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鼉鼓坎坎訴民之冤

仕途多舛,宦不由己。官場上有榮就有辱,有升就有降。左遷外貶、撤職查辦,每天都不下數十起。就是朝中的秉國大臣,冤死大牢或斬首棄市者也時有發生,早已為京民司空見慣,不足為奇。可是,官微俸薄、職輕權小的長安縣尉顏真卿被京兆尹停職反省,竟然在長安的京官京民中引發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波瀾。事關國計民生,長安城內到處議論紛紛,連西市的商戶和佛寺的和尚都為顏少府打抱不平。有些私家邸報互相撰文轉載,不指名地把許多官員和私錢泛濫聯係到一起,含沙射影,指桑罵槐,推波助瀾,此起彼伏。民言雖然左右不了官府,但是,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因為群情激昂,眾怒難犯,許多王爺和朝臣憂心忡忡,紛紛斥責京兆尹蕭炅包庇壞人,弄得蕭炅惴惴不安,騎虎難下。若非宰相李林甫為他開脫,差點受到禦史台的彈劾。正在這時,顏真卿卻被另一個人一眼相中,這個人就是禦史台的官員、領掌台院的從六品下銜的侍禦史楊釗——後來權傾天下的楊國忠。

楊釗本是楊貴妃的同祖從兄,年輕時不學無術,又品行不端,受族人鄙視。在蒲州老家混不下去,從軍入蜀幹了幾年,被擢為新都縣尉,秩滿,家貧不能自歸。閬州新政縣富民鮮於仲通為人豪爽,時常接濟楊釗。鮮於仲通頗有文化,被劍南節度使章仇兼瓊薦為監督本州官吏的采訪支使,引為心腹。一日酒後二人閑聊,章仇兼瓊對鮮於仲通說:“我現在頗得皇上器重,可是,朝中無人難做官,如果皇上身邊沒有人幫我講話,早晚有一天會遭李林甫陷害。聽說近兩年楊貴妃受寵,如果鮮於公能為我到長安辛苦一趟,幫我和楊家取得聯係,朝中有人說話,我就無後顧之憂了。”鮮於仲通說:“不是我不去,我雖祖籍漁陽,但是生於斯,長於斯,土生土長的蜀人,對長安也不熟悉,擔心誤了您的大事。不過,我可以找一個人,能幫您辦成此事。”鮮於仲通知道楊釗是楊貴妃的族兄,於是,將楊釗推薦給了章仇兼瓊。

章仇兼瓊看到楊釗長得高大魁偉,儀表堂堂,通權達變,能說會道,心中十分滿意。他當即任命楊釗為劍南節度府推官,備辦了一大批精美貴重的川蜀特產和奇珍異寶,令楊釗押往長安,分贈楊玉環的兄弟姐妹。

楊貴妃的五個堂兄堂姐收到章仇兼瓊的厚禮,首先認了楊釗這個從兄,並帶領楊釗入宮,晉見了貴妃娘娘。然後,諸楊在李隆基麵前眾口同聲誇獎章仇兼瓊為國家重器,廉能功幹,才可柄國。特別是那個狐媚的三姨虢國夫人,楊釗入京,將幾十車禮品首先拉進了她的府內,由她先挑了一份,然後才分給其他四楊。因此,她在皇帝麵前讚揚章仇不遺餘力。很快,劍南節度使章仇兼瓊被調到朝廷,擢升戶部尚書,詔令禦史大夫郭虛己入川接任劍南節度使一職,鮮於仲通被楊釗推薦入京任禦史台監察禦史。

楊釗與貴妃娘娘楊玉環取得聯係之後,經常跟著虢國夫人進入興慶宮,陪著老皇帝鬥雞、走狗、跑馬、弈棋,在李隆基與貴妃娘娘或三位國夫人博戲時,楊釗就蹲在一旁記錄各方輸贏,時而幫助老皇帝指指點點,很快博得李隆基歡心,並下詔在宣陽坊五楊宅旁為楊釗新建豪宅一區,並授楊釗為金吾兵曹參軍,沒過幾天,就擢為監察禦史。無幾,又升為從六品下銜的憲台侍禦史,人稱台端或端公,主持台務。其勢如日之升,如月之恒,氣焰赫赫,炙手可熱,連宰相李林甫也敬畏三分。

楊釗初得勢時,心中也明白,自己一沒有進士頭銜,二沒有真才實學,第三更無顯赫邊功,僅僅靠了曆來為士子不齒的裙帶關係,在朝廷中取得一席地位,心中發虛。所以在功勳大臣和高才大德麵前猥猥瑣瑣,縮頭縮腦,不敢張勢恣肆,自卑而又妒忌。久而久之由妒生恨,於是勾連與他一樣不學無術而又缺德少才的李林甫,打擊了一批膽敢公開對他冷眼相視的功勳大臣和飽學之士,很快,怨聲咒語就傳到了後宮。有一天,楊玉環對楊釗說:“釗哥,你和銛哥、錡哥都得爭氣啊,不要做那糊不上牆的爛泥巴。現在,你們靠我進了朝廷,將來我還得依靠你們呢!常言說,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宮內妃子三千、宮女四萬,比我強的女子多得很。就這,花鳥使還滿天下跑著為皇上選美呢。你們看著妃嬪們每天都在唱歌跳舞嘻嘻哈哈的,實際上後宮和朝堂一樣,都是不流血的殺人場。眼下,趁著我們楊家的姐妹正受寵得勢,幾位兄長要多為皇上安民治國、建功立業,讓南衙百官看得起你們。哥哥們在朝堂站穩了腳,有朝一日妹子人老珠黃了,也不至於被打進冷宮……”楊玉環說的話有些傷感,卻是實情。楊釗聽了堂妹的勸告,胸一挺,說道:“阿環,你放心,我一定不讓你在後宮受到委屈。”

從此,楊釗打算在朝廷有所作為,留心搜羅精明能幹、年輕有為的飽學之士,欲拉一幫才俊結為黨夥,捭闔朝堂,縱橫天下。

楊釗最早是從堂弟楊錡口中得知顏真卿這個名字的,楊錡本來是想請手握生殺大權的侍禦史楊釗為他出口惡氣,不料,雄心勃勃的楊釗打心底就瞧不起他這個常為些蠅頭小利而斤斤計較的駙馬堂弟。已經成為西台實權人物之一的楊侍禦,哪裏會聽一個眼光短淺的堂弟的指使?相反,楊釗對顏真卿這個小小縣尉因為不懼權貴秉公執法而平增三分敬意,立即派人查明了顏真卿的出身、家庭、社會關係以及入仕以來的從政表現,正是他迫切需要的青年人才,於是,一紙報告打了上去,立調顏真卿為禦史台監察禦史。

郭虛己入川之後,禦史大夫一職暫缺。禦史台由兩個副職——禦史中丞楊慎矜和王二人負責。楊慎矜是隋煬帝楊廣的玄孫、齊王楊暕的曾孫。自祖父楊正道和父親楊崇禮入唐,幾代人都誠惶誠恐,小心謹慎,夾著尾巴做人,為官克己奉公,清廉守正,唯恐被別人揪住辮子,幾乎一塵不染。開元中,楊慎矜繼任侍禦史兼掌太府寺財貨出納,認真負責,一絲不苟。天寶二年被擢為禦史中丞,在朝廷受到百官尊重。

禦史台是個監督和審查文武百官的檢察機構,需要正直無私、德才兼備的人才,特別是在京畿縣尉一職上經過考驗的中青年官員,曆來為監察禦史的首選。楊慎矜早就相中了廉明無私、克己奉公、正道直行、剛直不阿的顏真卿,看了侍禦史楊釗的報告,提筆批了四個字:“人才難得。”另一個禦史中丞王是楊慎矜的表侄,靠了表叔的提攜升為中丞,天寶初兼任京畿黜陟使時就了解顏真卿,對於顏真卿調任監察禦史褒獎有加。

這天,顏真卿從洛陽回到長安,適奉嶽父韋迪來看外孫,一家人沉浸在天倫快樂之中。忽聽門人順子在院內喊道:“主人,有官人駕到。”顏真卿急忙出門迎接,就見門外耀武揚威地進來四個佩刀禮儀衛士,隨後一個傳旨官邁著方步來到院中,對顏真卿拱了一揖,笑道:“請問,足下是顏少府嗎?”

顏真卿回了一揖,說道:“在下顏真卿,現在是一介布衣。”

傳旨官都是中書門下政事堂六房之一的刑禮房流外官員,對顏真卿頗為客氣,笑道:“顏少府不可戲言,聽旨。”於是,挺挺胸,清了下嗓門,朗聲宣道:

長安縣尉顏真卿,文學擅於登科,器幹彰於適用。任尉兩縣,為官清正,理事公允,勤懇努力,恪盡官守,吏部銓選優等。茲任命顏真卿為禦史台監察禦史,旬日之內赴任,不得有誤。

皇帝製誥天寶六載五月

這道製誥來得有些突然,令顏真卿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連韋迪這樣資深而且多友的京官事前也沒有得到消息。顏真卿沒有喜從天降的感覺,伏地道了一聲“謝主隆恩”。就木木地退到了一邊。嶽父韋迪有些激動,當傳旨官轉身準備回閣複命時,急忙上前打了一揖,說道:“敢問足下貴姓大名?”

傳旨官回頭看了一眼,抱拳還了一揖,說道:“下官姓吳,叫吳大誌。您不是太子舍人韋迪公嗎?”

韋迪將他和顏真卿的關係介紹一番,就向吳大誌打聽這道製誥出台內情。吳大誌說:“我一個流外官,詳情也不太清楚。隻聽說是侍禦史楊國舅首議,禦史中丞楊慎矜大人批準的。”說罷,就帶著四個禮儀衛士回政事堂複命去了。

韋舍人神采奕奕,心花怒放,當時就讓女兒取出五十千錢,對顏真卿說:“十三郎,快去備份厚禮,到宣陽坊楊侍郎宅表示謝意。”

顏真卿冷眼看著韋迪,說道:“嶽父,您沒喝多吧?”

韋迪聽出顏真卿說話帶刺,怒道:“放肆!大丈夫立世,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在你被難之時,楊侍禦出手相助,難道不應該登門感謝嗎?”

顏真卿在韋迪麵前有些拘謹,低聲說道:“朝廷起用小婿,因為小婿是個有用之才。要謝,也應謝皇恩浩**,任賢舉能,不拘一格,引重致遠,以利天下。感謝私人不合道理。舉人者若是位高賢大德不妨一見,拜見一個靠裙帶竊據高位的國舅,令小婿臉上無光。恕小婿不敢從命!”

韋迪聽到“國舅”一詞,也感到與這種人交往為世人不齒,輕輕歎了口氣,說道:“楊慎矜大人德高望重,清聲在外,那就去謝楊中丞吧!”

顏真卿又抱拳對嶽父拱了一揖,說道:“我聽說有人給楊中丞送禮,被他連人帶禮推出了門外。”

韋弦娘道:“父親,你不要難為十三郎了。《顏氏家訓》說得明白:顏家子弟當依才幹入仕,不得搞邪門歪道,賄賂上官。”

父慈子孝,夫賢妻貞,家之福也。韋迪公見女兒婦隨夫唱,喃喃地道了句“隨你們的便吧”,高高興興地騎馬回家去了。

禦史台又叫肅政台,下設三院,即殿院、台院、察院。三院的主要任務就是監督、檢查、審核、糾彈天下官員。三院分工各有重點:殿院主要負責監察京城朝廷中的文武百官;台院主要負責監察中央最高法律審判機構——大理寺的審判工作和皇帝直接交代的欽案;察院除監察中央尚書省六部職事官員之外,還負責監察天下十五道、三百六十多州郡、一千五百七十三縣大小官員的違法亂紀。這就是說,大唐王朝一萬八千名流內的朝廷文武命官和五萬多名流外的佐官屬吏,統統都要受到監察禦史的監督和檢察。

監察禦史分察百官主要有六察:一察官員善惡;二察戶口流散、籍賬隱沒和賦役不均;三察農桑不勤、倉庫減耗;四察妖猾盜賊不事生業為私蠹害;五察德行孝悌、茂材異等、藏器晦跡者;六察黠吏豪強兼並縱暴,貧弱冤苦無處自訴者。由此可見,官階僅列正八品下的監察禦史,盡管為禦史台品秩最低的監察官,但官小權大,階低任重,極受世人尊重。自高祖李淵建唐以來的一百多年間,此職多由京畿縣尉中擇優擢拔而出。上至中央三公,下至各地的封疆大吏,無論官職多高,權力多大,隨時都可能受到監察禦史的監督、審查和彈劾。

天寶五載,顏真卿任長安縣尉時,官階已經達到“從六品下階”,比監察禦史的正八品下階高出數階。唐製,小官兼代大官之職叫“守”,大官兼理小官之職叫“行”。此時,顏真卿職事官名前要加一個“行”字,叫“行監察禦史”,比一般監察禦史地位要高,外出檢查工作也硬氣許多。

天寶六載仲夏,顏真卿到位於南衙天街西側與秘書省錯對麵的禦史台走馬上任,先後拜謁了禦史中丞楊慎矜和侍禦史楊釗。楊慎矜認識顏真卿的伯父顏元孫和舅父殷踐猷,屬顏真卿的長輩,見了顏真卿說了幾句鼓勵的話也就端杯送客。楊釗見了顏真卿十分客氣,老遠看到就對他抱拳一揖說道:“早聞大名,不勝敬佩。願與足下交厚,請足下不棄。”

顏真卿知道自己與楊釗不是一路子人,不願和他套近乎,隻好不卑不亢地還禮應酬,哼哼哈哈,你好、我好地應付了幾句,拍屁股走人。

開始,顏真卿接受任務巡視皇室諸陵,先後巡查了太祖景皇帝李虎的永康陵、高祖李淵的獻陵、太宗李世民的昭陵、高宗李治的乾陵、中宗李顯的定陵、睿宗李旦的橋陵,八月返京複命。剛剛在家休息了兩天,禦史中丞楊慎矜和侍禦史楊釗即傳顏真卿緊急到察院都廳,對顏真卿說,禦史台接連收到幾十件五原百姓的無名訴狀,狀告關內道鹽川郡五原縣令孫嵩製造冤案,誣蔑縣民梁濟民聚眾謀反,並被打入死牢。訴狀中有兩封血書,言辭激烈,痛心疾首。請求朝廷立派禦史到五原縣為冤民伸張正義,平反昭雪。

當時各地的冤案頗多,處理一起冤案就表明要打倒一批製造冤案的官員。官員都有一個關係網,上下勾連,官官相衛,一般監察禦史處理不了。楊慎矜中丞考慮再三,並征得侍禦史楊釗的同意,決定派剛正不阿、秉公執法、嫉惡如仇、不徇私情的顏真卿前去處理。

唐製,本朝采訪、節度、觀察、招討、經略、防禦以及團練、度支、營田、監察等使節奉命出使,有權自擇判官和隨行人員,組成臨時班子,代表朝廷出使各地,俗稱“欽差”。當時,顏真卿的舅表弟殷克齊在河東澤州高平縣任縣尉,因不願與縣令宋朝素同流合汙欺詐百姓而受到排擠,殷克齊趁進京公幹之機,向表兄提出,希望跳槽換個地方。顏真卿隻道了一句:“來得好不如來得巧。”當即上書吏部,將殷克齊聘為禦史判官。

顏真卿在出使朔方之前,同時將跟隨他多年的羅青鋒和司馬勇聘為禦史屬吏,讓羅青鋒在長安、醴泉兩縣選拔四名年輕英武、功夫出眾的尉卒負責護衛,隨使出行。

開元、天寶年間,李隆基君臨天下,倡導以儒治國,以佛治心,以道健身。侍禦史楊釗迎上之好,在院內專設了一間佛堂,敬鎦金銅佛一尊,法相莊嚴,體態豐滿,慈眉善目,長耳垂肩,左手持淨瓶右手指天,身佩瓔珞,跏趺而坐,供禦史出行審案時祭拜。

中秋之後,顏真卿在禦史台佛堂拜佛之後,當即率領殷克齊、羅青鋒、司馬勇及四個衛士,一行八人乘驛馬出京北上。曉行夜宿,風塵仆仆,一氣走了多天,在一天中午時分進入五原地界。抬眼一望,麵前呈現出一片茫茫無際的戈壁沙漠,硬硬的地皮上覆蓋著一層粗糙的沙粒和核桃大的礫石,沙丘之間零星地生長著一些叢狀的駱駝草,條條枯枝在淒厲的秋風中瑟瑟發抖,荒涼冷僻,令人聯想到混沌初開的洪荒年代。

又走了半天,一行人繞過一道高崗,跨上一道堤壩似的土路,突然看到壩下的坡坡坎坎、溝溝窪窪有了莊稼。因為幹旱,莊稼多半枯萎而死,溝下有一堆白骨,空中盤旋著幾隻兀鷲。距此不遠一個村莊,有村舍十數間。一條漢子扛一把鋤頭,邊走邊唱民歌,嗓門嘶啞、粗獷。他唱的是《顛倒古怪歌》:

顛倒話,話顛倒,老鼠銜個大狸貓;

路上看到人咬狗,拿起狗來砸磚頭。

啞巴唱戲聾子聽,瞎子一邊挑毛病;

和尚突然懷了孕,屠夫天天念佛經。

貴妃娘娘夜打更,逮個小偷是公公;

公公媳婦同床睡,象牙**走馬燈。

滿天星星下暴雨,河裏沒水魚撲騰;

樹梢上邊踩高蹺,地窖裏邊放風箏。

…………

顏真卿讓司馬勇前去問路,那漢子停住歌聲,答說,再走十裏就到五原縣城了,大家便在此小憩,向一農婦乞討水喝。農婦說,天旱,吃水都很困難了。顏真卿讓殷克齊取出二十文錢付給農婦,買了兩罐水,人喝,馬也喝。

這時,路邊有兩個青年男子,互相撕扯著,指責著,推推搡搡,似要打架。四周很快圍了許多看熱鬧的人,拉不開,勸不住。接著,兩個青年抱成一團摔起了跤,勢均力敵,難分上下。有人就叫:“官人在此,請官人評斷。”兩個青年就拉扯著來到顏真卿麵前。

原來,兩個青年都是小販,一個擔柴到城裏賣,一個從城裏販鹽到鄉下賣。在井邊歇腳之後,為爭一塊羔皮墊子打了起來——二人都說皮墊子是自己的。

顏真卿抬頭看看兩個青年,二人皆穿褐色粗布短衣,腳蹬露趾的麻鞋,紫赯色的臉上汗珠閃閃。顏真卿要過羔皮墊子,摸了摸,聞了聞,一股膻腥直衝鼻腔。就將皮墊放在井邊一塊石板上,讓司馬勇折了一條樹枝擊打皮墊。圍觀的村民嘻嘻地笑,不知這位過路的官人痛打羔皮墊子能否斷明案子。顏真卿提起羔皮墊子抖了抖,審問道:“皮子,皮子,告訴我,你的主人是誰?”然後附耳聽了聽,笑著點點頭,轉過身來麵孔一板,對兩個青年人斥道:“青年人不學好,偏要學了棍徒訛人財物,占人便宜。現在我已經知道誰是訛人賴棍,主動交代,具結悔過,免受皮肉之苦。否則,定杖二十大棍。”話一落音,擔柴販子臉色煞白,額上也嚇得浸出汗珠,撲通跪在顏真卿麵前,說道:“小人知錯,小人看上這塊羔皮,欲賴為己有。小人頭次做棍,望官人饒恕。”說著,叩頭如搗蒜一般,沒了先前的威風。

顏真卿將羔皮扔給擔鹽販子,又對擔柴青年說道:“向販鹽哥兒道個歉,當了眾人的麵具結認錯,保證以後永不做棍徒。若有下次,定不饒恕。”說罷,趁了柴販向村民打躬作揖之機,對殷克齊、羅青鋒揮揮手,上路走了。

司馬勇向顏真卿問道:“使君,讓我打那羊皮墊子幹嗎?”

殷克齊道:“你沒看到皮墊子裏打出了許多鹽屑嗎?”

司馬勇長長地“啊——”了一聲,自語道:“今天我又長學問了。”

一行人又走了半個時辰,遠遠看到五原縣城南門那頹敗的城樓和城牆上那一方方殘破的堞牆,城門外聚了上千人眾,黑壓壓一片人頭攢動。開始大家都有些緊張,不知道這偏遠的沙漠戈壁小城發生了什麽事情,及至聽到鑼鼓聲聲,這才變得興奮起來,不由揚鞭催馬加快了速度。

俯仰之間,大家來到城下。原來,城門前有一個百畝大小的湖泊,名曰龍波湖,湖岸上有一座小廟,叫龍波祠,祠內敬著龍王。五原這年春夏兩季無雨,河幹井枯,夏糧顆粒無收,秋苗也將枯死。龍波湖是五原最大的湖泊,如今也和護城河一樣水幹見底,湖底裂出一道道兩寸寬的口子,縱橫交錯出無數魚鱗般的泥塊。岸邊的蘆葦在淒厲的秋風中瑟瑟發抖。農人在龍波祠前用泥土摶堆出一條三尺高九丈長的巨型土龍,龍首供著宰殺了的一牛、二豬、三羊、四狗。香案前豎立著一根三丈多高的神柱,柱頂雕著一頭齜牙咧嘴的怪獸,一群頭戴麵具、身披獸皮和羽裙的男覡女巫敲著鑼鼓,揮著刀槍,邊唱邊跳,祈雨求神。農夫們皆光了膀子,跪在四周,隨著神漢的呼喚,一邊高聲應和,一邊磕頭祈禱。身材高大的神漢手持一紙祭文,大聲誦道:

惟天寶六載,歲次丁亥。秋八月,五原黎民千二百眾,敬備香火、牛、羊、豕、狗供以少牢之禮,跪拜於龍波祠前,敬告神龍:

我輩蟻民,以農為本,土中求食,得以生存。今歲從春至秋,半載無雨,赤地千裏,旱魃肆虐,大地幹涸,禾苗枯死。迅致野有餓殍,村有饑民,嬰兒嗷嗷待哺,髦翁臥床呻吟。

吾民至虔至誠,奠以少牢,請神龍接納;

吾民至恭至敬,正辭拜告,求神龍回應。

惟龍色玄,其位在坎,帝命司雨,與水通靈。四海江河,湖泊溪泉,乃至雷電雲霧,皆歸其屬。今不司職,亦羞亦恥,若不佑民,胡為敬爾?吾奉璽書,昭告於爾,速降甘霖,驅除旱魔,滋潤莊稼,佑我生民!

蒼龍,蒼龍,豎耳聽之,急急如律令。

神漢誦罷祭文,舞蹈的男覡和女巫們齊聲唱道:

五原大旱兮,已愈半年。天不賜雨兮,河枯井幹。禾稼不收兮,草民相殘。路有餓殍兮,白骨棄澗。萬民跪拜兮,禱告上天。吏不正道兮,官為民蠶。顛倒黑白兮,迫民獲冤。冤氣衝天兮,大地流火。旱魃為虐兮,如焚如焰。萬民祈雨兮,救我五原。神巫擊鼓兮,鼉鼓坎坎。仙伶曼舞兮,舞袂衫衫。絲竹驟起兮,弦聲切切。管笛衝霄兮,天樂漫漫。萬民獻牲兮,心誠虔虔……

距龍波祠不遠,有一間小龍王廟,廟前一群百姓敲著銅盆、木梆,在唱《祈雨歌》,女人唱:

青龍頭,白龍尾,萬民叩頭來求雨。

牛羊酒肴作祭品,龍王見了心歡喜。

慢刮風,快下雨,滋潤高粱和玉米。

初一至十八,摩阿薩!

一群男人和道:

風來了,雨來了,龍王爺爺顯靈了。

喜雨連下三五天,場上穀子堆成山。

——過個豐收年。

小龍王廟後,有一群兒童,手執柳條和葦稈,圍著一個裝著青蛙的瓦甕,邊跳邊唱:

蛤蟆,蛤蟆,快快唱歌,

興雲吐霧,大雨滂沱。

雨下三天,放汝歸河。

五原民語雖然鼻音較重,但是聲音嘹亮,口齒清晰。另一夥人也在唱《祈雨歌》:

西方路上一棵鬆,九個枝頭九條龍。

我設酒肴和清供,祈禱九龍濟蒼生。

白龍去趕雲哪,黃龍去呼風!

青龍赤龍去驅霧,玄龍發雷霆啊!

還有四龍擺下龍門陣,

雨師駕臨五原城。

清風徐徐吹,細雨緩緩下,

雲行雨施禾苗盛,千裏田地五穀豐。

隻要吾民不挨餓,

年年將你敬!

雷公電母齊上陣,風伯雨師同出行。

——急急如律令!

眾人就振臂高呼:下雨了!下雨了……先代聖君為了“觀風俗,知得失,自考證”,常派采風官出使四方,采集民歌民謠,聽取民聲。唐代監察禦史多進士出身,雖然沒有采風任務,每到一地,也喜歡收集民歌,聽取民聲。顏真卿看著那些光著膀子跪在地上不斷叫著“祈雨啊!祈雨啊”的農夫,有的白發蒼蒼,有的骨瘦如柴,一個個怒目圓睜,對空呼號。顏真卿從那淒厲的聲音中聽出來,這些人不僅僅在祈雨,他們同時在向蒼天傾瀉著心中的怒火和滿腔的委屈。鼉鼓坎坎,催人淚下。顏真卿讓判官殷克齊和司馬勇將歌詞記錄下來,然後對他們說道:“旱災有三,即天旱、國旱、人旱。何謂天旱?天上的太陽肆虐逞凶釀成旱災,是為天旱。何謂國旱?天子昏庸不仁造成的旱災,是為國旱。何謂人旱?貪官汙吏橫行不法形成之旱,是為人旱。國有一旱並不可怕,國有三旱天下大亂。時下天子聖明,五原縣上有天旱,下有人旱,天幹地枯,惡吏橫行,民氣焦躁,陰氣下沉,天怨,人怨,故而不雨。聖人曰:天旱求諸仁,國旱求諸德,人旱求諸政。我們到五原來,代天子行仁布德、推恩施惠,隻要能上順天意,下應民心,天人相感,陰陽相和,天視民視,天聽民聽,天從人願,何愁上蒼不降甘霖?”

夕陽西下,晚霞如血。驛馬渴得難受,昂起頭顱噅噅長鳴,並舉蹄搗地,催人上路。顏真卿抬頭看時,忽然發現城門樓上站滿了荷槍持刀、身穿兩襠甲的武裝健兒。顏真卿將隨從人員叫到身邊,囑咐道:“不要泄露了我們的身份,免得驚動縣衙。今晚我們就在驛站住下來,明天一早大家分頭暗訪。”眾人應了一聲,打馬進了五原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