破也要上車。羿令符這時已經安撫住水馬回來,把他攔住道:“個個都去了,這裏怎麽辦?別忘了你是商隊的台首!”有莘不破忍了忍,歎了口氣道:“也罷。”

師韶道:“無瓠子委實非同小可!他既有心為難你,我們便一刻也不能掉以輕心!江離和桑穀雋機智靈敏,兩人互相照應,就算遭遇大敵,當能全身而退。羋壓年紀還小,你剛才應該攔住他的!”

有莘不破笑道:“放心吧!這小子福氣大得很!而且最近功力好像進步不少。你不知道!我們剛剛上筏出發時候,和桑穀雋三個人在有窮之海裏麵亂打一通,羋壓那小子的重黎之火好厲害!連我的鬼王刀也差點被他燒軟了!”

有莘不破和羿令符、師韶說著話,雒靈仍像平時一樣,在旁邊靜靜聽著,既好像這“無憂”車頂沒有她這個人的存在,又像她已經和整個環境融為一體。

說了半日的話,有莘不破開始擔心。羿令符指著有莘不破腳下道:“看。”

有莘不破眼睛一亮:“多春苗的種子?嘿,肯定是江離留下的。”

羿令符道:“江離心思細密,如果有事,一定會示警的。”才說著,東南兩個黑點漸漸靠近,有莘不破看清是幻蝶和七香車,鬆了口氣。而地麵上,騶吾在山林間跳躍如飛,來勢竟不亞於空中飛馳著的幻蝶和七香車!桑穀雋和江離還沒降下來,它已經橫江跳上了舟筏。羋壓笑嘻嘻對桑穀雋道:“嘿!還是我快了一步!”

江離走下七香車,車上赫然還有一個昏迷的阿芝!

有莘不破問道:“到底出了什麽事?”

桑穀雋道:“東南一片亂石,看樣子倒像是一座山被什麽東西壓塌了!我們去的時候,隻看見她一個人躺在那裏。”

有莘不破道:“她沒事吧?”

“沒事。”江離道,“隻是暈厥而已,身體沒有什麽不對勁的。”

羿令符道:“看出是什麽人幹的麽?”

江離道:“看不出來。”

有莘不破道:“會不會是什麽幻獸?”

“不像。”江離道,“那兒到這裏的路程,如果有人招出這麽強大的幻獸,我們應該可以提前感應到。”

桑穀雋歎道:“看來一切隻能等她醒來再說了。”

阿芝醒來已是子夜。在都雄魁達到**的那一刻,她親眼見識到都雄魁那反手間摧毀山巒的可怕力量!她剛剛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卻覺都雄魁往她頭上一指,便人事不知了。醒來後還未睜開眼睛,先聽到了幾個熟悉的聲音,原來是有窮商隊的人!她不知道是怎麽來的,但卻也猜到了七八成——多半是都雄魁的安排。而且阿芝也馬上想起都雄魁讓她做的事情——如果她真的這麽做,那就意味著叛族!可是如果不這麽做,除了會惹怒都雄魁以外,也不見得能夠以自己的犧牲換來水族的平安——都雄魁的力量實在太可怕了,水族上下根本難以抗拒。何況那個秘密都雄魁早就知道,即使自己不說,他仍然有辦法通過另外的渠道知會有窮商隊。

阿芝睜開眼,第一個就看到了桑穀雋。心中七情翻滾,別過頭去。

桑穀雋心中大是奇怪:她對我的態度好像有點怪怪的……也許是我多心了。

別人卻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有莘不破和江離好言追問山巒崩摧的事情,阿芝卻不肯開口,隻是搖頭。

“算了,”江離道,“讓她休息吧。”說著眾人就要退出去。阿芝突然道:“等等!”她慢慢坐了起來,又猶豫了一會,這才道:“山峰坍塌的事情,我不能說。但小水晶宮、小水晶宮……”

有莘不破急道:“小水晶宮怎麽了?采采出事了嗎?”

阿芝道:“我下去的時候,他們已經走了。有莘,你不是問過我們為什麽水族沒有男人麽?”

有莘不破道:“是問過。這和采采失蹤有關係麽?”

“我不知道。或許有些關係。”阿芝停了停,終於下定決心,道,“這本來是我們水族的秘密,最大的秘密……”想到這個秘密終於要從自己口中泄漏出去,想到這些話一出口,自己將永遠不能回歸本族,阿芝不禁一陣難過。

“我們水族的來曆,你們知道麽?”見眾人均搖頭,阿芝道,“你們平原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多。不過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聽過關於共工大神的傳說?”

“啊!”有莘不破驚道:“水族、水族,難道你們……”

“不錯!”阿芝道,“我們就是共工大神的後人!”

“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不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

那個強橫冠絕古今的叛逆者,一怒而遺禍天下——這是有莘不破等人在舊籍上讀到的曆史,但阿芝所知道的曆史呢?

“族老們說,很久很久以前,我們是居住在平原的。那裏有肥沃的土地,有豐饒的物產。”水族的記憶到此被腰斬了。在對土地和王權的爭奪中,“我們被打敗了,共工祖神用他的生命推倒了不周山,阻住了追兵,我們族人得以退入西北、西南,從此開始了在這片荒蕪的大地上流浪,直到在大相柳湖建立我們的新家園。”

有莘不破奇道:“大相柳湖?”

“不錯,”阿芝道,“大相柳湖。那是一片大澤,水草豐饒,我們在那裏,一過就是十一代!當年的戰敗慢慢變成一個傳說,過了這麽幾百年,仇恨早已不再被族人們掛在嘴邊,我們生活得很平靜,沒有曆史的包袱,也失去了振作的野心,直到幾十年前……”

那是三十年前,還是四十年前?阿芝也說不清楚,那時候她好像還沒有出世。但就在那幾年間,水族的幾個去過天山的少年才俊突然擁有了驚人的力量!族中長老參考殘存的典籍,知道他們所擁有的神奇力量和當年共工祖神所擁有的力量十分類似。

這仇恨不僅是野心,不僅是妒忌,還有留在血裏的刻骨深仇!隻是水族的人不知道為什麽這種埋藏在骨血深處的仇恨會在這一代爆發!

“‘是共工祖神在引導我們!是我們複仇的時候了!’這個答案被大多數人接受,一位英勇的男人把大家鼓動了起來。不單是族裏的勇士願意追隨他,女人和小孩更把他視為部落的英雄。當時大家都相信他將帶領我們洗刷數百年前的屈辱,帶領我們回到本應屬於我們的平原。那個男人,成了這一代無陸一族的王——水王溯流伯川!”阿芝眼中露出無限憧憬的色彩,“他是那麽英俊!那麽威武!即使離開大相柳湖的時候我還很小,即使我沒見他已經十六年了,但我至今仍然記得當年崇拜他的那種快感!他是我們所有人的偶像!也隻有他,才配得上我族最美麗、最善良、最聰明的女子——這一代無陸一族的後!”

有莘不破等心中一動:“看來,這個水王就是采采的父親了。隻是為什麽如今水族沒有一個男丁?難道因為什麽原因盡數罹難了麽?”

“共工的力量本來已經消失於天地之間,三十年前為什麽會突然出現?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都雄魁沉吟著。獨蘇兒的這個問題,正是他這些年來最大的困惑之一。十六年來他耐住性子不動水族,這也是其中一個重要原因。祝宗人非不得已不願多造殺孽,藐姑射生性疏懶,獨蘇兒厭倦人間世事,因此都雄魁不牽頭,大家竟然把這件事情給遺忘了,這才讓水族又多了十幾年的生機。

“應該是隔代血繼。”都雄魁道,“共工臨死前的詛咒把仇恨和力量一起藏在血脈的最深處,直到有適合的傳人才爆發出來!”

“可是即使是有適合的子孫,一般也需要一個引子。”

都雄魁道:“那你的意思是……”

“我沒有什麽意思。雖然說喚醒隔代血繼是你們血宗最拿手的本事,可我知道那不是你。”

都雄魁冷笑道:“你到底要說什麽!”

“我想把我們的約定修改一下。如果你同意的話,我或許有一個你感興趣的消息。”

都雄魁冷冷道:“我很久沒和人做交易了!”

“我沒資格和你做交易?”

都雄魁沉默半晌,道:“也罷,先說說你要幹什麽!”

“我要‘小水之鑒’。”

“咦?”

“我也不會獨吞。我隻要雌鏡就行,雄鏡歸你。”

“嘿!我要這玩意兒來幹什麽?”都雄魁冷笑一聲,又不禁奇道,“你都已經達到心魂神化、不滯於物的境界了,還要這東西幹什麽?”

都雄魁道:“你會說?”

“不會。”

沉浸在往事中的阿芝繼續敘述著:那一年,年幼的她還不懂事,意氣風發的年輕水王率領水族精英越過高山大河,沿著大山南道的沙漠之徑,向東方進發。

他們要複仇,同時也是為了給族人爭取更大的生存空間。

“可是,可是……”阿芝的語音顫抖起來,“在那裏——那個後來被稱為‘劍道’的荒徑上,我們遇到了那個人——不!他是魔鬼!天上地下最可怕的魔鬼!”

阿芝恐懼的眼睛中噙著淚水。有莘不破等不禁好奇:看來水族在那個人手下吃了大虧,所以後來沒有發生水族入侵中原的事情來。究竟是什麽樣的人,竟能以一人之力讓一個鼓起侵略心的民族知難而退?

“當時隨行的隊伍中唯一的女子,也就是我們後來的水後描述說:那個夜晚,離綠洲不遠的荒道上,一個白衣人很寂寞地走來——他隻有一個人,一把劍。”

有水族的人迎了上去問話。男人隻是一個過客,沒人知道他要去哪裏,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說的話不多,但水族終於從他寥寥的言語中知道他來自平原,來自那些被水族憎恨著的民族。有一個驕傲的水族勇士上前挑釁,劍光一閃,那個勇士在血光中倒下了,衝突開始。

阿芝臉上兩行眼淚不絕如縷,描述著她從旁人那裏聽來的夜戰:“那個晚上是用血染成的——用我們族人的血!我們的勇士一個接一個倒在那男人的腳下。沒有人擋得住他的一劍!共工祖神賦予我族勇士的神奇力量,在那神魔般的血色劍光下變得那般無用!”

有莘不破的瞳孔突然收縮,“神魔般的血色劍光”!江離、羿令符、桑穀雋……所有人都為水族的勇士們擔心,但卻不禁對那柄劍悠然神往。

眾人隱隱猜到那個白衣劍客是誰了!

“東征的勇士們在那一役幾乎盡數死難。我王擋了那個魔鬼三劍,身受重傷。水後沒有動手,絕望地坐在屍體中束手待死——在那把魔劍前麵,人類的力量根本沒有抵抗的餘地!可那魔鬼卻沒有動手的意思,隻是踏著我族勇士的屍體,繼續向西走去。他到底要到哪裏去?追尋誇父[42]的足跡一直走到日落之山麽?”

天山……劍道……有莘不破眼中呈現那個荒蕪的沙漠,那條用屍體堆砌起來的道路!他連呼吸也開始變得急促起來。

風姿絕代的男人,天下無敵的劍!

是他!一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