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蟬脫殼

在東京灣碼頭的東北側,有一片入海口。一條名叫隅田川的外流河,自北而南流經東京城區後,在此注入大海。

杜心五等人奔行至入海口附近,跳上了停泊在岸邊的一艘船。這艘船的桅杆上掛著一麵旭旗,乃是黑龍會的船,黃興等人此時正守在船上接應。孫文一行人剛一上船,黃興立即讓船夫開船,逆著流水,駛入隅田川。

待那群氈帽人追抵岸邊時,載有孫文的船早已去遠。

一部分氈帽人當即沿河岸飛奔追趕,另一部分氈帽人搶了靠泊在岸邊的兩艘商船,乘船追擊,欲要水陸包抄,分頭夾擊!

進入船艙後,孫文用水洗去麵妝,恢複了本來的容貌。他摘下禮帽,與黃興等人一一見過。

此時危險仍未解除,杜心五甚至來不及引見胡客,便立馬撲到窗前,盯著外麵的情況。

“這幫人是什麽來曆?”杜心五問道。

“南幫。”胡客不假思索地說。

方才在碼頭上時,胡客已經注意到,這群氈帽人的手臂上都戴著一圈黑紗。當日胡客夜潛紅船,陰差陽錯地刺殺了南幫暗紮子的領頭人,如今這群氈帽人臂纏黑紗,恰好與此事掛上鉤。這群氈帽人少說也有二三十個,如此看來,南幫必然又從國內增派了一批暗紮子前來。

“船速提到最快。”胡客望了一眼沿水陸兩路逐漸追近的氈帽人,“在進入神田川之前,絕不能被這些人追上。”

到底是黑龍會的船,尋常的商船自然無法相比,船速提到最快後,原本已經追近的兩艘商船,逐漸被甩開,岸上追趕的氈帽人,更是被拋下了一大段距離。

然而畢竟未脫險境,且船艙也非商討大事的地方,孫文等人都未說話,隻是靜靜地坐著。

艙內一陣靜默。

直到此時,胡客才有機會仔細地打量孫文。雖已年近四十,但孫文的容貌仍十分俊雅,寸長的頭發,隸字的胡須,配以一身青灰色長衫,渾身上下無一處不透出書生的儒雅氣質,但那對看似慈祥的眼睛裏,卻飽含著硬朗堅毅的內容。孫文的身子骨很瘦,是那種弱不禁風的瘦,但不知為什麽,胡客總感覺孫文的身上,透著一股子常人所不具有的特殊氣質。

船行一陣,守在窗前的杜心五輕輕吐出兩個字:“快了。”

黃興等人立即抬起了頭,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站起身來。

在船的前方,一座氣勢恢宏的橋梁,已然遙遙在望。

那便是兩國橋了。

在江戶時代的早期,隅田川上修建起了第一座橋梁。因橋的東西兩側分屬武藏國和下總國,故該橋建成後,便被命名為“兩國橋”。此時黑龍會的船逆流而上,一旦穿過這座兩國橋,就將抵達神田川和隅田川的交匯點。

在穿過兩國橋底時,胡客回望後方追趕的氈帽人。距離已經被拉得足夠開了。他轉回頭來,衝杜心五點了點頭。

“轉左!”杜心五提高了嗓音。

向左轉向,那就是要進入神田川了。

杜心五話音一落,心中便想:“想必宋先生和陶先生他們,已經準備好了吧。”

胡客的猜測是正確的,後方追趕的這群氈帽人,正是南幫暗紮子。

那晚在紅船上,南幫暗紮子的領頭人被胡客刺殺,南幫很快從國內增派了一批新的暗紮子前來,一則調查領頭被殺一事,尋找凶手;二則繼續刺殺孫文的行動,誓要將孫文的性命永遠留在東京。

此時此刻,眼看黑龍會的船越行越遠,站在商船船頭的暗紮子新領頭人,不由窩了一肚子火。他的脾氣有些暴躁,將氈帽摘下來,捏握在手中。可就算他將氈帽撕成粉碎,那也無濟於事。這兩艘搶來的商船船速不快,想追上黑龍會的船,無異於天方夜譚。沿河岸飛奔追趕的另一部分暗紮子,已經落後商船有數十丈遠,更別提追趕前麵黑龍會的船了。

穿過兩國橋後,前方黑龍會的船忽然向左轉向,消失在了神田川的河灣交匯口。

領頭人的眼睛頓時一亮。

神田川是隅田川的支流,河麵的寬度遠遠比不上隅田川,甚至有一截河段異常狹窄。黑龍會的船如果一直在寬闊的隅田川上行駛,兩艘商船是無論如何也追不上的,遲早會讓它跑沒了影。但在河道狹窄的神田川上,情況卻很可能有所不同。神田川橫穿東京城區,乃是一條熱鬧繁華的河流,河道上常有大大小小的船隻往來穿梭。神田川的河道偏偏過於狹窄,一旦有其他大型船隻行駛,阻攔了河道,黑龍會的船必然減速,甚至被迫停下,這就給了後麵的商船追趕的機會。

領頭人急忙命令兩艘商船轉向駛入神田川。他下達命令的口吻十分急切,看得出來,他已經有些迫不及待了。

神田川上果然往來船隻極多。暗紮子的商船剛一轉入神田川,便和兩艘迎麵而來的小型客船錯身而過。放眼望去,前方河道上還有不少零星船隻,黑龍會的船已經減慢速度,尚未走遠。再往前行駛不久,就將進入那截狹窄的河道,黑龍會的船定然跑不了!領頭人右手舉起,已經捏得有些變形的氈帽重新扣在了頭上。“想走水路逃進神田區,”他嘴角微微一揚,心中暗道,“我定叫你們沒這個命!”

神田川水路不暢,不時會遇到相向而來的行船。黑龍會的船被迫放慢了速度。兩艘在後追趕的商船同樣受困於此,也跟著慢了下來。此消彼減,短時間內,二者間的距離並沒有縮短多少。

隻不過這樣一來,岸上徒步追趕的那批暗紮子卻有了機會。

這批暗紮子已經沿河岸追趕了好幾裏路,此時終於趁機趕超了商船,很快又追上了前方黑龍會的船。隻不過孫文等人躲在船艙內,暗紮子縱然有槍在手,也沒有擊打的目標,又飛不過一水之隔,隻好同黑龍會的船並行著奔跑。

轉過一個不大不小的河灣,前方忽然出現了一座橫跨神田川的橋梁。

真正的機會終於來了!

岸上的暗紮子紛紛加快腳步,趕過了黑龍會的船,搶先一步抵達了橋上,還沒來得及喘上幾口氣,黑龍會的船已迎麵駛來,自橋底穿過。

十幾個暗紮子毫不猶豫地越過欄杆,張開雙臂,如鷹般從天而降,紛紛落在黑龍會的船上。一個人自上而下的衝擊力不算大,但十幾個人加在一處,力道便不容小視,船體頓時晃動起來。

後方的領頭人望見這一幕,終於鬆了口氣。對於這批手下的能力,他有著充足的信心。

果然,這十幾個暗紮子鑽入船艙後不久,前方黑龍會的船便開始減速,最終在河道中央停了下來。有暗紮子走出船艙,高舉右手,左右揮舞兩下,又上下揮舞兩下。那是已經控製住局麵的意思。

兩艘商船迅速靠近,跳板搭好,領頭人帶領其他暗紮子飛快登上了黑龍會的船。

“姓孫的在哪兒?”剛一踏足船麵,領頭人就迫不及待地大聲問。

被詢問的暗紮子臉色有些難看,搖了搖頭。

領頭人不等他回答,便搶步衝入船艙,卻見艙內空空****,竟連一個人影也沒有。

“人呢?”他回頭喝問。

“各處都搜過了,連底艙也檢查了,沒……沒見到人。”

這時,有暗紮子從艙外押進來兩人,乃是駕駛這艘船的船夫。整艘船上,隻找到了這兩個船夫,其餘人皆不見。

“這裏麵的人呢?”領頭人衝兩個船夫喝問。

押船夫進來的暗紮子已經審問過了,聞言便答:“領頭,我們被姓孫的擺了一道……”

“給我閉嘴!”領頭人橫了他一眼。

那暗紮子知道領頭人正在氣頭上,生恐自己成了出氣筒,當即閉了嘴,不敢再言。

領頭人擺正視線,直視兩個船夫,語氣如刀:“人在哪裏?”

兩個船夫被一群暗紮子圍住,另有兩支槍頂在後背,不敢隱瞞,戰戰兢兢地將事情講了一遍。

原來在轉向駛入神田川之後,趁著暗紮子的商船被拋在遠處,且被河灣阻隔了視線,孫文等人急忙換乘,登上了提前泊在岸邊的兩艘小型客船。客船上有宋教仁和陶成章等人做接應。兩艘客船反向駛回隅田川,沿原路朝東京灣碼頭而去。

領頭人頓時想起,在轉入神田川之初,自己所在的商船曾與兩艘客船擦身而過,想不到苦苦追殺的目標,竟在那時溜脫了。

“押他二人去開船!”領頭人拳頭緊握,“趕緊掉頭追!”

黑龍會的船重新開動,掉了個頭,以風馳電掣的速度順水而下。領頭人隻盼能趕在孫文等人到達東京灣碼頭之前,將其追上。

一路不見船影。

直到駛抵隅田川的入海口,才遠遠望見了兩艘客船。

兩艘客船沒有出現在東京灣碼頭,而是行駛到了廣闊的海麵上。

這一幕,使得領頭人預料到了不好的結果。但他還是命令開船靠近,派人登上客船查看。果然如他預想的一樣,兩艘客船上早已沒了人。孫文等人早已不知在何處上岸,無人的客船是順著隅田川的水流,被衝到海麵上來的。

這一次,領頭人罕見地沒有再發脾氣。

他站在船頭思慮了一會兒,忽然命令將船開回隅田川上。隅田川流經的是東京城區的繁華地帶,兩岸遍植櫻花,是賞玩散步的好去處,沿岸常有市民走動,而孫文一行二十餘人,走在路上,是極其招人眼目的。他相信,一定有人見到孫文等人棄船上岸!隻要找到孫文等人上岸的地點,再四處尋人詢問,總能循著蛛絲馬跡,將孫文等人的行蹤挖出來!

暗紮子們是這麽辦的,還真就找到了孫文一行人的上岸點,在一段櫻花樹極為繁茂的河岸,並且向路人打聽到了孫文等人的行路方向。

領頭人一聲令下,暗紮子們如同重新嗅到了氣味的獵犬,開始了對獵物的又一輪追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