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張旭公竹堂授法

天寶五載冬,顏真卿棄官在家,每天將自己關在書房,潛心研究前人書法,他手執毛筆,橫平、豎直,點、鉤、撇、捺,輕、重、快、慢,偏、正、曲、直,順筆、逆筆,虛用、實用,橫塗豎抹,反複試驗。時而,又去琢磨如何表現一波三折、氣勢連貫、無往不複、意在筆先……常常一日習字過萬,直寫得手腕麻木,臂痛肩酸,卻仍然手不停揮,筆不停轉。韋弦娘紅袖添香,趁機在旁指指點點,這時候寫出的字,或者差強人意,或者別具神采,或者令二人啞然失笑。

轉眼過罷六載春節。元宵之後,顏真卿安排好夫人和子女,來到東京洛陽拜謁老師,並看望二哥允南一家。顏真卿先在敦化坊二哥家中住了一天,向二哥匯報了棄官的情況。顏允南聽了有些不悅,但也沒有說什麽,兄弟畢竟是年屆不惑的人了,仕途多舛,棄官本屬無奈,哥哥又能說什麽呢?隻輕輕歎了口氣,自責道:“都怪哥哥沒有能力,讓十三郎受了委屈。事已至此,隻有順其自然了。天不轉地轉,山不轉水轉,終有柳暗花明的一天。趁此閑暇,讀讀書,習習字,總結一下經驗教訓,也不無裨益。”

次日,顏真卿到毓德坊洛陽縣尉司拜訪了同年李琚和韓液兩位縣尉,好友見麵無話不談。聽說顏真卿棄官,李琚氣憤地說道:“現在的京兆尹是大堂之上坐隻猴,一看就不是人。我離開長安那天就曾想到,似我李琚這樣出身寒微,入仕僅為稻粱謀而已,唯唯諾諾,謹小慎微,恪盡職守,從來不敢越雷池一步,他們尚不容我;十三郎出身世家,心懷青雲高誌,抱玉握瑾,誌潔行芳,耿介無私,剛正不阿,早晚會遭到他們的排擠。沒想到這麽快,他們就對你下手了。真是小人張勢,君子遭殃。”

韓液說道:“江湖之人常說,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十三郎既然不想在長安縣幹了,也到洛陽來吧。弟兄們在一起,每天對酒當歌豈不快活?”

顏真卿對李琚和韓液拱了一揖,說道:“多謝二位年兄為我操心,我想休息一段時間,趁機練練字,看情況再說吧。他蕭炅、李林甫權力再大,畢竟還不能一手遮天。”

第三天,顏真卿帶著兩壇子醴泉燒春,到左金吾衛大街拜謁老師張旭,走到洛陽北市又買了四條一尺多長的金絲大鯉魚,徑直來到左金吾衛將軍府旁的長史小院。

張旭這年七十三歲,是人生路上的一個關口。他食欲不振,精力衰退,眼窩凹陷,越發顯得鼻梁和顴骨的突兀。因為很久沒有弟子上門拜訪了,看到顏真卿非常高興。他讓書童郭秋生接了禮品,又對顏真卿嗔道:“我說過,能來看我,我就很高興了,用不著破費。”

顏真卿說道:“沒有破費。酒是家中以前存的,魚是昨日與朋友一起在洛水釣的。”

張旭哈哈大笑起來,說道:“顏生連撒謊都不會啊。誰見過釣的魚有這麽齊齊整整、大小一樣的?”

顏真卿與先生說了會兒話,謊稱自己休假,想在先生宅中住些時日,以盡弟子義務,師事先生。張旭在桑榆晚年,見了弟子隻談書道,不問弟子仕途的榮辱進退,立即讓秋生清理出一間廂房讓顏真卿住下。從此,顏真卿每天與先生在一起,清晨早早起床打掃院落,與書童郭秋生一起整理書房,幫助老師研墨展紙,觀看老師寫字用筆,有時還給老師謄抄詩稿。張旭觀察顏真卿為人忠厚誠實,學習刻苦認真,取出保存多年的前賢書跡讓顏真卿觀賞和臨寫,有時興致高昂,揮筆書一板字送給顏真卿。可是,每當顏真卿請求先生講解筆法妙訣時,張旭總是板著麵孔,重複著說了無數遍的老套子話:“多讀書,多臨寫前賢書跡,在臨習中慢慢感悟筆法之妙。”

轉眼之間,顏真卿在洛陽待了一個多月,雖然在老師的指點之下略有進步,卻微乎其微,距離達到擅長書法的妙境還相差甚遠。說準確點,這時的顏真卿僅僅達到了“寫手”或者叫“能書人”的水平。而在皇皇大唐天下,可以稱作“寫手”“能書人”者車載鬥量,成千上萬,甚至可以說,在當時中國的每個村子,都會有幾個像樣的“寫手”。州學、縣館乃至每個寺廟,都可以找到一群“能書人”。書道是門循序漸進的藝術,顏真卿不奢望一蹴而就,但也不甘心半途而廢,甚至功敗垂成,他常常用“行百裏者半九十”的格言鼓勵自己一往直前。

這天,顏真卿斜倚在木板**,突然想到,先生在將軍府多年,裴將軍肯定得到了先生的筆法秘訣。於是,一弓身子從小床跳到地上,直奔將軍府。

裴儆字九思,絳州聞喜人,這年年過半百,正授左金吾衛將軍,守衛東京。裴儆出身於書香門第,軍務之餘學習書法,孜孜矻矻奮鬥多年,也已經小有成就。金吾衛大將軍屬於正三品朝廷大員,顏真卿僅為京縣從八品上階縣尉,二人官階懸殊差若天淵。但二人的關係為同窗、同硯。裴儆看到顏真卿,沒有擺將軍的架子,起身相迎,請顏真卿落座。當他得知顏真卿的來意時,禁不住眯著一雙細眼,仰著滿頰絡腮胡須的大方臉哈哈大笑起來。許久,才止住笑聲,說道:“師弟,不瞞你說,先生屈尊到敝府多年,我也曾多次請求先生傳授筆法秘訣。可是,先生總是那兩句話——多臨前人法書,在臨寫中慢慢領悟筆法之妙,如此而已。”

顏真卿板著麵孔,兩眼疑惑地盯著裴儆那黑黑的四方臉膛,像扔石子兒一樣扔過去兩個字:“騙我!”

裴將軍習慣於發號施令,不允許麾下頂撞自己,聽到“騙我”二字,不由怒發衝冠,火冒三丈,朝案上猛擊一掌,大喊一聲:“來人!”四個佩刀武從呼地衝了進來,凶神惡煞般地抽出腰刀,站在顏真卿身後。許久,裴儆才意識到自己造次了,麵前坐的是同學而不是麾下,急忙麵帶笑容,改口說道:“為顏少府上茶。”四個武從互相望望,撲哧一笑,又退到門外去了。下人將茶送來之後,裴儆對顏真卿拱了一揖,笑道:“裴某行伍出身,上不欺君,下不欺民,一是一,二是二,從來不知撒謊為何物。”

顏真卿先是白了裴儆一眼,擦了把額上的冷汗,自己也意識到出言不當,於是對裴儆拱了一揖,致歉道:“顏某學書心切,出言失敬,請將軍海涵。”飲了口茶,又道:“先生在貴府多年,對將軍耳提麵命,親授機宜,有許多機會窺其堂奧,多少總能得到一些東西吧?”

裴儆笑道:“是的,得到不少先生書寫的法書和兩架白絹屏風。”

顏真卿道:“我指的是筆法。”

裴儆歎口氣說:“常持了習字請先生指導,頗有收益,顏少府說的筆法秘訣確實沒有。”

顏真卿又問道:“先生的弟子滿天下,如徐浩、崔邈、鄔彤、魏仲犀、吳道玄、楊惠之,將軍是否聽說,同窗之中誰得到過先生的筆法秘訣嗎?”

裴儆又搖搖頭,回道:“向先生請教筆法秘訣的人的確不少,但是至今沒有聽說哪位弟子得到過。吳道玄因為得不到先生的筆法秘訣,棄書而專攻繪畫去了,楊惠之則專攻雕塑,至今各有所成。”

兩人飲了會兒茶,顏真卿依然將信將疑,固執己見。抬頭望著裴儆身後粉牆上的一壁先生書法,喃喃自語道:“書到這般完美無瑕的程度,不可能沒有奧妙秘訣。”

裴將軍望著窗外的雲彩,眨巴著兩眼想了會兒,輕輕說道:“也是,似曾聽人說過,有人得到過先生的筆法奧旨,說是十分神妙。”

“誰?”

裴儆又仰起腦袋想了會兒,猶猶豫豫地說道:“大概……好像是崔邈吧,記不清了。”

顏真卿雙眉一挑,兩眼放出異樣光芒,心想:“看來民間流傳的筆法秘訣傳承之說並非空穴來風。”於是霍地起身對裴儆抱拳拱了一揖,說聲“多謝”,轉身告辭而去。

裴儆急忙說道:“崔邈不在京師,聽說在江南。”

顏真卿回頭應道:“我找先生去。”

顏真卿出了將軍府,回到張旭的小院,站在先生書房門外深深吸了幾口氣,先令氣沉丹田,腦子平靜下來,這才掀起門簾,跨進室內。張旭正在伏案讀書,邊讀邊記些什麽。顏真卿在靠牆一張椅子上輕輕坐了下來,抬頭觀看先生身後牆上掛的“觀劍”二字,字大如鬥笠,畫粗過臂,似刑天揮舞幹戚,如關羽立馬橫刀,不由得暗自嘖嘖讚歎。

張九公正埋頭披覽梁武帝蕭衍的著名書論《觀鍾繇書法十二意》。這十二意是平、直、均、密,鋒、力、輕、決,補、損、巧、稱。這是古人總結的十二種寫字的用筆之法,張旭一生不知讀過多少遍。古賢說,溫故而知新。九公每讀一遍,都有新的體會。顯然,這次溫故又有新得,心中不勝快慰,手捋胡須,口中不停地喃喃著:“妙!妙!實在是高人妙語!”抬頭看到顏真卿坐在旁邊,輕輕問道:“顏生,有事嗎?”

顏真卿兩手放在膝蓋上,像垂髫蒙童似的挺直著身板,略顯局促地回老師的話,說道:“顏生此次東京投師,一心想聆聽先生筆法秘訣,寢不安席,食不甘味,朝思暮想,如入魔道。請先生不吝賜教。”

張旭一聽到“秘訣”二字,就麵有慍色,不耐煩地說道:“我說過無數遍了。學書是沒有秘訣的,也沒有捷徑可走。唯一可行的還是那幾句老話——多讀聖賢書籍,多臨古人法帖,努力提高自己的文化知識和人品修養,留心觀察天地萬物的變化。在臨帖中用心揣摩前賢的奧妙,從千變萬化的大自然中擷取靈感,融會貫通,化萬象於一藝之中。總之,法無定法,理無恒理,學書人應當從無法中求法,從混沌中求理,融天機於自得,會群妙於一心,這就是老生常談的師古人、師造化。華山一道,不二法門。”張旭看了顏真卿一眼,態度平和了一些,接著說道:“我是看到村姑與擔夫爭道而悟筆法意趣,聽樂舞鼓吹而得運筆之節奏旋律;在觀賞公孫大娘舞渾脫和裴旻將軍舞劍時,又悟得筆墨神韻。開元二十五年,裴旻在東京天宮寺舞劍,顏生不是也看到了嗎?”

“是的。”顏真卿看著張旭,回道,“弟子跟隨先生在天宮寺觀看裴將軍舞劍,受益匪淺,回家之後,還曾作詩一首,頗有感觸。隻是,當時還沒有聯想到書法運筆,理解不夠深刻。”說到這裏,顏真卿起身對先生作了一揖,撲通一聲跪到地上,麵色嚴肅地說道:“顏生承蒙先生教誨,沉湎於翰墨之中,朝夕攻習,孜孜不倦,至今雖然小有成就,但距先生的期望還差之甚遠。所以這次又來打擾先生,一心想聆聽先生的筆法要訣。先生如果不棄,使弟子夙願得以實現,讓弟子有個明確的奮鬥目標,今生今世弟子一定能夠達到擅長書法的神妙之境。先生的大恩大德,弟子將銘刻心中,終生不忘。”

張旭指著顏真卿,嗔道:“起來,起來,起來講話。”

顏真卿固執不起,口中咕噥道:“恨不能作先生奴才,日夜守在先生身旁,有機會一窺先生筆法奧妙。”

張旭歎了口氣,感慨道:“古人雲,書品即人品。如果人品平平,書品絕不會達到多高的境界,如徐浩輩,能書而已。”

顏真卿不敢在老師麵前妄評師兄,隻說道:“弟子自幼熟讀先人《家訓》,朝乾夕惕,一日三省吾身,堅守‘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前賢教誨。入仕以來,嚴守官箴,廉潔自律,精忠奉國,正身守位,從未幹過虧心的事。”

張旭點點頭,說道:“我知道,你們顏氏弟兄皆芝蘭玉樹,浩氣英風,光明磊落,誌潔行芳,是謂正人君子,國朝棟材也。”

顏真卿對張旭抱拳一揖,謙遜道:“先生過獎了。不過,弟子一定會將先生的教誨作為人生的奮鬥目標,努力去做。”說著,兩眼依然充滿了期盼的光芒。

張旭點點頭,神情嚴肅地看著顏真卿,心中怦然而動。人人皆知,學書人不僅要勤奮,還要有幾分靈性,靈性就是悟性。開元、天寶年間,張九公書法普天之下首屈一指,普通弟子三千,入門弟子數百。弟子之中,顏真卿不算機靈,悟性也不太高,那方方的臉,厚厚的唇,單單的眼皮,高高的鼻梁,渾樸中帶幾分憨生和傻氣,有時說話還訥訥略顯遲鈍。這是一個忠厚的人,一個刻苦勤奮而又堅韌不拔的人,一個碰到刀槍火海不知拐彎的人,一個不到黃河不死心的人,一個一旦得到機會就可以成就大事業的人……張九公想到此,自言自語似的輕輕道了一聲:“孺子可教也。”他霍地起身,對顏真卿說道:“隨我來。”大步出了房間。

顏真卿跟著先生出了書房,穿過一條胡同,跨過一道月門,來到一個清爽靜謐的小院。院內有一座三開間帶廊廳房,廳前一塊一人多高的賞石,兩側植滿了翠竹。春風徐徐,竹葉扶疏,婆娑翩躚,婀娜多姿。廳房門額上嵌了一塊小匾,上鐫行楷“竹堂”二字,廳內正壁掛了一幅檀木製的方形雕花字框,框內嵌著張旭自書的“靜觀萬物”四個正楷大書。

張旭進了竹堂,脫掉軟底烏皮靴,盤腿坐在一個小巧的羅漢榻上,示意顏真卿在旁側一張圈椅上坐下,清清嗓子說道:“顏生此次從長安來到洛陽,一再向我詢問筆法秘訣。這個問題有些棘手,令老夫不知從何說起。剛才我又將三國潁川人鍾元常的筆法十二意細細讀了一遍。鍾元常書法博采眾長,兼善各體,尤精隸楷,結體樸茂,出乎自然,點畫之間,多有異趣。人稱秦漢以來,一人而已。鍾繇是蔡文姬的學生,他曾讀過蔡邕的《筆論》,撰寫《筆法十二意》一卷。今天我們師生二人就此‘十二意’探討一番,對你應當不無裨益,顏生意下如何?”

顏真卿激動地點點頭,躬身笑道:“好。”

張旭也很高興,雙手撫膝,說道:“其實,自古以來筆法義理就是個十分深微玄妙的問題,既難以輕易學到手,也難以傳授。有人說,如非誌士高人,不可隨便與之談論。我則以為有些義理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所以,今日我們師徒二人隻是切磋而已。”

顏真卿兩眼閃爍著熠熠輝光,傻傻地嘿嘿一笑,輕輕說道:“弟子洗耳恭聽。”

張旭搖搖頭說道:“不能光聽,還要多動腦筋思考,所以叫作切磋。”他看著顏真卿,接著說道:“學書欲達妙境,必須攻習真書和草書。真草筆法五花八門,法無定法。學書者須自己認真探索,從無法之中求法,才能有較大收益。”

顏真卿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老師,點點頭道了一聲:“是。”

張旭說道:“好,現在咱們言歸正傳。鍾繇書法十二意之中,第一意是平。平就是橫畫,你怎麽理解?”張旭雙目炯炯盯著顏真卿,自己提出問題卻不解釋,誘導顏真卿回答。

顏真卿答道:“先生曾經講過,每作一橫畫,意在求平,但一味求平,必流於板滯。所以,應使橫畫盡多地產生一些自然形跡,使之縱橫有象,如千裏陣雲,不平而平,平而又不甚平。是這個意思嗎?”

張旭滿意地點點頭道:“說得好。”然後又問道:“直就是縱畫,你說說對縱畫的體會。”

顏真卿答道:“這不就是說,直畫一定要縱而不可斜曲的意思嗎?智永大德在‘八法’中稱縱畫為‘努’,太宗指出,‘努不宜直,直則無力。’故而,直畫要從不直中求直,使筆力入紙,這才是真正的直。”

張旭又點點頭,說道:“是的。”隨後又問:“均就是間,你能解釋嗎?”

顏真卿答道:“間是指一字的各點畫之間的間距。間距要求均勻、自然,各得其宜,恰到好處。先生曾經給我作過間不容發的示範,增一發則擠,去一發則虧。是這意思吧?”

張旭微笑道:“差不多。”遂又問道:“密又叫際。你理解嗎?”

顏真卿答道:“際是指字的筆畫與筆畫相接之處,兩畫之際的銜接要似斷實連,似連實斷。這種微妙的效果,絕非一般藏鋒所能表現,必須用強而又實的築鋒來完成。築,堅實之意也。築鋒下筆加之旋筆藏鋒,兩畫相銜得宜,不露痕跡,筆畫也不會疏散。我這樣理解,對嗎?”

張旭點點頭,應道:“對。”遂又問道:“鋒為末,你對鋒有何看法?”

顏真卿答道:“鋒是指筆畫毫端之妙,筆達鋒末,收筆用鋒。一畫之末尤當勁健,字才雄強有力。是這個意思吧?”

張旭應道:“是的。”接著又問:“力為骨體,你解釋一下。”

顏真卿答道:“力為骨體,也為筆力,筆力就是人體之力,是體現筆鋒妙用的骨體。衛夫人茂漪在《筆陣圖》中寫道:‘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多力豐筋者聖,無力無筋者病。’欲得骨體,需用趯筆,聚精會神,迅疾行筆。將全身之力傳之臂腕,臂腕通過筆毫將力注入字體。於是,點畫皆有筋骨,字字雄健有力。”

張旭眉梢一挑,笑道:“說得好。”接著又問道:“輕是指筆勢的曲折,轉角輕過就是曲而折之。你怎麽理解?”

顏真卿答道:“這是指鉤筆轉角時要折鋒輕過的意思。若不折鋒,筆成順行,順行筆畫無力而失勢。所以筆鋒轉角時,需將筆輕輕提起,使筆鋒暗轉。弟子這樣理解,可以嗎?”

“可以。”張旭說道,“決是對運筆的牽製。知道嗎?”

顏真卿說道:“疾速行筆時,既要牽行,又要有製約,有控製地快速行筆。比如挫鋒,行筆要輕而快捷,折鋒掠筆毫不猶豫,幹脆利落,稍停即挑,製造筆畫的險峻之勢,略一怯筆就會呆滯。是這意思嗎?”

張旭點點頭,說道:“是。”遂又問道:“補,是補充不足的筆畫,能理解嗎?”

顏真卿回道:“結構布局之中,有時會平淡無趣,或失之不足,筆飛墨舞之中難以預料。這時要當機立斷,迅速以其他點畫從旁補救——此之謂補。弟子說得對嗎?”

“對。”張旭點點頭,又問道,“損是省略多餘的筆畫,你知道嗎?”

顏真卿答道:“中國漢字,每字皆以長畫和短畫相間組合而成,長畫不覺其長,短畫不覺其短,但是有時行筆倉促,長短失當,又不可在原畫上增減補損,這就要隨機應變,以熟生巧。比如形長意短的筆畫,要用畫短意長之筆損之。弟子可以這樣理解嗎?”

“可以。”張旭笑笑,又問,“巧是對章法布局而言,知道嗎?”

顏真卿道:“每作書之前應當胸有成竹,預想字形結構,先令其平穩,然後平中求奇,穩中出險,字有異勢,妙趣橫生——此為巧。”

張旭“嗯”了一聲,又問道:“稱為勻稱,勻稱是講整體要大小和諧得當。知道嗎?”

顏真卿回道:“整體布局,貴在經營。寫小字時要展大一些,寫大字時則要收小一點。字畫之間及字與字之間講究緊湊、茂密——是謂勻稱。對嗎,先生?”

顏真卿對老師張旭關於用筆的提問一一對答如流,令張旭非常滿意。他指指顏真卿,戲道:“筆法之妙,顏生已經熟爛於心,要努力的隻是練習和實踐問題了。何故抱著寶貝而不知為寶?騎驢找驢,貽笑大方。”

顏真卿憨憨地嘿嘿笑笑,張旭又道:“你回答的大體不錯。書道有它鮮明的旨趣,更有字外之妙,有時還隻能意會,難以言傳。當今世上學書之人多數宗法‘二王’,似鍾繇那樣的高手,還不太被人重視。故而,自晉以來,筆法妙趣,趨於雷同。王獻之被人稱為‘古肥’,我則被人戲稱為‘今瘦’。古今既然不同,對肥瘦見解就會相反。顏生不妨對比一下,張芝和鍾繇以巧得趣,精細微妙,二人書法如同胞兄弟,別無二致。但是太相似了,又流於雷同。對於書道,隻論肥瘦和古今,怎麽能令人明理達意呢?古代真跡雖少,總還可以推斷出來每人的師承關係。王羲之學習鍾繇時,也追求玄妙,筆勢奇巧,字形緊密。後來,他自己獨創一格,別具風貌,筆意清朗,字形舒展。但是,仍然沒有脫盡鍾繇的痕跡,就像講楚語的人學說中原話一樣,總是難免帶有楚人的餘音。”

張旭講到這裏,書童郭秋生送來一壺茶水。顏真卿急忙接過茶壺,先給先生斟了一杯,雙手端到先生前邊的幾上,然後才自斟了一杯。張旭輕輕啜了口茶水,赧然一笑,輕聲說道:“這些話是我個人的看法,不能作為定論,算是一家之言吧。”

顏真卿一手持卷,一手執筆,邊聽邊記,十分認真。張旭心中高興,接著說道:“王獻之不及他父親王羲之,猶如王羲之不及鍾繇一樣。學習王獻之好比畫虎,學習鍾繇好比畫龍,我雖不深諳畫法,因為書畫同源,我懂得其中的道理。”張旭又飲了口茶,看著顏真卿說道:“我的話雖為一家之言,國朝學書人中多持這種觀點,我想顏生也不例外。顏生追求書道精義的精神十分可貴,希望顏生自勉自勵,繼續努力,刻苦攻學,精益求精,總有一天會達到理想的書法妙境。別具一格,獨步天下……”

顏真卿聚精會神地聽老師講了一個多時辰,心情十分激動,抱拳對張旭拱了一揖,說道:“今日先生給弟子授課,如同撥雲見日,令弟子雙目豁然開朗。先生的話如金聲玉振,振聾發聵,弟子將刻骨銘心,終生不忘。古人雲,做人應當見賢思齊。弟子還想冒昧地再問一句:攻習書法妙境,怎樣才能達到古人的水平呢?”

張旭說道:“妙在執筆,執筆要圓轉流暢,勿令拘泥。其次要了解法則。對於民間口傳手授的訣竅,不妨一試,但不可失度,這就是筆法。其次在於布局,布局要有節、有製,恰如其分。其次要胸懷豁達,心手一致,筆書相應,變通適懷。無論縱放取舍,均合規矩。當然,如果條件允許,還應該筆精墨妙,紙佳硯優。五者俱備、人書才會通達到入妙通靈的境地,然後能齊於古人。”

顏真卿疾速記下先生講話要略,抬頭看了先生一眼,見先生麵色紅潤,表情愉快,無疲憊之色,遂又問道:“敢問先生,可以給弟子講一下用筆的道理嗎?”

張旭微微一笑,說道:“我記得,你在新婚之夜,我隨賀公到你家飲喜酒,你曾說過,我的筆法受之於我的舅父陸彥遠,不錯。舅公曾對我說,他年輕時學習書法,雖然下了很大的功夫,書跡仍然難入妙境。他去詢問褚遂良,褚河南對他說,用筆必須如錐畫沙,如印印泥。當時他還沒有領悟到此話的奧妙,後來在一座江島上,舅公看到一塊幹淨的沙地,想起了褚河南的話,取出腰間的佩刀,用刀尖在沙麵上隨便畫了幾下,令他突然眼前一亮,沙麵上的筆畫是那樣的清爽明麗、雄健險峻,猶如天然形成的一樣美妙,從此,舅公得到了用筆要如錐畫沙的奧妙。我們在給親友寄信時,要在封信的紫泥上加蓋印章。封泥上的字,筆畫沉穩有力,清晰而又渾厚。所以,近世的學書者,都知道草書和正書的用筆要如錐畫沙,如印印泥,一點一畫都要清爽明麗,遒勁有力,力透紙背,入木三分。寫字達到這等程度,你的功夫就算到家了,作品可以流傳千古,自然就與古人並肩了。”

張旭說罷,仰起清臒的麵孔,哈哈開懷大笑起來。笑罷,又道:“前賢曾說,法無定法,無法求法,融會貫通,感悟書理。一個貫通,一個感悟。這裏明確指出,機巧必須心悟,不可目取力求。如何心悟機巧,顏生應當三思。”張旭飲了口茶,笑笑,問道:“顏生還有疑問嗎?”

顏真卿猶猶豫豫地囁嚅道:“先生累了吧?”

張旭仰頭一笑,說道:“還有什麽問題,你說。”

顏真卿遲疑了一下,說道:“弟子習書多年,數聞人言,我的字太過肅嚴、粗獷,流於笨拙、醜陋而欠美觀。不如貞觀四家的俏麗、俊秀,亦不如學兄徐浩的婀娜嫵媚、流麗多姿,自覺鄙陋。”

顏真卿話未說完,張旭仰頭又哈哈大笑起來,說道:“荒謬,荒謬!顏生此話必出自一個不懂書法的俗子之口。書法藝術怎麽能夠僅用‘美豔’二字來論定呢?其不知,字美觀則不古,初看甚愛,次看平平,三看索然;字不美則必古,初看不甚愛,次看神滿氣足,三看愛不釋手。觀秀美之字如觀雲錦,觀古拙之字如觀鍾鼎,孰優孰劣,豈不辨哉?更何況,園中百花,不拘一格,萬紫千紅,各有特色。我看顏生的字就很美,一種樸拙之美、端莊之美、雄渾之美、遒勁之美,比之徐浩的字強多了。徐浩的字,隻能取悅於俗目。”張旭歎了口氣,略有感傷地又道:“自晉至今四百餘年,世人論書,口不離大王小王。學書者皆以二王書法為楷模,在秀美、乖巧、流麗和嫵媚上下功夫,導致四百年間學書人全都陷入二王‘中和之美’的窠臼之中,人人都從二王的套路之中乞求衣食。即使略有獨到之輩,不過隻是在二王的大山中踏出一條小道而已,既跳不出二王的法門,更難擺脫二王的影子,大家都如一個祖宗的後裔,子子孫孫雖各有麵貌,總是大同小異,略有所似。”張旭說到這裏赧然一笑,接著又道:“不好意思,連老夫也未能免俗。可你顏真卿與眾不同。”張旭指指麵前端坐的弟子,精神高昂地繼續說道:“你顏家自祖上三代,包括你外公殷氏家族,筆下之字都有些粗、笨、稚、拙,略顯醜貌。以我之見,這不是缺點,而是你的優越之處。顏生如果能在此基礎之上將你顏氏祖傳的這一風格進一步改造、開拓、發揚光大,定能形成一個與二王門派截然不同的風格,在煌煌千載的中華書史上巍然獨立一座高峰,豈不美哉?老夫奮鬥一生,始終未能衝出二王窠臼。至今桑榆暮年,垂垂老矣,我將希望寄托在弟子身上了!”

顏真卿聽先生一席話,如聞玄奘西天取經,心中受到撼動。多年以來,他隻想寫好字,不曾妄想在書史上獨樹一幟,沒想到先生對他寄托了這麽高的期望。他不禁受寵若驚,呆呆地看著先生,憨憨地笑,心中卻無自信。愣了許久,突然起身對先生稽首再拜。張旭急忙穿上鞋子,下了羅漢床,雙手攙起顏真卿,然後從小書架上取出兩卷前賢孫過庭寫的六篇論述書法章法的《書譜》,在顏真卿肩上重重拍了一掌,說道:“抽空讀讀孫參軍的《書譜》,頗有教益。”說罷,步履輕快地出了竹堂,沿著竹林小道走向月門,邊走邊輕聲地唱:

山光物態弄春暉,莫為輕陰便擬歸。

縱使晴明無雨色,入雲深處亦沾衣。

顏真卿望著先生遠去的背影,激動得眼中湧出了淚花。因為聆聽了先生關於書法奧妙的教誨喜不自禁,又因為先生的希望和寄托,肩上像落了千鈞重擔一樣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