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三條路

“那兩名貴族是非常危險的罪犯,而且事涉國際事務。”兩名黑製服語氣公事公辦,“還請交給我們處理。”

嬌媚女郎修長的手指輕輕敲著額角,輕聲說:“這可是你們不對了——需要你們的時候你們不在,這個時候反來搶戰利品。我們老板說了,人他還有用,所以,你們就當他們死了吧。”

“就算是死了,也有遺體吧。”領頭的年輕人長著一張非常可愛的娃娃臉。麵對交涉對象的不配合,他淡定從容地說:“按國際慣例,遺體是要返還本國的。”

嬌媚女郎風情萬種地靠過去,搭著娃娃臉年輕人的肩膀,歪頭道:“那小哥哥,你就幫忙問問歐盟那邊,是想要讓他在泛亞活著,還是領一具死屍回去了。”

娃娃臉年輕人臉微微一紅,後退了一步,讓出合適的距離。

“老板還在醫院躺著,他們倒能拍拍屁股,回家好吃好喝的。沒這個道理吧?”嬌媚女郎抱起手臂,細長的眉毛挑出一份責難,“抱歉,我現在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恕不遠送。”

娃娃臉年輕人默默注視著女郎離去,也轉身向大門走去。跟著他的同事詫異地問:“我們就這麽走了?”

“你沒聽到部長說的話嗎?‘過來問一問,人什麽時候交給我們?’”娃娃臉年輕人回答,“‘問一問’,懂嗎?”

“這都什麽事啊!”同事反應過來,“這命令誰下的,李微生?他不是這麽綿軟的人吧?”

“老局長回來了。你說呢?”娃娃臉年輕人說,“有些命令不明白,照做就行。”

娃娃臉年輕人不知道,剛剛與他說話的嬌媚女郎,正站在二樓窗口看他。一起的還有一個鼻尖右側點著小痣的丸子頭小姑娘。

“二姐,他們就這麽走了?”無邪問。

“叫二哥。”萬千板著臉糾正。

“二哥,造紙管理局的人都這麽好說話?”無邪抱著萬千的胳膊,忽閃著大眼睛撒嬌道。

“好說話?隻怕人情難辭。”萬千搖頭,“原人的血緣,糾葛牽絆最是難纏了。”

無邪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嘟著嘴道:“二哥,下次再遇到這種事,讓大哥把我也叫上,行嗎?”

“一級戰配,還未至絕境,說明我們還需要退路。”萬千刮了下她的鼻子,“就像這次這樣,你就做得很棒!”

無邪立刻笑開了花:“真的嗎,二哥?那你問問大哥,我是不是可以出師了?”

“不過你這高興和有事相求的時候就喊‘二哥’,不高興的時候就喊‘二姐’,是什麽毛病?”萬千揶揄道,“對方禦也是,有事‘方禦哥哥’,沒事‘方禦叔叔’,這差別待遇是不是有點太明顯了?”

兩人回病房看過兩名傷患後,萬千交代道:“估計除了李銘,暫時無人會來了。我先出去探探情況,你在這裏看著他們。”

無邪點點頭,略有憂心:“爸爸和大哥真的會像方廖說的那樣,很快就好嗎?”

“老大的肢體組成部分沒有遺失,方廖就能給他修複好,隻是進度要慢些。”萬千聲音低沉地感歎,“幸好你當時沒在,阿夢、百葉幾個小姑娘都嚇哭了。就算是空間協律者,腦袋被碾平了,也不一定能活吧。”

“至於老頭子,眼睛上的傷對方廖來說隻是小問題。他真正的傷是在魂力波動上。”萬千指了指頭上的空氣,“我不知道這種傷有多疼,我隻知道他上次隻是挨了人家一下,就當場疼昏過去了。這次那八名貴族倒沒能把老頭子怎麽著。他卻拿魂力波動去撞魂晶——這是拿自己的肉,往人家牙齒上磕呢。”

他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弄死了那八名紙人不算,還硬撐到老大治療完畢,摸到他完整的胳膊,才肯暈過去。我也是對老頭子服氣了。”

無邪聽著聽著,眼睛又紅了:“那兩名貴族不能交出去!要好好折磨一下他們,十倍奉還。”

萬千摸了摸妹妹的小腦袋:“敵人,可不止那八名貴族呢。”

“你們不放康庭斯,難道現在連探望一下都不可以嗎?”莉莉安憤怒地大叫,“放開我,你知道我是誰嗎?”

約翰趕緊把莉莉安拉到身後,客客氣氣地說:“兩位看守員先生,我們兩人的入境審批和探視手續都是齊全的。剛剛進來的時候,您兩位不也說沒問題嗎?現在,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嗎?”

其中一名胖胖的看守員冷笑一聲:“你們兩位倒是沒問題。可與你們一天來泛亞的八名貴族,帶著一群異級差點血洗了京華大學。不好意思,我們泛亞留不起你們這樣的貴客。趁現在能滾趕快滾吧!別到時候留下,一起陪這位雨果先生。”

康庭斯聽得神色一變:“是不是有人去找謝首了?”

胖看守員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知道?該不會是一夥的吧?”

“不,我在這裏已經待了快半年了,今天還是第一次見外麵的人。”康庭斯勉強擠出一個友好的笑容,“我是想問問,京華大學那邊……損失如何?”

“你問這麽多幹嗎?難道還想親自出去看看?”胖看守員嗤笑一聲。

約翰連忙把自己的手表取下來,塞進胖看守員的口袋裏:“請兩位喝茶。”

胖看守員與同事對望一眼,露出一個玩味的笑容:“京華大學倒了一棟十六層的大樓,死了兩名學生,傷了三四十個。”

“那謝首他?”

“謝首沒死,受了點傷而已,反倒是襲擊他的那八名貴族,死得隻剩兩個了。據說還是謝首手下留情。”胖看守員哼了一聲,對自己的同事說,“以前我老大跟我說歐盟的貴族多厲害,看來也不過如此。”

約翰按住又要發脾氣的莉莉安,賠笑道:“謝謝兩位告知這些消息。”

胖看守員掏出口袋的表看了一眼,嘖嘖兩聲:“看在這個的分上,再贈送你們一個消息,也免得你們這些貴族總那麽囂張跋扈——那位謝同學弄死的,可不隻是那幾名貴族而已。”

難道被謝首殺死的,還有紙人?約翰和康庭斯對視一下,在彼此眼裏都看到了震驚和一絲隱約的後怕:“……斯瓦格突破?”

“現在覺得怎麽樣?”李銘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能看清嗎?”

簡墨抓住他的手,哭笑不得:“院長,我的這點傷治療師還是治得好的。”

“頭還痛不痛?”李銘又問。

簡墨搖了搖頭:“我隻是一點小傷,比簡要強多了。”

李銘見他看起來確實精神尚好的樣子,方才放心:“昨天你那個樣子差點把我嚇死,讓你跟我去家裏的醫院你不肯,我派治療師來你又不讓。”

“院長,您知道的。”簡墨望著李銘,“我不相信的人,不是你。”

李銘神情微變,麵色也有些愧疚:“這段時間,你爺爺住院,局裏的事情都是微生在負責。微生不知道康庭斯的事情,見許多人申請解封貴族入境的禁令……就給解除了。你爺爺說了,等你身體好了,讓微生給你賠罪道歉。”

簡墨沉默了幾秒:“院長,您真覺得李微生解除禁令是無心的嗎?”

李銘無言以對。

“那兩名貴族說了,一位自稱是約翰朋友的泛亞人告訴他們,康庭斯是因搶我的鎮魂印被抓的。接著沒過兩天,他們就接到禁令解除的消息。在這位朋友的幫助下,他們輕而易舉從生花閣買斷了十多名異級紙人,直接摸到了京華大學——院長,您覺得約翰·裏根的這位朋友到底是誰呢?”簡墨問。

李銘越聽臉色越難看,但仍然認真道:“這不可能是微生。”

“我也相信這位‘朋友’不是李微生。”簡墨淡淡一笑,“但就像李君瑜和李君玨的死,有人外合,有人裏應。我若是正麵對峙,說不定他還覺得自己挺無辜的。”

李銘無可辯駁,眼神無奈:“我確實不能保證——微生與這件事一點關係都沒有。”

“且先不提李微生。”簡墨退讓一步,注視著他的院長,“李家到底打算怎麽處置李君玨?至少他的罪行,現在是板上釘釘。”

然而,這個問題似乎比上一個問題讓李銘更難以回答。他連抬頭看簡墨的勇氣都沒有了,嘴唇張合好幾次後,方才艱難地說:“……這個問題,恐怕要等到你爺爺身體再好一點,才方便提。微寧,四叔……對不起。”

簡墨沉默了起來。這個回答並未讓他如何失望,反而令他最後一絲猶豫消失。他忽然不忍心再質問院長,如果不是自己,這位向來超然灑脫的李家四先生,也不用被逼得兩頭斡旋,左右為難。

“院長,李家最沒必要跟我說對不起的人,就是您。”他真心實意地說,“可是,您也看到了,李家不適合我。”

簡墨打開床頭櫃的第一層櫃子,拿出一封文件函遞給他:“您瞧瞧吧。”

“造紙師管理科的人,不知道怎麽確定簡要是我的造紙,要求我按照規定上交誕生紙到誕生紙檔案局。”簡墨笑了笑,“他們倒是挺會掐我的軟肋,知道我最討厭別人動我的造紙。”

李銘緊鎖眉頭將文件函看了一遍,麵色越發陰沉。他在房間裏來回走了兩次,忽然神色一鬆,露出一個由衷的笑容:“我有一個好辦法!”

“什麽好辦法?”簡墨問。

他和李家鬧到這個地步,把簡要的誕生紙交出去,無異於將自己的弱點送到敵人手中。可如果他不交,就等於公開違抗三大局。以他目前的實力,根本無法與之抗衡。

“這件事看起來複雜,但解決起來很簡單。你名下是沒有誕生紙的私人保管權,”李銘滿臉笑容地望著他,“可李家人有啊。”

與此同時,造紙管理局副局長的辦公室裏,霍恩不解地問:“你這麽做到底意義何在?雖然搶在老爺子反應前發了審查函,但謝首若不交,老爺子恐怕也不會將他如何。”

李微生頂了頂金絲眼鏡:“除了我四叔,李家中我是最早與謝首接觸的。起初我沒太重視這個人,畢竟京華市裏有才華的人多如過江之鯽。但從知道他是李微寧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琢磨這個人:他到底在想什麽,他到底要什麽?”

霍恩見他神態從容,知道他已有謀劃:“那你現在有結論了嗎?”

“你好好回想一下謝首做過的事——丁之重事件裏,他要我袒護無罪的複刻紙人;誕生紙檔案局裏,他維護他的紙人保鏢;喪屍危機爆發時,他要喪屍母的誕生紙管理權作為交換籌碼,事後又糾正喪屍母的進化方向……”

霍恩一點就明,笑著拍了拍手,對朋友的細心表示讚賞。

“這就是為什麽,我明知道我四叔會做什麽,卻還是給他發了函。”李微生臉上的微笑逐漸消失,眼神被冷漠占領,“父親和爺爺悉心教導我那麽多年,可不是讓我輕易就能被一個野小子威脅到的。”

三日後,造紙管理局的審查室中幾乎坐滿了人。

“你是李君瑉叫來的?”董禹問坐在右邊的關山。

關山點點頭。

他又問坐在左邊的韓廣平:“你也是?”

“不。”韓廣平掃了一眼被告席上的簡墨,“我是自己來的。”

董禹與關山交換了個眼神,對韓廣平試探道:“老韓,你是知道了什麽我們不知道的事?”

“我知道你們不知道的事多了,你指的哪一件?”韓廣平正襟危坐,一派技術人員的清高自傲,“關於造紙的,還是造紙工具的,隨便問。”

“你是諷刺我們懂得沒你多,是不是!”董禹頓時不悅,“嘿,我這個暴脾氣,我——”

“行了,你們當自己還是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呢!”關山最注重形象,沉聲提醒,“這是什麽地方,注意身份。”

“咳。”董禹假咳一聲,摸了摸自己的光頭,恢複了平常人前的威嚴,“就算這小子的天賦是挺了不起,可一個誕生紙管理權的小審查,兩局一所的頭號人物,給他做旁聽,有這個必要嗎?”

他的聲音猛地停住,不敢置信地說:“李微生也來了,不會也是君瑉叫來的吧?”

這位前任局長的獨子就好像是來參加一場無聊的例行會議,臉上沒有任何情緒。隻是他回應別人招呼時的心不在焉,有意無意地流連被告席的眼神,都說明其內心並不輕鬆隨意。

“不是。”韓廣平幹脆地否定。

這個篤定的回答讓關山和董禹的目光又集中到他臉上。後者實在受不了這種逼視:“不用看我。一會兒聽完審查會,你們就知道了。”

兩人見韓廣平不肯透露,隻能收起追問的打算,各自琢磨。沒過多久,他們又看見造紙師聯盟主席秋山憶和他的弟子夏爾·歐文走了進來——這人員配置,差不多能趕得上造紙管理局局長的重要會議了。

陳元一個人在最後一排坐下。落座不久,他看見謝首向這個方向點點頭,然後目光挪到了他旁邊的位置,眼神有些黯然。陳元心情也變得壓抑起來:以往這樣的場合,都是薛曉峰拉著他一起來的。

校園被襲的當晚,薛曉峰的父母便被接到了學校。陳元聽薛曉峰多次提過這對忠厚老實的夫婦。這次見麵,他發現薛曉峰說得一點沒錯。母親哭得快暈厥過去,也沒對其他人有一句遷怒或埋怨。父親麵色蒼白,卻態度堅定地說:“謝首我知道,是我兒子的好朋友。這事不怪他。”

葬禮是在薛曉峰家鄉舉行的。

陳元沒想到,謝首還是趕來參加了。兩日前見過他血流滿麵的人,都不覺得他這個時候能離開醫院。常陪著謝首的管家先生不在,那名油頭卷發的治療師寸步不離地跟著他,直到葬禮結束。

協助薛曉峰父母處理後事的,有李院長、石主任、殺死霸王龍的嬌媚女郎、兩名學生會幹部,還有兩名造紙管理局的黑製服。讓陳元驚訝的是,除此之外,李家居然也派了人前來慰問。

如果說黑製服出現是代表官方,李院長出麵是代表學校,這李家單獨又派人,算是代表誰?陳元聽兩名學生會幹部說,另一名死亡學生那邊,李家同樣單獨派出了慰問者。

回想這學期來院長對簡墨的態度,陳元覺得今天或許可以得到答案。他正垂頭想著,有人在他身邊坐下來——是他的同係師兄丁一卓。

“你的身體好些了嗎?”丁一卓關心地問。

陳元點點頭。丁家消息靈通,校園危機解除沒多久,丁一卓就到了醫院,看望的同時也向他探聽了事情原委。得知他也遭遇襲擊後,這位師兄還問了他是否需要幫助。

“那日我本也想探望一下謝首,卻不知道他人到底在哪兒。昨日聽說今天他會來,便來看看。”這位學生會主席無奈地笑道,“他給我的驚訝實在是太多了。”

何止是丁一卓會驚訝,這幾日泛亞的造紙界幾乎都在談論謝首:本來隻是一名魂筆製造師,結果喪屍事件後爆出了異級造紙師的身份。被歐盟貴族襲擊,又被迫公開了聖人的能力。人人都以為,造紙管理局必定會對多年來首位公開身份的聖人,采取人身限製。結果等來的,卻是一場不痛不癢的誕生紙管理權審理會。

十分鍾後,審理會正式開始。

助審員核對身份後,主審官開始宣讀今天的審理內容:“……做出以下判決:一、簡要之造師謝首先生於三日內攜帶其誕生紙,前往誕生紙檔案局登記並上交其誕生紙。二、根據《造紙管理局》相關規定,謝首先生因為非法隱匿誕生紙長達四年時間,判處罰金四百萬元,並取消下一年度的造紙配額。

“謝首先生,對於以上審判結果,你是否存在異議?如有異議,請進行說明。”主審官對被告席說。

所有人都望著簡墨。證人席上的李銘笑容格外燦爛。而旁聽席第一排的李微生,臉上卻沒有任何波動。

簡墨就像每一個甘心認罪的被告一樣,神情平靜地對主審官說:“我沒有任何異議。”

這樣一句簡單至極的話,卻讓在場數人的表情都凝固了。

主審官也沒料到劇情居然會這樣發展,他偷偷瞟了一眼證人席上笑意凝固的李銘,很不專業地開口“暗示”:“謝首先生,你就沒有別的想說的——”

“您這麽問,我倒是有一件事情。”簡墨微笑著說,“簡要的誕生紙當年他確實給了我。但因為我保管不當,一年前已經遺失了,所以無法上交誕生紙檔案局。您看這種情況怎麽處理?”

“微寧——”一個憤怒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簡墨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但還是維持著微笑,把身體轉向聲音的主人。

“你到底想幹什麽?”李銘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麵前,神情失望到極點,“李家有這麽讓你接受不了的嗎?讓你說出自己真正的名字有這麽難嗎——李微寧!”

“李微寧”三字一出,頓時炸昏旁觀席上九成旁聽者。

“他、他是——”董禹平時話多,這個時候居然一句整話都說不出來,隻能指著簡墨瞪著韓廣平。關山也忘記注意身份,衝著韓廣平質問道:“你早就知道了?”

韓廣平仍矜持地點點頭,一點不帶炫耀地說:“是啊,我早就知道。他的李氏身份識別卡還是我親自做的。這小子脾氣倔起來,跟當年老大一樣討人厭,但造紙天賦是真好啊……”

丁一卓對著這個謎底,印證了這一年來李銘對簡墨的態度變化,覺得自己實在不該驚訝,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苦笑起來:“這可真是——”

“出人意料。”陳元麵無表情地接道。

兩人完全想象得到,今日之後,簡墨在造紙學院將會如何炙手可熱。最鐵腕的造紙管理局局長李君瑜的兒子,造紙師聯盟主席秋山憶的外孫,自己本身還是造紙史上唯一二次寫造成功的異級造紙師,以及有過以一勝八戰績的聖人。

這一手好牌,隻怕是閉著眼睛打都不可能輸。

不光是丁一卓和陳元,其他人在震動之後,也都意識到這一點,紛紛看向李微生。李微生似乎也十分訝異,臉上的神色變化了好幾次,或許是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麵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堂弟。

審理席上的兩名助審員,在主審官連使了好幾個眼色後,才收起臉上**裸的驚愕,重新恢複專業的姿態。

李銘質問的目光直直地刺進簡墨的心裏。他一份一份放在桌上的文件,仿佛也沉甸甸地放在簡墨的心頭:“這是你的DNA檢測報告。這是你的出生證明。這是——‘李微寧’的誕生紙保管權證書……文件我都給你帶來了。來之前,我還跟你爺爺說,今天這件事情了了,就帶你去醫院看他。你怎麽能這樣?!”

簡墨垂手低頭站著,腳下地毯一點一滴浸染上深色水漬,可他嘴角卻一直彎著。

簡墨由簡爸精心養大,童年並不缺人關愛。因此李銘,甚至李德彰說希望他回李家時,簡墨並不怎麽稀罕。

隻是他也會好奇:紙人之間不存在血緣聯係,所以非三觀相近,誌同道合,是很難走到一起的。可原人不一樣,他們似乎會因為血緣這種東西,對另一人傾注完全不對等的信任和愛,並且無關好惡、無關立場——明明他的所思所想,所選所做,與李家那麽格格不入。卻仍有一人,肯竭盡全力靠近他。

一把抹去臉上的濕氣,簡墨仰起頭,對李銘笑著說:“可是院長,我姓簡,不姓李——不是一家人,是進不了一家門的。”

昨天簡要終於醒了。簡墨將這幾日發生的事連並誕生紙的案子都說了。

“所以隻要您在受審的時候,出具自己李家子弟的身份證明,加上李院長從旁做證,這件事就解決了?”簡要靠在病**,微笑著問,“聽起來是個好辦法。”

簡墨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遲疑了一下,試探著說:“簡要,如果我既不加入柚子俱樂部,也不回李家,你覺得怎麽樣?”

見簡要隻是望著他不說話,簡墨以為他不讚同,起身倒了一杯水,訕訕地遞給他,鼓起勇氣把自己整理許久的想法說出來。

“這個決定我想了很長時間——包括這幾天,我也在反複思考。

“原人之中,三兒、薛曉峰為我付出了生命,院長、石主任、陳元待我也是情深意重;而紙人裏,我爸、你、萬千、無邪,都是我生命裏無法割舍的一部分。但是——哪怕這些人統統不算,無論原人還是紙人,他們中都有許許多多的無辜之人,是我沒法閉上眼睛去傷害的。

“既然我無法做到像紙人獨立組織那樣,隻考慮紙人利益,也無法學李家人那樣,視紙人如草芥,一心維護造紙師。那麽,就隻有兩者皆棄,走第三條路。”

“那你知道這有多難嗎?”簡要沒有一口否決,隻是輕聲問他,“你不想舍棄原人,也不想舍棄紙人。可到最後,你卻可能被兩方同時舍棄——曾經的朋友親人會怨恨你,過去的同伴會變成你的敵人。這些,你都想過嗎?”

簡墨極為艱難地擠出一個笑容,緩慢而用力地點了一下頭:“是的,我知道這條路很難。而且——距離為三兒報仇的目標,更遙遠了。”

他沒好意思說,早上告訴玲姐這個決定的時候,她幾句最簡單的質問,就把他羞愧得頭都抬不起來。

“我知道這樣挺自私的。隻想著自己心安理得,根本無法保證什麽時候能為三兒報仇。”簡墨低著頭自嘲地說,“隻是——我終究無法為了報仇,把自己變成一個真正的李家人。我清楚我選擇的這條路,漫長又曲折。它可能根本無法實現,也可能完全沒有盡頭,但,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

他深呼吸了一下,自己都覺得接下來要說出的話太不可思議,或者完全是天方夜譚,以至於需要積蓄特別多的勇氣。

“簡要,我想建立一個地方。那裏的紙人和原人能夠彼此尊重,和平相處。它能夠讓造紙師們,不再擔心紙人的致命襲擊,也能夠杜絕東五十八區五十七萬紙人的覆轍,不再重蹈。它能讓像平靖和關星星這樣的愛人,正大光明地相愛相守。也能夠……讓我爸不再擔憂,終有一天會與我兵戎相見。”

簡墨半是忐忑半是期待地望著自己的初窺之賞:“我們一起來建立一個這樣的地方,好不好?”

一隻雛鷹張開翅膀,穩穩地落到斷眉青年肩膀上。它眯著眼睛,動著腮幫,品味著等待已久的人間美味,心滿而意足。

“如你所願。”簡要微笑著回答。

對簡墨藏匿並“遺失”誕生紙的違法行為,造紙管理局在“研究了一日後”,最終做出“罰金兩千萬元,取消未來三年造紙配額”的處罰決定。這份處決書並沒能直接送到簡墨手上。因為那日離開造紙管理局後,他就再沒有回到京華校園,也沒有回到唐宋,連楚中市的連蔚家裏也找不到他的蹤跡。這讓得知簡墨身世後震驚的學生們和蜂擁而至的媒體,無不跺腳歎息。

對泛亞頂級世家這條驚天八卦感興趣的,當然不隻是學生和媒體。與京華大學同在海息區的一處地下鬥紙場中,一個兩層下巴的胖子興致勃勃地倒了杯啤酒放在童小琴麵前。

“現在網上和各種小報都把消息傳瘋了,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你跟我透個底,那小子,真是李君瑜的種?”

童小琴苦笑一下:“我也是前幾日遇到白先生,才確認此事的。”

胖子哈哈兩聲:“有趣有趣,這是今年我見過的最大八卦了。本以為李老二一死,李老三被關,李微生可以獨孤求敗了,沒想到又冒出新的對手,往後李家可是好戲不斷了。”

“葛喬知道這件事,直說後悔沒早點宰了他。”童小琴無奈,“可謝首待紙人並無哪裏不妥,還幫過我們的忙,這罪責加在他頭上未免有些冤枉。好在阿文受平靖的熏陶,沒有表現得太過偏激。”

“看得出你還挺喜歡這小子。”胖子揶揄了一句,接著表情有些悵然,“不過平靖哪,可惜了。”

他拿起自己那杯啤酒,往地上倒去:“我知道這家夥不喜歡我這兒,還攔著範迪不到我這兒來。不過沒關係,今天哥哥請你喝一杯。”

童小琴也拿起酒倒在地上,神色擔憂地說:“阿文經驗淺,威信不足。葛喬一味莽猛,性子衝動。我真不知道,平靖的計劃到底能不能走到最後。”

“紙人建國,”胖子仿佛沒聽到隔窗傳來的陣陣呐喊和尖叫,一本正經地感歎,“有史以來還沒有成功的先例。”

童小琴聽著他惋惜的語氣,忍俊不禁:“常胖子,你這麽感慨,哪裏像是個原人?”

“不不不,我是個地地道道的原人。”胖子一邊鄭重聲明,一邊用自己的大花臂撫摸著胸前的大金鏈子,“不僅如此,我還是個以壓榨紙人勞力為樂,吞噬紙人血淚為生的萬惡資本家。”

一周後,石正源收到了簡墨寄來的休學申請,氣得直接跑去找李銘算賬。“你看看,都是你做的好事!”石正源把申請扔在桌上,“我說你把他逼那麽緊做什麽?這下好了,直接跑沒影了。”

李銘念完申請書,神色黯然,口中卻說:“這樣也好。微寧離開京華,反倒更安全。微生也能安安心。”

“你們家這攤子破事……我真是不想提。不過能把人人求之不得的資源棄若敝屣,這小子也算有種。”石正源沒好氣地問,“他現在一個人在外麵,不會再遇到什麽貴族吧?”

“放心吧。貴族襲擊京華的第二天,局裏就下令關閉了貴族入境申請通道。”李銘安慰說,“鑒於是歐亞之戰後首次大規模的惡性事件,父親已經決定無限期暫停亞歐造紙交流賽的舉行。約克家族也無異議。”

“你家老爺子也是不易。”石正源頗為同情地說,“都已經退休多年。為了小輩們之間的和睦,不得不重新把擔子挑起來。”

李銘無奈地說:“我好幾次想勸父親身體為重,放手讓微生去做。可一想到微寧,便又不敢開這個口。”

兩人正各自搖頭歎息,突然電話響了起來。李銘接起:“什麽事……什麽,非法造紙?”

他一臉錯愕,望向石正源用茫然的語氣說:“我們造紙係的學生被造紙管理局抓了。”

石正源也呆了幾秒,然後拍著大腿大笑道:“好吧,老李,你大侄子這回可是把你記恨上了!”

通過天賦測試的造紙師,每年都能獲得個人造紙配額,但這個數量極少。而企業為生產運營需要,可以向配額科申請商用配額。這樣一來,造紙師和企業便能建立互惠互利的合作關係。可是尚未畢業的學生,通常很難獲取足夠的商業配額,尤其是那些天賦不突出的學生。所以他們就不得不被動接受,或者主動尋找那些見不得光的機會——沒有配額的非法造紙。社會對此也形成默契,因此即便每年都有不少非法造紙的案子爆出,但牽扯到在校生的極少。可這次非法造紙不但爆了出來,而且學生居然全是京華大學造紙學院的——造紙管理局下令拘捕李銘的學生,這不是大水衝了龍王廟嗎?

李銘有生以來第一次去法紀科辦處罰手續,然後領著一群灰頭土臉的學生離開了造紙管理局。

“院長,對不起,給您惹禍了。”一個女生偷瞄了眼院長,發現後者一直板著臉,不由得低頭慚愧地說,“我們清楚接私活的嚴重性,所以一舉一動一直很謹慎。這次也不知道是得罪了誰,告發了我們。按理說也不應該的,最近京華市的單子那麽多,根本沒必要搶。”

李銘並未對學生生氣。因為他很明白,問題的關鍵不在他們,而是自己——這完全是微生對他維護微寧表示的不滿,或者說是發出的警告。反觀這群學生,才是遭了池魚之殃。

李銘不說話,讓學生們誤以為他不相信。一個男生忍不住出聲:“其實不光是京華市,這一年來很多城市的訂單都增加了不少。不光是東一區,至少據我所知,東五十八區,還有東九十九區都是這樣。很多紙人都莫名其妙地自己從工作崗位上不告而去,用工缺口很大,根本不愁訂單。”

等等,訂單激增是因為紙人大量離崗?而且已經有一年時間了?沒有了工作,這些紙人靠什麽維持生活?李家人的天然敏感,讓李銘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離崗的紙人去哪裏了?即便加入紙人獨立組織,也沒必要離崗。工作不但能幫助組織成員隱藏自己身份,同時還減少了組織的經濟負擔——除非,他們有必須這樣做的理由!

軍隊!隻有軍隊才會需要士兵完全脫離其他事情的牽絆,完完全全地投入戰鬥。

這個推測讓李銘背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此刻,他已經完全忘記李微生的刻意找碴兒——十幾個學生的非法造紙,相對紙人大量離崗來說,根本連麻煩都算不上。李銘在大門台階上停下腳步,對學生們道:“我還有些事情,你們先回去吧。不必憂心,我會妥善處理。”

學生們麵麵相覷,不過還是乖乖向院長告辭。李銘心神不定地目送他們消失在視野之中,立刻掉頭轉回造紙管理局。

“隨行,我們馬上回去找父親和微生,確認一下這件事的嚴重性。”

已經遞交了休學申請的簡墨,正在楚中市的唐宋接待一名不請自來的客人。

“不用考慮。”簡墨直接拒絕,“我想你們的情報上應該寫得很清楚,我並沒有回李家的打算。”

客人是一個看起來心思單純、憨厚老實的青年。他甚至還有些口吃。可一開始談話,簡墨就發現,這人的內在與他的外在截然相反。

“您、您雖然是這麽打算的,但李家其他人隻怕誰也沒當真。李君玨且不提,您覺得李微生會信嗎?”

“李微生信不信,與我是否和你合作沒有關係。”簡墨冷淡地說,“你可能不清楚,貴組織的某名成員,與我有仇。”

“您是說周、周勇嗎?”口吃青年毫無心理負擔地咧嘴笑道,“這正是我想勸您的另一個原因。李家老爺子對李君玨一向吝嗇,所以他能調動的資源百分之八十以上都來自周勇。而我與周勇平級——身處同一個組織,爭奪同一個目標,如果我占的資源多了,他資源自、自然就少了。”

“所以您看,即便從報仇這個角度看,是、是不是也該考慮一下與‘解鈴人’合作呢?”

送走了口吃青年後,簡墨無奈地對簡要說:“這些人都沒腦子嗎?與其找我,不如找李微言更靠譜一些吧。”

簡要笑道:“雖然他對少爺的判斷有很多錯誤,但有一點倒是沒說錯。在多數人眼裏,少爺隻是因李微生勢大暫時采取示弱策略,解鈴人隻是其中之一。一旦確認您的身份,恐怕會有很多勢力接踵而至。”

簡墨打了個哈欠,“不過我還真有些好奇——聽李老爺子提到解鈴人時,我就在想了,那個所謂的李家老宅裏,真有終結造紙之術的東西嗎?”

“我不知道。”簡要笑道,“不過我想清楚這件事的,除了李家人,大概就隻有簡老先生了吧。”

簡墨搖搖頭:“小時候我爸連李家都沒跟我提過,更別說李家老宅和什麽機密了。”

“其實有人做這樣的猜測,也不奇怪。”簡要說,“李青偃當年公之於眾的造紙之術,並不隻是一套簡單的造紙流程,還包括了四大工具的製作方法。別的不說,他所編著的第一版《造紙之術》裏,收錄的導流槽結構有五十五個,點睛配方七十七個,誕生紙製作法二十個,孕生水配方一百一十個。可除李氏外,放眼泛亞任何一家造紙研究所,一個新結構或者新配方的研發時間,都沒有短於三年的。少爺還記得,您的M係列魂筆曾經引發了多少人覬覦嗎?

“您父親造生的時候,紙人之父才三十八歲。而他公布的造紙之術,是一個人研究一輩子也不可能積累起來的。雖然一直以來,官方都聲稱造紙之術是李青偃的發明,但少爺您仔細琢磨一下——它到底是更像一項‘發明’,還是更像一項‘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