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神奇的足書

監察禦史顏真卿完成了石堡城的調查之後,在隴右道黜陟使李麟的陪同下,又巡視了鄯州附近的幾個縣城。

李麟是宗室出身,初以父蔭任京兆府戶曹參軍。開元二十二年與王昌齡一同參加皇上殿試,製舉中榜,先轉殿中侍禦史,再任諫議大夫,天寶五載出任河西、隴右道黜陟使。

李麟從小就讀於太學,受過嚴格的儒學教育,一向精忠奉國,正身守位,懷瑾握瑜,誌高行芳。自他到隴右之後,轄下各級官員很少有違官守之舉。顏真卿自開元二十二年進士聚會認識李麟之後,對李麟一直敬重有加,談起朝廷中事,英雄所見略同,隻是李麟官高爵顯,又年長顏真卿十多歲,說話更嚴謹一些。

數天之後,顏真卿辭別哥舒翰、李麟及六哥顏幼輿,帶著七位從員到達河西節度府和涼州府所在地姑臧(今甘肅武威),受到河西節度使安思順和河西兵馬使李光弼的熱情接待。顏真卿在姑臧沒有待幾天,又沿著河西走廊繼續西行。

河西走廊自古就是中原通往北庭、安西、中亞、西亞的交通要道。在和平年代,波斯、大食及西亞諸國的商賈趕著滿載貨物的駱駝、騾馬,來來往往不絕於道。頭紮彩巾、身穿絲綢花裙的西域姑娘坐在高高的駝背上,像坐在搖籃內似的,一邊彈著琵琶、吹著胡笛,一邊放聲歌唱。駝鈴叮叮當當,歌聲清脆悅耳,大路上到處洋溢著歡聲笑語。一隊隊、一群群各種膚色、各式服裝的諸國使節、學者、僧道、留學生騎著高頭大馬,一邊行進,一邊用新學會的唐語眉飛色舞地談論大唐的風情和入唐感受。放眼四望,一片連一片的綠洲之上柳樹成蔭,牛羊成群,藍天白雲之下一片和平景象……可是現在,河西走廊的景象卻與往日形成天壤之別。一隊隊飛馬而過的是身披鎧甲、手持長刀的軍伍健兒,來來往往流星般飛馳於道的是傳令下書的軍驛。向南望,祁連山雪皚皚一片;向北望,平沙萬裏渺無人煙。天上愁雲慘淡,地上萬裏凝霜,大道兩旁時而出現一堆堆森森白骨,一場血戰之前的河西走廊到處彌漫著騰騰殺氣。

顏真卿此次西行驚奇地發現:守邊大軍已經徹底推行了李林甫“以胡治胡”“重用胡人”的政策,許多節度使和戍邊將帥都換成了胡人。除國人皆知的範陽、平盧兩鎮節度使安祿山和兵馬使史思明為突厥人之外,隴右節度使哥舒翰和河西節度使安思順也都是突厥人,河西兵馬使李光弼為契丹人,安西四鎮節度使高仙芝為高麗人。此時,全國軍健共有五十萬眾,諸胡將帥手中有近四十萬眾,這一現象與開元初的用人政策形成鮮明對比。李隆基初登天位,雄才大略,勵精圖治,喜拜有才華的文人名士為將領兵鎮邊,世稱儒將。如十六歲入太學讀書、十八歲高中皇榜的進士郭元振,考生過萬而一舉奪魁、後來又成為文壇領袖的張說,五經及第的張嘉貞,明經及第一生清廉如水的杜暹,以及詩酒名世的李適之等人,都是先曾才華橫溢、文名滿天下,而後赴邊出任節度使再建武勳,最後入京擢為宰相,遂成為社稷中堅的秉國大器。這批儒士以他們傑出的才華,締造了開元盛世,一度將大唐王朝推上了世界第一強國的寶座。自入天寶之後,每況愈下,這正是李林甫獨攬朝政、專橫天下的結果。顏真卿心中明白,他哪裏是為了國家社稷啊!這個不學無術僅僅靠了勾連後宮和媚上壓下爬上權力寶座的白字宰相,實際上是因為胡人沒有文化、頭腦簡單,既易於掌控,又絕無入相的可能,這樣他李林甫就可以穩穩地坐在政事堂的宰相寶座,一生一世永居於天下一人之下、全國五千萬眾之上,翻雲覆雨,為所欲為,瞞上欺下,圖謀不軌。不少人對此憂心忡忡,但是沒有人敢說出口。

顏真卿一行跋山涉水不辭艱辛,先後到達張掖、酒泉、沙州、瓜州,顏真卿信佛,法名妙聰,特意到敦煌縣鳴沙山莫高窟三界寺焚香禮佛。

莫高窟俗稱千佛洞,自東晉太和元年(366)僧人樂僔開始鑿窟造像,曆經北魏、西魏、北周、隋,直到大唐,開窟造像者前赴後繼,不絕於世。三界寺旁石室千洞,佛像萬計,是浮屠和士庶中善男信女朝拜的佛教聖地。

顏真卿到千佛洞拜過大佛,眼看到了年底,天寒地凍滴水成冰。有錢人都龜縮在家中,身上穿著厚厚的皮襖,爐內生著旺旺的炭火,圍爐飲酒,飽食終日;窮苦百姓不得不外出謀生,四處奔勞。顏真卿與殷克齊商量,準備於次日起程返回長安。這天,顏真卿讓殷克齊、司馬勇和兩名衛士留在旅舍整理文牘,收拾行囊,自己帶著羅青鋒和兩名衛士,想到外邊隨便走走,最後看一眼千佛洞。誰知剛到街口,就見一塊空地上有一群香客不知在圍觀什麽把戲,時而歡呼叫好,時而掌聲雷動。顏真卿心中好奇,信步走了過去。

人群當中有一個人稱“佛腳”的中年漢子,頭戴胡人氈帽,身穿破舊的軍袍,坐在一張木凳子上。他腰間束一條麻繩,兩隻袖子空空****,顯然沒有雙臂,黑中泛紅的臉上被風沙磨礪出一條條粗糙的皺紋。漢子雖然殘疾,卻身強力壯,精神抖擻。此時,他對大家微微一笑,從氈靴中提出兩隻凍得像紫蘿卜似的大腳板,腳後跟皸裂縱橫,凍瘡斑斑,兩腳板互相搓了幾搓,然後用左腳大趾摁住一摞黃紙,右腳大趾和二趾夾著一支尺把長的竹管毛筆,猛地向上擲出三尺多高,待筆落下又輕輕用腳趾夾住。再擲,再接,一下接著一下,不斷向上投擲,就像雜技藝人用雙手耍棒弄丸似的,十分靈便自如。這無臂漢子一邊用右腳耍筆,一邊滿麵笑容地叫道:“佛腳寫經,二文一紙,無論楷、隸、行、草,聽君自便。”漢子身旁立著一個十來歲的男孩接著唱道:“善男信女,菩薩心腸。買經一紙,消災祛殃。大慈大悲,功德無量。阿彌陀佛,福壽健康。”

有人朝地上一個陶缽中擲了二文銅錢,說道:“佛腳,給我寫一紙《金剛經》,行書、楷書,聽君自便。”

被喊為“佛腳”的無臂漢子高興地應了一聲“好嘞”,兩腳對掌搓了兩下,就用右腳趾夾著筆管,在一方綠紋洮石硯上輕輕蘸了下墨,然後在硯台上掭了掭筆頭,提筆寫了起來: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食者著衣持缽,入舍衛大城乞食……

佛腳很快寫滿一紙行楷經文,字大如棗,雖為腳書,撇、捺、鉤、勒,橫平豎直,大體合乎法度。落款為“佛腳敬書”。寫罷,對旁邊的小男孩叫了一聲:“小讚普,吹幹。”雄強曰讚,丈夫曰普,讚普是吐蕃君長稱號。叫小讚普的男孩急忙雙手取了經文,輕輕挪到一塊氈上,鼓動雙頰,使勁吹了起來,一直將墨吹幹,然後嘿嘿一笑,雙手捧給顧主。

接著,又有幾個人掏出銅錢投進了陶缽。小讚普怕大家等得著急,取出一摞寫好的經文,向顧客兜售:“叔叔,有寫好的經文,一紙一文。要不要?”

一位老漢搖搖頭說道:“不要。我親眼看著佛腳寫的經,拿到家裏靈驗。”

佛腳嘿嘿一笑,一一滿足顧主要求。

這時,有個佩刀青年,朝缽中投了五個銅錢,說道:“佛腳,給我書一首詩如何?”

佛腳應了一聲,右腳執管濡筆寫道: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草書二十八字,一筆而就,婉約流利,圓勁精妙,偶有不連,血脈不斷,字字清晰可辨,落款“佛腳敬書王昌齡《從軍行》一首”。佛腳道了一聲“獻醜”,四周哄然響起一陣掌聲。

沒過多久,佛腳書了二十餘紙,換得四十餘文錢。河西糧貴,剛好可買一升多小麥。天冷如割,佛腳後腳跟上的皸裂已經沁出了絲絲血跡,遂放下毛筆,結束鬻字。小讚普急忙蹲下來抱起一雙佛腳,輕輕拭去腳上血跡,然後對著佛腳用力哈了幾口熱氣,就用兩隻小手使勁搓了起來。搓罷,又給佛腳纏了一層腳布,這才給佛腳套上棉襪,穿上氈靴。

顏真卿師事國朝第一書法大師,親眼見過許多書家寫字,今日第一次目睹腳書,感到十分新奇。心中琢磨,這小夥子莫不是羅漢轉世?許多人用手寫字,習練多年,還不一定能練到如此水平,他的腳書能練到這麽嫻熟而又合乎法度,該付出多麽大的精力和代價啊!於是跨前一步,對佛腳抱拳拱了一揖,笑問道:“足下之足書能得如此造詣,可謂世間一絕了。請問,需練多久才能達到這樣的水平?”

佛腳一看是位官人,急忙起身,彎腰鞠了個躬,回道:“至少得苦練五年。”然後憨憨一笑,又道:“我這足書不成樣子,混口飯吃而已,讓官人見笑了。”

“不錯,不錯。”顏真卿讚不絕口,又問,“如何想起攻習足書?”

佛腳聞言,本來笑嘻嘻的麵孔,頓時罩上一層陰雲,鼻根子一酸,兩行熱淚潸然而下,長歎一聲,說道:“我乃一軍健,守衛邊疆多年。五年前一次夜襲,不料中了敵人埋伏。三千健兒死於一旦,我被敵人砍掉了雙臂,後從死人堆中爬了出來,被本地一位牧民收留。傷愈之後本想返回故裏,無奈身無分文,隻好四處流浪。一日準備跳崖自盡,卻被一個早些年因殘退役的老軍救起。那老健兒一足,得一位高僧指點,練就一個中堂‘壽’字,常為人揮筆祝壽,換些錢財得以存活,大家都叫他壽公。壽公將我臭罵了一頓,把我帶回他的草庵,教我以足習書,所以才有今日。”

顏真卿抱拳對佛腳拱了一揖,又道:“那老壽公如非神人,也定是位聖人了。可否引我一見?”

這時,那個叫小讚普的男孩突然眨巴著一雙大眼睛插嘴說道:“壽爺爺上個月去世了,千佛洞的老和尚說他駕鶴升天了。”

顏真卿看著天真的小讚普,對佛腳問道:“這孩子是你的嗎?”

“不是。”佛腳搖搖頭說道,“這是個可憐的吐蕃孩子,他父親不願參加吐蕃軍隊與漢人打仗,被土司殺害,不久母親也被逼死了。他一個孤兒到處流浪,漢民都叫他小獠兒,給他一口飯吃。去年冬天我到千佛洞一個窟內避雨,發現他躺在洞內,都快餓死了,就讓他跟了我,做我的義子,給他起名讚普,又教他習字。我的小讚普有手有腳,將來比我有出息。”說著,用腳輕輕踢了讚普一下,小家夥仰起紅紅的臉蛋兒,憨憨地傻笑。

顏真卿看著佛腳,又問道:“請問佛腳是哪裏人氏?如何說話帶著濃重的關中口音?”

說起故鄉,佛腳不由心中又一陣酸楚,長歎一聲說道:“小人乃京兆醴泉縣張店人,離開故土八年了。”說著,淚水又簌簌湧了滿麵。

顏真卿吃了一驚,急忙問道:“請問足下尊姓大名?”

佛腳不好意思,赧然一笑,回道:“敝姓司馬,叫司馬智,佛腳是敦煌人給我起的綽號。”

顏真卿趨前一步,一把抓住司馬智的肩膀,急切地問道:“你是否有個叫司馬紅的妹妹?”

“對,對。官人怎麽知道?”

“你還有個叫司馬勇的弟弟,對嗎?”顏真卿又問道。

“對,對。官人怎麽知道?”

顏真卿沒有回答司馬智的問題,他朝司馬智的肩頭用力拍了兩下。回頭看到羅青鋒驚愕地瞪大著雙眼,愣愣地站著發傻,說道:“青鋒,快來認你妻兄。”並對一名衛士說道:“跑步回到旅舍,讓司馬勇速到這裏。”

羅青鋒抹去驚喜的淚水,對著司馬智大聲說道:“大哥,我是你的妹婿羅青鋒。請受我一拜。”說著,雙手抱拳一拱,對著司馬智打了個胡跪。

司馬智也又驚又喜,急忙叫:“快起,快起。”

二人正說話間,飛跑而來的司馬勇望著司馬智愣愣地看了會兒,突然大叫一聲:“哥——”一個箭步躥過去,將司馬智緊緊抱在懷裏,號啕大哭起來。司馬勇邊哭邊道:“那狗日的官書說你死了,那狗日的縣官給家裏扔了兩吊錢就走了,害得一家人年年給你燒紙燒香祭奠你啊!”

司馬智也邊哭邊道:“哥命大,哥沒有死。哥隻被吐蕃兵砍了兩隻胳膊,從死人堆裏爬了出來。”

司馬勇又哭道:“哥,你活著咋不回家呀?母親為你差點把兩眼都哭瞎了。”

司馬智哭道:“哥沒法回家啊!哥身無分文,又是個殘疾人,回家不能孝敬父母,反給父母增一份負擔。”

司馬勇朝哥哥背上用力拍了一掌,又哭道:“我養活你呀!”

司馬智又哭道:“一個孤殘老軍教會我寫字,我答應給他送終的,上個月他才去世。我打算掙足了路費就回老家,沒想到在這萬裏他鄉的邊陲之地遇到了兄弟。”

兄弟二人邊哭邊說,當說到父母雙亡時,二人更是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天上下起了小雨,觀者皆言,老天爺都感動得撲撲簌簌落下了淚水。

次日,司馬智帶著義子讚普隨顏真卿一行向長安進發,遙遙五六千裏路程,乘驛站快馬也行了個把月,到長安時已經過了春節。

禦史判官殷克齊跟隨表兄兩次長途跋涉出使邊庭,立下汗馬功勞,由顏真卿推薦,吏部考核,由原來的從九品上階提為從八品下階,被授為河北道平原郡安德縣縣丞。

羅青鋒和司馬勇二人跟隨顏真卿多年,報吏部批準,羅青鋒由流外轉為流內從九品官人,司馬勇為流外九品吏員,二人均留台行走。

戍邊健兒司馬智與敵人血戰大難不死,報兵部核準,授“愛國勇士”稱號,發獎金一百千、帛十匹,歸田養老。司馬智回到醴泉縣張店,蓋了新房,娶了媳婦。無幾,他帶著義子小讚普到洛陽去了,佛腳寫經,五文一紙,每天可掙三五十文,日子過得滋潤而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