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生死抉擇

夕陽籠罩大地,浦東機場附近的農田邊,一片荒煙蔓草和滿目荊棘裏,路彥表情木然地拉開車門走下車。前方的地麵布滿粗糲的沙石,一條條深溝橫在地上,看起來無比淒涼。

路彥靠著車門,白襯衫沾滿了灰塵,他恍若不覺地點起一根煙,看向遠方。秋風吹過,四周一陣沙沙作響。他若無其事地抽著煙,心裏卻很清楚,雖然那些話還未說出口,但是一切都已結束。

陳依夢從車上走下來,目光沉靜:“你突然決定不走了,就是為了帶我在這裏曬太陽?”

路彥迷茫地朝遠方的天空望去,浦東機場的上空,一架架飛機騰空而起。他看著陽光下那個女孩,感覺心裏一陣麻木。

“是你殺了林依芸對吧?”

陽光下的陳依夢停住腳步,慢慢轉過身,好半天才說出一句話。

“你開什麽玩笑?”

路彥閉上了眼睛:“去自首吧!”

陳依夢走到路彥跟前,沒好氣地推了他一把,沒有防備的路彥被推得連退幾步。她又氣又笑:“你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玩!”

“我沒有開玩笑,你就是連環殺人案真正的凶手。”路彥抽著煙,眼神空洞地看著前方。

陳依夢的臉色也黑了:“你憑什麽說我是凶手?”

“林依芸的死亡現場,除了她的腳印就隻有張霖的腳印,起初我一直想不通為什麽,後來我才想明白,現場那些腳印不是死者留下的,而是凶手留下的!”路彥抬起頭看著天空,“凶手和她身高體重幾乎一模一樣,連步伐間距也很接近,因為穿著同樣的鞋子,所以凶手的腳印才會被當成死者的腳印!凶手殺完人之後跳進了旁邊的小溪離開,而之後,又有一個人趕到了現場。他發現屍體和凶手的腳印後,應該意識到了什麽,然後破壞了凶手留在現場的其他痕跡。再加上雨水的破壞,警方在現場就幾乎找不到凶手的痕跡了。”

“符合我所說的,就隻有一種情況,那就是凶手和死者是雙胞胎。死者是陳依夢,而真正的林依芸,其實是你!”路彥搖搖頭,“偷天換日,又加上天公作美,簡直就是完美……”

“你說的這些也太匪夷所思了!”陳依夢皺著眉頭。

“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留下的那唯一的可能,無論多麽匪夷所思,都是真相!”

“可這隻是一種很小的可能性,你根本沒有證據能夠證明那腳印是我留的。”

路彥苦笑起來:“多虧了後來趕到現場的那個人,你才能製造出讓警方頭疼的完美犯罪……”

陳依夢逐漸失去了耐心:“不要再做這種毫無依據的猜……”

“如果你不是凶手,那你在死者死後,偽裝成她的身份生活又是為什麽?”路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打斷了她的話,“林依芸?”

女孩僵著秀氣的天鵝頸,張口結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夕陽溫暖的餘暉籠罩在她身上,還是之前的音容笑貌和打扮穿著,路彥卻覺得她渾身上下彌漫起逼人的寒氣。

“隻有你有能力讓死者從陳依夢變成林依芸,也隻有你能偽裝成陳依夢繼續生活,所以隻要確定你不是陳依夢,真相自然就浮出水麵了。”

“你什麽意思?”

“7月26日上午在班上上課的就是你林依芸,但根本就沒有被綁架失蹤這回事,是你自己主動選擇了消失。下午陳依夢趕到賀縣跟你會合之後,你就對她下手了。你應該還特意要求她坐不需要登記身份信息的大巴車,以致我一直查不到陳依夢當天的任何出行記錄。至於林依芸借錢看病那件事,其實也是為了把線索指向孫明。你跟陳依夢也不是一年見一次的交情,你們私下的聯係應該很多,隻有這樣,你才能在殺了她之後代替她!也隻有這樣,那個單純的女孩,才會毫無條件地相信你的話,最終被你殺害!”

“你又憑什麽說我不是陳依夢呢?”

“盡管一直以來你都在極力地掩飾,但你還是露出了太多的馬腳……第一次在葬禮上見到你,你表現得極其淡定,當時我以為你的性格就是如此,但現在想來,那應該是你刻意偽裝出來的吧。

“你很早就聽張霖說過我,知道我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當時你所要做的不過是保持平靜,然後觀察考驗我破案的決心,看看我是否真的如張霖所說的那樣……

“後來我去臨港市找你,我才剛進門你就說要去洗澡。雖然確實有人喜歡早上洗澡,但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家裏沒有別人,讓一個剛剛認識並不熟悉的男子走進家門,然後轉身去洗澡,這多少有點說不過去。”路彥直視著她身後的夕陽,眼睛一陣刺痛,“起初我以為是你年紀小,對人沒有防備之心,但現在想想,你應該是故意借洗澡之名,然後穿著無袖T恤,向我展示你那沒有文身的手臂吧?”

女孩看著路彥,第一次露出了冷笑:“太可笑了!我為什麽要向你展示我沒有文身的手臂?”

“你太謹慎了,謹慎到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你希望我幫你查案,但你又生怕在我麵前露出馬腳,所以從一開始你就想通過展示你那沒有文身的手臂,讓我知道你不是林依芸。”

女孩沒有說話,路彥繼續說道:“那個罌粟花文身,你和陳依夢應該都有,而且文的是相同的位置。你是幾個月前文上的,陳依夢應該是案發前幾天被你拉著文上的,所以沒有幾個人知道。你殺了她以後就洗掉了自己的文身,於是,陳依夢的屍體成了林依芸,而你搖身一變成了陳依夢。”

“既然你早就懷疑我了,為什麽現在才說?”

“我當時想到了這個可能,但隻是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因為這種毫無根據的懷疑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緊接著你又讓我發誓一定要找到殺害林依芸的凶手,我便打消了對你的懷疑。我當時想,如果你是林依芸,那你多半就是凶手,怎麽可能要我一定找到凶手呢?”

女孩盯著路彥的眼睛:“但是你還是一直在懷疑?”

“不,我沒有懷疑你。我第一次去酒店找你,你也穿得很暴露,起初我想著是因為你剛洗完澡,其實,你隻是想讓我對你的手臂留下更深的印象……

“廢棄工廠裏,你舉著槍對著那個光頭的時候,身上的殺氣、冰冷的眼神,絕不是正常的女孩子能有的……”路彥痛苦地閉上眼睛,“隻有曆經過生死的人,才能把殺人的槍握得那麽堅定決然。”

女孩轉了轉眼珠,尖銳地說道:“你可別忘了,當初我是和我媽媽一起參加林依芸的葬禮的,如果我不是陳依夢,她怎麽可能會分辨不出?”

“那應該是你找來的托兒,是你教她在我們麵前演戲,並且,你在說出關鍵信息前,讓她開車把你從我的麵前帶走。我和李茵分別跟她通話的那次,你也早教過她如何應對吧。”

“聽你這麽一說,我好像很神通廣大嘛。”女孩輕笑。

“我記住了她的號碼。我當時想著,萬一日後你在賀縣遇到了什麽事情,緊急情況下我還可以聯係她。後來,我查了那個號碼,注冊人王萍麗根本不是外貿公司的法人,而是臨港市一個傳銷團夥的成員。”

女孩依舊神色不動:“像你這麽說,怎麽賀縣警方沒有發現死者不是林依芸?”

路彥痛苦地閉上眼睛:“這就要從你混淆視線的犯罪手法說起了。第一次見到那些被砍掉手腳的屍體時,我們還以為凶手有收藏人體器官的癖好,其實我們被誤導了……”路彥的聲音也變得難過起來,“你費盡心思砍掉陳怡和吳蟬的手腳,隻是為了讓陳依夢的手腳被砍變得理所當然。事實上,你真正想砍掉的隻有陳依夢的雙手。因為隻有這樣,警方才無法通過指紋核實那具屍體的真實身份。DNA鑒別不出同卵雙胞胎的差異,指紋也沒有了,還有文身作為證據……這個替身計劃,完美無缺。

“而且,三具少女的屍體被發現時都是**的,吳蟬的屍體上還有疑似性侵的痕跡,這不由得讓人們以為,凶手是以性為作案動機的,誰也不會懷疑到一個少女身上。”

“這些都是你的猜想罷了,根本算不得數!”

“出動警力,把賀縣周邊每一家文身店都搜一遍,隻要找到給你們文身的那家店,就能找出你和陳依夢調包的直接證據。”

“行啊,那你們就去找吧!”女孩賭氣地說。

“就算找不到又怎麽樣?把陳依夢父母找來跟你對質一下,你就漏洞百出了……”

“可如果我是凶手,我應該躲得遠遠的,怎麽會跑到賀縣,待在你的身邊?”

“起初,我也疑惑你留下來的原因是什麽。按照你的講述,你和林依芸的接觸很少,按理說不應該有那麽深厚的感情。但也正是因為你不顧一切地留下來,讓我打消了對你的懷疑,如果你是林依芸偽裝的,不可能這麽積極地催促我破案!”路彥不停地搖頭苦笑,“現在想想我又錯了,你留在我身邊,其實是想及時了解案件的進展,好實行你接下來的計劃!”

一口氣說了那麽久,路彥激烈地喘著氣,胸口一起一伏的。

女孩呆了好久後,終於淒豔地笑了:“既然從一開始你就懷疑我,那後來我們……你都是裝出來的?”

路彥心神一顫,連忙避開目光:“不,曾經對你的身份是深信不疑,我也難以想象像你這樣單……單薄的女孩,能夠製造出這樣的連環殺人案。直到現在,那些疑點都連成了線,我才想通……”

“你可別忘了,連環殺人案的凶手是張霖,人證物證口供都在的!”

“張霖對警方交代的那些犯罪細節跟事實完全吻合,但我們都忽略了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張霖與凶手認識,凶手告訴了他所有的犯罪細節。”

女孩冷笑:“你說他不是凶手他就不是,你把證據當什麽了?”

“推翻他是凶手的結論,隻需一點,當捆綁陳怡的繩子被割斷的時候,他還在賀縣公安局關著。”

“不能是同夥幫他做的嗎?”

“那個同夥,除了你還能是誰?”路彥苦笑著,“我猜你殺害陳依夢之後,張霖就已經發現了凶手是你,他從你的口中了解了所有犯罪細節,然後把自己代入進去。他甚至還去綁架了李茵,故意在現場留下他的頭發,好讓警方根據頭發找到他。他製造了一個完美的證據鏈,自願成為連環殺人案的凶手,就為了成全你……”

“張霖的欺騙和背叛,讓我很長時間裏都不願再去想這個案子。”路彥痛苦地閉上雙眼,“可是他忽略了,他很了解我,但我也是最了解他的人,當我冷靜下來,自然能想到這個問題所在。

“他說他恨我、唾棄我,我都信,但是他說他殺了他深愛的女孩,我不信。我曾經見過他愛上一個女孩的樣子,我知道他內心的柔軟和善良。當他了解到女朋友之前的私生活,第一反應肯定是調查事情的真相,他不可能把一切都埋在心裏,然後默默籌備著他的殺人計劃,更不可能去殺害無辜的陳怡和吳蟬!”

女孩麵若冰霜地看著路彥,桃花眼裏燃燒起一股火焰:“如果我真像你說的那麽厲害,我就不會讓你發誓一定要找到凶手,我這不是找死嗎?”

“因為你的最終目的不是殺人,連環殺人案隻不過是你計劃中的一部分而已!”

“一部分?”

“對,連環殺人案隻是你的第一步,你的最終目的是——複仇!”

女孩看著路彥,不禁瞪大了眼睛,慢慢地,又眯成了彎彎的月牙。

“你要複仇!他們三個畢竟是男人,你一個女孩子很難襲擊成功,何況王辰貴還有那麽多保鏢,所以你隻能借警方的手去完成你的複仇。

“跟著張霖的那段時間,你已經知道了警方破案的依據和程序,你也聽張霖提起過我,知道我會為了查明真相而不顧一切……所以你想借我的手,去複仇。”

“太可笑了!我怎麽知道你一定會來賀縣?”女孩斥道。

“你和張霖的計劃裏,已經埋好了指引警方查案的線索,我不來也沒關係,換成別的省廳市局的警察,也會按照你的那些線索查到劉建華、孫明和王辰貴。”路彥臉上滿是不忍,“你之所以要殺三個人,就是想製造社會轟動,隻有連環殺人案才會得到市局和省廳的關注,隻有更厲害的警察來查案,你才相信他們會打敗王辰貴。”

女孩沉默著沒有說話,好像已經承認了路彥所說的一切。晴朗幹燥的初秋裏,路彥看著她的眼睛,原本的清澈和澄亮裏,如今多了許多粗糲和陰鬱。

“在我和張霖的計劃裏?”女孩垂著眼皮,低語著。

“人是你殺的,但埋下那些線索指引警方調查,都是張霖教你的吧?”

“線索?”女孩低喃。

“第一個線索,合影跟藥的粉末,你藏得不深,為什麽別人沒有找到?那是你去參加葬禮的那一天才放到那裏的吧?你想利用這個線索讓我去調查劉建華,這是你複仇的第一步!

“你知道警方遲早會根據那些藥粉查到孫明,所以早就把吳蟬的屍體放到了孫明的秘密診所。當時你堅持要跟著我和李茵一起去秘密診所查案,就是因為你要確保你的證據發揮作用。

“你還偷偷從酒店溜出去,去藏屍的地方弄斷尼龍繩,讓陳怡的屍體漂進渡仁湖裏。”

“你忘了嗎?你看過監控的,我從來沒有獨自離開過酒店!”女孩淡淡地指出事實。

“我第一次去酒店找你的那個晚上,不小心把果汁噴到了自己身上,當時我拿來擦果汁的那塊布,就是你要換洗的黑色T恤。那件衣服上有明顯的汗味,和一種似曾相識的香味。當時你把衣服搶走,紅著臉罵我是臭流氓,我也沒想太多。現在想來,你是害怕我在衣服上發現什麽吧……”

女孩忍不住笑了:“一件衣服竟然能被你聯想出來這麽多東西?”

“當時我確實沒有多想,但是第二天陳怡的屍體被發現,在調查藏屍地的時候,我不小心摔了一跤,聞到了地上九裏香殘花的味道……”路彥看著麵前的女孩,苦澀地笑著,“和你上衣的那個香味一模一樣……”

“僅憑兩種相同的味道,是不是太缺乏說服力了?”

“當然不止這個,你早上洗澡,晚上也洗澡,洗得是不是太多了?而且你房間裏空調溫度明明很低,酒店也到處都有中央空調,你的衣服上卻有汗味,說明你走出過酒店,還有過不小的運動量!

“至於監控錄像,我想你早就買通了酒店的保潔員,保潔車的空間足夠藏下一個年輕女孩的身體,你躲在清潔車裏讓保潔員把你送出房間,瞞過樓道的監控,成功地離開了酒店。”

“聊了這麽久,都是猜測而已。別說是我,換作其他任何人,都不會相信你的!”女孩不耐地說道。

路彥搖搖頭,歎了口氣:“雖然你給那個保潔員錢讓她回家了,但是李茵還是在賀縣鄉下找到了她。就在剛剛,李茵給我發了短信,那個保潔員全都交代了,事實跟我的猜想完全一致。”

“你!你竟然讓她去調查這個!”女孩臉上閃過一絲驚怒,“就算你說的是真的,我為什麽要跑去割斷你說的那條繩子?”

“因為你一直在監控整個案子的進展,你要了解整個案子好讓它能按照你接下來的計劃進行!

“當你確定我是個負責任的警察之後,你就明白放出陳怡屍體的機會來了,你知道隻有當這個案子升級成連環殺人案,警方才會重視它,省廳和市局才會投入更多的注意力,那個叫路彥的傻瓜才有可能抓住王辰貴。隻有它變成了更大的社會事件,那些有權勢又想隱藏自己罪惡的人,才會被放到陽光下審判!”

麵前的女孩張口結舌。路彥繼續說道:“從一開始,你就給我調查王辰貴送上了線索。張霖從辰風弄來了那種特殊的紙,並用來製作匿名信,張霖知道警方肯定會順著這紙查到王辰貴。而捆住陳怡的那條繩子,我想也是你從王辰貴那裏拿來的。”

“張霖對我說,他以公安為盤,三小人為子,以他的老命為賭注,終於換來我跟他下這個棋,其實,真正以公安為盤,三小人為子,以性命為賭注下棋的人,是你。”路彥平靜地說道,“張霖說得沒錯,你是個天才,你從他那本刑偵筆記裏學來了極強的反偵查能力,當張霖指導你這一整個計劃的時候,你很快領悟到了並執行得很好,很多人都被你蒙在鼓裏,包括我。你早已知曉在調查中我會遇到很多困難,甚至是生命的威脅,所以你讓我發誓,不管遇到什麽困難,都要抓到殺害林依芸的凶手。實際上這句話的意思就是,無論遇到什麽危險和阻礙,都要幫你抓住王辰貴。

“孫明被警方認定為連環殺人案的凶手時,你的複仇計劃就隻剩最後一步,可是你沒想到,王辰貴會提前殺掉孫明。所以那次我勸你回家的時候,你才那麽生氣。後來你發現我的後備廂被人塗上了威脅的話,你忽然很憤怒。我還以為,你是因為我騙你回家而憤怒,但現在想想,你應該是見到王辰貴仍在猖狂活動而憤怒吧?

“那一次在香山上,你知道我查到王辰貴,露出了感激的神色。我以為你是因為我這麽努力地幫你查案而感激我。現在看來,你是感激我終於按照你的指引,走到了複仇計劃的最後一步。”

路彥抬起頭,他看向那刺眼的落日:“當我認為凶手不是王辰貴的時候,有個問題一直讓我很費解。我剛剛到賀縣的時候就有人跟蹤我,那是王辰貴派的人無疑,可既然他不是連環殺人案的凶手,那他為何要對我的到來這麽緊張?

“這些天我隻想到一種可能,那就是——他不是擔心我查到他性侵林依芸的事情,而是擔心我拿到了那份血鉛化驗報告。”

“王辰貴擔心我查到他們企業違規排放的事情,所以我剛來賀縣,他就派眼線盯上了我。但他又不確定我什麽時候會接觸到那份報告,所以他隻好派人跟蹤我,不停地警告我,想讓我自己離開賀縣。我第一次去抓王辰貴的時候,他得知我隻是為了殺人案來查他,竟然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神色。我還以為是他太狂妄……想必那份報告,是你拿走的吧!王辰貴甚至還派人去張霖家裏搜查過……”路彥想起了第一次去張霖家,見到的那副亂象。

“可是王辰貴太草木皆兵了,甚至引起了我的警覺。果然,在我的逼問下,他問我有沒有收到過文件一類的東西,所以我想,一定有人秘密警告過他。”路彥頓了頓接著說,“我想那人是張霖或你吧!這又是一著一石二鳥的妙棋,等王辰貴發現的時候,你已經死了,他怎麽也找不到那份報告,接著又聽說一個名叫路彥的省廳警察來了賀縣,他坐立難安,隻能派人跟蹤我、威脅我。

“張霖這麽做,應該是因為擔心如果我不來,別的警察不一定能認真負責地調查。所以,他故意讓王辰貴在我剛來賀縣的時候就主動來攻擊我,讓我在重重惡勢力的逼迫麵前沒有任何退路,確保我和王辰貴之間從一開始就是一個你死我活的遊戲。”

“我想張霖和王辰貴都很清楚這份報告的威力,它能證明一百多個孩子因為辰風的違規排放受到傷害,還能順著查到辰風公司行賄、私通省立兒童醫院醫生偽造檢查報告等一係列問題。孩子們的家長知道了真相以後,肯定也會把這個事情鬧大,鬧到省城甚至是首都去,到時候辰風集團也不一定能捂得住。子公司出了這樣的事情,辰風集團的股價跟名譽也會一落千丈,到時候王辰貴身敗名裂不說,可能還要坐牢……”路彥帶著幾絲嘲諷的笑容,接著說,“所以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一見我查到他的家門口,就按捺不住地找那些亡命之徒來殺我。

“張霖應該跟你說過,必須把它交到信得過的有能量的人手中,所以我是他和你的不二選擇。你認識我之後,就一直在等待合適的機會,把那份報告交到我手上。”

“你到賀縣的第一個晚上,有人偷偷進了我住的地方。我一直以為那是王辰貴派來暗殺我的人,其實那人是你吧?你來到賀縣接近我,就是為了深入了解我的一切,所以你要查看我的住處,為你的下一步行動做準備。”路彥頓了頓,苦澀地笑著,“孫明死後,我再一次察覺有人在我的房間外麵,當我拿槍追出去的時候,那人卻不見了。那其實也是你。我想,因為我要送你回家,還說凶手就是孫明,所以你很心急,擔心王辰貴會逍遙法外。於是你想趁我休息的時候把那份血鉛報告放到我房間,讓我去調查辰風公司。但是我被驚醒了,所以你隻能倉皇地逃走。”

“我根本就不知道什麽血鉛報告,這種事情和我也沒關係。”女孩麵無表情地說。

“你肯定非常小心,避免在那份報告上留下痕跡,但你還是失算了。省廳痕檢中心的人在報告第八頁的右下角,找到了一個指紋,並和張霖家提取的林依芸指紋進行比對,發現竟然是一模一樣的……”

“還有,你潛入我房間時也不可避免地留下了痕跡。省廳的痕檢師在那個房子的院子、客廳、樓道裏,都找到了一個身高一米六五、體重四十八公斤的女性的腳印。如果你堅持說自己不是凶手的話,想必也不介意和那個腳印比對一下。”

女孩低頭笑了起來,聲音依舊清脆,卻帶了幾分澀然:“想不到啊,想不到……”

在血淋淋的真相麵前,路彥找不到言語來形容自己內心的感受:“你的最終目標是王辰貴,但是那個叫路彥的傻瓜卻讓你失望了。盡管他查到了王辰貴,卻無法抓住他,甚至還讓你遭遇了種種危險。你知道這樣下去是抓不到王辰貴的,隻好冒著身份暴露的危險,給這個傻瓜送上能毀滅王辰貴的證據——那份能證明辰風企業違規排放的血鉛報告。”

“其實就算你有辦法抓住王辰貴,我也會把那份報告交到你手上的。因為我要徹底地毀滅他,我要把他在乎的東西和他本人一起毀滅得幹幹淨淨!”女孩已經無意隱瞞,她沐浴在陽光下,發梢反射著太陽的光暈,但渾身氣息像是墜入了寒冬冰窖。

“張霖沒法再指導我,是我自己決定要把報告拿給你,即使可能會暴露我的身份,但我……”

“但是你還是用了。”路彥接過了她的話。

“對!你知道為什麽嗎?”她扭頭看向路彥,笑得淡定而殘忍,那個名叫林依芸的罌粟花女孩終於浮出水麵,“因為我根本不怕被發現,我害怕的隻是那個計劃無法完成。”

“你不害怕?”

“大不了就是一死。”林依芸側過身,看著懸在半空中的太陽,聲音不帶任何感情。

路彥看著林依芸,這個跟他同床共眠過的女孩,此時此刻卻變得無比陌生。她還是筆挺的站姿,優美的天鵝頸,但在那雪膚之下、體骸深處,偽裝出來的嬌蠻和自信一瞬間完全消失,那被世界傷害過的冰冷和堅硬全然複生,她全身上下都彌漫起一股如罌粟花般美麗又危險的氣息。

周身宛如墜入了無盡深淵,壓抑徘徊在左右。他們注視著對方,沉默就像兩人身體間一根繃緊的弦。

“都到這一步了,我們倆就再坦誠一點,如何?”林依芸忽然說道。

“再坦誠點?”路彥疑惑地看著林依芸的臉,發現她此刻已經一臉釋然,剛才那種緊張的情緒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

“你還有什麽疑惑的,都可以來問我,作為交換,你也要老實回答我的一些問題。”

路彥點點頭。他猶豫了下開口問道:“從你殺第一個人開始,你就為後麵所有的事情做好了鋪墊,如果不是殺陳依夢的時候時間不夠,你也會製造出強奸的痕跡,並且砍掉她的雙腳,對嗎?”

“其實時間足夠,我也不會那麽做……當時我已經下不了手了……”林依芸眼神閃爍了一下,聲音也低了下來。

“你是用電動切割機砍斷她們手腳的?”

“對,所以根本不用費什麽力氣……”

“吳蟬的屍體是怎麽送到孫明診所裏的?”

“張霖開車帶著我送去的,我們把她裹在袋子裏,拖進冰櫃之後,再把袋子收了回來。”

“那陳怡呢?她的屍體怎麽會在那個山林?”

“我本來想在山下殺了陳怡,工具也準備好了,沒想到她求生欲挺強,逃到了山林裏,我隻能追上去把她殺掉,把屍體放在那個林子裏。”

“把屍體捆住放在河裏,是張霖做的?”

“嗯。”林依芸輕輕點頭。

“陳怡、吳蟬……我們還以為是變態犯罪……”路彥頓了頓,“今年初,劉建華在下班路上,遇見了衣衫不整、渾身是傷的你,以為你被人強暴了。你殺死陳怡和吳蟬,是不是跟這個有關?”

“地獄不是一天建成的,”林依芸努力壓抑著聲音,胸口一陣激烈的起伏,“她們是一切的開始!”

林依芸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今年1月份,考試結束後,陳怡突然約我,說有話要跟我說。等我見到她們的時候……她們對我動手,我打不過她們……”

路彥猜中了那個故事的開始,不由得感到一陣深深的悲傷和無奈:“我記得你的同桌陳玲說過,陳怡喜歡劉建華?”

“她們倆都喜歡那個無恥之徒!她們覺得我跟劉建華走得太近,擔心劉建華會喜歡上我……”林依芸控製不住地冷笑起來,那笑容讓路彥毛骨悚然,“所以她們威脅我,讓我從此以後離劉建華遠點……”

“之後你就遇到了劉建華?”

“我當時大腦一片空白,劉建華把我帶回他的家裏,但是比起感動,那時候我心裏想得更多的是複仇,我要狠狠地報複她們。”

“所以你就答應了劉建華?”

“一念之差,地獄天堂。”林依芸的冰冷笑容瞬間凝固了,“發生關係完全是他強迫我的,事後他說會對我負責,可是後來他極力隱瞞著他和我的一切,怕我會影響他的前途和名聲。”

林依芸的聲音裏沒有任何感情波動:“我身體開始不舒服,隻能去吃各種亂七八糟的藥……

“看清了他真正的嘴臉,我再也不想理會這種人。後來我去孫明的診所看病,一開始我覺得孫明是很好的醫生,他免除了我很多的醫藥費。但是有一次我去開藥的時候,他非要帶我去參加一個朋友的聚會,出於對他的信任和感激,我答應了。”

“他把你帶到了王辰貴那裏?”路彥沉聲問道,感覺自己的心髒在慢慢地收縮。

“如果不是孫明,我是絕不可能走進那座房子的。他們給我下藥,等我暈倒後,王辰貴把我帶到他的房間……你能想象我經曆了什麽嗎?”林依芸冷冷地說著,她的眼睛裏已經沒有一絲生氣。

路彥回想在王辰貴房間裏看到的那些東西,直覺內心一陣**,一股無法言說的悲涼和心痛籠罩在他的心中。

“還有李韋虎和孫明,你知道他們幫著王辰貴對我做了什麽嗎?”

“為什麽不去報警?”

“因為李韋虎跟我說,他們會派人一直監視著我家,如果我去報警,他們就會折磨我奶奶。孫明也說,報警是沒有用的,因為根本不會有證據,他還勸我想開點。”

路彥忍不住罵道:“這個禽獸!”

林依芸卻仿佛沒有聽到一樣,繼續說道:“你不會明白我那時候的感覺,你們所有人都不會明白的。

“那種無盡的絕望和痛苦,那些巨大的恐懼和恥辱,每個夜晚都像毒蛇一樣纏繞著我,我沒有辦法睡著,因為一睡著就會做噩夢!你知道我有多麽想死嗎?

“我好多次想過自殺,但是擔心我死了以後,奶奶沒有人照顧,所以我放棄了。可是後來,我奶奶去世了,她本來心髒就不好,又一直被那些人恐嚇……奶奶就是被他們害死的!”

“很多天後,我還是去報警了,可是我沒有證據,警察問的那些話,我也無法回答,警察說沒有證據就是誹謗。”林依芸麵無表情地說著,“從那之後,我完全就是一具行屍走肉,是複仇的念想讓我留在這個人間,我在心裏發誓,我一定要讓王辰貴下地獄!那些傷害過我的人,我要讓他們得到報應!”

盡管已經推測出很多事情,但是真相真正揭開的那一刻,路彥還是心痛不止。

從陳怡和吳蟬的霸淩開始,發展到劉建華的感情欺騙,再到孫明的助紂為虐,最後是王辰貴讓她痛不欲生。這一切環環相扣,最終把林依芸推到萬劫不複。

看著那個命運沉淪的女孩站在自己麵前,路彥努力地張開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林依芸輕輕地甩了甩頭發:“我一直在想,怎麽樣才能報仇,可是我一直都想不出來,直到我遇見張霖,他的刑偵筆記幫我解答了很多問題。”

“從始至終,張霖到底參與了多少?”

“他對我的殺人計劃一無所知,原本這一切和他也沒什麽關係。但是他發現了屍體不是我,也發現了我留在現場的痕跡……”

“他還幫你處理掉了留在陳依夢死亡現場的痕跡?”

“嗯……”

“然後呢?”

“那天晚上警察走後,他就找到了我,他逼問我,我沒辦法……”

頓了頓,林依芸繼續說道:“我跟張霖說我不後悔,我還要用陳依夢的身份繼續找劉建華他們報仇……張霖知道前因後果之後,要我逃得遠遠的,他說他可以幫我。”

“有一點你其實沒說對。我雖然殺不了王辰貴,但是劉建華和孫明,如果我豁出性命去動手,也不是沒有機會。但是,”林依芸臉上浮起一抹冷笑,“張霖不要我這麽做,他說他有一種更好的辦法去複仇。”

“所以合影和那些粉末、繩子、匿名信都是他設計的……”路彥苦笑著,“他早就對事情的原委一清二楚,他在我麵前的那些表現,從一開始就是偽裝和表演……難怪每次我跟他在審訊室聊天,他都不露痕跡地把懷疑方向往劉建華等人身上引……”

林依芸沒有說話。

路彥苦笑著搖頭:“這個混賬家夥把我騙得團團轉,他怎麽不親自幫你複仇?”

“張霖雖然懂刑偵,但他不可能像你那樣調查抓人,他沒有背景,即使拿著那份血鉛報告,也很難撼動王辰貴的根基……”林依芸平靜地說。

“所以他要借助我的力量,讓我來按照他埋下的線索抓人……”路彥苦笑起來,“而且他早就準備好了自投羅網,整個計劃一環扣一環,幾乎完美無缺。”

“他說會幫我複仇,他說他有辦法把警方的調查方向引到劉建華他們身上,但他沒說過會替我背下罪名……”林依芸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直到低不可聞,“我沒想到他會那樣做……他是天底下最善良、最好的人……”

“他要我按照他的吩咐埋下那些線索,然後就立刻去國外,遠走高飛,再也不要回來,是我沒有聽他的。”林依芸低下了頭。

路彥靜默了一會兒後開口問道:“那天晚上我和張霖在渡仁湖喝完酒,你和李茵一起來接我們,那個時候張霖肯定也看見了你,後來發生了什麽?”

“他發現我竟然還留在賀縣,他很吃驚,還說你不追查到真相是決不會罷休的,這樣下去你遲早會發現真凶是我。他要我立刻離開賀縣,我答應了,但我沒想到的,那晚之後,他竟然選擇主動……”

“所以他才迅速地把罪名引到自己身上……”路彥苦笑著,“說到底,是你打亂了他原先的安排,可你為什麽選擇留在賀縣?”

“為什麽?”林依芸麵色平靜地道,“本來在葬禮上,我對你還有點不放心,但我沒想到你會連夜開車趕到臨港市找我,那一次,我確信了我沒有看錯人。你告訴我,你已經初步有了一個嫌疑人,我就知道你已經懷疑上了劉建華,但當時我仍然很遲疑……”

“原本在張霖的計劃裏,我隻需要躲在暗處給你提供線索,讓你去追查劉建華、孫明和王辰貴就行了。我知道我留在賀縣很危險,所以我最開始根本沒打算露麵!

“但是,當你連夜趕到我家的時候,我的想法又改變了,我想和你一起去賀縣,可是我又擔心被你發現。我很糾結,接下來我到底應該怎麽做……”

“當時你一直咬著嘴唇,心事重重的樣子,原來是思考這個……”路彥哭笑不得。

“這對我來說很重要……不,這是最重要的事情!你知道是什麽讓我下定決心,要和你一起回賀縣查這個案子嗎?”

“是什麽?”

林依芸直視著路彥的眼睛:“是你聽完我講的故事,知道林依芸被強奸過之後,你憤怒地一拳打向了牆壁。”

路彥愣住了。

“這個世界真的太冷漠了,所有人都很冷血,沒有人真的關心我到底遭遇了什麽,但是你跟他們都不一樣……你打出那一拳的那一刻,我就下定決心了……”

“所以我提出帶你回賀縣做筆錄,你就答應了?”

“你第一次抓捕王辰貴的時候,我的計劃其實就已經完成了,接下來我隻需要看著你和王辰貴鬥得你死我活就好。要是那個時候我就離開賀縣,遠遠地躲起來,還有誰能查到我呢?可是我還是留下來了,你知道又是為什麽嗎?”林依芸麵若冰霜,聲音裏透著寒意。

“為什麽?”

“因為你!”林依芸突然大吼一聲,“你以為我不知道留在你身邊會有多危險嗎?”

林依芸深吸一口氣,昂起了頭,她那修長優美的天鵝頸看起來驚人的美麗。

“路彥!若不是我愛你,你根本就不可能贏我,根本不可能!”

聽到這話,路彥頓時目瞪口呆。

盡管他猜到了原因,但是當這一切從她的口中說出來的時候,他還是被震撼得無言以對。

“奶奶死後,我像行屍走肉一樣飄**了很久……”林依芸低下頭,“本來,死對我來說是一種解脫……因為你,我才修改了計劃的後半部分。”

路彥閉上眼睛,歎息著:“那你對張霖呢?你隻是因為能從他身上得到一些東西,才選擇跟他在一起的嗎?”

林依芸無聲地點點頭。

“如果我跟你走的話,張霖會代替你成為連環殺人犯,他會被法院判處死刑。如果他這麽死了,我無論在哪裏都不會安心的,這樣太自私了,真的太自私了……”

“我沒有要求他這麽做!是他自己選擇的!”林依芸大聲地說道。

“他若不是愛你,又怎麽會心甘情願地赴死?你這是在以愛情的名義利用張霖!”

“他不會怪我!”林依芸似乎還想說服路彥。

“可是我會怪我自己!”路彥提高了音量,“他甚至都不知道我們……”

路彥看著林依芸,忽然說不出話來。

原來這才是真相,原來張霖不僅僅是為了林依芸而犧牲,他也是為了自己這個他口口聲聲說的最憎恨的人。

長久的沉默之後,林依芸回到車邊打開後備廂,拿起她的挎包挎在身上。路彥這才想起,剛才過機場安檢的時候,她沒有帶上這個包。

挎著包,林依芸又回到路彥麵前:“該我了,我的問題隻有三個。第一個,當你知道了這所有的一切,你有沒有覺得我是壞女孩?”

路彥看著林依芸,想起了當初她拉著自己發誓的畫麵,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林依芸似乎早已料到路彥的沉默,她扯起嘴角笑笑:“你不回答就算了吧!第二個問題,既然你很早就開始懷疑我了,那你之前對我做的一切,是不是裝出來的?”

路彥搖了搖頭。

“最後一個問題,”林依芸深吸一口氣,低聲問道,“你喜歡我嗎?”

路彥看著林依芸,她身子微微前傾,吃力地仰起秀氣的腦袋,咬著嘴唇看向自己,一副故作堅強的樣子。

路彥感覺臉上的肌肉在顫抖。他移開目光,眼神空洞地看向遠方,沒有說話。

見路彥沉默,林依芸焦急地上前一步:“我們一起去歐洲好不好?”

“可是對那個人太不公平了!”

“我說過了,張霖完全都是自願的!”

“我說的是陳依夢!”

林依芸張張嘴,卻窒息著說不出話來。

“如果說你殺陳怡和吳蟬是因為複仇,那你殺陳依夢是因為什麽?因為隻有她死了,你才能取代她擁有一個全新的人生?為什麽你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就要以犧牲別人為代價?

“這太自私了,對於那個死去的無辜姐姐,你真的太自私了!”想到陳依夢躺在冰櫃中的慘狀,路彥覺得心中仿佛壓上了一塊巨石。

“我自私?”林依芸兀自笑了起來,“那些黑暗得見不到頭的夜晚,誰想過我的感受?在我喊破嗓子的時候,又有誰大公無私地來救救我?在他們對我進行百般折磨的時候,有誰說過那些人太自私?”

“這些我都知道……”路彥搖搖頭,“可我不能跟你走,那樣對死去的陳依夢來說,太不公平了……”

“那我不用她的錢了,我也不做陳依夢了,我以後再也不做壞事,我重新做人,行嗎?”看到路彥不說話,林依芸淚流滿麵地上前一步,“隻有你知道我的身份,你不說,沒有人知道,對不對?”

林依芸忽然靠近,緊緊地抱住了路彥,腦袋貼在他的胸膛上,淚水打濕了他胸口的衣裳。

她抬起頭一臉哀求地看著路彥,整個人保持著屈膝的姿態,聲音很低,仿佛低到了塵土裏。

路彥知道他在女人麵前一向耳根子都很軟,但是此時他在努力抗拒著林依芸楚楚可憐的眼神和聲音,艱難地開口:

“對不起,我是警察……”

“這個案子已經結案了,你也已經不是警察了!”林依芸猛地推開路彥,尖銳地喊道。

路彥注視著林依芸,他的表情很悲傷,但眼神異常堅定。

“你是嫌我髒嗎?”林依芸伏下身子,惶恐地問道。

路彥搖了搖頭。

“那你為什麽還要傷害我?我可是救過你命的人!”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路彥艱難地開口。

想起她曾經救過自己,路彥感覺身體裏有一塊玻璃摔得粉碎,鋒利的玻璃碎片紮在自己心上、脾上,反射著冷酷又冰冷的光芒。爾後,又像是誰的手狠狠地握緊了自己的心髒,於是那些碎片就全部紮進了心脾裏麵。

“……現在夢該醒了。”

聽到路彥沒頭沒腦的話,林依芸正想追問,遠處的田野上,卻突然響起一陣警笛聲。

她不敢置信地看向路彥:“你報警了?”

那遙遠的警笛聲正在逐漸靠近,分外刺耳。路彥動動喉嚨,他聽見了自己的聲音:“跟我去自首吧……”

“你這個騙子!你是在利用我?”

“我沒……”

“為什麽!為什麽你要這麽做?他們騙我,現在連你也騙我!”林依芸失控般地大喊著,忽然朝路彥汽車的方向奔去。

還沒等她衝到汽車旁邊,路彥已經站到她的麵前。

“你不能走。”

林依芸伸出手,在自己的挎包裏快速地摸索著,很快就掏出一把槍。路彥認出,那是廢工廠遇襲時,從光頭手裏奪過來的槍。

臨平市警方抓捕光頭和他的打手時,有一些漏網之魚逃脫了,至於那把槍,整理現場並沒有發現,誰也沒想到會被當時嚇到近乎崩潰的她拿走。

“滾開!”

看到林依芸對著自己舉起槍,路彥苦笑著搖搖頭,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這個世界所有人都在欺騙我!去死吧!你們這些騙人的家夥,你們這些全世界,全都去死吧!”林依芸歇斯底裏地大喊,握槍的手不受控製地晃動著。

遠處的警笛聲越來越響,似乎已到耳邊。透過那漆黑冰冷的槍口,路彥看到林依芸已經淚流滿麵,臉漲得通紅。

她的情緒很激動,手槍不受控製地晃動著,爆發出驚人的怒吼,第一聲,第二聲,兩槍都擊中了路彥。路彥感覺自己的身體正不可阻擋地向後飛去,向身後的深淵裏倒去。

身體撞到了堅硬的地麵,天空**地呈現在他的眼前。黑暗從四周湧來,路彥的意識也在慢慢地消散。遠處的警笛聲,和近處林依芸的尖叫聲,都在慢慢地遠去。其實看到她去掏那個沒有帶上安檢的包,路彥就已經猜到了結局。

聖托裏尼,愛琴海上的璀璨明珠,柏拉圖筆下的自由之地,那裏應該沒有寒冷、沒有黑暗,有的隻是愛琴海、陽光、溫暖、鮮花……還有微笑。他希望她能在那裏擁有一份美好、幸福的人生,他也相信她一定可以做到。

林依芸近乎瘋狂地衝上前來,跪倒在路彥的身邊,緊緊地捂住他的傷口。汩汩的鮮血從路彥的腹部湧出,很快就染紅了他的襯衫。

她突然想說悔恨,但已經來不及了。那刺目的鮮血蜿蜒著流到地上,流到她跪著的膝蓋下麵,粘滿了她白色的連衣裙。

不遠處的天空上,一架波音747轟鳴著飛過,它跟荷蘭皇家航空公司的那架飛機很像很像。路彥和林依芸看著那架飛機從他們的頭頂飛過。十幾個小時之前,他們一起開心地漫步在南京西路;十幾個小時之後,他們從天堂跌入地獄。

不可能再回頭了,一切都不可能再回頭了。一念天堂,一念地獄,當路彥選擇通往地獄那道門的時候,那扇通往天堂的門就永遠地關上了。

但是路彥明白,從始至終,他都隻有一個選擇。

林依芸抬起頭,天空已經徹底暗了下去,黑沉沉的看不到邊際。遠處的浦東機場在蒼茫夜色裏亮起了燈,這個荒蕪的世界此時很配合地,突然熱鬧了起來。近處草叢裏傳來野貓的嗚咽,荒草枯木在無助地搖曳,發出“沙沙”的哀鳴。頭頂的天空,飛機上那三色的航行燈失神地閃爍著。不遠處那幾輛警車,奔馳的速度似乎也慢了下來。蕭瑟的秋風撫過林依芸滿是瘡痍的靈魂,空氣中凝固著絕望,整個世界似乎都集中起了注意力,看著她的命運走向最後的結局。

林依芸收回目光,低下頭,看到路彥的腹部血流不止。他的生命力正在不斷流逝。

一瞬間,她頓悟了。

她救了他的命,他還了他的血。他們一起曆經生死,一起渡過黑暗,但這份跨越生死的羈絆,仍舊戰勝不了他們正邪兩不相容的宿命,反而要把他們一起毀滅,讓他們一起奔赴黃泉。

這就是他們的結局,這就是他們的宿命。

模糊的視線中,路彥看到林依芸緩緩舉起槍,對準了她的胸口。他極力呼喊,發出的聲音卻被封在了他的喉嚨裏。他的嘴唇極力地顫抖著,卻隻能發出徒勞的悶哼聲。

“我總聽人們說,還有明天啊,但是我從不覺得這個世界明天會有什麽不同。”林依芸輕聲說道。

她看到路彥沾滿鮮血的手朝著自己掙紮、晃動,忍不住伸出另一隻手握住它,那粗礪的手指,磨著她的掌心。林依芸看到了他的掙紮,看到了他望向自己的瀕死的眼神。

可是太晚了。

她知道,其實他們都不可能趕上那架通往雅典的飛機。雅典、米蘭、佛羅倫薩、聖托裏尼,那些美好的目的地,也不曾存在於他們的世界。那個理想的人生隻是鏡中月和水中花,是他們永遠都擁有不了的人生,也是他們永遠都達不了的彼岸。

臨別之際,林依芸在心裏對著自己小聲地道歉——

你來這人間一趟,原諒我沒能帶你歡笑。這一世生為林依芸,真的對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