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舉成名天下知 名動朝野
當朝大將軍、冀州牧袁紹的親戚袁雄、袁渾兄弟二人,在河內郡被朝廷巡檢使楊俊連夜拘押收監的消息,很快在四方諸侯中間引起了強烈震動:難道這是許都方麵向冀州袁氏先行攤牌的一個信號嗎?素來目無君上、恃勢跋扈的袁大將軍能夠咽下這口惡氣,坐視自己的親信爪牙在河內郡被楊俊一刀斬決嗎?許都莫非已經做好了與冀州袁氏全麵對決的最後準備?……荊州的劉表、關西的馬騰、益州的劉璋、江東的孫氏兄弟都睜大了眼睛密切關注著這一切動靜,以圖伺機待變。
他們也許不知道,就在此事發生後的第四天,楊俊獨自一人已極其隱秘地日夜兼程趕回了許都司空府白虎堂——在那裏,司空曹操、尚書令荀彧、禦史中丞鍾繇、振威將軍程昱、司空府軍師郭嘉、司空府主簿司馬朗等正等待著他麵稟匯報河內郡的辦案情形。
司空府白虎堂上,曹操居中而坐,兩道濃眉下麵一雙虎目凜凜生光,方正如“國”字形的麵龐宛然便似鍍上了一層古銅色,給人一種凝重如山的威壓之感。
一身儉樸青衫的尚書令荀彧則並肩坐在他的左側首席。尚書令經綸國事、執掌萬機、統領各部,在朝廷中號稱“內相”——曹操雖位列司空,卻從來不敢對他稍有不敬,請他與自己平起平坐尚輕慢了他。依著曹操的本意,荀彧當與他同席坐於右首之位。
他倆的右側下列,坐著禦史中丞鍾繇、振威將軍程昱;左側下列,坐著司空府軍師郭嘉、司空府主簿司馬朗。他們每一個人的表情都顯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凝肅鄭重。
隻聽得飛快的腳步聲在堂外由遠而近傳來:風塵仆仆的楊俊已是不顧鞍馬之勞,徑自下騎急趨而至。見到他滿頭大汗奔進堂中,險些還在門檻處跌了一跤,曹操臉上不禁露出了一絲微笑,向守護在堂門兩側的兩個兒子曹丕、曹植擺了擺手,溫聲而道:“你倆且將楊大人扶持過來落座……”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楊俊站定了身形,急忙推辭了兩位曹家公子的扶持,勉力恢複了平時從容端方的儀態,緩步走到曹操對麵的席位上坐了下來。他也不多言,從胸襟處取出杜傳叔侄與袁氏兄弟一案的案卷向曹操呈了上去。
曹操並不多問,接過案卷就翻閱起來,頭也沒抬,很隨和地吩咐了一聲:“丕兒——給楊大人上茶……”
曹丕聞言,不由得怔了一下:自己貴為司空府長公子,在外麵那是何等的神氣,怎麽在父親眼中竟成了給這些朝廷重臣們端茶送水的仆役了?就這麽一猶豫間,他的三弟曹植已非常自然地提著一把茶壺走了過去,往楊俊席位的綠玉杯裏倒起了清茶。
“謝謝三公子!”楊俊如同被沸水燙了一下似的跳了起來,急忙止住了曹植,從他手中奪過茶壺給自己倒滿了茶,“老夫自己來,自己來……三公子如此謙敬有禮,老夫哪裏當得起?”
此話一出,在座的其他重臣們都不禁莞爾一笑。隻有曹丕暗暗冷然橫視了曹植的背影一眼,把自己的臉撇到了一邊去:這個三弟倒還蠻會在大庭廣眾之下賣乖取巧呐!我貴為豪門公子,終是不屑如他一般執仆隸之禮而敬事他人的……
曹操卻沒太注意白虎堂上的情形,細細審閱了那些案卷之後,便將它們又轉給了坐在自己身側的荀彧閱看。自己倒在席位上自顧自地雙目微閉著思索起來。
待到荀彧、程昱、鍾繇、郭嘉、司馬朗等人都將那些案卷審閱完畢之後,曹操才緩緩地開口了:“這個案子辦得好!楊大人,你且給本座講一講其中的詳細情形……”
“司空大人!您有所不知,此案全由河內郡府署一個年紀輕輕的初仕掾吏一手徹查而來……”楊俊剛才飲過了清茶,定了心神,聽得曹操這般發話,心頭不禁一鬆,便開口稟道,“他便是司馬朗主簿大人的二弟——司馬懿……”
“司馬君的二弟——司馬懿?”曹操的目光閃射了一下,倏地向坐在他下首的司馬朗掃視過來,“司馬君,這是你教他的吧?依本司空看來,你這二弟把這個案子辦得滴水不漏,若非他背後隱有高人指點,那他便是聰敏夙成、天縱奇才了……”
“這……這個……”司馬朗不禁麵現惶恐之色,伏席跪答道,“屬下這位二弟其實一向與屬下接觸較少,他隻是喜歡沉在郡縣自司其職、自行其是。實不相瞞,他此番辦案事前倒真沒向屬下提起過什麽,屬下也不知他究竟是如何辦的。”
曹操見司馬朗神情一片茫然,似乎對他的二弟在河內郡的所作所為也真是一頭霧水,就不由得又問了幾句:“司馬君,本司空聞知你共有七個弟弟,各有過人之長,卻不知你這個二弟究竟師從何人、才幹如何?你且向本司空仔細講一講。”
司馬朗正欲開口回答,卻見先前一直靜靜而坐的荀彧臉上笑容微露,悠然開口了:“司空大人,莫非您忘記了?這司馬主簿的二弟司馬懿,您是有過數麵之緣的。先帝光和二年初冬,司馬懿出生之際,您還贈給了他一柄九曜刀呐!”
“先帝光和二年初冬?那個十月初八的下午?那一天也是本司空與荀令君平生的第一次相會啊。”曹操微微一怔,立刻便回憶了起來,“本司空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嗬嗬嗬,二十多年過去了,司馬懿也從一個嬰孩長成了現在的一個青年俊傑,這時光過得可真快啊!”
荀彧待他慨歎完畢,又娓娓講道:“據荀某所知,這個司馬懿曾在陸渾山靈龍穀紫淵學苑求學,拜一代宗師玄通子管寧先生為師,想來必是一位博學多才之士……怪了!司馬主簿,你這二弟怎麽不到許都來任賢良文學之職,反而要到郡縣府署去當什麽掾吏啊?”
“這個……他出仕郡縣掾吏之職,倒是家父的意思。”司馬朗沉吟了一下,款款答道,“屬下的父親一向認為‘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說我這二弟若是不經親民庶務則不足以經綸大道,便讓他先從郡縣掾吏做起,以待日後循序漸進。”
“嗬嗬嗬,別的世家名門子弟入仕,幾乎都是眼睛朝上,唯恐宦位不高、職務不顯;你司馬家中人入仕,卻是眼睛朝下,唯恐親民不切、庶務不精!”荀彧在一旁聽了,不禁緩緩頷首而讚,“河內司馬家不愧是關東清流名門之冠,育人教子之道真是新穎獨特、自成靈樞!荀某在此恭賀司空大人,不久之後,您帳下又可獲得一位像郭嘉君一般器識超群的青年英才了。”
曹操聽罷,臉上微微一笑,眉梢間浮現一線喜色——他徑自向楊俊問道:“楊大人,依你在河內郡所見,這司馬懿有何卓異之處?”
楊俊一聽曹操向他詢問司馬懿,眉飛色舞地說道:“司空大人,論起來這司馬懿的年齡比郭軍師還小七八歲——但他為官處事極是圓融練達、沉毅明敏,堪稱‘猝然臨難而不驚,百般屈撓而不亂’!像杜傳那般狡猾刁毒的奸吏,像袁氏兄弟那般專橫凶頑的豪強,居然都被他一個個製服於股掌之間——實在是後生可畏啊!楊某對他,也唯有打心眼裏歎服不已。”
“楊大人!您過譽了!”司馬朗聽楊俊如此稱讚,不禁微一蹙眉,開口說道,“鄙弟的才識,朗也是知道的,不過一中人之才而已!他完全是憑著曹司空、荀令君的靈威,才勉強在河內郡裏辦下了此案,實在並無太多可稱可述之處……”
“司馬主簿,你太小看你二弟了!”楊俊聞得司馬朗之言,頓時急得滿麵通紅,“真的真的,楊某對你二弟之稱讚毫無溢美之詞……”便當著大家的麵,將司馬懿隻身一人在河內郡智鬥杜傳叔侄與袁氏兄弟的事跡細細講述了一番。
聽完了他的講述之後,曹操見司馬朗又要發話辯駁,便擺手止住了他,徐徐撫須而道:“司馬主簿,聽楊大人如此說,你這個二弟真是不簡單啊!能謀能斷、守道不移,倒與本司空當年杖擊蹇碩叔父蹇圖相似,頗有一股不畏權勢、力持定見的沉猛之氣!——可惜啊!本司空此刻尚不能與袁紹徹底翻臉。”
司馬朗一聽,急忙伏在席上怯聲而道:“屬下這二弟年輕氣盛,隻圖自己立功揚名,知進而不知退,給司空大人添麻煩了。”
“司馬主簿,話不能這麽說。你二弟此番舉措並沒有做錯啊!本司空豈是懼怕麻煩的人?”曹操擺了擺手,並不以司馬朗之言為然。他略一沉吟,麵現隱隱憂色:“不過,依了本司空的脾性,杜傳他們勾結袁氏兄弟盜占官田、逼農為佃、橫行鄉裏、貪賄作惡、罪行彰彰,本該戮之於市,以儆效尤!否則,本司空素以‘濟世安民、撥亂反正’為己任,今日竟對這些惡事兒閉目塞耳、不聞不問,他日又有何顏麵蒞臨四方、牧民理政?隻可惜眼下河北賊勢甚強,本司空一時也難以為河內郡士民主持這個公道了。”
坐在對麵席位的楊俊聽曹操這麽一說,心中不禁微微一震:在河內郡時,司馬懿亦是堅持執法如山、肅貪除奸,用堂堂正正之手段懲之以儆效尤,以求正本清源而濟世安民;司空大人剛才所言,不也恰恰與他當日的話語同心同理嗎?當時自己還笑他有些迂闊,沒料到這個司馬懿年紀輕輕,竟已懷有曹司空那樣的雄圖大誌與真知灼見,實乃棟梁之才!念到此處,他對司馬懿又平添了許多欽佩之情。
“是啊!許都眼下雖有張繡將軍、劉備大人等兩股助力加入,然而淮南袁術餘孽未靖、江東孫氏虎視眈眈,”程昱聽了曹操的話,也深有同感地說道,“咱們在這個時候也委實不可輕舉妄動啊!”
“但是,咱們既已查到這等重案,恐怕亦不能以‘息事寧人’的態度不了了之吧?”郭嘉那對澄澈如水的眼眸裏透出一絲精幹老練,“碰到這等良機,若不給那位一向飛揚跋扈的袁紹一個恰如其分的回擊,說不定他倒以為朝廷真的是畏懼了他,反而長了他不可一世的氣焰。”
“那麽,怎樣做才算給他‘一個恰如其分的回擊’呢?”曹操的目光越發深沉起來。
“這個,就要請問荀令君了。”郭嘉側眼瞥了一下坐在他上首的荀彧,用微帶調侃的語氣說道,“荀令君隻怕此刻早已是智珠在握了罷。您啊,就是喜歡沉默到最適當的時候再說出最正確的話來……”
對郭嘉這種調侃嬉戲的口吻,在座諸人都已經司空聽慣了,也沒有覺著他在這樣的場合有什麽不莊重的。曹操被他這麽一點,急忙轉過身來,向荀彧深深一揖道:“奉孝(郭嘉字奉孝)說的極是,操恭請荀令君示教!”
荀彧一見,慌忙避席而讓,躬身還禮道:“司空大人此舉實在折殺彧了,彧愧不敢當。”
“恭請令君大人示教!”曹操也不多言,仍是堅持著揖禮而問。
荀彧隻得坐回了席位,正襟斂言,沉吟少頃,靜靜地平視著曹操,徐徐而言:“為今之計,隻有如此:一、先將杜傳、杜和等一幹貪官汙吏定罪明示,腰斬於市,以儆效尤;二、且將袁雄、袁渾等袁氏爪牙全部收押在監,暫不處置,其在河內郡的所有財產一律沒收充公,再由朝廷附上他們的案件卷宗,頒下一道問責詔,徑直發給鄴城袁紹,責問其‘寬縱親戚、治下不嚴’之罪,令他派員前來解釋明白。然後,朝廷選出能吏巧為斡旋,令他們自行帶回袁雄兄弟嚴加督管。”
堂上諸人聽了,都不禁凝神思忖起來。過了半晌,鍾繇不禁開口問道:“荀令君,袁紹為人心胸狹隘、器宇窄小,倘若他一時受不起這般刺激而蓄怒興兵來犯了呢?朝廷又該如何應對?”
“袁紹此人固然心胸狹窄,但他也頗好顏麵,極重虛榮——他一向自詡為‘四世三公’之清流名門出身,倘若他的親戚那些雞鳴狗盜的醜事被捅得人人皆知,這才是他最不能忍受的痛處,那才會激起他惱羞成怒、興兵來犯!司空大人既將他的親戚收押在監、暫不處置,已是有禮有節地保全了他的顏麵……他自然也會識趣,哪裏還會把這事兒刻意鬧大?他就算是用這個口實貿然起兵來犯,也占不了多少禮法和義理上的優勢啊!所以,依荀某之見,袁紹隻能派人來灰溜溜地將他這些親戚爪牙接回鄴城了事!”荀彧顯得成竹在胸,侃侃而談,聽得在座諸人無不頷首歎服。
“唉……本司空一向秉公持理、任心而行,今日卻不得不與袁紹虛與委蛇,心下甚是不甘!”曹操的麵色依然顯得沉重異常,右拳在麵前桌幾上輕輕一擂,“其實本司空麾下已經新添了關羽、張飛、張繡等猛將,又獲得了劉備劉皇叔之助,就算袁紹此刻膽敢興兵來犯,以許都當今之雄厚實力,豈會遜色於他?”
“司空大人此言甚是。不過,此刻江東尚有孫氏兄弟虎視眈眈、淮南亦有袁術餘孽興風作浪,朝廷後方還不太穩固。請恕彧直言:目前還不是朝廷與袁紹公開對決的最佳時機!司空大人須當固本強基,先行立於不敗之地,然後伺機而動、後發製人。”荀彧見曹操意氣勃發、似已按捺不住,急忙出言告誡,“古語有雲:‘多行不義必自斃。’冀州袁氏恃強倚勢而無德無道,豈能長久?倘若他膽敢跳梁肆逞,司空大人屆時便奉天子之令而討逆臣、秉至公而率群雄、扶弘義而除穢亂,必能旗開得勝、一戰而定!”
曹操聽荀彧講得如此深切,沉吟半晌,才漸漸平複了胸中的勃激之氣,點頭答道:“也罷!此番河內郡重案一事的處置,本司空便依了荀令君的指教切實去辦。不過,朝廷諸臣之中,誰人堪當與袁紹派來的使臣巧為斡旋的重任?還望荀令君推薦出合適的人選來。”
“這個人選麽?他遠在天邊,又近在眼前。”荀彧目光一掠,望向了坐在他左下首的司馬朗,“司馬主簿交遊處世剛柔相濟,又加之他的籍貫河內郡靠近河北,與冀州人士頗有淵源——他自然是可以勝任與袁氏使臣巧為斡旋之事了!”
曹操聽罷,手掌用力一拍右膝,嗬嗬笑道:“好!司馬主簿,你二弟引發的這場滔天大事,末了還須得由你這個做大哥的出麵前去化解——能發能收、舉重若輕,這才可以顯出你司馬兄弟的好手段啊!”
聽了曹操這話,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每個人的心裏都暗暗舒了一口長氣。司馬朗也俯下頭去,恭然而答:“屬下遵命。”
曹操在捧腹大笑之際,斜眼一瞥荀彧,見他笑得有些心不在焉,眉宇間仍是若有所思,便連忙止住了笑聲,問道:“荀令君還有什麽言猶未盡之處嗎?”
荀彧目光一斂,凝望著擱在桌幾上的那厚厚一摞案卷材料,慢慢說道:“荀某適才一直在想,這屯田安民之舉,本是利國利民的仁政,結果到了地方州郡,它卻成了貪官奸吏與豪強大戶聯手貪墨、中飽私囊的惡政。司空大人,瞧一瞧司馬懿和楊大人徹查出來的這些案卷材料,像杜傳叔侄、袁氏兄弟這些貪官豪強們侵吞官田、壓榨流民、魚肉百姓的罪跡是何等的觸目驚心啊!恐怕這四方州郡之中,存在著像河內郡這般惡劣的情形亦屬不少罷?隻不過沒有幾個人敢於像司馬懿這般挺身而出、予以揭露罷了!”
“您的意思是要著手整肅人心、澄清吏治?”曹操不禁肅然而問。
“整肅人心、澄清吏治,這自然是一定要做的。但現在還不到時候,做起來也緩不應急。”荀彧側過頭來瞅了曹操一眼,繼續娓娓而道,“關鍵在於針對這屯田安民事務,我們須得研究製定一套標本兼治的大方略予以管理才是!”
“標本兼治的大方略?”曹操又是微微一怔。
荀彧麵對他的疑問,不慌不忙,緩緩答道:“不錯。這個標本兼治的大方略,一定要能從相當程度上杜絕地方豪強與州郡胥吏聯手勾結、中飽私囊!”
“哦……荀令君的意思屬下明白了!”郭嘉哈哈一笑,插話進來,“屬下的理解是這樣的,幹脆將屯田安民事務收歸朝廷的大司農與度支中郎將直管,由朝廷自上而下‘一插到底’全麵統籌管理!”
“郭君此言甚是。”荀彧向郭嘉微一點頭,又道,“依荀某愚見,為今之計,須當如此:把屯田安民事務從地方州郡府署中收歸朝廷直管,由朝廷派出典農校尉、屯田都尉進駐郡縣專管此項事務,不許州、郡、縣等三級府署從中亂行插手,這樣就能在一定程度上防止地方豪強與州郡胥吏聯手勾結!”
“荀令君果然不愧為經天緯地之良相!區區河內郡一起貪墨案件,旁人見之無甚出奇,而你竟能從中見微知著、標本兼治!”曹操聽到這裏,已然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是何等卓爾不凡的大智大謀、大才大略!操遠不能及也!”
“這是你大哥寫來的密函。”在明亮粲然的燭光下,司馬防將一封帛書遞給了司馬懿,“一切皆如我們先前所料:曹司空、荀令君最後決定,對杜傳等奸吏重重懲處;對袁雄、袁渾兄弟則驅逐出境。袁紹派來的使臣崔琰和你大哥將於數日之後,一齊趕到本郡處理好這裏的一切交接事宜。”
說至此處,他忽地抬眼瞟了一下這個正低頭閱函的次子,款款言道:“此刻你應該也看到了,你大哥在這信中談起曹司空對你下了‘能謀能斷、守道不移、不畏權勢、力持定見’的讚語,荀令君也對你下了‘少年英才、器識超群’的評語……你自己是怎麽看待這一切的?”
司馬懿緩緩放下了大哥寫來的這封帛書密函,臉上並無太多的驚喜之色,淡然答道:“父親大人,曹司空和荀令君的這些讚語,孩兒哪裏當得起?孩兒如今回想起當初與杜傳叔侄、袁氏兄弟等奸人暴徒鬥智鬥勇的那一幕幕情形,實在是步步險招、如履薄冰,至今仍是後怕不已!盡管孩兒最終大獲全勝,不知怎的,總是高興不起來——冀州袁氏必與我河內司馬家結下了死仇!這樣的後果,對我河內司馬家的未來究竟是福是禍,孩兒一時還沒想明白。”
“唔……懿兒你能夠‘臨事而不懼、深憂過計’,真是難得!我河內司馬家,今後的確須當加倍警惕來自冀州袁氏門生賓客的明攻暗算。不過,曹司空已經決定了釋放袁雄、袁渾兄弟,袁紹也沒有舉兵相向,大家都沒把事情做絕——所以,雙方都還是有轉圜餘地的。”司馬防微微點頭,含笑捋須而道,“你大哥在與袁氏使臣崔琰交涉之際,自會曲為彌縫的。懿兒呐,立身處世,善惡不可太過分明,尤其不可外形於色;倘若你真要與人為敵,最好像《孫子兵法》裏所講的那樣:‘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勝也。’
“在這裏,為父也不妨對你直言,在你和杜傳叔侄、袁氏兄弟的較量中,就算你終於贏得了最後的勝利——這也是非常僥幸的。你去找魏種處置杜傳等奸吏,這便是你書生氣太濃的第一步,幸好魏種是個牆頭草、和事佬,還沒有被杜傳徹底拉攏過去,否則你早就喪生於他和杜傳的聯手暗算之下了;你後來又去找楊俊處置杜傳叔侄與袁氏兄弟,這其實還是你書生氣太濃的第二步,算你運氣好,正巧碰上楊俊是難得一見的大清官,不屑於被杜傳他們以小利小惠收買,再加上先前你大哥又悄悄跟他打了招呼,否則你這一次又將喪生於他和杜傳之流的狙擊之下了;最後,就是你去找梁廣,幸好這個河內郡府署中手握兵權的郡尉實乃曹司空、荀令君設在河內的關鍵一子,否則你和楊俊縱是有心除奸亦無力相抗……懿兒呐!你每進一步,都是天時、地利、人和三股助力互相呼應而成,你單靠自己的小智小謀又何濟於事?所以,先聖孔子所講的‘盡人事而後聽天命’,才是真正可以垂照千古的至理名言呐!”
“父親大人的這些話,當真是講到孩兒的心坎裏去了。”司馬懿的神情恭服之極,“孩兒一定牢牢銘記、時刻不忘。”
“懿兒啊!你曾經對杜傳說過,他失敗的關鍵原因,是對冀州袁紹抱有太多太多不切實際的幻想。你講得很好啊!這也應該成為你自己的人生銘訓:在宦海紛爭之中,你永遠不要對外界的、別人的助力抱有太多的不切實際的幻想和期待,而要始終不懈地精心培植屬於你自己掌握的真正實力!隻有屬於你自己掌握的力量才是最堅實、最可靠的,其他的一切外力都是飄忽不定、難以把握的!”司馬防肅然地看著他,臉上神色異常的凝重,語氣也十分的鄭重,“切記、切記!你不要把取勝的希望過於寄托在別人的善意與恩賜之上,而應當永遠著眼於自己和敵人之間實力的對比與競爭!無論你自己占了多麽高尚、多麽可敬的名義與公理,然而它們歸根到底都還是虛的,隻有擁有鐵拳一般過硬的實力才能決定整個鬥爭的最後勝利!”
“父親大人指教得是。孩兒一定‘以人為鑒’,對這些血的銘訓永誌不忘。”司馬懿重重地點了點頭。
“你現在能真正懂得這些話的真諦嗎?這些話,都是為父浸**宦海多年得來的切身教訓啊!”司馬防深有感慨地說道,“你如今對它們估計是一知半解,不過,隻要你時刻牢記不忘,便會在日後的宦海搏擊中真真正正地領悟到其中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