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門

胡客擺脫了暗紮子和浪人,沒有向北行,而是往西走。

他換上了那件幹淨的衣服,以免惹來路人的注意。西行兩條街後,他又北行半條街,接著轉進一條狹窄的巷道,最後在一座門楣上刻了一個倒尖角符號的房舍前停下。

胡客叩響了門,一聲輕一聲重,連續重複了三遍。

門從裏麵拉開,杜心五出現在了門內。

孫文等人從居民樓頂逃走後,並沒有趕往錦輝館,而是來到了這處房舍暫避。在那幢居民樓的二樓上,孫文親自跟胡客說了這處房舍怎麽走,杜心五也讓胡客脫身後一定要趕來會合。

光複會、華興會、興中會及其他各會黨的人損傷不少,就連湖南拳王王潤生也沒能幸免,肩部挨了一刀。此時剩餘的十三個革命黨人,全都在這房舍的偏房裏抹藥包紮。

當胡客走進偏房時,包括孫文在內的所有人都流露出了驚訝之色。除杜心五外,沒有人能想象,胡客隻身抵擋那麽多暗紮子和浪人,竟然還能活著回來,而且幾乎沒有受傷,就連見識過胡客能力的光複會眾人也不免感到驚訝。孫文第一個站起身來,以表達對胡客的敬意,就連看胡客的目光,與之前相比,也已變了許多。

“此處非久留之地,等三德安排好人手,我們便走。”孫文環顧眾人說。

“如果非走不可,須等到天黑之後。”胡客說道。他十分清楚,暗紮子和浪人追丟目標後,必定會在通往錦輝館的必經道路上設伏截殺,此時大白天行事,危險重重。

孫文想了一想,點著頭說:“你說得不錯。今日鬧得滿城風雨,白天行動,確實不太方便。那大家就先休息,等天黑了再走。”

此話一出,原本已經站起來的一些人,又都紛紛坐了下去。

胡客走到杜心五的身邊,低聲問道:“你們還有人手?”

杜心五點了點頭,道:“你可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胡客搖搖頭。

“此處是洪門在東京的地頭。”杜心五說道,“洪門你總該知道吧?”

洪門的名頭十分響亮,胡客當然知道。這個“一拜天為父,二拜地為母”的組織,在創立之初,曾對外稱天地會,立誓反清複明,在兩百年間策劃了不少反清活動,成為令清廷最為頭疼的秘密組織之一。後因清廷的大力鎮壓,洪門被迫轉移至海外發展,最終一步步成長為影響力巨大的華僑組織。

此時孫文等人暫避的房舍,正是洪門在東京的據點,而孫文口中的“三德”,便是人稱“洪門大佬”的黃三德。

兩年前,在經曆一場和保皇黨的激烈論戰後,孫文深感革命力量不足,遂從日本赴檀香山,並打算經檀香山赴美國,在美國華僑中宣傳革命,籌措革命經費。考慮到洪門的海外分支機構致公堂在美國華僑中有著巨大的影響力和號召力,孫文希望能通過加入洪門致公堂來獲得發展革命上的便利。洪門對入會者沒有資格限製,但必須有介紹人,所以孫文在洪門前輩鍾水養的介紹下,在檀香山向致公堂提出了入會請求。

洪門向來以反清複明為宗旨,與孫文“驅除韃虜,恢複中華”的革命誌向正好契合。致公堂理所當然地接納了孫文,並在國安會館舉行了入盟儀式,封孫文為“洪棍”。

次年,孫文由檀香山赴美,抵達致公堂總部所在的三藩市。哪知因保皇黨人從中作梗,外加清廷駐舊金山領事何枯的告密和詆毀,孫文被美國海關當局以“中國亂黨”之名拘禁起來,並打算將其遣返回國,交由清廷處置。致公堂的盟長黃三德得知這一消息後,當即傾全力以救,拚卻了人力財力,幾經輾轉,終於使得孫文安然脫險。孫文和黃三德會麵後,一見如故,兩人對時局的看法極為一致,都認定非武力不足以救中國。由此,以黃三德為首的洪門致公堂,開始全力支持孫文的革命事業。

孫文此次趕赴東京,是因他心中醞釀著一個極可能影響未來革命全局的大計劃,因此他事前向黃三德發去了一封電報,在電報中告知了這一情況。黃三德立即動員致公堂的人力,在華僑當中籌措經費,並親攜經費遠赴東京,暫住於洪門在東京的據點,等候孫文的抵達。

孫文本來沒打算一到達東京便立刻去見黃三德,但因與暗紮子和浪人惡戰後損傷慘重,而當時離洪門的據點又很近,因此他第一時間想到來此暫避風頭,也好讓剛經曆一場惡戰的眾人能喘上一口氣,同時能夠借助洪門的力量來自保。

孫文加入洪門致公堂的事,在當時知道的人並不多。聽杜心五這樣簡略一講,胡客才明白過來,原來洪門並不是要對付孫文,而是站在孫文這一邊的。

“洪門的人可信嗎?”胡客問道。

杜心五回答道:“洪門有三十六誓,入會者即約為生死兄弟,平素行事最講究義氣,再說又是黃盟長親自去挑選的人,應該信得過。”

胡客點點頭。他扭頭看向窗外,日頭已偏,離夜幕降臨,約莫隻剩下一個時辰了。

到了日落時分,天色逐漸暗沉下來。

黃三德親自挑選的二十個身強力壯的洪門弟子,已經整整齊齊地候在大堂之中。

孫文與黃三德寒暄著從偏房裏走出,其餘人跟隨在後。

當初孫文在檀香山加入洪門致公堂時,被致公堂封為了“洪棍”。洪門這一組織,向來有“三花及第”的說法,意即無論哪個分支機構,也無論規模大小,都須在首領之外至少設置三個重要職位,分別被稱作“白扇”“洪棍”及“草鞋”,其中“白扇”是軍師,有設計指揮之權,並與首領共同管理錢糧,“洪棍”掌管執法,“草鞋”則負責情報。在這裏麵,“白扇”配以天幹,“洪棍”配以地支,“草鞋”配以九宮,再加上普通弟子配以太極,四者相合,又有“天幹地支九宮太極”一說。

孫文是致公堂的“洪棍”,在致公堂中地位很高,所以當他從偏房裏走出時,二十個洪門弟子當即施禮拜見。孫文回了禮。

黃三德特意介紹了其中一位體格健壯、眉濃臉闊的洪門弟子,不無讚賞地說:“這位聶承賢聶兄弟,是這批兄弟中的‘老馬’。他身手矯捷,在眾家兄弟裏,是出了名的厲害。”

聶承賢身強體壯,似一堵厚實的牆,在這二十個洪門弟子當中,能讓人看上一眼便記住。他也不說話,直接向前踏了一步,衝孫文抱了一個“花亭結義”的手禮。孫文當即回以同樣的手禮。按洪門內部的規矩,相互間見過“花亭結義”,那便是生死相交的兄弟了。

眾人走到大門處,臨別之際,黃三德再三叮囑聶承賢務必保證孫文的安全。聶承賢像是不善言談,黃三德每叮囑一遍,他便點一下頭,除此之外,別無表示。

“三德兄,去年在三藩市,便承蒙你費力搭救。”孫文不無感激地說道,“想不到今日又得你……”

“你我之間,還說這等話?”黃三德微微一笑,又叮囑孫文,“生死可是大事,如果途中遇險,切莫硬拚,想辦法回來便是。”

孫文點點頭。在向黃三德作別後,他與剩餘的十三個革命黨人一起,走上了必須要走的道路。

吸取了白天的教訓,經過商議後,這一次孫文等人分得更開了,三三兩兩裝作行人,散步似的走在東京的街道上。二十個洪門弟子同樣散開來,聶承賢帶一部分洪門弟子在前方探路,以提前確定路上有無危險,另一部分洪門弟子斷後,其餘洪門弟子則成閑散狀,時快時慢地穿插行走在革命黨人的周圍,方便隨時保護。

和白天不同的是,這一次向錦輝館而行,途經的都是寬闊且繁華的大街道。這是為了避免招人注意。幾十個人就算分散開來,行經冷清的街路巷道,那也容易惹人懷疑,反倒是走在繁華的街道上,和其他路人混融在一起,不易被人察覺。

在經曆了一個喧囂的白晝後,夜裏的東京城仍然熱鬧不減,但這種熱鬧,又給人一種舒適恬靜的感覺。街道兩側的路燈一盞盞地亮了起來,燈光雖然昏暗,但也能照亮街道上的一切。街道中央的鐵軌上駛來了一輛電車,上下乘客後,又在悅耳的鈴聲中緩緩駛遠。

孫文望著遠去的電車,喟然歎道:“兩年前我與康梁等人論戰時,這條街上還是馬車和人力車來往,如今兩年過去,東京便已有了鐵道,有了電車。慎媿,你此番去了一趟上海,那裏有電車了麽?”

慎媿是杜心五的原名,他這次聯係光複會時,曾親自去過上海,聞言答道:“我在上海待了兩日,沒有見到。”

“那就是了。”孫文歎道,“滿清不倒,社稷難興,十年前的甲午之戰,隻怕將來還要重演啊。”觸景生情,孫文不禁滿麵憂容。

正感歎之際,已差不多走過近一半的路程。前方聶承賢及探路的洪門弟子忽然向右一拐,轉進了一條昏暗的偏街。後麵光複會的人,以及再後麵的宋教仁和黃興等人,也相繼轉入。線路突然改變,杜心五當即朝胡客看去,胡客則望了一眼正街的前方,然後扭頭衝杜心五點了一下頭。兩人一左一右護著孫文,轉入了偏街。後麵四五丈開外的王潤生和宮崎滔天,也趕緊跟著轉向,其餘人也依葫蘆畫瓢,相繼跟上。

偏街上隻有零星的幾盞路燈,將路麵隔成明暗相間的數段。沿偏街走出不遠,前方的宋教仁和黃興忽然再一次轉向,拐進了左側一條極為狹窄的小街。

胡客忽然有了不好的感覺。“等等。”他叫住了孫文和杜心五。

“怎麽了?”杜心五扭頭看著胡客,但因光線過於昏暗,無法看清胡客臉上是什麽神情。

胡客不清楚聶承賢這樣帶路是為了什麽。如果附近存在危險,憑胡客的經驗和敏銳感,應該能有所察覺。可剛才那條正街的前方,並沒有危險,至少胡客沒有發現,而這條昏暗的偏街,胡客同樣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胡客對自己的觀察力有充足的自信,連他都察覺不到的危險,聶承賢恐怕也沒有本事能察覺到。既然如此,聶承賢為什麽要在走了幾條寬闊的正街後,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忽然一轉再轉,將眾人帶進這條黑暗陰森的小街?

前方的宋教仁和黃興已經走入了黑暗,漸漸聽不到腳步聲了。後方王潤生等人也已走近,在孫文等人的身後站住。其他隨行的洪門弟子,見幾人忽然在小街街口站住,便紛紛在附近停下,警惕著周遭的情況。

“洪門的人可信嗎?”胡客在短暫的思慮後,忽然開口問了一句。他望著孫文,希望孫文能夠親自回答他。

“黃三德絕對可以信賴,至於這批東京的洪門弟子,”孫文搖了搖頭,“我和你們一樣,也是首次接觸,可信不可信,我不敢妄下斷語。”

杜心五看了看四周,小聲地說:“你看這些洪門弟子,我們一停,他們跟著便停。如果打算對我們不利,就該有個人過來催促我們趕緊走才是,這樣他們前後兩撥洪門弟子,才不至於斷了聯係。現在他們沒人來催,想必沒什麽壞心思。”

胡客不置可否,隻道:“先等片刻。”

杜心五不知胡客的打算,但他深知胡客是從刺客道出來的人,於是耐心在原地等待。

很快,寂靜的小街深處,響起了一輕一重的腳步聲。宋教仁和黃興逐漸從黑暗裏走出,問道:“你們怎麽不走了?”

孫文轉頭看向胡客,其他人也都看向胡客,等胡客來回答這個問題。

“再等片刻。”胡客仍然是這句話。

又等了好一陣後,眾人已顯得有些不耐煩,有的開始左顧右盼,有的則來回踱步。

宋教仁問道:“胡兄弟,你到底在等什麽?”

“人沒有回來。”胡客回應。

“回來什麽?”宋教仁沒聽清。

“光複會的人,應該回來才是。”

胡客的這句話,讓所有人不耐煩的情緒都瞬間消失。這麽長的一段時間,早應該發現身後已沒人跟隨,陶成章等人應該像宋教仁和黃興那樣,折返回來尋找才是。

正詫異之時,小街深處忽然傳來了成片的腳步聲。這腳步聲聽起來很輕,尚在很遠的地方。這一陣腳步聲的出現,讓眾人都鬆了口氣。

“走!”胡客忽然道。

孫文等人都邁開腳步,朝小街裏走去。

“這邊!”胡客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

眾人回頭,胡客竟已轉過了身,朝正街的方向快步疾行。

“大家都跟上。”杜心五不做過多的考慮,率先護著孫文跟上了胡客,宋教仁等人微微猶豫了一下,也都跟了上去。那些站立在附近的洪門弟子,見孫文等人回身向正街走去,當即不遠不近地跟隨,繼續履行自己的職責。

杜心五追上了胡客,詢問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要掉頭往回走。

“不是光複會的人。”胡客回答說。他與光複會的人自“信雄丸”號上便開始朝夕相處,一個月下來,早已熟悉了光複會每個人的腳步聲。從小街深處走來的那片腳步聲,少說有十來個人,可胡客仔細聽了,這裏麵沒有光複會的任何一個人。

杜心五雖然是個心細如發之人,但還沒細心到能察覺如此微末的細節。他回頭望去,隻見小街口衝出來了十幾個人,撒開腿朝這邊追趕。胡客的判斷果然分毫不差,這批人追過一盞路燈下時,杜心五清清楚楚地看見,其中並無光複會的人。

那些跟隨在後的洪門弟子,知道危險迫近,當即停留下來,與追趕上來的那十幾個人纏鬥在一起。

孫文等人快步奔跑了起來。衝出偏街,來到正街上,胡客當機立斷地指了三個方向,說道:“分頭走!”

胡客和杜心五保護著孫文,融進了街邊的人流。王潤生保護著宋教仁和黃興,穿過街道,消失在對麵的人流中。宮崎滔天和另外兩個革命黨人,則朝另一個方向疾行。

那十幾人撂倒了所有的洪門弟子,片刻後便追到了正街上。

隻這片刻的時間,孫文等人早已不知去向。

這十幾人當即四散開來,在來往的人流中搜尋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