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解陰毒
索克魯急忙環顧四周,偌大的豐澤園,完全被夜幕所籠罩,各處角落都是死一般的沉寂,看不見任何活物。
“她好幾年沒有現過身,為什麽今晚會出現在這裏?”索克魯迷惑不解,“興許不是她,是別人……可是……可是放眼天下,這種毒的配方隻有她有,除了她,還能有誰?”
索克魯正被各種念頭糾纏不清的時候,遠處忽有腳步聲傳來。
索克魯急忙將車輪一轉,躲到一片花石之後。
兩道人影從豐澤園的西門走了進來,快步從園中穿過。地上躺了幾十個捕者,兩人卻視而不見,隻管往前走,從東門而出,向涵元殿的方向走去。
索克魯正打算跟上去瞧個究竟,忽然又有一道人影,從西門入園,穿園而過,看樣子是在悄悄尾隨前麵的兩人。
索克魯眼尖,輕喊了一聲:“賀謙。”
那人正走到豐澤園的東門,立刻收住腳,轉回頭來,目光在黑暗中搜尋。索克魯從花石後轉出。那人問一聲:“總捕頭?”嗓音清朗,正是進入瀛台後便消失不見的賀謙。
賀謙之所以消失不見,是因為他踏上瀛台後,很快發現了兩個行蹤詭秘的人。他認出了其中一個是姻嬋,另一個也是個女人,但沒照過麵,想來應該是從曹彬手中劫走姻嬋的人。賀謙選擇了主動出擊。但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這個劫走姻嬋的女人,身手竟厲害到難以想象的地步。堂堂禦捕門的天字號捕頭,賀謙在她的手下,竟然走不過十招,也難怪曹彬加上兩個捕者,都不是她的對手了。賀謙知道敵不過,為了不把性命枉送在這裏,他當即知難而退。那女人也沒有追擊,任賀謙逃了。
賀謙隱身暗處,等兩人走遠了,才悄悄地尾隨上去。他發現那女人抓著姻嬋,在瀛台的各處建築間穿行。那女人每到一處建築,便讓姻嬋四處細瞧,姻嬋瞧完後,總是搖頭,然後那女人又抓住姻嬋,拉著她往下一處建築走去。
賀謙跟著瞧了幾處地方,最終認定那女人該是在尋找什麽東西。似乎那女人隻知道東西藏在瀛台上,卻不知藏於哪處建築內,因此才用最原始的辦法,一處處地尋找。
在賀謙跟蹤兩人到瀛台的西南麵時,索克魯帶領捕者上了瀛台,趕到了涵元殿。兩方所處的方位不一,正好錯過。索克魯命捕者退入豐澤園,恰好那女人也帶著姻嬋趕來豐澤園。那女人種了毒,毒氣隨風而走,眾捕者吸入毒氣,紛紛倒地。姻嬋在豐澤園中查找片刻,仍是搖頭,那女人便抓著姻嬋趕往海晏堂。在海晏堂中仍無發現,整個瀛台水島上,便隻剩下了涵元殿一處地方沒有查找過。
那女人抓著姻嬋往涵元殿走去,又從豐澤園中經過。賀謙尾隨在後,正好碰上了藏在花石背後的索克魯。
“那女人不知是什麽來路,身手竟如此厲害,我還是頭一次遇到。”賀謙搖頭歎言,言語中滿是佩服。
索克魯心想:“她數年沒在江湖上走動過,身手多麽厲害,你當然是不知道了。”他叫賀謙迅速趕去北麵的木橋,援助白孜墨,阻止保皇黨人帶走光緒。“至於那兩個女人,交給我來處理吧。”索克魯說。
“那這麽多門下的兄弟呢?”賀謙指著躺滿園中的幾十個捕者說。
“我自有辦法。”索克魯說完,滑動輪椅,頭也不回地朝涵元殿方向而去。
索克魯雖是禦捕門的總捕頭,可雙腿殘疾已有二十一年,如何是那厲害女人的對手?賀謙放心不下,想跟著索克魯,好歹可以保護一下他,哪知卻被索克魯喝止。賀謙不知道總捕頭心中究竟是什麽打算,見其無比堅決,無奈之下,隻好朝北麵的木橋趕去,尋找白孜墨和保皇黨人的蹤影。
索克魯趕回涵元殿外時,殿內已經亮起了火光。
在涵元殿的後殿裏,姻嬋正沉下心來,研究殿內的布置。
“瞧出什麽眉目了嗎?”問話聲來在姻嬋身後站著的那個女人。那女人穿著一身鴉青色的衣服,容貌看起來有些蒼老,估摸年齡在四十來歲,可頭發卻已白了不少。
“你不要出聲,行嗎?你一說話,就打斷我的思路,原本能瞧出來的,怕也瞧不出來了。”姻嬋沒好氣地嘟囔。她被別人控製,心裏自然百般的不爽。
那女人冷笑著說:“若瞧不出來,含劍、藏血等人是什麽下場,你是知道的。”
她言語間提到的含劍和藏血,都是刺客道頗具聲名的青者,前者隸屬於是兵門,後者隸屬於是毒門,兩人分別在半年前和四個月前,被人殺死在安徽寧國府和山西汾州府,死狀殘忍。
此話一出,姻嬋便已猜到,背後這個女人,十有八九,就是那個專殺刺客道青者、行蹤詭秘、出沒無常的刺客獵人!
姻嬋已經見識了這個女人的身手。在她被押解前往西華門的途中,曹彬和兩個捕者遭遇了來自夜幕深處的襲擊。兩個捕者當場身亡,曹彬遭受重創,姻嬋則被人劫走,而劫走她的人,卻是兵門的屠夫!
在九龍道上逃過一死後,黑衣人趕回了南方,也將胡客的話一字不漏地帶回了刺客道。隨即,一項艱巨的任務從天層傳下,通過串人的傳遞,交到了身在北方的屠夫的手中:抓住姻嬋,以姻嬋為餌,誘殺叛逆胡客!
屠夫劫走姻嬋後,打算經西安門出皇城。然而在連接瀛台的木橋附近,他卻遭遇了同樣來自夜幕深處的伏擊。
螳螂捕蟬,焉知黃雀在後?屠夫偷襲曹彬等人的時候,哪裏知道,有一雙凜冽的眼睛,正在暗處死死地盯著他!
屠夫反應極快,遭遇伏擊後,立刻抽出剔骨尖刀反擊,哪知竟不是敵手。屠夫知道遇上了極為罕見的狠角色。在被擊傷後,屠夫果斷選擇了放棄。再勉力鬥下去,必死無疑。屠夫的刀功了得,逃遁的功夫同樣了得。更為重要的是,偷襲他的人意在姻嬋,對他沒有趕盡殺絕。所以屠夫得以順利逃脫。
偷襲屠夫的,不是什麽身手矯捷的壯漢,而是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將姻嬋抓入了瀛台,命姻嬋在各處建築中查看有無毒門的陣法。
身為毒門的青者,姻嬋最擅長的是用毒,然而此時此刻,她的身上沒有任何毒藥。她親眼目睹了這個女人的身手,知道自己完全不是這個女人的對手,所以沒有作任何反抗,便束手就擒,並且按照這個女人的要求去做事。
姻嬋已經瞧出,涵元殿後殿內的四麵牆上,懸掛著的七幅字畫頗有門道。這七幅長短大小都不相同的字畫,是按照文王卦的方位排列的,離、震、兌、乾、巽、坤、艮七個卦位上各懸一幅,唯有坎卦位上空空****。在刺客道的毒門中,這種排布的方法,又有一個特殊的稱謂,叫陽解陰毒陣。陽解陰毒這個詞,出自李贄的《答來書》,是表麵和解背後下毒手的意思。所以毒門的陽解陰毒陣,有“七麵皆玲瓏,其毒出陰位”的說法。文王卦中,正南為陽,正北為陰,陽解陰毒陣的關鍵點便在於正北方向。殿中的這七幅字畫,懸掛在七個卦位上,唯獨正北方的坎卦位上沒有。所以姻嬋料定,正北方的牆麵有問題。
“你這麽費盡心思,到底想要找什麽東西?”姻嬋忽然開口問身後的女人。她不想這麽快就把想到的東西,告訴這個來路不明的女人。
“你不必知道。”女人的說話聲冰冷無情,“有什麽發現?”
“這裏麵什麽也沒有,”姻嬋撒了個謊,“你要找的東西,看起來不在這座島上。”
“那你就沒有用處了。”女人的口吻淡得如同一杯白水。
兵刃出鞘的金屬聲,在姻嬋的背後響起。
姻嬋沒想到這個女人做事竟如此狠絕。“北麵的牆壁!”她急忙說。
女人冷冷一笑,來到北麵的牆壁前,先用手按了按牆麵,然後拔出腰間的短刀,小心翼翼地剝去牆皮。
在女人忙活的時候,姻嬋一邊看著她,一邊心想,這七幅字畫按照長短和大小的不同,排布成陽解陰毒陣的布局,這顯然隻有刺客道毒門的人才能做出來。懸掛這七幅字畫的始作俑者,會不會是毒門的某位青者?瀛台是皇家重地,這個青者竟敢跑來此地,不知是為了藏匿什麽重要的東西?
在姻嬋暗自疑惑的時候,那女人已經剝落牆皮,從牆壁裏摳下了一個細長的木匣。木匣上沒有掛鎖,那女人輕而易舉便打開了木匣。
姻嬋離那女人有一丈多的距離,隻是遠遠地朝木匣中望了一眼,便驚訝不已。因為姻嬋看見,匣中放置的,是一幅卷軸,用一把雙頭的鬼頭鎖扣住,鬼頭鎖的鎖麵上有一片紅色,似乎是幾個刻字。姻嬋之所以驚訝,是因為這幅卷軸無論是尺寸,還是質地,竟然和她從日月莊封刀樓內盜出然後存放在長沙府十四號當鋪裏的那幅卷軸完全一樣。姻嬋心想,莫非有人去過十四號當鋪,想辦法取出了那幅卷軸,藏到了涵元殿的牆壁裏?可是細看周圍的牆壁,顯然是多年前修葺而成,沒有任何修補過的痕跡,如果這卷軸是最近才被人藏入牆壁裏的,牆壁上總該留下修補過的痕跡才是。
那女人看過匣內的卷軸後,便合上了木匣。她已經拿到了想要的東西。她抓住姻嬋,往殿門走去。
姻嬋說:“我已經幫你找到了東西,你該放我走了吧。”
“你當真以為,我抓你,隻是這麽簡單?”
姻嬋情不自禁地一愣。
“另外一幅卷軸呢?”那女人忽然停下了向前走的腳步。姻嬋被她反箍著右手,也隻好跟著停了下來。
“什麽另外一幅?”姻嬋知道那女人說的是什麽,卻故作不知。
“日月莊,封刀樓。”那女人手腕用勁,姻嬋的右手頓時被疼痛包裹。
“我沒有去過什麽日月莊,什麽封刀樓,也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麽。”那幅卷軸是姻嬋的任務,她若說了出來,讓那女人奪去了卷軸,她的這次任務便宣告失敗。
“日月莊的四兄弟,臨死前說的話,又豈會有假?”
“他們死了?”姻嬋脫口而出。
那女人冷冷地一笑。姻嬋說出“他們”二字,就等於變相地承認自己去過日月莊,與那四兄弟打過交道。
“是我殺的。”那女人說。
“你北上的途中,想必是將卷軸存放在了某號當鋪之中。”那女人用右手死死地製住姻嬋,讓她無法反抗,隨即將左手中的木匣放在地上,空出左手來,在姻嬋的懷中、衣袋裏翻找。姻嬋被禦捕門囚禁了一段時間,身上攜帶的匕首等器物,早已被禦捕門搜走,她的身上隻留下了一些沒有威脅的東西。那女人從姻嬋的身上搜出了一串項鏈和幾個小盒子,並將小盒子一一打開,裏麵都是上品的胭脂。
“當鋪的暗碼紙呢?”那女人問。
“哪有什麽暗碼紙?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姻嬋已經鐵了心,無論如何,決不說出卷軸的下落。
那女人還待逼問,忽然瀛台的北麵傳來了槍聲。
皇城之內,巡邏的禁軍和侍衛是不準攜帶槍械的,這是出於對皇室人員安全的考慮,以防有不臣之人襲殺皇室人員,但若皇城內發生急變,經上諭批準後,皇城內的禁軍和侍衛可由武械庫配發槍支和彈藥。此刻瀛台北麵響槍,寥寥數聲,不像是大批禁軍所為。那女人雖不知是保皇黨人正朝賀謙和白孜墨開槍,但料想瀛台有了槍響,不用多久,必會有大批的禁軍和侍衛趕來瀛台。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那女人製住姻嬋,攜帶木匣,拉開了涵元殿的殿門。
殿門一開,隻見門外停著一輛輪椅,輪椅上坐著一人,正是靜候了多時的索克魯。
那女人和索克魯麵對麵地看著對方,神情都是微微一愣。
此時此刻,時間仿若凝結。
“當真是你?”片刻後,索克魯用難以置信的語氣,打破了這相對無言的沉默。
女人沒有說話,推著姻嬋從索克魯的身邊走過。
錯身而過的瞬間,索克魯問,小聲而又謹慎:“你……這些年可好?”
女人的腳步停頓了一下,隻是短暫的一下。她仍沒有回答一言一字。她扔回一個瓷瓶,準確地落在索克魯的腿上,卻連身子都沒轉。那是解救豐澤園中數十個捕者的解藥。她押著姻嬋,繼續走向黑暗。
索克魯望著那女人漸漸隱入夜色的背影,心情竟是多年未曾有過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