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風雲

棉船鎮,置於江心孤島八寶洲之上,四麵皆長江合圍,屬於易守難攻的要衝之地。曆朝曆代,尤其是元明清三朝,但凡天下動亂,多半會有農民軍占據此島,據長江天險而守,極其頑固。後來為控製這塊險要之地,清廷在洲上置城鎮,設衙門,築監獄,並派重兵駐守,棉船鎮由此成為軍事重鎮。直到太平天國起義,長毛軍一度打下半壁江山,清軍設置在棉船鎮上的據點也被攻破。起義後來雖被鎮壓,但當時全國內憂外患不斷,清廷疲於應付各地大小戰事,沒有時間來重築棉船鎮的防禦工事,因此曾經的軍事重鎮,慢慢地蛻變成為一個生活化的小城。但在這層生活化的表皮下,卻是一些陰暗的東西。當年在東北角上修建的兵營監獄,如今已改造成一座地底秘密監獄。因八寶洲孤立江上,逃跑不易,此處設置的秘密監獄,成為了清廷關押江南一帶重犯要犯的隱蔽之處。

賀捕頭不在,次捕曹彬,便成為這群黑袍捕者的領頭。

乘救生小船登上八寶洲後,曹彬帶領眾捕者來到八寶洲的北麵。

他向附近的船家支付銀兩,買下所有能找到的漁船和渡船,集中到岸邊,命令假扮胡客和捕者的四個清兵乘船渡江,有多遠走多遠,而他們渡江後留在對岸的渡船,正好可以誤導追來的暗紮子。然後,曹彬命令將剩餘的船隻通統砸毀,同時又刻意留了一些打漁用的舊烏篷船沒買,接著命所有人換上平民百姓的衣服,悄然返回棉船鎮,來到衙門,找到當地的地方官員。曹彬出示腰牌,吩咐地方官員即刻帶他們去秘密監獄。

那官員不敢怠慢,領曹彬等人來到棉船鎮的東北角,找到獄司,獄司簽下通行令,一行人進入地底秘密監獄。

秘密監獄不算大,但牆堅壁厚,內部三橫七縱,共有二十一間相互隔開的牢房,散發出一股又黴又濕的惡臭。

胡客被鎖入了最深的一間黑牢。

獄中關押的犯人共有十來個,全都是各地犯了滔天大罪的重犯。曹彬詢問獄司得知,所有的獄卒中,最遲的一個是半年前進來的,而那些在押的犯人當中,最晚的一個,是在兩個月前關押進來的。

曹彬稍微放心了一些,畢竟暗紮子們不是神仙,總不能未卜先知,提前兩個月甚至半年派人來監獄中臥底吧。但他還是不敢大意,命令將其他犯人都轉移到較遠的牢房,使關押胡客的牢房孤立出來,並且由他親自保管牢房的鑰匙。十幾個黑袍捕者分為兩組,在牢房外輪流看守,以防備意外情況出現。

曹彬命地方官員及獄司獄卒保守消息,如有泄露,提頭來見。地方官員和獄司連忙點頭哈腰地答應。

至此,曹彬算是完成了賀捕頭的所有布置。

到了約定的時間,賀捕頭並沒有來到秘密監獄會合。曹彬急忙派出人手打探消息,得知賀捕頭及三位捕者已被暗紮子抓走,暗紮子們上了當,想方設法渡過長江,在北岸尋找。

如今暫時不用擔心胡客被暗紮子劫走,但賀捕頭的事卻不可不急。

曹彬派出兩人,命令他倆無論想什麽辦法,都要渡過長江,然後避開暗紮子的眼線,分頭去通知上海的東南辦事衙門和西安的西北辦事衙門,一方麵派出捕者解救賀捕頭,另一方麵派大批人手趕來棉船鎮,押送重犯胡客,不再走上海繞行,而是直接上京複命。

曹彬親自守在牢房外,從中午一直守到了傍晚。

夜幕來臨時,地方官員和獄司親自來到獄中,恭請曹彬及諸位捕者大人前往鎮上的枕江樓,說是已設下晚宴,要為各位大人接風。

胡客這等重犯,逃走了幾乎就沒法再抓住,必須嚴密看守,不過獄司和地方官員如此配合禦捕門,這個麵子又不好不給。反正暗紮子已經離開了八寶洲,眼下風平浪靜,於是曹彬讓下屬們好好看守胡客,他一個人隨行赴宴。

枕江樓是棉船鎮上最好的酒樓,這一晚已經客滿為患。這些客人,大都是“新銘號”上的乘客。洲北的渡船全被毀掉,許多乘客無船渡江,隻能在江岸邊等待。一些漁家為了賺錢,把自家幾乎不用的舊烏篷船劃出來載客,但也隻是杯水車薪,過江者隻在一二,大部分人都被困在八寶洲上,隻能來到棉船鎮上過夜。

地方官員抿了一口酒,臉色微紅:“咱們這鎮子啊,好久沒這般熱鬧了!不過說來倒也奇怪,不知是哪個人那麽缺德,把岸邊的渡船都給毀了。”

“是啊,誰會這麽混蛋。”曹彬笑著附和了一句,將杯中的上等醅酒一飲而盡。

席至半途,忽有獄卒奔來稟報,說九江府方麵來人,押三名案犯入秘密監獄關押。

獄司正要簽署關押令,曹彬忽然問:“是男是女?”

“回稟大人,案犯都是男的。”

“犯了什麽事?”

“聽說三個案犯都是江洋大盜,結夥在饒州府和南康府流竄作案,前後搶了五家商行,後來在九江府作案時,被抓了個現形,因為不肯招供所搶財物的去向,所以押送到咱們這裏來審問。”

曹彬立刻站起,取外套披上了。白天剛把胡客關進去,晚上就有案犯送到,誰知道這裏麵有沒有鬼。飯也不吃了,曹彬即刻隨獄卒回秘密監獄。曹彬是飯局的主角,主角要走,地方官員和獄司隻好丟下筷子,一起陪同。

八個押送吏就等在獄門口,曹彬過目了九江府衙開具的押送公文,又看了審訊的相關供詞,接下來便是驗明案犯的正身。

三個案犯生就了一副江湖草莽模樣,單看外表就是實實在在的江洋大盜,其中一個滿臉橫肉的大漢,臉上掛著一道觸目驚心的淤黑色刀疤。三個案犯不知是對這個陌生的監獄環境感到恐懼,還是因曹彬身上所散發的黑色氣質而感到害怕,竟一直在輕微地顫抖。這一細節,被曹彬看在眼裏。

他不動聲色地揮了揮手。

三個案犯被押入秘密監獄,關進一間黑牢,牢門吱呀合攏,哢嚓上鎖,獄中重新恢複了寧靜。

曹彬搬來一條凳子,放在關押胡客的牢房外,一屁股坐在照明火盆的陰影裏。

他把三成的注意力放在胡客的身上,另外七成,全都給了新關進來的三個案犯,以及守著案犯的八個押送吏。

這裏麵必定有問題,曹彬在心中不斷地提醒自己。

在曹彬看來,這三個案犯,太不像樣了。他們的不像樣,體現在自相矛盾上。雖然長相凶神惡煞,可一進監獄,既沒打也沒罵,竟然會不停地發抖。這樣的貨色,也敢流竄作案搶劫五家商行?這樣的貨色,也敢在九江府衙大牢中死不招供所搶財物的去向?

八個押送吏,同樣不像樣。他們的不像樣,體現在盡職盡責上。自入禦捕門以來,曹彬走南闖北,少不了與地方上的官吏們打交道,在官場上,他也算是老江湖了。如今,國家內憂外患,朝廷內部又分成數派,被搞得烏煙瘴氣,官場上黑得發焦,官吏們的心都像是煤炭做的,越是底層的官吏,黑得越是厲害。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員,樹大招風,一要顧全臉麵,二怕落人把柄,貪個汙受個賄,行事懂得低調,多少知道收斂。底層的官吏則不同,麵對的是平頭百姓,作威作福成了司空見慣的事情,可一旦到了真正該幹本職工作時,卻又總是磨洋工不出力。

這八個押送吏卻一反常態,不但連夜把案犯送到,還親自留在牢房外看守,如果說一兩個是這樣,曹彬還想得通,但八個都這樣認真負責,這裏麵就有鬼了。再加上見到曹彬時,八個小小的押送吏,竟然沒一個表現出巴結的嘴臉,反而言談舉止間都透露出抵觸的情緒。要知道,地方上的官吏知道禦捕門的人要來管轄範圍內辦事,掃地迎接都來不及,唯恐一個不小心怠慢了這些神仙,被扣上一頂刺客的大帽子,下輩子連投胎去哪裏都不知道。

至於文書、供詞之類的東西,都屬於可偽造的範圍。

所以說,這裏麵實在有問題。

曹彬就這樣目不轉睛地盯了近兩個時辰,沒有任何動靜不說,八個押送吏反倒或坐或躺,在牢房外的過道裏睡著了。其中有一個押送吏,呼嚕聲打得震天響。

曹彬準備玩一個花招。

既然蛇不肯露頭,那就引它出洞。

曹彬靠在牢門的柱子上睡過去了,其餘捕者似乎也被他的睡意所傳染,先後打起了哈欠。捕者們一個個地舒展著懶腰,相繼去地麵上的獄卒守備房睡覺。

監獄裏變得很安靜,當然,這要除開滾天雷似的呼嚕聲。

夜至後半段,響徹了整晚的呼嚕聲忽地戛然而止。這一下,獄中算是真正安靜了下來。

昏暗的過道裏,有窸窣之聲響起。這是那種躺在**聽見老鼠在床底活動的聲音。

當然,行動起來的肯定不是老鼠,而是一個押送吏。他躡手躡腳地走出了監獄,片刻後又躡手躡腳地返回,像做了一回賊。他用很輕的聲音說:“嘿,都起來,他們已經睡熟了。”

話音一落,其他七個熟睡的押送吏像彈簧一般,一骨碌翻身而起。

“那邊還有一個,先解決了再動手。”一個押送吏朝獄道深處的曹彬指了一指。

兩個押送吏輕輕地抽出大刀,朝熟睡的曹彬一步步走去。其餘六個押送吏,則一間牢房一間牢房地挨著查看,極小聲地喚著某個名字,像是在找什麽人。

兩個押送吏走過了黑暗的過道,來到了曹彬的身前。借著頭頂的火光,二人開始觀察。眼前這個禦捕門的捕者,睡得十分深沉,臉上隱約掛著一抹微笑。兩個押送吏相互看了一眼,心中都在冷冷地發笑,眼前這個人死到臨頭了,竟然還在做美夢。

兩把刀舉了起來,火光照映在光溜溜的刀麵上,反射出閃閃的亮光。兩個押送吏相互對視,忽然一齊點頭,大手一劈,手中的刀狠狠地砍了下去。刀麵上的亮光一斜,從曹彬的眼睛上抹過!

“嚓”的一聲,刀刃深深地嵌進了木凳子的四方麵上。兩個押送吏尚未明白發生了什麽,眼前就一黑,悶哼一聲後,徹底失去了意識。

遠處的六個押送吏聽到響動,扭過頭來。隻見黑乎乎的過道深處,在火盆的陰影下,曹彬高大的身影直立如山,兩個押送吏一左一右,被他提在手中,不見任何動彈。

六個押送吏一時間沒有回過神來,愣了一愣,才刷刷刷地抽出大刀,潮水般向曹彬湧了過去。六對一,勝算似乎很大,六個人都是這麽想的。但很遺憾,因為先前的兩個同伴,在倒下之前,也是這樣的想法。

曹彬的身影忽然動了。

靜立如鬆,疾行如風,曹彬如同一隻俯衝下山的猛虎,在閃轉騰挪之際,接連打出了六拳。每一拳攜雷霆之勢,繞過明晃晃的刀鋒,不偏不倚地落在對手的太陽穴上,沒有遺漏一個,沒有偏差分毫。

等到地麵上的捕者們聽到響動,飛速衝下來時,八個押送吏已經全部趴在了地上。事後經檢查,其中七人腦部充血,直接斃命,還有一人體質不錯,抗擊打能力較強,再加上曹彬有意留他一命,好進行審問,所以殘留了一口氣在。

此時的曹彬,內心倒頗為訝異。在他看來,這八個暗紮子,不應該弱到這種不堪一擊的地步。

難道是搞錯了?他忽然想。

他審訊了三個被押來的案犯,三人爭先恐後地招供,說是受了八個押送吏的逼迫,不得已才來充當犯人。至於這八個押送吏到底想幹什麽,他們壓根不知道。

三個“案犯”哀求曹彬放他們一馬,曹彬則麵無表情地離開了牢房,任憑三人在牢房裏哀號。

僅剩一口氣的押送吏,被關入了刑房。刑房與牢房是分開的,隔了一堵厚牆,相互之間有一條漆黑的通道相連。關押在秘密監獄中的犯人,無不對這條通道感到毛骨悚然。這監獄裏的獄卒,個個心狠手辣,且各式刑具齊備,可謂花樣百出,應有盡有,附近府縣不肯招供的犯人,一旦押到這裏來,十有八九都老實了。隻不過因曹彬等人的到來,獄司給所有獄卒下了不準施用酷刑的命令,以免犯人撕心裂肺的叫喊聲驚擾了禦捕門的眾位大人。

東天空微微發亮的時候,昏迷了大半夜的押送吏,被當頭潑了一盆涼水,當即清醒了過來。

他被反綁在十字刑架上,頭腦發暈,太陽穴火辣火辣地痛,昨晚挨的那一拳,著實不輕。

這是一個很年輕的人,容貌不過二十五歲左右。他的上衣被剝去,**的背上刺著兩列字,一邊是“手提三尺劍”,一邊是“割盡滿人頭”。他的眉宇間滿是硬朗,雙眼瞪視坐在身前的曹彬,如同看見了不共戴天的仇人那般,鼻孔外擴,像野牛一樣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你叫什麽?”曹彬提出了第一個問題。

押送吏怒吼起來:“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吳樾是也!”他對曹彬殺害七位同伴的憤怒,在充塞了整個胸腔後,終於找到了宣泄的口子,淋漓盡致地爆發出來。

曹彬嘴角不屑地一抽:“北方暗殺團?”

“沒錯,老子就是北方暗殺團的成員,你也知道吳爺爺的大名!”吳樾額頭上的青筋一根根地跳起,“你這個滿清的狗腿子,幫著清廷做事,遲早有一天會不得好死!”

“這麽說,你並非暗紮子?”

“什麽狗屁錐子紮子?老子是漢人,堂堂正正的漢人!”

“你混進來想救誰?”

“要殺就殺,要剮就剮,哪來這許多廢話!”

“不肯說?”

吳樾雙腮鼓起,臉部肌肉發橫,一副天塌下來都無所謂的樣子。

曹彬冷冷發笑:“行刺前廣西巡撫王之春的革命黨人萬福華,曾被秘密關押在此處。我知道有個叫吳樾的人,是光複會的會員,也是革命黨人,你如果真是吳樾,那你就是來救萬福華的了?隻可惜,姓萬的已在幾天前被轉押其他監獄了。”

“放屁!”吳樾鼻孔一翻,“老子來救誰,關你什麽事?”

曹彬手一揮,抽了吳樾一個響亮的大耳刮子:“在我麵前,嘴巴最好放幹淨些。”

這一掌實在力大,吳樾的左臉頰登時紅腫起來。但他絲毫不肯屈服,反而更加凶惡地瞪視曹彬:“老子的嘴既不幹也不淨!老子來救誰,關你什麽事?”

曹彬又反手抽了他一耳刮子。

吳樾的右臉頰也跟著腫了起來。他的嘴角滲出了鮮血,卻振聾發聵地怒吼:“他媽的,老子來救誰,關你什麽事?”他像瘋了似的嘶吼,“關你什麽事?關你什麽事?他媽的關你什麽事?!”

這一次,曹彬選擇了不再理會。對於這類與朝廷作對的人,他曾經想了很久,始終無法理解。在他看來,所謂的革命黨人,都是些精神上有毛病的人,都是些徹頭徹尾的瘋子。他返身走出了刑房,不再理會身後傳來的吳樾“關你什麽事”的嘶喊聲。當他走完黑漆漆的通道時,身後響起了勝利者的大笑。那笑聲是如此狂妄,肆掠地張揚在黑暗中,整座地底監獄,都似震顫了起來。

曹彬忽然有了一絲失敗者的感覺。他自嘲地笑了笑,走到關押胡客的牢房外。獄司早已派獄卒送來了早粥和鹹菜,所有捕者都沒開動,等著曹彬。曹彬接過一碗盛好的粥,一邊思索某些事情,一邊漫不經心地吞咽食物。其他捕者早就餓了,紛紛抓起碗筷,開始謀殺糧食。

吃了幾口,曹彬忽然遊魂回體,垂下頭,用奇怪的目光盯著土瓷碗裏的白粥。

他發現了異樣,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周圍的捕者們,一個接一個地倒下,瓷碗摔碎的脆響,嘩啦嘩啦的,像風鈴的搖曳聲。

曹彬看見彎腰盛粥的獄卒一直弓彎的背,慢慢地直了起來。他伸出手去,想抓住獄卒,可渾身無力,反而因撲得太猛,腳底踉蹌,一下子撲倒在了地上。

他閉眼前的最後一幕,是那獄卒從他的身上摸去鑰匙,打開了牢房的門,朝胡客一步步地走去……

曹彬是第一個醒過來的。

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原本關押胡客的牢房裏。那些胡客曾享用過的鎖鐐,一件不少地銬在了他的手腳上。胡客已經不見了。不僅胡客,整座秘密監獄裏的犯人都不見了。劫胡客的人不僅將刑房裏的吳樾以及其他在押犯人全都放走,還把獄司獄卒和禦捕門的捕者們分別鎖入了二十一間黑牢。

在曹彬的眼前,兩行石灰灑成的清秀的字,彰顯在又濕又潮的地上:“禦捕大人,多日押護,辛苦辛苦。人已帶走,連帶腰牌一塊,碎銀五兩三錢,銅錢一十六枚,切勿掛念。”落款是“姻小妹拜謝”。

錯愕之間,曹彬仿佛聽到了一串銀鈴般輕快的笑聲,從他耳邊嘩啦啦地飄過。

“姻小妹?”他可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人。這個姻小妹不但救走了胡客,還拿走了他的禦捕門腰牌,連他身上僅有的五兩三錢銀子也被悉數取走,甚至一十六個銅錢都一個子不落,著實古靈精怪。

千算萬算,想不到最後竟會栽在如此簡單的小伎倆上,而且是栽在一個女人的手上。曹彬連想死的心都有了。如果就這樣丟了胡客,怎麽對得起犧牲自己來引暗紮子上當的賀捕頭?想到這裏,他渾身一掙,鎖鐐帶動鐵鏈,嘩嘩地作響。

與此同時,一艘帆鼓的小船,像滄海中的一粒粟子,點綴在煙雲渺渺的長江江麵上。

船篷下,胡客於蒲團墊上端坐,神情漠然,一言不發。一個容顏姣好的女子,坐在他的對麵,含情脈脈地、又帶了些怨恨地看著他。

“你的傷好些了嗎?”女子朱唇輕啟。

“你為什麽不說話?”女子黛眉微蹙。

胡客黝黑的臉上,始終沒有半點表情。他仿若一個聾子,聽不到外界的隻語片言。

“還記得嗎,與我共髻束發時,你曾答應過我什麽?”女子握起胸前的一串項鏈,那是以蔓草紋相纏的水晶瓔珞,“你說過你一定會做到的,可事到如今呢?”

麵對詰問,胡客一如既往地沉默。他平視船篷外,望著那霧靄沉沉一闊千裏的江麵,微微入神。

如此沉默了好一陣,女子才又張了張嘴唇:“如果我告訴你,你可以不用過‘六斷戒’呢?”

胡客猛地抬起頭來,深沉的眸子裏流露出星星點點的光芒。他忽然間的神采飛揚,反倒讓女子的心一沉。她感覺自己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她說,用發泄的口吻:“你絲毫不關心我這個結發的妻子,是嗎?你都沒有問一問,這段時間我一個人是怎麽過來的?一提到不用過‘六斷戒’,你立刻就來了精神。”

“是誰說可以不用過的?”胡客終於開口了。這是他長時間沉默之後,說的第一句話。

女子愈發不悅:“為了你,我不遠千裏,從北直隸一直追到衡州府,你在山東和河南兩次陷入重圍,如果不是我暗中布陣種毒,你怎麽逃得出禦捕門的包圍?那些暗紮子過了八寶洲就要在船上動手,如果不是我把輪船炸了,禦捕門的人又怎麽會警覺?我還把自己打扮得那麽醜,在又髒又臭的牢獄裏做了半天任人差使的獄卒!我為你做了這麽多,你卻絲毫不把我放在心上,你……你就隻關心,隻關心……”她越說越氣,到最後氣結於胸,話沒有說出來,卻有一種想大哭一場的衝動。

“到底是誰?是誰告訴你可以不用過的?”

女子鼻酸的感覺,因胡客這一句冰冷的問話,霎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放棄了。既然說了等於白說,又何必繼續浪費口舌呢?在又氣又恨又不甘心地瞪了胡客一眼後,她說:“沒有人告訴我,是我隨口說出來騙你的。”

胡客眼睛裏的神采瞬間黯淡了下去。

“我知道,你生悶氣,是因為你不想讓我救你。你受了傷,隻是暫時借禦捕門的力量來抵禦那些暗紮子,等傷一好,禦捕門的那幫蠢人,根本就困不住你。你根本就不想我來救你,是嗎?”她撅了撅嘴,歎著氣說,“好啦,你別生氣了,這次算我不對,還不行嗎?”見胡客仍沒有反應,她又問,“你是不是還在煩惱‘六斷戒’的事?其實你不必這樣的,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何必去想這許多?”

“你不懂。”胡客總算開口了,隻心事重重地說了三個字。

女子默然了。

片刻後,她伸出手去,握住了胡客的掌心:“如果到最後你還是下不了手,大不了我陪你躲到天涯海角,就算兵門毒門的青者一齊找來,我們拚死一搏罷了。敵他們不過,能夠死在一起,也不枉此生。”

小船落帆後,泊靠於長江北岸。

船夫掏出了耳中的軟塞,那是女子為防他偷聽,強迫他戴上的。船夫揉搓著脹痛的耳朵,望著這對年輕男女的身影慢慢走入白茫茫的霧氣中,直至消失不見。

胡客與女子並肩行走在江邊。

“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女子撿起一顆小小的石子,扔入江水,激起幾圈漣漪,隨即便被洶湧的江水卷得無影無蹤。

“去衡州府。”

“你還要回去?”女子有些詫異。

“他們沒死,我必須要找到他們。”

女子點點頭,想起刺客道的“六斷戒”,不禁歎了聲氣。她忽然想,如果自己不是從小無父無母,不是一個孤兒,那自己會不會也像胡客這般,在“六斷戒”的麵前,曆經種種糾結和掙紮?

為了營救胡客,女子已經耽擱了不少時間,她還有待辦的任務在身,不能再陪胡客走下去了。約定辦完事在長沙府的醉鄉榭會麵後,兩人準備告別了。

“這東西,也許你用得著。”女子把一塊圓形腰牌給了胡客,那是將曹彬關入牢房時,從其身上取走的禦捕門腰牌。一想象曹彬醒來後吹胡子瞪眼的模樣,女子就忍不住笑出聲來。

告別之前,女子像忽然記起了什麽似的,叮囑道:“你一個人行事時,務必要小心。你現在在道上的名氣已經不小,所以尤其要小心那個神出鬼沒的刺客獵人!”女子的神色關切備至,“我聽說兩個月前,連‘藏血’都在山西汾州府被他殺了,我擔心他有一天會找上你。”

胡客點了點頭。這個刺客獵人,是最近這些年才橫空冒出來的,專殺刺客道上成名的青者,這些年裏,已有好幾位厲害的青者死在此人的手上。胡客沒見過這個刺客獵人,不知他長什麽模樣,甚至連他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見胡客點頭,女子露出了淡淡的欣慰的笑容。她心想,他雖然看起來冷漠孤僻不近人情,可是心裏終究能聽進去我的話。她情不自禁地環繞了兩隻手,將胡客緊緊擁住。胡客沒有躲避。他也抬起雙臂,將女子抱入懷中。

不舍的擁抱過後,在雜生著杉木和烏桕的林中,兩人分手了。

分手的一刹那,女子的心裏忽然滿是慌亂。為什麽見到他時,總覺得他那麽冰冷無情,那麽惹人生厭?而他不在時,卻又總會千方百計地記掛他的好?她不明白,為什麽目睹他的背影遠去,會有一種空空落落的感覺,如有一股冷泉湧至心頭,將一整顆心都打濕浸潤,而後如這林子裏的霧氣一般,漸濃漸鬱,縈繞輾轉,難消難散。

站在原地,目送他遠去,直至消失的那一刻。她心頭一顫,忽然柔腸百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