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鬥爭的目的都是為了取勝
這一天深夜,司馬懿被司馬防派來的奴婢從**喚醒,並召進了東廂書房議事。他一進房門,便見到父親端坐在書案之後,滿麵都是前所未有的沉肅與凝重。
“懿兒哪,為父有一件頂要緊的事兒須問你一下。”司馬防右掌按在書案之上,目光炯炯地看著他,“你且如實道來——你近來是不是在暗查杜傳叔侄與袁雄、袁渾兄弟在屯田安民一事中的貪穢不法之跡?”
司馬懿見問,亦是毫不回避,點了點頭答道:“不錯。這杜傳叔侄與袁雄、袁渾兄弟狼狽為奸、魚肉百姓,煞是可惡……”於是便將杜傳叔侄、袁氏兄弟相互勾結、巧取官田、豪奪私產、逼農為佃、層層盤剝等罪行一一告訴了父親。
司馬防聽得甚是仔細,待他講完之後,方才慢慢問道:“既然懿兒認為杜傳叔侄、袁氏兄弟如此罪大惡極,你準備如何鋤除他們呢?”
司馬懿沉默了一會兒,臉上掠過一絲黯然,答道:“孩兒本已將杜傳叔侄、袁氏兄弟的種種罪行,向魏種太守進行了舉報。”
“哦?你還向魏種舉報了他們的罪跡?”司馬防臉色微變,緩聲又道,“那麽,魏種太守是如何回答你的?”
“這個……這個……魏太守有些太過謹慎,暫時沒有任何舉措。”司馬懿的語氣不由得滯了一滯,他暗暗定了一下心神,肅然而道,“依孩兒之見,隻要待到朝廷巡檢使楊俊大人前來實地核驗本郡屯田安民事務之際,孩兒再向楊大人稟明杜傳叔侄、袁氏兄弟等人的貪穢汙跡,請求朝廷以律法公然懲處,以儆效尤!”
司馬防聽了,用手撫著頷下長長的垂髯,沉思了半晌沒有開口發話。終於,輕歎一聲道:“懿兒哪……你能想到借著清名遠播的大循吏楊俊的手,來懲治杜傳、袁氏兄弟這一夥兒貪穢之徒,用意本也不錯。當然,為父先前也曾和楊俊同朝為官,憑著為父對他的了解,他應該也會支持你對杜傳、袁氏兄弟的舉報的。不過,懿兒哪,你想過沒有?萬一楊俊依法將杜傳、袁氏兄弟的穢跡呈報給朝廷司空府、尚書台,他們卻對這一切都置之不理呢?這個時候,你該怎麽辦?”
“這……”司馬懿一聽,不禁深深地沉思起來:是啊!曹司空、荀令君固然是以法為本、以廉治吏,然而此刻真的要以懲治貪穢豪強之名,冒著極大風險與不可一世的袁大將軍公然對立——他們做得到嗎?他們若是做得到的話,應該早些年就做了,杜傳叔侄、袁氏兄弟這一切的貪穢罪行又何須留到今日由自己來揭發?
就在司馬懿沉吟之際,司馬防忽又緩緩開口了:“其實,就是在這河內郡府署之中,你要鏟除杜傳叔侄和袁氏兄弟一夥兒,也是勢單力薄啊!近日,為父聽到魏種太守的寵妾何氏那裏傳出話來,說魏太守這段日子仍是夜夜笙歌,全然不以國計民生為念,隻是前幾天突然在酒酣之際冒出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話:‘本座本來瞧這個馬儀是個聰明伶俐的當官好料兒,卻沒想到他也和那些俗儒一般書生氣十足——居然進言勸諫我要當一個不懼豪強、肅貪除奸的大能吏、大清官!他也不想一想,這樣的大清官、大能吏是我魏種當得了的麽?隻有曹司空這樣的不世雄傑才敢用五色杖擊斃大權閹蹇碩的叔父……這等壯舉,我魏種豈敢望其項背?’——你聽一聽,像魏種這樣的軟蛋能幫得你什麽忙?你居然還向他尋求支持……”
司馬懿聽罷,雙目一閉,臉現傷感之色,袖中雙拳竟是捏得“格格”響——他深深歎道:“父親大人,孩兒自幼飽讀詩書,一直不敢忘了‘事上以忠,撫下以義’的聖賢銘訓!孩兒亦知魏種事事不能自立堅持,但他畢竟是孩兒的頂頭上司,孩兒若不盡言而諫,豈是竭誠事上之道?魏種如此聞善不納、自甘平庸,其失在他本人,而非在孩兒之身也!如今,孩兒對他已是仁至義盡,他日魏太守縱有何怨尤,也怪不得別人!”
講到這兒,他兩眼倏地大睜,直視父親司馬防說道:“其實,父親大人,孩兒深心揣測:此番楊俊大人前來河內郡,必定另有深意——近年來,曹司空、荀令君一直忙於剪滅呂布、袁術、張繡等肘腋之敵,不得不暫時向冀州袁紹示以撫和之意,所以對河內郡的亂象不聞不問。如今呂布、袁術等逆賊已被掃平,張繡等關西悍將亦將降服,曹司空、荀令君已可騰出手來與冀州袁紹對敵——當今形勢之下,他們豈能坐視袁氏勢力在河內郡等邊境重鎮繼續滲透而作亂?所以,朝廷派楊俊此番到河內郡,明麵上是巡檢屯田安民事務,實質上必是借此名義潛察下情,一方麵乘機整肅河內郡的吏治,一方麵還會徹底清洗冀州袁氏盤踞在河內郡的勢力……孩兒此刻站出來揭發杜傳叔侄與袁雄、袁渾等的貪穢劣跡和不可告人的謀逆之心,雖不能說有十成的把握打動司空府、尚書台,但這個把握至少有七成……”
司馬防聽得司馬懿此刻之言,不禁暗暗一驚:懿兒的這些揣測之詞,竟與朗兒寫給自己的密函裏講述的朝廷情形絲毫不差!看來,懿兒在一些小枝小節上雖有疏漏之處,但在審時度勢、知人料事的大方略上,卻是洞若觀火,始終高人一籌!他甚感欣慰地撫了撫胸前的垂髯,雙眸裏露出一絲深深的笑意:“懿兒哪!你這話講得倒還鞭辟入裏——誠然如此,倘若你僅僅隻向楊俊、曹司空、荀令君他們舉報杜傳叔侄與袁氏兄弟的貪墨汙穢之事,並不足以置他們於死地;不過,依為父之見,假如你使出了這樣一招——向曹司空、荀令君灼然告實了杜傳叔侄、袁氏兄弟確有勾結袁紹通敵賣國之罪行,則他們必亡無疑!”
“是啊!孩兒也是這麽想的。”司馬懿聽得父親這般誇讚他,臉上卻並無多少喜色,雙眉微皺,徐徐歎了口氣,“唉……父親大人有所不知,其實孩兒心頭並不希望使出這一記偏招。那杜傳叔侄與袁氏兄弟巧取官田、豪奪私產、逼農為佃、魚肉鄉裏,罪行昭彰,令人發指,本可隻需依著一卷律簡便能按而治之,又何須如此大費周章!末了,沒料到他們卻是因勾結袁紹通敵賣國的罪名才會被司空府、尚書台予以追究,細細想來真是讓人感慨良多啊!倘若他們隻有貪墨汙穢之跡,而無勾結袁紹、通敵賣國之舉,且又肯效忠於曹司空、荀令君的話,隻怕孩兒縱是智計百出、心機算盡,也未必能奈其何啊……”
“你這話可又有些書生氣了!”司馬防臉色微微一沉,凜然說道,“你既已決定與杜傳叔侄、袁氏兄弟交手,那麽你也隻有想盡一切謀略,使盡一切手段,用盡一切力量去奪得最後的勝利——至於是采用這個罪名還是那個罪名,這種手段還是那種手段,倒屬其次。反正,一切鬥爭的目標都是為了取勝。這些名義之爭、是非之辯,其實也沒有多大的實際意義……懿兒,你意下如何?”
司馬懿深深地埋下了頭,沒有正麵回答父親這個問題。他心中仍在想著:父親這話太偏重於“術”,而忽視了“道”與“理”,似乎也不太圓滿。儒者之所重者,乃名與實也——若不以肅貪除奸的堂堂正正之名誅殺杜傳叔侄、袁氏兄弟以儆效尤,則終不能收得懾服群貪、澄清吏治之實效!自己身負絕學初入仕途,一舉一動都應當透出一股沉雄正大的恢宏氣象來,足以為天下郡縣所效法!難不成如一介陰鷙險峻之士以旁門小術而狙擊成名?這豈是自己胸中大誌之所圖?然而,眼下時勢如此,又能奈何?隻怕自己終不能像曹司空當年以杖殺蹇圖之舉而懲惡正法一般,獲得四方州郡之景仰了。
見到兒子這般情形,司馬防也不想再多說什麽: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事情必須得由兒子自己一步一步親身經曆後,他才會真正懂得其中的真諦。現在僅靠自己的三寸之舌,一下便給兒子來個醍醐灌頂是絕不可能的。還是讓未來的種種現實給予他最正確的教育吧!相信自己的這個麟兒屆時是一定能豁然開竅的。於是他收回了思緒,將注意力重新投注到眼前形勢上來:“懿兒哪,你如今對杜傳叔侄、袁氏兄弟他們勾結袁紹、通敵賣國的罪證搜集了多少?能夠將他們一招致命嗎?如果你罪證不夠紮實有力,也會影響曹司空、荀令君對這些小人的處置。”
“稟告父親:孩兒對他們貪墨納賄、魚肉百姓的不法之跡查實較多,卻對他們勾結袁紹通敵賣國的謀逆之舉查實較少。”司馬懿麵現遺憾之色,沉吟而答,“自今而後,孩兒會加倍搜集他們勾結袁紹通敵賣國的罪證。”
“唔……這樣就好。”司馬防微微頷首,突然從袍袖之中取出一卷油紙包裹的絹圖來,遞到司馬懿的手中,悠然而道,“懿兒,你且瞧一瞧,這幅絹圖上麵繪的乃是何物?”
司馬懿將這卷絹圖緩緩打開,細細一瞧,頓時麵色大變,這分明是河內郡全境內的軍事形勝要塞地圖!圖上對郡中各個隘口、縣邑的兵力分布、軍械數量、營壘情形等等,都做了十分詳盡的標注與說明!一見之下,他不由得顫聲問道:“父親大人……這……這可是郡府署裏頂尖兒的機密之物啊!您是怎麽得到的?”
司馬防不動聲色,緩緩又問:“你們郡府署裏的那張全郡軍事形勝要塞地圖會是這幅嗎?這隻怕是另有其人照著原圖徒手臨摹繪製的。”
司馬懿聞言又是一驚,急忙俯首仔細看去——那些密若蠅頭的標注字跡果然看起來頗有幾分熟悉,認真辨認發現正是那位河內郡丞杜傳的手筆!他不禁失聲而呼:“原來這是杜傳繪製的絹圖,他繪製這樣的機密要圖做甚?”驀地,他心底靈光一閃,頓時瞪大了雙眼:“莫非他將這等軍事機密偷竊出來送給冀州……”
“不錯。”司馬防的目光深深沉沉地盯向了窗外的遠方,緩緩講道,“這幅河內全郡軍事形勝要塞地圖,是為父派人從袁家信使的包袱中悄悄盜取到手的,它應該成為你在關鍵時刻將杜傳叔侄、袁氏兄弟一招致命的殺手鐧!”
雖然父親說得輕描淡寫,司馬懿卻深深懂得要搞到這幅絹圖那是何等的不易!這一切的背後,是父親一直默默暗中苦心布局、熬盡心血給自己捕獲到的一線勝機啊!他立時便哽了嗓子,濕了眼眶:“父親大人……孩兒不孝,有勞您費心了……”
司馬防臉上微瀾不動,胸中卻是思潮起伏:這個懿兒哪,他哪裏知道——我司馬氏在河內郡上上下下苦心經營了這麽多年,早已建成了一張鋪天蓋地的眼線網!在河內郡的地盤上,哪戶人家院子裏的樹被風吹掉了一片樹葉,我司馬防亦能在最快的時間裏知道得一清二楚!自從懿兒你參與屯田安民事務以來,父親我便將你的一切情形、郡府裏的一切情形都納入了自己的耳目視線之內。孩兒哪!父親在你有所需要的地方和時候,一定會無形無聲地為你鋪設好一切必備條件的……
司馬懿捧著那卷絹圖,不禁深深地讚道:“父親大人聰聞萬裏、明察秋毫,真是高明之至!孩兒欽佩之極。”他心想:父親真的是太厲害了——連魏種太守的侍妾聽來的枕邊之語都被他搜集得毫無疏漏,當真是了得!
“唯有聰聞萬裏、明察秋毫,方能算無遺策、謀而必中。”司馬防接過了他的話頭,徐徐引申而道,“這才是身為奇傑大賢的成功要訣,懿兒你切要牢記,不可忽視啊!”
“是。孩兒一定銘記在心。”司馬懿精神一振,用力地點了點頭。過了片刻,他忽又微一皺眉,躊躇著開口問道:“不過,父親大人!孩兒還是存有一絲擔憂。萬一那杜傳和袁氏兄弟發現這幅絹圖被盜,會不會在百般猜度之下懷疑到咱們司馬家的頭上來呢?”
聽了他這犀利一問,司馬防不以為忤,反而微微一笑,用右掌撫了撫胸前的銀亮長髯,淡淡而道:“為父是讓人跟蹤那個袁家信使一直進了冀州境內才下手盜取了那幅絹圖的。就算杜傳和袁氏兄弟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出是何方神聖所為,更何況你近來毫無異狀,他們怎會生疑呐?即便他們一心硬要往我司馬家頭上扯,也不會想象得到我司馬家竟有這等潛伏勢力。懿兒哪,你不要太過敏感,一切照舊任之自然、行於坦然,免得自己暴露了自己!”
“是。孩兒知道了。”聽了司馬防這麽一說,司馬懿不由得深深佩服起父親的思慮精密、沉謀明斷來。他暗暗歎道:父親宦海浮遊數十年,當真是修為不凡呐!看來,自己日後也須得在謀略之術上向他老人家多多請教才是……
“懿兒,據為父設在杜府的內線得到密報:你身為我河內司馬家族中人的秘密已經泄漏。”司馬防的目光忽又亮亮地一閃,深深地盯向了司馬懿,“如何巧妙消釋與化解杜傳他們對你的疑忌,這是一道難題啊!這道難題,還須得你自己去見機行事、順利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