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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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一葉扁舟逐著驚風駭浪,在黃河的急湍中駛航,先後克服了流產、早產和難產三重難關,幾番逃過滅頂之禍,到了三月二十二日那一天,嚲娘總算生下了一個嬰兒,為多災多難的馬家添了一口先天不足、營養不良,不知道能不能養活長大的女小子。剛剛透過一口氣來,這個微弱的喜訊馬上就被一個更可怕的噩耗衝掉了。五月初九,河東榆次一戰,宋軍敗績,馬家的家長馬政與主帥種師中一起戰死。

馬家的第二代男主人馬擴這時還關押在真定府的監獄中,等待曠日持久的審理結案,事情未許樂觀。

馬家第三代的男主人,尚未成丁的馬亨祖原在和尚洞山寨中。四月底,馬政隨軍出征河北,路經真定,與馬擴在監獄中見麵時決定把亨祖帶去見小種經略,接著隨軍西入河東,榆次之戰,馬政戰死,亨祖消息不明,生死難卜。

經受得起千錘百煉、有著鋼鐵般意誌的馬母,在媳婦、兒子、丈夫的災難中,還是挺住了,把這些消息一個接著一個地,和血帶肉地吞入肚裏。但是最後一個消息把她打倒了。她臥倒在床,就在**向劉七爹作個叩頭的虛勢,要他去河東一遭,查明亨祖的確息。如果他受傷未死,被誰收容了,設法把他帶回;如果他成為金人的俘虜,尚未遭毒手,這裏傾家**產,變折了銀子也要去把他贖回來;如果他已戰死,就在當地為他招魂,設法把爺孫的屍骨一起帶來保州暫厝,將來盤回西北熙州,與祖宗葬在一起。

當男丁將絕,這個家已瀕於破碎的邊緣,馬母心裏隻留下了這樣一個唯一的願望。

在這段時期中,全靠趙大嫂內外兼顧,既要維持這一家人的生計,又要照顧馬母和嚲娘的病。幸虧有她這根支柱,這個家還沒有完全垮下來,但也已經是岌岌可危了。

馬家的命運也成為靖康朝廷的縮影,東京保衛戰的勝利,暫時延續了它的壽命,但是這個微弱的喜訊,擋不住接二連三而來的重大的打擊,加上內部糾紛,層出不盡,戰守大計,迄無定策,等到當年冬季,兩路金軍再出,這個朝廷也早已搖搖欲墜了。

金軍剛剛解圍北去,朝廷故態複萌,在幾個重要問題上,發生了激烈的爭論。參加爭論的,除了主戰、主和兩大派外,還有可戰可和派、朝戰夕和派、陽戰陰和派等形形色色的派別,他們都在發表議論,傳播奏稿,十分典型地反映了宋朝官僚階級議論多、務實少的政治特點。

爭論的一個方麵是用人問題。

東京數十萬軍民痛心疾首,好容易把他攆下台的主和派頭子李邦彥甚至在金兵還沒有完全撤離東京時就回到太宰的位置上。理由是:太宰張邦昌出質金軍,揆席猶虛,需要他來坐鎮。似乎沒有李邦彥,天就要塌下來。

李邦彥剛坐上太宰的位子,就要排斥與他勢不兩立的死對頭種師道和李綱,後來種、李先後出任河北宣撫使,河東、河北路宣撫使,表麵上倚任,實際上是把他們排斥於朝廷之外。這個企圖十分明顯,可謂路人皆知。

李邦彥組成的這副政府的班子,以後人員雖屢有變動,基本政策卻沒變,賣國投降,直到他們的政策完全貫徹,政府垮台為止。

爭論的第二個方麵是追擊金軍的問題。

金軍退走前夕,種師中率領的秦鳳軍三萬人,風馳電掣般地開到東京。種師道即命他率部尾隨金軍之後,俟其半渡而擊之,可殲其全軍,永消後患。三天後,李綱又建議用澶淵故事[1]“護送”全軍出境,密告諸將,有機會就縱兵追擊,當時金軍掠奪到手的金銀絹帛婦女輜重極多,軍行遲緩,擊之確有可勝之道。

種、李的主張都是正確的,淵聖也同意李綱的建議,派軍十萬,緊緊“護送”。這個重要的戰略措施又受到李邦彥等人的反對、破壞,結果是中書省、樞密院各行所是。樞密院下的命令是“出擊”,中書省下的命令是“保護”,弄得護送諸將摸不著頭腦。最後結果又是主和派的主張勝利,他們派人在黃河邊上豎立大旗,嚴令軍隊不得繞過大旗追趕金軍,否則,一概處死。

以後種師道又提出亡羊補牢的辦法,建議集合大軍駐屯黃河兩岸,防止金軍再次渡河,預為“防秋”之計。淵聖準奏施行,不久又聽了主和派大臣的話,認為萬一金軍不來,這筆巨大的軍事費用,豈非白白浪費了?這一條還是拒絕采用。

大好機會都被斷送了,以後種師道氣憤致疾,以至病死。李綱在河北、河東宣撫使任上,受製於朝臣,無所作為,最後被逐到江西。朝廷清一色地都換上主和派,這才使得他們耳目清淨。

爭論的第三方麵是對發動宣德門事件的軍民太學生處分的問題。

宣德門事件以後的第六天,金軍即自動撤退,兩者的因果關係十分顯然,可以說,是人民挽救了北宋王朝。何況,那一天淵聖宣旨中有“諸生上書,朕已親覽,備悉忠義”的話,充分肯定陳東等人的愛國行為,本來已沒有再加討論的餘地。

不過主和派在宣德門外吃了大虧,豈甘罷休?他們一再提出“陳東等以布衣脅天子不可赦”。太學的行政官國子司業黃哲上奏:“太學諸生伏闕上書,致令兵民乘勢作鬧,上煩聖訓丁寧。臣等職司教導,不能表率諸生……難以備員學官,見今待罪,伏賜黜責。”

這件事輿論的反應強烈,太學生的特點之一是壓得越厲害,反抗也越強烈,他們打聽到黃哲之待罪是由於受到某些政府要員的脅迫所致。太學生沈長卿上書抨擊主和投降派之無恥行徑,也提到目前某些措施與當日淵聖本人的表態前後矛盾:“臣雖至愚,心知前日奸邪之人重以變亂之說惑陛下者,是致陛下德音始終反複如是也。”這封萬言書敢於指責當權的政府要員是“奸邪之人”,也敢於指責“陛下德音始終反複如此”,可說是封建式的民主的一個樣板。

鑒於士氣激昂,淵聖皇帝批複黃哲的奏章有“朝廷方開言路,通達下情,士人伏闕上書,乃是忠義所激,學官何為自疑,乃爾待罪。可速安職,仍曉諭諸生”等語,再次肯定伏闕事件。對沈長卿這樣激烈的言論也沒有加罪,反而下旨褒獎參加伏闕上書的太學生雷觀,賜同進士出身,補迪功郎。一個月以後又賜陳東同進士出身,溫旨褒獎。主和派看看這出戲唱不下去了,隻得暫告休戰。不過事情並沒有完全結束,他們對陳東等人的切膚之恨是消除不掉的,隻在等待機會,再向陳東他們開刀。

以上幾個問題的爭論,反映朝廷中兩大派鬥爭的激烈。

馬擴希望戰釁一啟,各方麵的人員都能捐棄成見,團結一致,共同對敵。事實證明,這隻能是一個善良、天真的幻想。在東京,派係的矛盾,正議與邪論的交鋒,奪權和反奪權的鬥爭,爭取淵聖皇帝站到自己一邊來的努力正在不斷加劇,有增無已,首都從來都是各種鬥爭集中的場所、矛盾的焦點。其他地方也不見得好多少,譬如在真定,則連他本人也成為這個偉大的信念的犧牲品了。戰爭並不能消除矛盾,反而製造了新的和更大的矛盾。而各種形式的矛盾肯定會大大地削弱備戰力量。

北宋政府能夠用來抗戰的一點力量,在新的戰爭來到之前,已經在內部糾紛中消耗殆盡了。

李邦彥第二次下台後,徐處仁、吳敏曾分別升任太、少宰,以下的執政除樞密使許翰外,基本上都是主和派。徐處仁有“清亮剛直”的美譽,從外地調到朝廷來,擺擺樣子,實際上,除最後與吳敏吵了一架以外,並沒有表現出什麽“清亮剛直”的作風,倒是同流合汙的地方很多。吳敏則依仗有定策之功,得到淵聖皇帝的信任,獨掌朝政大權。

吳敏促成太上皇禪位之議,在第一次東京保衛戰中曾向淵聖竭力推薦李綱,用為親征行營使,在太學生伏闕上書的關鍵時刻,他又代淵聖宣旨撫慰,複用李綱、種師道,表現不錯。這是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人物。他隻有與李綱合作的時候,才能幹出一點好事。這一點,他的侍姬遠山老早就看到了。遠山曾說過他自己的軀殼裏是沒有靈魂的,要李太常給他安放進一個去。金兵撤退後,他與李綱分道揚鑣,讓李邦彥把一個黑靈魂安進他的軀殼中。他為李邦彥昭雪洗冤,竭力推薦他複職。後來索性代替李邦彥,成為主和派的領袖,官做得越大,做的事情越加荒唐,實際卻是個低能兒。每次坐在政事堂上,胥吏們捧來一大遝文書,等他裁決,他想了半天,隻判上“依舊例可也”五個大字,什麽事情都是“依舊例”,以後“依舊例”就成為東京人稱呼他的代名詞。

東京人善於用概括、幽默的語言來諷刺當朝人物。當時有“十不管”之說,這十件應管不管、不應管的倒都管起來的事情,大都是“依舊例”的吳敏的德政。它使人看到在榆次敗績、盤陀兵潰,太原日益危急前的半年時間中,朝廷裏的大臣們正在忙些什麽。這是一幅很好的朝政寫真圖,不過把這十大件羅列出來,要加些注解,才能說明問題。

不管太原,卻管太學。

當時太原受到猛烈圍攻,糧援兩絕,已到了析骨而炊、易子以食的絕境,朝廷並無積極救援的措施,這時卻忙著對王安石的功罪進行再評價,下詔太學,撤去他的畫像和“十哲”的地位。

不管防秋,卻管《春秋》。

這一條是指吳敏拒絕采納種師道屯兵大河兩岸防秋的建議,卻忙著具劄子“乞令學者添治《春秋》一事”。

不管炮石,卻管安石。

炮石指金軍撤退時,曾在西門外遺留下五百尊大炮,至今無人收管。老百姓已經有遠見地看到金軍將再度圍攻東京,而朝廷方麵,並無任何準備,卻根據國子司業楊時的一道奏章:“王安石《三經新義》邪說聾瞽學者,致蔡京、王黼因緣為奸,以誤上皇,皆安石啟之也。”把亡國導亂的罪名都掛到王安石頭上,要太學生議論議論,省得他們有工夫上萬言書,混淆視聽。

不管肅王,卻管舒王。

舒王即王安石,王安石死後追封為舒王。肅王趙樞是淵聖的兄弟,奉命代替康王趙構為斡離不的軍前人質,斡離不退軍時,把他攜往北方,政府不敢索取。

不管燕山,卻管聶山。

太原猶未淪陷,朝廷尚且不能救,已經淪陷了的燕山府當然更顧不得去管了。聶山原任開封尹,這時升為同知樞密院事,淵聖問他:“山,大物也,何以為名?”他回答道:“臣素慕周昌之為人,乞改名為昌。”於是奉禦筆改名為昌。這一條是淵聖親自與聶昌之間直接打的交道,與吳敏無涉。

不管東京,卻管蔡京。

金軍退師後,太上皇本人被李綱等大臣接回東京來,退處龍德宮。宣和權奸集團的成員紛紛受到處分。王黼、梁師成二人於解圍前,已被誅殺。蔡京、蔡攸父子被放逐到廣東的儋州和雷州,童貫放逐到吉陽軍。至此,蔡京在潭州[2]病死,後來蔡攸賜死,童貫正法,連帶趙良嗣也被誅殺。靖康主和的臣僚與宣和的權貴集團本來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現因權力衝突,靖康諸臣唯恐有朝一日徽宗複辟,又是蔡京一夥人的天下,不如把他們都貶死了,以絕後患。同時也可以取得明正典刑、賞罰分明的美名,不失為一舉兩得之計。

由於首創“海上之盟”的趙良嗣已受誅戮,參加談判活動的馬擴也處於不利地位,他的冤獄,遲遲不得昭雪,可能與此有關。否則王淵、李質的誣陷十分明顯,一審就可以判明是非了,何至於把馬擴在真定獄中關了九個月,一直不能釋放?這方麵雖無直接的史料證明,道理卻可以推想出來。

平心而論,不管李邦彥、吳敏等人的動機如何,誅殺、放逐宣和權貴集團這些壞蛋卻是大快人心、十分必要的。把這一條放在“卻管”裏麵,似乎不太妥當。

不管河北地界,卻管舉人免解。

不管河東,卻管陳東。

這兩條都容易理解。

不管二太子,卻管立太子。

二太子即斡離不,東京兩次被圍,最後淪陷,斡離不即為戎首。這裏提二太子而不提大太子粘罕,可見在東京人的心目中也把斡離不看成為最可怕的敵人。太子即淵聖與朱皇後生的皇長子,圍城時尚封為國公,此時正位太子。

“十管十不管”反映了東京老百姓對朝廷施政輕重緩急失當的憤懣情緒,其重點在於譴責朝廷在軍事上拿不出有效的辦法防止金軍再度南侵。在這個問題上,老百姓十分敏感,而當局者,無論是徐處仁,無論是吳敏,都已麻木不仁了,真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其實這些當權派並不都是瞎子、聾子、啞子,他們心裏也有一整套想法:他們希望最好金軍由於某種原因,改變南侵政策,停止進攻。譬如說,一場大瘟疫,一場大地震,粘罕、斡離不、兀術、闍母、婁室等積極主張南侵的將帥,統統卷入了,個個死絕,一個不留,那就很有希望天下太平了。至少幾年之內,金軍不會南侵,這自然是上策。

萬一既不發生瘟疫,也沒有地震,金軍一定要來,那也隻好由它來。他們還有一個泥首乞降的辦法。好在宋朝有的是土地財帛。金銀財帛隨他要,土地也可商量,賄以三鎮不足,那就劃黃河為界,如還不滿意,再送多少都可以。隻要存在一個小朝廷,他們保得牢太宰、少宰的官職就好,至於這個叫作宋朝或者其他的什麽朝的疆域有多大,人口有多少,倒也可以不計較,這不失為中策。

萬一乞和投降都不行,金朝一定要把他們逼得走投無路,那當然可怕。為未雨綢繆計,他們也有一策。即在金軍出動以前,先就借個因頭,脫身而去,溜之大吉,把這裏的國事,“投大遺艱”於後來者,雖然丟掉宰相之位,卻可保牢身家財產,這也算得是一條下策。

那段時期,太原方麵的警報,雪片似的飛來,吳敏、徐處仁兩人的心情都不舒暢。一天,在政事堂上,你一句我一句地爭起來。一個怪他對蔡京下手太重,致使他患故潭州;一個怪他對太學生縱容遷就,致使他們十分囂張,不肯斂跡。一個罵他沽名釣譽,一個罵他貪天之功。後來越罵越凶了,竟涉及個人隱私。徐處仁先罵吳敏縱情聲色,帷薄不修,成何體統。這指的是吳敏寵愛遠山。但與侍婢鬼混,原為當時社會風氣所允許,除非遠山別有所歡,否則就談不到帷薄不修的話。這件事吳敏一直自認為風流千古,值得自豪,根本不以為恥。他反擊的一句卻十分厲害,他罵徐處仁是“白日儼儼,外竊清剛之名;夤夜幢幢,內行貪賂之實”。

這吳敏原是“風雅絕世”的人物,罵起人來,也用對仗精工的四六,音調鏗鏘,這一句卻擊中了徐處仁的要害。當時他正在據案作書,一時惱羞成怒,把一支飽蘸濃墨的筆直往吳敏麵上擲去。吳敏不防有此一著,躲閃不及,麵額上早已著了他的飛筆,唇鼻之間,一團烏黑,忙亂之間,他用手揩抹,頓時把白臉郎君變成了“黑麵大王”[3],真正成為“近墨者黑”了。

查一查國史,本朝定鼎以來,一百餘年中,並無左右仆射在政事堂上大打出手、飛筆擲人的舊例可依,兩個一齊告到淵聖皇帝禦前。這件事實在太不像話了,成何體統?禦史相繼彈劾,兩人一齊下台。徐處仁改知東平府,吳敏改知揚州。這不光彩的下台,也許是符合兩人之私願的,甚至也可能是他們早已默契在心,表現一番,就借此下台。如果這樣,他們不僅瞞過了當代人,也瞞過幾百年來曆史的編纂者和讀者,他們都可算得是第一流的相聲演員了。以後他們的行動十分一致。詔書下來,不待辦好接替手續,就搬運家人家資,急急忙忙地搭上渡船,分別到東平府和揚州去履新了。

以上就是太原淪陷前的靖康朝廷的概貌。

2

在兩次東京保衛戰之間的一段時期中,宋、金雙方的軍事首腦們始終著眼在太原一地。一方猛攻未下,一方死守待援,雙方的軍事布置也莫不以太原為中心。宋軍幾次解圍不成,太原最後淪陷。不久,金軍即兩路南下,合圍東京。如果說,太原一戰,成為宋金戰爭之關鍵,太原一地,關係東京之存亡,揆諸當時的軍事形勢,這種說法完全符合事實。

貌似強大的金軍,其實實力有限。第一次進攻東京,斡離不的東路軍渡過黃河後,在河北隻有完顏烏野也率領的一小部女真兵盤踞燕山府城。助紂為虐的常勝軍不為金朝所信任,隻讓郭藥師帶一千人作為南侵的向導,其餘統歸完顏烏野也管轄,散駐燕山外圍各州縣,算是金朝的軍占區。除此之外,河北一路,並無金軍。這時在河北的大名府、中山府、真定府、河間府以及保州、邢州、趙州等各地宋朝的正規軍總數加起來不下二十萬人。他們有的據城自保,如保州、中山府等,有的坐擁大軍,觀望遷延,如邢州、大名府等,有的在內部矛盾中消耗了力量,如真定府等,沒有出一兵一卒阻撓斡離不的後路,或進攻完顏烏野也在燕山的根據地,錯過了一個大好機會。

斡離不回師以後,才開始經營河北地方以擴大和鞏固他的根據地。

在東京圍城時期,宋朝政府已答應割讓中山府、河間府、太原府三鎮以求和。太原府屬於河東地區,正在圍攻中。中山、河間都在河北,這時斡離不派完顏烏野也率軍前去武力接收,中山、河間的軍民不願投降,實行抵抗,這才開始了長期的攻守戰。

三月中,宋朝廷調整了軍事機構,任種師道為河北宣撫使,駐在黃河北岸的滑州,統籌兩河軍事。任西軍大將、姚平仲的父親姚古為河東路製置使,將兵救太原,任種師中為河北製置副使,將兵救中山、河間各地。當時稱為三大帥。

姚古出兵後,先後收複隆德府與威勝軍。隆德之戰,姚古部將王德率領十六騎突入府城,活捉偽知府姚璠,獻俘朝廷。姚璠原為遼殿前司副都指揮使,曾接伴馬擴,降金後出守隆德。淵聖皇帝臨軒問他被俘的情況,他說:“亡臣為夜叉所獲。”想見當時王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入府城的威猛,從此王德就獲得了“王夜叉”的雅號。

河北圍攻中山和河間府的金軍,懾於種師中的威名,種師中大軍才開到真定,完顏烏野也就率部自動退走了。

河北、河東連獲勝利,此時宋朝的軍事頗有起色。隻是太原城從去年十二月被圍以來將近五個月。金朝的東路軍從東京撤退,西路軍圍困太原,仍不放鬆。他們在太原外圍修築了逶迤數百裏的夾城,隔絕太原與外界的聯絡,防止宋朝援軍的突入,使太原的地位更加孤立。

由於軍事好轉,這時在朝廷上的主戰派同知樞密院事許翰也比較好說話了,主和大臣對他不敢十分掣肘。當時樞密院擬定了兩路救援太原的計劃。命種師中率部九萬,從真定出井陘,突入河東路,命姚古率部六萬,從威勝軍出發北上,兩軍約在五月中會師太原,一舉解圍。

這道命令中兩軍的人數都誇大了,譬如種師中奉命“護送”金軍渡河時,手下隻有秦鳳軍精銳三萬人。現在朝廷明令中山府路兵馬總管王、真定府路兵馬總管王淵各以所部萬人來會,事實上這兩支軍隊都沒有調到,這個好聽的數字,無非存在於一紙空文的詔旨中,壯壯聲勢而已。種師中率領西征的援軍,除了為數不到一萬名雜牌軍以外,還是他的基本部隊三萬人。姚古那裏的情況也是如此,他的實際人數不超過二萬五千名。

雖然如此,種、姚都是西軍名將,麾下猛士銳卒如雲,這時又挾連連戰勝之餘威,兩路並進,勢如雷霆。看來,這一仗要打勝的可能性還是不小的。

種師中的大軍出發前,已在真定府駐紮了七八天。種師中根據樞密院的檄調,要王淵率領真定軍參加作戰。王淵托病在家躲起來了,不敢出見種師中。原來他為馬擴之事,心懷鬼胎,唯恐受到種師中信任的行軍參謀馬政打擊報複,借故把他扣留,不敢露麵。其實憑這一條,托故拒調,種師中就可以把他扣留起來,軍法從事。不過,有劉鞈擋在前麵,替他打掩護,劉鞈也不願把自己的這筆本錢在一場戰爭中花光,他列舉出許多理由,說明真定的防務還是十分吃緊,不但王淵,即使李質也無法隨征。由於他的態度十分堅決,種師中也不能勉強,結果真定軍沒有一兵一卒參加西征。

樞密院明文規定,這次種師中西征之師所需給養、輜重,還特別提到備作立功戰士賞品的金牌、銀碗等,都應該由真定府撥支應付。劉鞈一時拿不出這許多東西。樞密院督促出師之期已迫,種師中未便久候,最後隻好同意劉鞈提出的先撥付一小部分,其餘的加緊征集,隨到隨解的辦法。

這兩項交涉都辦得不順利,種師中看在多年的老關係分兒上,寧可自己吃虧些,不為己甚。隨他出征的參謀官黃友、統製吳革、親信將領李孝忠等都感到憤慨,卻也無可奈何。

在真定駐軍期間,種師中、馬政都去監獄探視了馬擴。這時奉朝旨“根勘”馬擴一案的法司畢蟠已到真定開始審理。種師中作為一軍的大帥,未便幹涉司法,隻好拜托劉鞈道:“子充乃忠義之士,豈能作過?此中必有別情,朝廷派人審理必能水落石出。在此期間,劉閣學務要好好護持他,為朝廷留個有用之才,為國家保持一分元氣。”接著他嚴肅地警告,“子充如有不測,你我尚有何麵目再見西軍故舊?”一向溫和克製的種師中,這話說得十分嚴重了,劉鞈自然隻能唯唯諾諾允承下來。

這時馬政已與兒子見過麵,備悉這場冤獄的原委。劉鞈與馬政見麵時,心中不無慚愧。馬政以大局為重,不動聲色,始終沒有與他談起兒子之事。

馬政再一次入獄探視兒子時,父子商定把亨祖從山寨中接來,一起參加西征之役,接人的差使自然又落到劉七爹頭上,不兩天他就把亨祖接來了。

出征前夕,馬政帶著孫子,再一次入獄探視馬擴。父子叔侄祖孫三代抑製了個人的感情,忘卻了其他的一切,而把所有希望寄托於這次決戰的勝利。馬政、馬擴都明白這一戰不但要決定太原的命運,也將決定朝廷命運。在這樣的關鍵時刻,個人生死、家庭存亡都算不得什麽了。

最後臨到辭別時,亨祖向馬擴跪下,剛叫得一聲:“三叔!”眼淚已在他眼中滾動,忽然抬頭看見祖父嚴肅的神色,急忙把眼淚製止。馬政自己倒掉過臉去了。

馬政三次入獄,探望兒子,這個事實的本身就表現了他為父的感情。

西征軍出發前,馬政已看到種種不祥的朕兆,這是在監獄中的馬擴無法知道的。馬政三次與兒子見麵時都瞞住他不以實言相告。他心裏想道,兒子已關在獄裏,心情鬱鬱不暢,何必再叫他提心吊膽地過日子,讓他高高興興地等候捷報就是,說不定這一仗還能打勝的。

用虛偽的安慰掩蓋事實真相,這從來不是馬政的習慣,今天他第一次這樣做也表現出他為父的感情。

他製止孫子下淚,是因為他不習慣用眼淚來表達感情,這不等於說他沒有感情。

3

種師中、姚古兩路大軍分別從冀西、晉南出發,出援太原,這是一次朝野矚目的重要決戰。由於種師中在西軍中的聲譽、威望和過去的戰績都非姚古所及,加上秦鳳軍在數量和質量上也都超過熙河軍,因此在當時人的心目中,一致認為種師中是這次出擊戰的主帥,在兩軍之中,又以他的東路軍為主。

但對種師中本人來說,他考慮的絕不是主次從屬,而是正兵、奇兵的問題。換言之,他考慮的不是個人地位,而是兩軍的作戰任務、作戰性質,以及怎樣根據作戰性質來完成這個任務的問題。

在種師中看來,既然樞密院明確規定兩軍各自為戰,互不統屬,那麽彼此之間隻有相互配合而沒有從屬的關係,再提為主為次的問題已失卻其現實意義。何況姚古現在的官銜是河東路製置使,種師中的官銜是河北路製置副使,姚古還要比種師中高一級。如果要講主次,那也應以姚古為主,種師中為次。一向謙虛謹慎、顧全大局的種師中,特別對於與他們種家成見很深的姚古,更是小心翼翼地應付,決不願在這個容易導致矛盾、造成糾紛的敏感問題上去惹怒姚古。由於種師中的堅持,這個麻煩的問題小心地避免了。姚古體麵攸關,十分滿意。

不過種師中心裏十分清楚,主次可以不分,奇正卻一定要弄明白。古代作戰,重視正兵、奇兵的關係,一般是以正兵為主,奇兵為輔,有時出奇製勝,奇兵地位的重要性又超過了正兵。就這一戰役而論,姚古的一軍是正兵,他的一軍是奇兵,他們有著不同的任務。

姚古一軍之所以成為正兵,因為過去宋朝幾次出兵救援太原,都取道晉南北上,那裏已吸引了金方的重兵。粘罕的副帥婁室此時正在這一帶布防,阻擊宋軍。大家都知道婁室是個經驗豐富、指揮老練的可怕的敵手,甚至比粘罕本人更難對付。估計姚古收複隆德府、威勝軍以後,就要與婁室正麵對壘,那時再要北進,奪取每一裏的土地,都要付出重大的代價,姚古的任務顯然十分艱巨。

金軍的分工,粘罕本人指揮圍攻太原的軍隊,對晉東一帶,不甚措意,看來種師中要插入金軍的後方,靠攏太原,任務還是比較輕鬆的。不過最後不免要與粘罕惡戰一場,迫使婁室撤軍來救,這樣就間接減輕了姚古一軍北上的壓力。到那時他們兩軍齊頭並進,隻要能攻破太原外圍金軍修築的夾城的任何一段,與城內張孝純、王稟取得聯絡,裏外夾攻,戰爭就會有勝利的希望。

根據這種戰略設計,姚古的一軍是正兵,要采取常規化的作戰形式,逐步取得進展。他種師中的一軍是奇兵,要用突擊奇襲的作戰形式,出敵不意,插入其心膂之地,然後選擇有利的時間和地點,進行決戰。兩軍任務不同,性質也有區別。

朝廷負責軍事布置的樞密院對兩軍的性質、任務沒有進行很好的分析研究,就貿然下令,河北河東兩軍於同一天從各自的所在地出發,約期半個月後,在太原會師,與金軍進行決戰,實現解圍。這道純憑主觀臆斷發出的命令是脫離實際的。

在種師道、李綱兩人都受到排斥、被擠出政府的情況下,同知樞密院事許翰是當權大臣中唯一的主戰派,在一段時期中,分兵河東、河北,力圖救援太原的一切軍事布置都由他負責主持。在這樣一個關鍵性的重要戰役中,他竟出之以急躁的情緒,下達了這樣一道毫無軍事常識的命令,使種師中十分震驚。他接到命令後,立刻派參謀官黃友入京,齎去一封他親筆寫的回稟,備述按照不同的戰略任務,他與姚古一軍同時出發的不妥之處,要求把本軍的出發期限展緩七天。乘金帥注意力集中在姚古一軍之機,他的一軍才能達到出其不意、襲取心腹之地的突擊任務。

盡管回稟的措辭十分婉轉,許翰還是認為它觸犯了上級,有損他個人威嚴。他接見黃友時態度傲慢,回答的盡是一派官話。說什麽樞密院給兩軍的命令早已發出,姚古昨來回稟,準期出師,種師中何故又生別議?所請礙難照準雲雲。根本沒有給黃友發言申辯的機會。

發生戰爭以來,主和派與主戰派之間矛盾百出,迭有爭議。想不到今天主戰派之間也有出乎意外的矛盾。在這有關軍國命運的重大問題上,種師中未便緘默自安,不得已,再次上書申請展緩出發之期。樞密院以六百裏加急傳遞的文書,斷然予以駁斥,回文中並有“種師中逗留玩敵,意圖何為”“必解太原之圍以贖罪,否則自蹈法網,罪責難逃”等十分嚴峻的話。

一向從容不迫、按部就班行事的種師中拆讀文書後,也氣得胡子發抖,歎息道:“逗留乃兵法之大戮。俺種某結發從軍,至今四十餘年,兢兢業業,未嚐一日攖法。不意垂老暮年,還有此事。某豈肯愛一死以負國,隻怕死了也無補於國事耳!”

這樣的重言重語,對種師中來說,大概一生中也還是第一次。他說了以後,茫茫然地東看西看,忽然拉住馬政的手補充道:“此番師中東出,萬裏勤王,東京城下,未得一當,臨岸邀截,又成虛話,都說是權臣阻撓。今許中丞以忠義自詡,不想也如此難說話,事之不濟天也!”

這支大軍就在這種被迫的情況下,沒有做好必要的準備,卻帶著灰溜溜的情緒,匆忙開拔。

親耳聽到主帥說了這番話的馬政,最後一次入獄探視兒子時,沒有告訴兒子,第二天上路後,他也保持沉默,沒有與同僚說話,但是不用他開口,這種情緒已經在全軍中擴散開來,從統帥到士兵都感染到這種不祥的預兆。

軍行第四天,糧食已竭。這一路的居民稀少,十室九空。資糧於民的想法落空了。戰士們每天隻發黑豆一勺充饑,他們心懷不滿,口出怨言,軍心已自不穩。

4

但是就進行一次襲擊戰而論,這一戰役的戰略的製定、進軍路線的選擇,那是十分成功的。甚至出兵的時機也掌握得恰到好處。這是由於一個偶然的機會所造成,並非許翰已經得到了什麽情報。

太原西北群山中建立起不少山寨,他們共同的頭項就是“兩河二石”之一的石竫。江湖上口碑流傳,都知道他是一個不怕死的豪傑,是一條鐵錚錚的漢子。粘罕一心隻想對付宋朝的正規軍,忙於修築夾城,猛力進攻圍城,沒有把這些近在咫尺的義軍放在眼裏。這個粘罕,敢情是十分健忘的,他已經忘記當年曾吃過雁北義軍韋壽佺的苦頭,現在還要再受一次懲罰。

那天,他率領幾名隨從,大搖大擺地經過這裏的山區,在思想和行動上都沒有一點警戒的情況下,受到一群山民的突然襲擊。

“來了幾個小毛賊,敢來捋虎須,想是欺俺這裏人少,活得不耐煩了。”粘罕不驚不怒,好像十分好玩似的哈哈大笑起來,“你們休動!叫那個打頭拿把鐵叉的吃俺一箭。”一語未完,箭聲已響,果然把那名打頭的漢子射倒在地。按照公式,那一定是其餘的人發聲喊,一哄而走,他們追上去,殺死幾個,活捉幾個,讓他們逃走幾個,然後明天派一支軍隊上山洗剿,把活著的人口殺得一個不留,房屋燒得一椽不剩。按照這個公式行事,他與他的部下不知道已經幹過多少回了。奇怪的是,這次的情況有些兩樣,領頭的雖被射倒,其餘的人,既沒有發喊,也沒有逃走,卻很快地找個隱蔽的地方隱蔽起來。然後鑼聲大作,四麵八方,擁出了成百上千個山民,把他們幾個人遠遠地包圍起來。

粘罕一看這裏不是他的用武之地,策動坐騎,要想突圍而出,手下六名隨從,緊緊相跟。不知道從哪裏飛來一支冷箭,射中他的坐騎,他一跤摔下,跌了個仰八叉。後麵的一個隨從,一看不好,急忙把他就地提起,讓出自己的馬與他乘騎,兩個拚命掙紮,狼狽地逃脫性命。其餘的五名隨從,為了掩護他們,衝突不出,有的被箭矢射死,有的喪命在義軍的鐵搭鋤頭之下,一個不剩。

這五名隨從不是無名小卒、等閑之輩,都是榜上有名的將領,其中還有一個是金環大將。這場遭遇戰如果發生在太原城下,值得張孝純上個專折奏報朝廷了。這裏的山民,卻不知道金環是何物,摘下來,拿回家去給毛孩子當玩具。

粘罕吃了這個虧,怎甘罷休?第二天調集了五百名女真鐵騎,他自己和昨天救他一命的那個隨從,拍馬當先,向山寨進攻,滿擬一舉得手。山寨裏緊閉壘門不出,隻管用矢石檑木滾打下來,把幾條上山的路都封鎖起來。金軍攻打了一天,竟不得其路而上,黃昏撤退時,又遭到義軍掩擊,死了一大半。這一戰,石竫本人大顯身手。在追擊中,他親手俘獲了兩名金將,奪槊數支。粘罕看見他的神勇,嚇得撥轉馬頭就逃。

一次驕兵、一次憤兵都吃了大虧,眼看蠻攻不行,粘罕手下也有智謀之士,勸他改圖。這時圍攻太原之師不能抽調,他們建議向晉東、晉中一帶目前沒有發生戰爭的地方抽調出五千名駐軍,把山寨圍困起來,然後步步進逼。這時義軍還沒有取得與大軍相持的作戰經驗,經過半個月的激戰,山寨終被打破,石竫突圍不成,被金軍俘獲。

石竫“呸”的一聲,一口唾沫吐在粘罕麵上。他的雙手、雙腳雖被釘住,連同鎖骨下麵的傷口,都被紫血糊住。但他仍保持著勃勃英氣,他動員了身體中還可以自由活動的部分與粘罕鬥爭。他大聲謾罵:“爺是漢人,寧死不降你番狗。你識爺嗎?爺姓石,石上釘橛,更無移改。”[4]

這當當響的每一個字都好像釘子釘進石頭,石頭裂了、炸了,也絲毫不會移動。粘罕當時憤極,淩遲處死了石竫。以後幾天中,他隻要一想起那兩句當當響的話,想起石竫眼中好像要噴出烈火來的表情,就感到一陣戰栗。

5

種師中帶著低沉黯淡的情緒率部離開真定之時,正好是粘罕急急忙忙把晉東駐軍調往太原西北之日。純然是出於一種巧合,種師中於無意之中得到一個順利進軍的機會。大軍離開真定,自土門入井陘,進入河東地界時,竟是一片真空地界,並無一個守軍。一生用兵謹慎的種師中還怕這是金人設下的陷阱,急令黃友、李孝忠帶著初出茅廬的馬亨祖出去巡視了大半天,回來報告,百裏內並未發現敵蹤,也沒有任何埋伏邀截的跡象,種師中這才放膽西進。他們進占平定軍後,隻用了三天兩夜的時間,就抵達晉中重鎮壽陽縣。

他們出發時準備本來不足,一陣急行軍後,又有一部分軍需輜重跟不上來。這時已連續吃了兩天黑豆,一進壽陽,首先就想解決吃的問題。金軍撤退時,並未留下人馬的糧秣,他們搜遍了縣倉,小麥、大麥、高粱、玉米,統統加上來還不滿二百石,先解決了眼前的問題再說。大軍在壽陽縣休整了一天,繼續西進,這時開始,就遭到部分金軍的抵抗。他們的抵抗極為猛烈,有時兩三百名戰士在一個謀克率領下,扼守一塊陣地,明知寡不敵眾,也要拚命打一陣,索取一定代價,才肯轉移,這給了種師中很深刻的印象。但優勢仍在宋軍手中,兩天中連續作戰五次,每次都打了勝仗,或把金軍全殲,或在激戰後把他們趕跑,然後趁勢進入榆次縣[5]。這裏北距太原府隻有一百多裏路了,已經深入到兩三個月來宋朝援軍從未能夠到達的金軍後方深處。

出自衷心的渴望解救太原軍民倒懸之苦以及從全局出發來挽救軍事危機的“大局感”——這是種師中個人最重要的特點,稱之為“大局迷”,他完全可以當之無愧。樞密院的嚴令督促以及恰恰在這一點上受人誤解的委屈感;順利的進軍,即使遭遇抵抗,仍能不費力地把它擊敗,繼續西進;目的地的接近,糧食的匱乏。這些有利和不利的條件,構成了一種強大的力量,既是吸引他、**他,又是壓迫他,逼使他隻有繼續前進,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而沒有其他的選擇。也使得這位老練謹慎、從來不冒進的名將,不知不覺地踏進冒險的範圍內而絲毫沒有自覺。

種師中在榆次的中坑作了一番進攻夾城的調度布置,李孝忠所部是進攻的主力。另派參謀官黃友、選鋒楊誌續上接應。楊誌所部是被宋朝招安的農民軍部隊,不屬於西軍係統內,但參加過第一次伐遼戰爭,有相當作戰經驗。種師中最大限度地抑製了自己和親信部將的排外性,把它當作嫡係軍隊來使用。使用降將、降卒要有一套高級的指揮藝術,種師中是能夠做到的,不過在短期中難於得心應手罷了。種師中作為中軍主帥,緊緊跟著前軍出發,行軍參謀官馬政隨侍在他左右,以備谘詢並幫助他指揮作戰。中軍統製王從道、副統製張思正作為合後,催督跟不上大軍已落後一二日路程的後隊。

這裏分撥剛定,忽然探馬報來,在南路的太穀、祁州一帶出現大隊金軍。這時種師中全神貫注地望著西北方向的敵軍,他正在爭奪時間,希望搶先攻下夾城的一段,潰其全軍,到了那時,即使粘罕回師救援,已處於被動地位,勝券可操,卻沒有考慮到南方有敵兵出現。他判斷可能是前天被殺敗的敗兵又在附近糾合一些部隊前來挑戰。那幾百名、一千名敵軍這時不在他心上,他隨手下令:“此必金人殘將零兵,著令後軍去收捉!”不多時探子來報,金兵數千大至,王統製、張副統製擋不住金軍鋒芒,已在後撤。種師中大驚,一麵急令黃友撤回來,率領楊誌一軍用床子弩禦敵,一麵續令探報。不久,幾起探子都來回報,這支金軍是婁室親統的大軍。婁室原在南線沁源、霍州一帶布防,抗擊姚古之眾,聞得太原有警,急忙來援。前後續到之兵,不下兩萬人,婁室本人已在前軍。

現在情況都已探明:金人粘罕、婁室兩軍,一個在北,一個在南,相距四五百裏,其勢如常山之蛇,擊其首則尾動,擊其尾則首動。種師中趁粘罕不備,深入其後,想不到婁室又趁種師中之不備,棄其汛地,全軍來援。這種機動靈活的戰略戰術,確實使種師中十分震動。但他仔細分析一下,太原西北粘罕之師尚在與山寨義軍相角,並無回師東來的跡象。婁室之眾雖稱精銳,總數與自己所部相埒,隻要與他相持一二天,挫其鋒芒,估計姚古那裏一定得到婁室北上的消息,他必以全軍跟蹤追擊。他們兩軍南北合擊,使婁室背腹受敵,不難潰其大眾,無足深慮。兵法上有一條顛撲不破的原則,要爭取主動,要致敵而不致於敵。戰爭情況,千變萬化,這種主動權也會隨時易手,或得或失,全靠統帥部靈活掌握,機動應變,把失去的主動權,隨時設法奪回來,再牢牢地掌握之,就能堅持到勝利。

黃昏以前,馬政從前軍馳歸,帶來了好消息。床子弩發揮巨大威力,把幾條要道都封鎖住。金軍猛攻,擋不住這裏的步兵與床子弩配合,宋軍一次次打退了它的攻勢,使它丟下了大量屍體,屢攻屢卻。金軍勢不得逞,已撤退十餘裏下寨,估計它無力再發動夜戰,今天一天真是頂過來了。

這是一場與時間競賽的戰爭,今天宋軍的戰績不錯,各處陣地都保住了,殺傷了敵軍幾千人,自己方麵的損失有限。隻要再頂上一天,先就消滅它一半的兵力,然後等待與姚古軍合勢夾攻,戰勝可期。

晚上,種師中帶了馬政等幾名軍官,策騎緩行,視察前線的軍情,一遍又一遍地慰勞了他們碰到的將官和士兵們,激勵他們再接再厲,打好明天這一仗。許多將士的反應正常,特別是種師中親自去宣慰的地方,戰士們聽到他的蒼老、緩慢、低沉、有力的嗓音,都感動得哭起來,表示一定要與陣地共存亡,誓不讓金軍前進一步。

也有一些官兵的反應冷淡,有人嘀嘀咕咕地發牢騷說吃了三天黑豆,使不動槍,踏不動弩機。有人抱怨今天他們一床弩機,連續發射了五六個時辰,殺敵數百人,手腳都長出老繭來了,到夜來還不見金牌銀碗賞下。種師中還是用他的蒼老、緩慢、低沉、有力的聲音說:“糧食、賞物都去真定催督,已走在道上,諒一兩天內即可解到。”然後他伸出手臂,指向金軍的方向說:“金軍遠來進攻,豈可枵腹行軍?隻明天就要把它打得片甲不留。它留下的許多糧食軍需,都歸我們所有了,弟兄們何憂無食無賞!”

這些軍隊中例行的豪言壯語,種師中此時說起來卻不見得那麽有力了。他自己心裏也盡在想:“明天,明天一定要打贏這一仗,否則就不堪設想!”

後來他們又登上一處高丘瞭望金營的動靜,距離雖遠,看過去還能看到一個輪廓。那裏既有大海似的平靜,又有規律性、節奏感很強的波動,把動態和靜態很好地結合起來。在種師中四十多年的從軍生涯中,很少看見過這樣好整以暇的敵人。

視察完畢,踏著露水回到中坑營寨的途中,大家都沉默不語。天空中半月呈輝,星鬥縱橫,他們的心境是沉重的。過了半天,種師中才想起一件事,問馬政道:“床弩箭矢,至關重要,馬參謀可曾打聽過各軍是否敷用?”

“剛才向各軍打聽了一下,所餘已不多了。”馬政低聲回答,他的心情也是沉重的,然後好像要安慰主帥似的加上一句,“不管怎樣,明日一戰,總還夠用。”

種師中點頭不語,揮手示意來人且去後帳休息。這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原來他希望今夜姚古一軍能突然出現在金軍背後,他們兩軍合力反攻,才可挽救危局。現在這個希望又告破滅。

憑著一個知兵的老將的經驗,他首先看到的是有一半士卒士氣不振,他明白形勢已十分嚴重。他黯然了半天,幾次要想找馬政說話,最後又忍住了,還是一聲不吭地回進營帳。

回到後帳,他親自掌起燈來,憑幾作書。馬政發現他到很深很深的深夜才入睡。

第二天,風雲突變,從五更起,金營中一片海螺聲和鼓聲,催動全軍,數道並進,猛烈進攻。昨日一戰,金軍雖然損失了三四千人,但昨夜從後方開來了大批生力軍,使它的總數超過三萬人。婁室根本沒有把姚古看在眼裏,調動全軍人馬開赴前線,後方隻設了一些虛張聲勢的疑兵,牽製住追兵。姚古疑神疑鬼,不敢出動,又耽擱了兩三天,等到他敢於向北推進時,婁室早已勝利回師,做好伏擊的準備,把姚古全軍擊潰。

一聽說前線緊張,有不支之勢,馬政乞令再到黃友處協助指揮作戰。種師中點頭答應了,卻要馬政把孫兒馬亨祖留在中坑,說是另有任使。

馬政從主帥慘淡的眼光裏看出,他將要派亨祖去執行什麽任務。他為什麽要派亨祖而不派其他的人去執行這項任務?他了解主帥的意圖。種師中也看出了他的意圖已被馬政了解。他們彼此點一點頭,竟沒有再說一句話。馬政就把亨祖留下,自己躍馬去前線作戰了。

似乎懂事、又似乎不很懂事的亨祖踏前一步,按照軍隊正規的形式,向種師中敬了一個禮,稟告道:“亨祖願隨祖父去前線殺敵,請主帥恩準。”

“你既來軍中為見習軍官,當聽調遣,怎可自專?”種師中嚴厲批評了他,然後轉為比較溫和的口氣道,“本帥待派你去京師見俺兄長種宣撫,還有奏章一件,你也齎去了讓俺兄長轉奏朝廷。事關重大,你小心去京師,把信送到了,就是你立了大功。”

亨祖一聽種師中把這樣重要的任務交他去辦,不覺嚴肅地正立,敬了一個禮,說道:“小將願聽主帥差遣!”

“這才是了。”種師中愛撫地摸摸他的頭,回身去內帳把一個紙包拿出來,放在案上,卻不馬上交給亨祖,似乎還沒有下定最後的決心,讓他帶走。

紙包裏有一道遺奏和一封家信。

給官家的遺奏中,他把榆次一戰失利,全部歸咎於本人,為許翰、劉鞈、姚古三人開脫罪名。因為他明白,戰敗的消息一經披露,肯定有人要借機攻擊他們三人,把朝廷中唯一主戰的大臣、地方上尚堪一戰的兩名軍帥排擠去職,這樣抗金的前途就更加黯淡了。處處以大局為重的種師中一生中最後一次的衡量,也仍然把國事放在第一位,把個人榮辱放在最後一位。對他的曲折用心,當時毀譽不一,但終將大白於後世。人民有足夠的聰明來辨白像種師中這樣的人,以及與種師中的行徑完全相反的人孰是孰非、孰功孰罪!

中午以前,前線傳來的消息更加不好,楊誌所部因為得不到賞物,竟由主將帶頭,放棄陣地,嘩變而去。大隊金軍就從這個缺口中擁入。馬政、黃友聞訊,雙雙馳去,以身堵截,這條防線看來已是岌岌可危。

得到了這個消息,種師中不再猶豫,毅然把紙包交付給馬亨祖,又叮嚀了幾句話,然後鄭重其事地解下腰間的佩刀,持與亨祖道:“這把寶刀乃是先叔祖遺贈之物,在西北戰場上立下多少戰功。今日特以相贈。賢侄孫佩了它,異日為國殺敵,痛殲醜類,休辜負了俺今日臨別贈刀之情!”

亨祖久知這把寶刀的來曆,知道它是種氏的傳家之寶,平日不肯輕易示人,今日相贈,用意可知。他正躊躇著不敢伸手去接,卻是種師中雙手捧與他了。“國之已無,焉有其家?”正是這種想法才使種師中舍得把傳家寶送給亨祖的,不過這句話他沒有說出來,他隻說了句:“為時不早,俺也待上前線督戰,賢侄孫就從那山後的間道走吧!”亨祖跪下,拜了一拜,種師中親自扶他上了馬,目擊他折向間道,不禁慘然一笑。

楊誌首先逃跑,馬政、黃友拚死抵禦了一個時辰,弩矢已盡,他們自己射箭攻擊殺上前來的金軍,不久壺矢又空,他們挺槊,跳出掩蔽體,找敵人廝殺。在他們還剩一口氣的時候,沒有放過一名敵軍進入他們守衛著的最後一道防線。

最後的命運也落到種師中頭上,他帶著幾百名親兵緩緩前進,一點也不匆忙的樣子。因為這時中軍統製王從道、副統製張思正都已潰逃,在他與金軍之間隻剩一片空白,再也沒有什麽需要他去保衛的了。正因為四麵毫無掩蔽,這一群人緩緩而行,金軍倒遲疑起來,不敢縱騎前進。雙方又相持了一會兒。當然,不久金軍就擺開陣勢,一陣風似的衝殺上來。在一場劇烈的混戰中,人們看到夕陽正照在一名騎將身上,他已經丟失頭盔,一頭白發映在鮮紅的夕照中,顯得十分耀眼。不久他倒下去了,埋葬在一層層疊上去的人和馬的屍體下麵。

榆次戰敗後的第十天,姚古一軍又潰於盤陀。姚古沒有積極救援種師中一軍,致使婁室各個擊破的戰略得逞。婁室擊敗種軍後,回師南向,又擊潰姚古一軍。這在姚古可說是自取其咎,自食其果。西軍兩大勁旅在旬日間先後敗亡,朝野震動。

七月間,出任河東宣撫使的李綱又組織起最後一次大規模的解圍戰,分兵三路,解救太原。劉鞈、王淵一路出平定軍、遼州,基本上還是走種師中的老路。當時劉鞈已解除真定路安撫使的職務,升任為河東路宣撫副使。解潛、折彥質一路出威勝軍路,基本上還是走姚古的老路。另派張灝、折可求一路出汾州路。張灝是河東宣撫使張孝純的長子,李綱用他為大將,是希望用父子之情來激勵他奮勇自效,力解太原之圍。結果,隻有西軍出身的解潛在南北關之間與婁室狠戰了四天,不勝而潰。劉鞈、張灝兩軍聽到敗訊後,都逃回來了。這一戰失敗,太原陷於絕望的境地。

從去年十二月份金軍圍城以來,太原的城門就緊閉不開,金人築了夾城以後,更是圍得水泄不通,太原城內的物資補充日益困難,張孝純派使向朝廷和各路告急,使人要冒險縋城而下,這在當時有個專門名詞,叫作“擦城”。太原城高數十尺,擦城是十分危險的。有時擦城成功,剛剛雙腳落地,埋伏著的金軍就上前把使者捉住或殺了。即便在晚間,或者湊巧,當時未被發現,走在防範嚴密的夾城範圍內,要找尋出路越夾城而出,仍然十分困難。因此派出去的使者能夠完成任務的,往往十不一二。

在此期間,張孝純曾有幾封信寫給在外督兵的兒子張灝求救,這些告急信中,反映了太原城危急的情況。

“城中事勢,奏檢中具之……此中況味正如病危待汗,存亡須臾,而呼醫不至,其荒擾可以想見也。迫切迫切!”

“醫久不至,今膏肓矣!可奈何!然而忍死以俟,尚冀靈丹連投,起此危證。”

“闔城軍民,久已乏食,又無生路,極不帖妥。事勢愈危,死亡之期,近在朝暮,可速赴宣撫製置使司,速賜催促大軍星夜前來解圍為望。”

這些信說明情勢雖已危殆,張孝純還寄希望於大軍前來解圍。自榆次之敗、三路之潰以後,金軍把誇耀戰績的文件縛在箭矢上射入城內,又把戰利品及戰俘擺在城外炫耀,用來瓦解城內軍民的守誌。這一著果然厲害,很多人對朝廷遣軍再來解圍的希望已完全破滅。

最後一個出城請援的勇士是西軍名將楊可世的從兄弟楊可發。他勇悍敢戰,在軍隊中博得楊麻胡[6]的綽號,他不以為忤,索性把“楊麻胡”三字刺在麵上立異。這次他請命求援,越城成功,非常得意,逢到宋人就自誇“楊麻胡擦城出”。但當時南路密密層層都有金軍防守,他隻得折往北路,碰到繁峙縣的豪傑、因不願順番差往太原去探事的三個人,楊可發跟他們至五台山北繁峙縣東的天延村,招軍馬四十餘日,遠近義民來歸者兩萬餘人。五台山的智和禪師也派了呂善諾及號稱杜太師等兩名徒弟參加義軍。金兵聞訊來剿,義軍不幸戰敗。楊可發上五台山投拜,智和禪師和五台山的副僧正真希又撥了二百名僧兵給他,回到孟縣,集合了幾千人,重整旗鼓。這次聲勢大振,粘罕親自率了大軍前來“剿滅”。大戰一日,宋軍才告敗退。這一次楊可發可逃而不願逃跑。麵對幾十名圍上來的金兵,他靠在土牆壁上,掉轉槍頭,自刺其腹以死。奇怪的是瘡口沒有鮮血迸出來,隻有一塊白色的脂肪,隱隱塞住瘡口。金軍駭以為神,過了半天,才敢靠近他的身體。

但是太原人既沒有喪失鬥誌,也決不釋仗投降,一息尚存,他們就要奮鬥到底。八月中,粘罕又發動了一次猛攻。架炮三十位,發射的石塊比鬥還大,打入城內,猛烈破壞城上的防禦設備。主持城守的西軍傑出將領、河東路馬步軍副都總管王稟隨方設施,在城上架設木柵,稱為“虛柵”,上麵掛著盛糠的布袋,用以減殺炮石的威力,掩護城上的防禦設備。金兵發動五十餘輛“洞子”填沒壕溝,“洞子”又稱“洞屋”,下置車輪,上安巨木,狀如屋形,尖頂上用牛皮蒙上,再裹以鐵葉。人躲在“屋”內,推動車輪前進,推到壕溝邊就用大木板、稻草填沒壕溝。王稟把城牆穿成許多小洞,內置燃料和鼓風的皮囊,等到洞子逼近時就把燃燒著的燃料丟出去,裏麵鼓風,煙焰亙天,把洞子連同填在壕內的木板草薦都燒光了。金兵又用下裝車輪,上麵備有擱板,高與城齊的“鵝車”進攻。“鵝車”實際上還是雲梯的一種,不過頭頸伸得很長,外形造得像隻鵝。它隻要越過壕溝,逼近城牆,把擱板搭上城堞,就可登上城頭。王稟一麵派人在城牆中穿孔,用搭鉤鉤住鵝車,使它動彈不得,再用巨繩拉拽,把它拽倒。一麵又在城頭上丟下油脂蘆草等易燃的東西,焚燒鵝車,把它們燒成灰燼。

這一次進攻又失敗了,金軍損失巨大,粘罕死了心,不敢再輕易發動進攻,隻好等待宋人自斃。

太原攻守戰堅持了二百五十多天,是一場驚天地而泣鬼神的劇戰,其激烈的程度超過兩次東京保衛戰。王稟及其部下英勇守衛,他們總結了前人的經驗教訓,發明創造許多守禦戰術,為後世留下了寶貴的軍事遺產。

太原人以其不屈不撓的鬥誌和不朽的業績,寫了光輝的一頁,記入我國民族鬥爭史中。

但是敵人打不倒的太原人最後卻被饑餓拖垮了。

圍城之初,張孝純等有計劃地把十五歲至六十歲的男子一律編入軍籍,直接參戰。全城屋宇房舍,一律拆去牆壁,全部打通,家家戶戶,都能互相照顧。不論貧富,一律配給糧食,分配工作,使每個人都投入戰鬥。城內秩序井然。

隨著金軍攻擊的加強,無法從外麵取得軍需給養,半年以後,太原的糧食已竭。最後三個月中,他們先吃浮草、樹皮、糠秕、草茭,後來煮食弓弩筋甲,最後割死人的肉為食。淪陷前,大部軍民已經餓死。最後金兵沒有經過戰鬥,就用雲梯爬上城牆。守城的戰士,身體靠在城樓壁上,看見金人上城,瞠目怒視,但已叫不出聲音,兵器丟在地上,也無力撿拾起來。隻好聽憑金軍上城,打開城門把大隊人馬放進城來。金兵就是這樣不費氣力地攻破了堅守八個多月的太原城。可以說這座英雄城不是被攻破,而是自然死亡的。

不過這種勇氣堅持不到半天。不久韓總以下的文武官員都不屈被殺了,張孝純的態度開始軟化,張浹也不能“斡文之盅”,父子兩個一齊投降了金朝,成為言行不一、口是心非的民族敗類。

後來金人也不重視他,讓他在傀儡皇帝劉豫手下做一名傀儡宰相,不久即放逐回鄉。

三安撫之一的張孝純的結局就是這樣。起初,他不屑與降敵的蔡靖齊名,還瞧不起劉鞈。現在他愧對尚在抗敵的劉鞈,並且不得不與蔡靖稱兄道弟,成為一對難兄難弟。曆史的斧鉞是森嚴的。

城破之初,作為知太原府張孝純的副手的通判同知王逸全家舉火自焚,死得壯烈。

一代名將、兵馬副都總管王稟於城陷後,還率領數十名羸卒進行巷戰,突至西城門。這時他已身中數十槍,重新又殺回來,投汾水而死。太原城這才全部淪入敵手。

粘罕取得太原後,長驅南下,安渡黃河,不久就攻陷西京,分兵五萬把守潼關,斷絕了西軍勤王的來路,一麵就向東京方向東進。在此同時,斡離不親統東路軍攻擊河北重鎮真定府。經過四十多天的攻守,真定被陷,以後續陷北京大名府[7],也渡過黃河,兩路金軍再次會攻東京之勢已經形成。兩京既失,河防又潰,屏障盡撤,東京的厄運是不可避免的了。

[1].指宋真宗景德元年(公元一〇〇四年)宋遼的澶淵之役,宋軍打擊了遼軍後,雙方成立和議,宋軍護送遼軍出境以防擄掠。

[2].今湖南長沙市。

[3].北宋初邊將尹繼倫曾大敗遼名將耶律休哥之眾。繼倫麵黑,以後作戰時遼兵驚呼:“當避此黑麵大王。”

[4].石竫謾罵粘罕的話,根據曆史記載中的原文。

[5].今山西晉中市榆次區。

[6].麻胡,傳說中的人名,暴戾好殺,民間用來嚇唬小兒夜啼。

[7].宋朝北京大名府在今河北大名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