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人先告狀
下午從河內郡的官屬屯田農場中實地檢查回來後,巡檢使楊俊坐在驛舍臥室中興奮得徹夜難眠,心頭的一塊巨石也終於放了下來。
他在心中暗暗地盤算著:根據白天裏在河內郡觀察到的屯田情形來看,這河內郡裏已然招納了八九百家流民客戶、開墾出了近兩千頃田地,確是成效斐然。那麽,朝廷今年從這些屯田客戶之中征收八千石的軍糧,自然也便不在話下了。近來冀州袁紹在擊敗公孫瓚之後野心勃勃,自恃兵強勢眾,耀武揚威,對許都朝廷愈來愈不遜不順,貢禮不行、朝儀不備,甚至妄自指責朝廷三公九卿、尚書諸台等“無能以定亂,無力以平叛”,早已激起了楊太尉、曹司空、荀令君等柱石重臣的滿腹義憤,一場北伐大戰勢難避免——值此緊要關頭,倘若自己能在河內郡為朝廷一舉征收到八千石的軍糧,解決數萬精兵近一個月的供糧之憂,委實堪稱奇勳一樁!自己這一番實地巡檢,終將功成圓滿,不會負了曹司空與荀令君的重托啊!
想到這兒,楊俊更是心情舒暢。他搓了搓雙掌,便向自己的貼身家仆楊葉連聲吩咐道:“備絹、取硯、盛水、磨墨,本座要作畫了……”
若是換了他人,早已對這位巡檢使大人三更半夜畫興大發而驚訝不已,但楊葉跟隨他多年,已然對此習慣了,急忙應聲下去準備絹墨。
楊俊是許都儒林士苑中名揚四方的丹青妙手,描物繪景的功夫堪稱巧奪天工、出神入化。他作畫本也不拘時境,隻要興之所至,便會鋪開紙帛揮毫潑墨一氣嗬成,全然不遵“意在畫先”的畫訣,隻憑胸中一點兒靈機隨手揮灑開去,恍若天馬行空般騰挪遊轉、兀然脫俗。待畫作完畢之際,眾人觀之,隻覺他畫中山水人物鮮活生動,勃勃然似從畫卷中躍然而起一般。所以,獻帝陛下曾經讚譽他“畫盡天工,巧得靈機”,而許都儒林人人皆以獲得他的贈畫為榮。
今晚,楊俊心情愉快,畫興勃發,決定以這一番實地巡檢時所觀察到的農夫深入田間地頭辛苦耕作的諸情諸景,精心描繪出一幅《千裏屯田嘉禾圖》呈送給陛下及曹司空、荀令君等社稷重臣們欣賞。
就在他微微閉目醞釀畫作靈感之時,楊葉已經奉上了一幅絹帛、一支狼毫、一塊古墨、一方玉硯、一缽水盂,置於桌幾案頭,然後便知趣地垂手退了下去。
大約過了半炷香的工夫,靜坐在席位上的楊俊霍然雙目一睜,提起狼毫細筆,沾了沾墨汁,便就著那一幅絹帛龍騰虎躍一般揮舞而下,寥寥數筆恰似靈蛇盤遊,已然勾勒出遠遠近近的溪河澗流與高高低低的山巒丘壑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驀地一聲長笑,將身往後一仰,緩緩向硯台上擱回了狼毫細筆——這幅《千裏屯田嘉禾圖》他已完成了十之八九,隻剩下一叢叢朝天茁壯而立的禾苗穀穗留待他坐在榻席之上細細潤色了。
正在這時,臥室的房門被楊葉在外麵輕輕敲了幾下,接著他揚聲稟道:“啟稟大人,河內郡上計掾司馬懿前來拜謁,稱有要事求見。”
“司馬懿?”楊俊聽了,不禁尋思起來:這幾天裏,司馬懿作為河內郡中屯田安民事務的主管掾吏,一直鞍前馬後地跟自己實地核驗著,自己對他的表現也算有了幾分了解。這個司馬懿看似年紀輕輕,處理各項庶務卻是井井有條、輕重得宜,手法也顯得十分圓融老到,堪稱一員不可多得的能吏。而且,他居然還是司空府主簿司馬朗大人的親弟弟……念及此處,楊俊伸出手來,拿著那塊古墨沾著清水在硯台上輕輕磨了半晌,終於開口吩咐道:“你且請他進來。”
臥室房門開處,一身葛衫便裝的司馬懿疾步而入,乍一看還險些以為他是一介皂役呢!這讓正在緩緩磨墨的楊俊見了,不禁暗吃一驚:這司馬懿脫去官服,扮成仆役裝束,頗有掩飾形跡之意,莫非他今夜前來有什麽隱秘之事相告嗎?再聯想到此番離開許都之際司馬朗對自己的一番貼耳密囑,他一下反應過來,略一沉吟,眼睛越過司馬懿的頭頂直看過去,向門口處的楊葉遞了一個眼色。楊葉立刻關上房門,退到外麵給他倆把風去了。
司馬懿見到楊俊如此機警,心底暗暗欽佩,便向他深深一揖而躬,恭聲言道:“楊大人!小生這廂有禮了。”
楊俊的目光又投在《千裏屯田嘉禾圖》畫稿上慢慢地看著,口裏淡然說道:“司馬君免禮。大概你不知道,在你今夜來此之前,魏種太守、杜傳郡丞等人都曾投帖求見,他們都被本座紛紛拒之門外。本座一向對先太尉楊震大人‘暮夜閉戶不交私客’的清峻之風心儀得很啊,隻有你司馬君此番來見,本座是破了舊例的。”
“謝謝楊大人對小生的格外看重,小生不勝惶恐感激。”司馬懿又是深深躬身一禮,臉上神態愈發恭然起來,“在下今夜造次來訪,看來是擾了楊大人的丹青雅興,在下實在抱歉。”
“你呀!你呀!虧你還是河內溫縣司馬世家出身的清流雅士!”楊俊忽然抬起了臉,展顏一笑,很是平和地對他說道,“你大哥司馬朗君,那是何等的彬彬持重、從容雅道?——你我既然俱是儒林清流出身,交往之道豈能學習那些官場胥吏的逢場作戲?你自稱‘在下’,又給本座稱呼‘大人’,本座對這可有些不耐聽呐!咱們還是以同門之禮相待罷了。本座比你年長,你且呼為‘先生’便可!”
司馬懿一聽,心中大為感慨:這才真是醇學鴻儒的談吐言辭啊!一字一句都透著崇文重儒、旌揚禮法的莊正氣象!他立刻便揖禮言道:“楊大……楊先生教誨得是。楊先生,小生近年來在州郡宦場漸漸沾染了一些虛浮習氣,多謝您一語破的,給予斧正。小生深感慚愧。”
“唉,這也怪不得你。”楊俊向他擺了擺手,俯身拈起那塊沉香古墨,又在青玉硯台上徐徐研磨起來,語氣仍是十分平淡,“州郡庶務,最是瑣細繁雜,也最是擾人心智——司馬君以儒門雅士之身,卻屈身下僚,似一介掾吏營營碌碌,整日裏與升鬥小民來往周旋,行必遵律令,言必稱賦利,你不覺得有什麽不適嗎?”
司馬懿聽得楊俊此問,暗暗思忖了一會兒,方才斂容肅然答道:“楊先生此言實乃體察小生甘苦之語。小生溺於庶務之中,確是大有不適——三日之間,耳不聞義、言不及道,便覺胸悶氣滯!然而,《道德經》有雲:‘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又雲:‘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依小生之見,州郡庶務固然千頭萬緒、紛紜複雜,恰恰正好鍛煉小生披荊斬棘、處劇任繁之過人才智!我等儒門中人,若能做到既可‘坐而論道’,又可‘起而行道’,則何憂亂世不平?何憂天下不安?”
楊俊聽到這裏,正緩緩研墨的右手不禁停了下來——深深地看向了司馬懿,悠悠而道:“荀令君曾經講過:‘不周知天下之務,不足以斷一事之疑。’當然,你剛才引用的那本《道德經》裏也講得更深一些:‘聖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司馬君,你胸中誌氣實在是高邁雄遠啊!楊某衷心祝願你日後能夠成為既可‘坐而論道’,又可‘起而行道’的棟梁之才!”
“小生適才肆言無忌,還請楊先生多多見諒。”司馬懿急忙躬身揖禮謝道。
“哪裏!哪裏!你剛才講得很好啊!”楊俊停住了研墨,沉吟有頃,開口問道,“司馬君深夜來見,不知有何要事?但請講來。”
司馬懿的目光在他麵前案幾上的那幅《千裏屯田嘉禾圖》畫稿上停留了片刻,才緩緩移到了他的臉上,悠悠然言道:“楊先生這幅《千裏屯田嘉禾圖》的確是畫得精妙入神、栩栩動人。小生相信,您返京之後,朝廷上下目睹您這一曠世寶圖,必會交口稱讚、譽為極品……但,小生今日前來,卻想冒昧地指出您畫中的一個小小瑕疵,不知楊先生可否一聽?”
“哦?我這幅《千裏屯田嘉禾圖》在你眼裏居然還有粗疏之處?”楊俊聞言,麵色一凝,倏又露出一片笑意來,“司馬君也懂作畫?楊某恭請指教。”
司馬懿深深地躬下身去,雙眼隻盯著那案幾下的桌腳處,緩聲說道:“其實,依小生之見,這《千裏屯田嘉禾圖》上的瑕疵並不是在楊先生您筆下產生的,而是畫外有人強行給您玷汙的!”
“哦?你這話是何意思?”楊俊愈發驚疑起來。
“楊先生,請恕小生直言:您這畫上所繪的千家客戶扛鋤戴笠墾田耕作的景象,其實不是真的——您有所不知,我們河內郡所屯的官田、客戶實際上隻有數十家,而您白天所看到的這九百餘家客戶,其實全是本郡貪官猾吏與豪強大戶拉來瞞天過海的私田佃戶!”
卻見楊俊靜靜地坐在案幾後麵,半晌沒有發話,過了許久許久,方才淡然說道:“哦……原來是這樣的一個瑕疵啊……”語氣之際,竟然沒有太多的驚詫。
這一下倒讓司馬懿大感意外,有些怔怔地看著楊俊。
“這些情形,楊某早就知道了。”楊俊又拿起了那支狼毫細筆,伸進水盂裏慢慢洗著,一縷縷墨紋在清水中漸漸擴散成一片淡淡的陰雲,“昨日中午,楊某在東坡涼棚裏休憩時,你們河內郡的郡丞杜傳就鑽進來給楊某講述了這裏的一切情形。”
司馬懿一聽暗自驚懼:這個杜傳果然是刁毒之極!看來自從他知道了自己是溫縣司馬家中人之後,他就徹底地不再相信自己了呀!不知他跑到楊俊麵前是怎樣地告了自己一記黑狀,想到這兒,司馬懿急忙屏住了聲氣,凝神傾聽楊俊繼續說下去。那楊俊卻隻顧將那一支狼毫細筆伸在水盂裏翻來覆去地攪動著、清洗著,一句話也沒多說。司馬懿心頭那個緊張勁兒啊——仿佛楊俊的那支狼毫細筆是直直地插進了自己的心髒深處在攪來攪去!
但司馬懿畢竟是司馬懿,隻見他臉色一凜,腰板一挺,半躬著身緩緩開口了:“楊先生,小生知道杜郡丞給您反映的是什麽情況了,他是不是說,將這八九百家私田佃戶用移花接木的方法,假扮成郡府所屯的官田客戶——都是我司馬仲達為了貪功領賞、沽名釣譽謀劃出來的?”
楊俊正在水盂中慢慢擺動的那支狼毫細筆陡地一停,他的目光緩緩抬起,在司馬懿臉上一飄,又投回到了麵前案幾上的那幅《千裏屯田嘉禾圖》上,仿佛是麵對著那畫上的農夫們慢慢說道:“唔……他確實是這麽說的。而且,他還十分懇切地拜托楊某:你司馬懿才識英敏、能力非凡,又是司馬朗主簿的親弟弟,一心想著為國效力的勁頭也是好的,隻是這路走得有些偏了,希望楊某能容你小過而對你多加關照,多多成全啊!單從昨日他情動於衷、涕淚橫流的表現來看,楊某幾乎以為你司馬仲達就是他杜傳的親弟弟一般……”
說到這裏,他突然將狼毫細筆從水盂中一提而起,疾若流星隕石一般落在那幅《千裏屯田嘉禾圖》上深深淺淺地點染起來——同時,他拖長了聲音向室門口外高呼道:“來人!”
司馬懿正自暗暗驚疑,隻聽得身後房門被砰的一聲撞開,四五個凶神惡煞的差役氣勢洶洶地一擁而入,徑自向他撲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