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鄉招兵屯糧,蓄養死士 司馬家族的未雨綢繆
夕陽西下,明亮的餘暉遍灑下來,鍍得山野草木之際盡是一片耀眼的金紅。
洛陽城外的十裏長亭之中,那座青石方幾之旁,正靜靜地端坐著一位蒼髯垂胸、儀容威峻的方麵長者。而那方青石幾上,放著一張黃楊木雕刻而成的棋枰,棋枰左右兩側各是一黑一白兩缽棋子。
令人驚訝的是,這方麵長者一直微俯著身,專心凝神地注視著麵前棋枰上的弈局,左手執黑子,右手執白子,竟是在自己和自己對弈。
“老爺!您這種對弈之法當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哪……”一直垂手站在他身畔的那個青年侍從把那棋局看了半晌,嗬嗬笑出聲來,“這一局您是要黑子贏還是白子贏?不過,依小人看來,無論是黑子還是白子,反正都一樣:黑白雙方都是執掌在您手中的,您自己願讓哪一方贏,哪一方就能贏。”
“唔……牛恒呐!你這話可說得有些錯了。”那方麵長者頭也不抬,仍是靜視著那張棋枰,右手的白子拈在空中,卻似猶豫著不知該投落於何處,口裏淡淡地說道,“這黑白雙方,哪裏是老夫想讓哪一方贏而哪一方就能贏的呢?老夫執黑子的時候,就是一門心思地尋覓著白子方麵的破綻,千方百計地將白子吃掉;老夫執白子的時候,則首先是將自己剛才在黑子方麵的布局籌劃盡行忘掉,再從頭開始絞盡腦汁地尋思黑子方麵的漏洞,也要力求智計百出地下贏黑方……你也許不曉得,老夫每下一步都走得很艱難呐!至於是黑勝白負,還是白勝黑負,那可真不是老夫所能做得了主的……”
“老爺說的也是。您隻有和您自己才是真正的對手……您麵前這一局棋,黑子、白子都是高招迭出,看得小人眼花繚亂!”牛恒還是一臉憨笑地注視著那長者道,“荀司空、王司徒都說過,老爺的棋藝震古爍今!全洛陽城中沒有哪位高手敢站出來和您對弈……”
那長者聽罷,不禁莞爾一笑,卻不多說什麽。他右手拈著那枚白子輕輕敲了一下那黃楊木棋枰邊,略一沉吟,抬起頭來望向了長亭亭門之外,開口說道:“哎呀!牛恒哪!你也可別光顧著隻瞧老夫對弈,還是得留神注意一下你大公子、二公子他倆出城來了沒?”
牛恒被那長者這麽一說,連忙應聲舉目向長亭外的西方眺望了一陣兒,方才俯下頭來向他答道:“老爺,看來他倆還沒有出城來呢……”他遲疑了一下,終於鼓起了勇氣又道:“老爺,小的剛才給您稟報過了。聽守候在城門口的老王來說,今天早上大公子、二公子他倆好像被董太師手下的將卒截下來帶走了,隻怕有些不妙啊……”
“唔……這個事情,你剛才確實已經稟報過了。”方麵長者右手放下了那枚白子,伸到胸前捋了一下須髯,麵無表情地說道,“老夫剛才也已經聽到了。”
“那……那……老爺,請恕小的多嘴,您應當趕緊去找荀司空、王司徒、楊大夫他們到董太師那裏把他倆搭救出來才是。”牛恒一愕,沒想到自家老爺此刻居然還能在這裏穩坐如山,便有些焦急地勸道,“董太師那麽橫虐殘暴,您在這裏幹等著他倆自己脫險,萬一有什麽事變,那可真是悔之晚矣!”
“嗬嗬嗬……牛恒,你還真是關心你大公子、二公子啊!唉!莫要亂了方寸!司馬朗、司馬懿他倆自幼束發就學,又不是啞子、傻子……難道真如其他那些高門大戶的紈絝子弟一樣,離了老夫的庇護就啥也做不成了嗎?”方麵長者起先是笑眯眯地看著牛恒,說到後來麵色一肅,沉沉而道,“老夫就是要瞧一瞧這兩個小子今天爭不爭氣、成不成器,能不能憑恃著自己那一份機敏靈智從太師府中脫險。這個經曆,對他倆將來到亂世之間去闖**是大有益處的!”
牛恒聽了,口頭上沒說什麽,卻禁不住暗暗皺了皺眉:倘若那董卓陡然一逞虎狼之性,對兩位公子當真做出什麽不利之舉來,老爺您那時候隻怕就沒得這一會兒工夫的優遊悠閑了!
然而,他並不知道,他的這位老爺、司馬懿兄弟的父親——洛陽京兆尹司馬防其實這時候在心裏也暗暗為他那兩個寶貝兒子繃緊了弦。雖然事先他已經暗暗向司徒王允打過招呼了,王允也答應會讓他的養女貂蟬在太師府中為回護司馬朗兄弟而巧妙周旋,但眼下早就過了酉時末刻,司馬朗兄弟竟然還未出得城來,這又豈能不讓他心中暗生隱憂?
然而,司馬防心頭再慌再憂,臉上表情卻靜如止水,不顯絲毫擾動。正在他思忖著如何回城因應之際,一陣轔轔的車輪碾地之聲由遠而近,在他耳畔漸漸清晰起來!他側頭一望——赫然正是今晨司馬朗、司馬懿出府之時所乘坐的車輛!
“哈!老爺——大公子、二公子他倆來了!他倆終於來了!”牛恒一見,頓時喜出望外,不禁歡呼雀躍起來。
司馬防的眉角隱隱掠過一抹喜色,轉瞬即逝,又恢複成一片深潭一般的平靜。他收回了目光,右手又從棋缽中拈起了先前放下的那枚白子,凝視著麵前那盤棋局,不再抬頭向外張望。
那一行馬車、仆從緩緩來到長亭外麵三丈開外處停下。當先的那輛馬車布簾倏地一掀,司馬朗和司馬懿兄弟倆陸續躍下地來,穩穩站定。
“父親大人……”他倆一見到長亭中正端坐著獨自對弈的那位方麵長者正是父親,一驚之餘都不禁齊齊輕呼了一聲,急忙整好了衣冠,如臨大賓,斂容屏息,畢恭畢敬地躬身走上亭階,在亭門口外拱袖而停。
“你倆且進來吧!”司馬防頭也沒抬,仍然拈著那枚白子望著棋枰,瞧也沒瞧他倆,隻是神色淡然地吩咐了一句。
“是。”司馬朗、司馬懿兄弟二人這才如奉聖旨,輕手輕腳地走到司馬防身畔左右立定,繼續恭候他發話。
隔了片刻,司馬防慢慢將手中那枚白子往那棋枰之上投下,仿佛終於從一場漫長而慘烈的戰爭之中抽身離開一般,眉目之際的神情此刻方才放鬆開來。
他默然地把右手一伸,剛到半途,侍立在他身旁的司馬朗已搶先一步端起了擱在青幾一角的那隻茶杯,雙手捧著,送到了他右掌之上。
司馬防接杯在手,也不言語,輕輕呷了一口那杯盞中的溫茶,徐徐問道:“太師府裏的那番陣仗可是順利應付過去了?”
“父親大人,那場陣仗實是驚險啊!不過,孩兒和二弟所幸始終未曾在董太師麵前辱沒我司馬氏的家風!”司馬朗恭恭敬敬地答道,“臨別之際,董太師還對二弟讚不絕口呐!”
“哦?……哼!”司馬防端著茶杯的右手驀地一定,麵色一陣微微波動,“我司馬家的子弟何須他這一介莽夫嘖嘖稱讚?便是他贈以卿相之官、萬金之賞,在我等眼中也如草芥!不過,為父還是得問一問:懿兒是因何事得到了他的讚賞?”
司馬朗聞言,拿眼瞥了一下司馬懿,然後便將自己兄弟二人在太師府裏遭遇的一切,詳詳細細講給了司馬防聽。
聽罷之後,司馬防並不立刻發話,而是沉吟良久,慢慢放下了茶杯,轉頭深深看著司馬懿。司馬懿以為父親大人要責怪自己剛才在太師府裏的什麽過失呢,嚇得繃緊了心弦,垂下頭,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半晌過後,司馬防看著他的眼神漸漸柔和起來,臉上也露出一縷微微笑意,慢聲說道:“懿兒一向事事尊道貴德、循理而動,雖是年少稚弱,卻養成了一腔浩然之氣,凜然不可輕侮。這一份修為,倒也不曾辱沒了我司馬一族‘以義立身,以仁行道’的門風,已是很難得了……”
“謝謝父親誇讚,孩兒實不敢當。”司馬懿的麵頰上泛起了一片淡淡羞澀的紅暈,急忙躬下身去謙謝不已。
司馬防撫須一笑,輕輕擺了擺手,止住了他。
司馬朗這時才開口插話,向父親言道:“父親大人,孩兒準備將貂蟬姑娘贈送的那匣珠寶全部拿來購買糧食,運回溫縣孝敬裏老家囤積起來,以防萬一。不知父親大人以為如何?”
“朗兒此言甚好。”司馬防聽罷,微微點了點頭,深有同感地說道,“昔日漢景帝曾言:‘黃金珠玉,饑不可食,寒不可衣,以為幣用,乃不識其終始。’在眼下這大亂將至之世,積寶不如積糧。朗兒,你回到孝敬裏之後,一定要向諸位宗族長老、兄弟、子侄多多宣傳這固本保身之大計,未雨綢繆、見機而作,防患於無形。”
“孩兒記住父親大人指教了。”司馬朗連忙點頭答應。
司馬防雙眸一抬,深深地凝望了司馬朗片刻。他左手一伸,從棋缽中又拈起一枚黑子,遞向了司馬懿,直視著他吩咐道:“懿兒啊……為父這一盤棋局正下到雙方糾結交鋒的緊要關頭,你且先代為父雙手互搏、自攻自守地對弈片刻。為父有些累了,讓你大哥陪著出去散一散心,如何?”
“孩兒遵命。”司馬懿聞言,雙手一揖,接過了父親遞來的那枚黑子,當下便站到青石幾旁盯住了那棋局,埋頭認真思索起對弈之策來。
司馬朗跟著父親徐步出了長亭,他倆全身披滿了燦燦亮亮的夕陽金暉,在綠油油的草地上慢慢踱出了二三十步之遙。一路上,司馬防都沉默著。直到走出十五六丈遠,他才忽地停下身來,微微昂頭望向那晚霞如簾的天穹,半眯著雙眼,仿佛是在朝著那冥冥上蒼的深處自言自語地問道:“如今董賊當道,朝綱紊亂,天下不安,戰火將興,正是群雄競起、逐鹿中原之際,不知朗兒對此有何見解?”
“孩兒愚鈍,豈敢在父親大人麵前獻醜?”司馬朗恭敬地站在他身後答道,“孩兒恭聽父親大人的高見。”
司馬防剛才那一問就沒打算要司馬朗非回答不可,聽他這一說,便徑自接過先前的話頭,侃侃然談了起來:“依為父之見,值此亂世將至之際,我河內司馬家本是大漢砥柱、天朝望族,曆來以文韜武略之長代代揚名於世,豈能對這亂世袖手旁觀?如今,以渤海太守袁紹兄弟為首的汝南袁氏、以奮武將軍曹操為首的沛郡曹氏、以長沙太守孫堅為首的江東孫氏等豪門大族已然乘風鷹揚而起,欲圖立功創業自旌於天下……我河內司馬氏亦不可落後於人,須得自立根基、順時而動才是啊!”
“父親大人洞明時勢、深謀遠慮,孩兒受教了。”司馬朗恭然奉承道。但是奉承過後,司馬朗的心底還有著許多問號難以解開:我司馬家僅係儒林名門出身,哪裏比得上汝南袁氏、沛郡曹氏、江東孫氏等豪族世家有兵有糧、有權有勢?要想稱雄於世、逐鹿中原,談何容易?!
司馬防雖然沒有轉過身來,後腦上卻如同生了一雙眼睛,清清楚楚地看透了兒子心底的疑惑。他仍是自顧自地說著話,長長的須髯被晚風吹得紛紛揚揚飄拂開來,顯出了一種莫名的神秘與深邃:“我們司馬家上下亦萬萬不可妄自菲薄。朗兒,還是按照昨夜臨行前為父交代給你的密囑切實去辦吧!回到河內郡之後,你先不要急於去投靠關東任何一路諸侯,而要馬上沉潛下來,暗中積糧購械、招兵買馬、蓄養死士,待天下時局明晰之際,趁機異軍突起!——為父則留在陛下身邊,隨時掌握天下群雄交爭之情勢,一有風吹草動便派人與你聯絡……”
“孩兒一定遵命。”司馬朗的聲音一下有些哽咽了,“孩兒此番與二弟離開了您的身邊,有違我儒家‘父母在,不遠遊’的銘訓,暫時不能恪盡孝道——還望父親大人今後多多珍重啊!”
司馬防就那麽默默地站在獵獵的晚風之中,如一尊石像般凝靜了半晌,才慢慢答道:“這個,你們也都要多多保重啊!這亂世之際,風雲變幻,成敗利鈍亦難預料,咱們為了河內司馬一族綿遠的昌隆榮盛,也隻得奮力一搏了。但願你們不要辜負了為父這一片殷切期望才好……”
說罷,他轉過身,不再言語,徑直往長亭內緩步走去。司馬朗連忙拭去眼角的淚花,亦步亦趨,緊隨其後。
“父親大人……您這一片苦心,孩兒和弟弟們都會深深體念的。”走到半途,司馬朗還是憋不住又開口說道,“那麽,二弟和孩兒也一道回溫縣去做這些事嗎?”
“唔……懿兒今年還不到十五歲,年齡尚淺,曆練也較少,”司馬防腳下忽然一緩,隻是抬眼望著前方天際那一片被夕陽斜暉映得紅彤彤的晚霞,淡淡說道,“他暫時不宜過多參與你所做的大事,為父對他另有安排……”
聽得父親這麽說,司馬朗沉默不語。
進了長亭之內,司馬防輕步踱到正在俯首凝思棋局的司馬懿背後,目光從他頸邊投望過去,細細觀察他剛才在棋枰上走的那兩三著。
“嗬嗬嗬……懿兒……你所執白子的這一手應得不夠巧妙啊!”司馬防瞧了片刻,禁不住輕輕笑了起來,“在為父看來,這一著白子稍微投得有些剛猛了。別瞧那黑子似乎暫居守勢,但它們的後著卻來得綿綿密密……你呀!剛才替為父接手下的那幾著,都有欠老練和圓融啊。”
聽到父親在身後猝然發話,司馬懿急忙起身離了凳子,閃到一旁垂首斂眉,神色恭然答道:“父親大人能夠‘心存二用,物我合一’,孩兒自愧不如。”
“嗬嗬嗬……你稱讚為父‘心存二用,物我合一’,這可有些虛浮了。”司馬防撫著胸前垂髯長長一笑,“《道德經》裏講:‘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為父其實不過是因為閱曆豐富、見多識廣,稍稍比懿兒更明智一些,更能‘審量彼我,因事製宜’罷了。你還年輕,眼下便有這等境界——隻要懿兒肯專心去學,日後你在知人料事、審時度勢、量敵為計方麵的造詣,必能遠勝為父。”
司馬懿聞此言,正欲作禮謙謝,卻被父親一擺手止住了。他雙眸深處精光一閃,炯然正視著自己的這個兒子,緩緩而道:“我儒家有‘仁、義、禮、智、信’五德修為之道。在為父看來,懿兒你所具的‘仁義禮智信’五德之中,大概還須在這個‘智’字的磨煉上痛下一番苦功……‘治世尚德行,亂世重計謀。’如今天下大亂將至,為求能立能達、能進能通,懿兒不可不在智謀權略之術上多加用心啊!”
“父親大人教誨得是,孩兒謹記了。”司馬懿躬身深深答道。
司馬防在青石幾對麵的木凳上坐了下來,從棋缽中拈出一枚黑子,捏在掌心裏把玩了一陣兒,才悠悠說道:“為父聽聞,近來河南陸渾山靈龍穀中有一位山東來的自號‘玄通子’的大儒,創立了一座紫淵學苑,荀司空曾經到那座學苑裏造訪過那位玄通子。
“據荀司空所言,那位玄通子實乃百年罕見的隱世高人,博古通今、學究天人,‘負大聖之才,懷帝王之器’,可謂一代宗師。為父認為,這紫淵學苑倒是你修習大智大謀的好去處。懿兒你應該也想一心求得這濟世安民之資吧?也許,那位玄通子先生能夠傳授於你罷?”
說著,他從袖中取出一塊絹帛來,遞到了司馬懿手中,又道:“這是為父懇請荀司空給玄通子寫的一封親筆薦書,推薦你到紫淵學苑去拜師求學。而且,為父已經吩咐治下陸渾縣令為紫淵學苑撥送了不少錢糧材具,向那位玄通子先生婉轉表達了我司馬家的尊儒重教之意。他瞧在為父這種種禮待的情分之上,應該會收你為徒的。”
司馬懿沒料到父親竟在這訪師求學之上為他如此悉心安排,不由得臉色微微一變,眼眶頓時便濕了。
司馬防卻不再理會他,而是在青石幾上拿起了一方木匣,托在掌中,瞧了一瞧牛恒,又遞向了司馬朗,微微笑道:“這木匣裏是陛下賞賜給為父的一枝高句麗國進貢來的千年人參。朗兒哪,你且替為父帶回去送給你牛德牛大伯,替為父謝謝他這幾年來在溫縣孝敬裏老家為咱們司馬家辛苦操勞。回鄉之後,你凡事都要和你牛大伯商量著辦,你要像尊敬為父一樣尊敬你牛大伯……”
牛恒在一旁聽得清楚,不禁感動得熱淚盈眶,撲通一聲拜倒在地,顫聲謝道:“老爺……牛恒代家父在此謝過您了……您和各位公子對咱牛家的大恩大德,咱牛家唯有盡心竭誠、肝腦塗地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