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1

劉錡、馬擴準時到達鎮安坊,悄悄地走上闃無人影的醉杏樓,最後才發現師師獨自支頤坐在閣子的裏間。她在沉思著,她的表情是嚴肅的,這說明她在小詞中強調的那個“心頭的結想”是實有之事,是真情實感的流露,並非詩詞中的習慣用語、陳詞濫調。但是一看見他們來到,她的神情迅速轉換了,她變得興高采烈,容光煥發,似乎要把心事瞞過他兩個。

“二位聯袂來此,何其姍姍來遲?”她完全略去了客套,以一種好像每天見麵的熟朋友那種親切的語調責問道,“倒累得師師幾度上樓,凝佇延頸,望眼欲穿了。”

費長房[1]有縮地之術,師師也有縮時之術。她故意選擇了“聯袂”這個詞兒,一下子跳躍過一年三個月的時間,把他們拉回到去年春間在醉杏樓這場快敘的回憶中去。師師從來是重感情的人。她重視這兩個朋友,是因為她確信他們兩個對她也抱著同樣的感情和深切的理解,這兩樣似乎很容易得到,實際上在許多朋友之間,特別在師師所處的特殊境況中都是十分難得的東西。

師師高高興興地請他們兩位在閣子裏小坐。她雖然需要友情,卻沒有試圖要他們幫助她一起來解開心頭之結,這個結既然屬於她個人的秘密,好朋友也無能為力,何況她從來沒有在朋友麵前訴痛說苦的習慣。他們小談一會兒,師師就用一個含有歉意的淺笑把他們留在閣子裏,自己翩然走進後室去梳妝打扮了。

師師神情的轉換,沒有逃過兩個朋友的眼睛。這一轉換,如果出之以虛偽,那原是她們那一行職業的長技,可是劉錡、馬擴都不是用這種眼光來看待她。他們認為她的一切都出自衷心,因此當她進入內室時,他們聯係了去年的印象,不約而同地感覺到師師的變幻莫測。她有時是一片烏雲、一片彤雲,有時又好像一片被落日渲染、返照著的晚霞,帶著萬紫千紅、千變萬化的絢爛的顏色。她又好像是一支放在掌心中的磁針,為了尋找正確的方向,一直在遊移、振**。

今天,她的這個特點,更為顯著。

她一向以“冷”的性格聞名於時,今天卻表現出很大的熱,熱到足夠把周圍的空氣都燃燒起來的程度。她一向不喜歡到熱鬧場所去拋頭露麵,自從出了大名,特別從官家賜幸以來,她更加自重身價、輕易不願出門去和那些凡姝俗豔爭勝鬥妍,今天她卻是這樣興致勃勃、這樣迫不及待地要求他們兩個陪她去金明池,而她一向又是很少對朋友們提出個人要求的人。所有這些,對她都是反常的行為。這還不算,尤其使他們大吃一驚、疑訝不止的是,他們原以為今天她會像往常一樣換一套優曇花般純潔的月白色的緞襦或者換一件與她一向的性格舉止十分和諧的天藍色的綃衫出門。這兩種顏色都是她平常最愛穿著,也是由她起始穿著以後,大家學習模仿,風靡了東京城的。但是他們猜錯了,她走出梳妝間時,身上竟然穿一件隱隱織著水紋的緋色羅衫,曳著同樣顏色和花紋的裙裾,這一套窄窄小小的服裝適合騎馬之用。她的鬢邊係一朵用絕薄的絹紗製成的蟬兒,這大約就是古書上所說曹丕之姬莫瓊樹佩戴的“縹緲如蟬翼”的蟬鬢。

人們都知道師師一向不喜歡豔裝,不喜歡過於鮮豔的色彩,更加不喜歡周學士刻意求工的一句名詞:“平波落照涵緋玉”,認為它過於雕琢,就近於不自然了。叫他們意料不到的,她今天居然就穿了這套根據這句詞設計織染顏色和花紋的衣服,亭亭玉立地站在他們跟前,似乎要他們鑒定一下這套衣服對她是否合身。

認定某一個人隻適合穿著某一種顏色、某一種式樣的衣服,這原來就是一種偏見。現在他們看到師師忽然穿了這套他們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的裙衫,同時也發現了一種在她身上很少發現過的嬌豔明媚的姿態。問題不在於衣服,而在於人的風度韻姿。隻有具有師師這樣的風華絕代,才能夠隨心所欲地把自己打扮成為她所願意打扮成的人。如果沒有師師那樣的風度,沒有師師那樣的藝術興趣而具有同樣的驚世震俗、標新立異的炫耀感,那就隻能貽笑千古,成為曆史的話柄了。今天師師打破她本人的成規——這個成規師師隻用來突出自己,並不用來束縛自己——似乎立意要以她個人的美來和整個東京婦人的美的總和來挑戰。她具有這樣堅定的信心,自信隻有她個人的美才能夠為今天這場慶祝慘勝典禮的寶塔尖上結成一個金光燦爛的塔頂,沒有她,就完成不了這場慶典。

這種心理既是反常的,也是不足為訓的。當她忽然意識到在她尊重的朋友劉錡、馬擴麵前暴露了這個弱點時,她好像一個任性的孩子立意要幹一件壞事,忽然發現寬容的母親一雙微露譴責的眼睛正在盯著她那樣不自禁地臉紅起來。如果說,師師的眼波就是一泓碧水,那麽她臉上的紅暈就是被那種羞慚意識返照出來的“緋玉”。她因為羞慚而臉紅起來,又因為情不自禁的臉紅而增加了羞慚。這時案幾上正好放著一把聚骨扇[2],她順手拿起來,用拇指和食指輕輕一扭,把它展成一個半月形,就用它把自己的羞慚的臉龐遮蓋起來。

這把非凡的折扇是用一種名為“蘭竹”的竹骨製成的,不知道出於自然還是出於人工,扇子一經展開,或者輕輕扇著的時候,就有一股似有若無、似遠若近的蕙蘭清香透送過來。折扇背後,恰巧是劉錡、馬擴看得見的那一麵,畫著一幅《聽箏圖》。這是官家繼《聽琴圖》之後特別加意精繪的又一幅人物畫的結構。這一次,他吸取了《聽琴圖》失敗的經驗教訓,乖巧地隻讓聽箏人出現在畫麵上(調箏人也許就隱藏在扇子的那一麵呢。在藝術上,他即使再有把握也不敢唐突地把她畫上去)。聽箏人的神情是專心致誌的,又似乎是別有會心的。他在凝神屏息地聽箏,從口角邊露出的一絲欣然的微笑中,仿佛可以想象到那跳躍在高山流水之間的錚錚的箏聲。它和聽箏人的神情完全凝合為一了,表明他確實是個知音。

作畫者在題款處題了弦外之音、神韻不盡的“寄調箏人”四個字的上款。下款一個他常用的“天水一人”的花押以外,還有“吉人”一個署名。官家的禦諱,一般隻出現於誰都不會去問津的天潢玉牒(在宋朝時,這本帝王的家譜稱為《仙源類譜》)中,久已逸出人們的記憶以外。在這裏,忽然無意邂逅,劉錡、馬擴都不禁會心地微笑起來。

師師得到這把扇子才不過三天,那是官家作為送她三十一歲華誕的禮物,巴巴結結地畫好,又巴巴結結地親自送來。當他終於明白了自己權力的限度,知道不可能使師師屬於自己所有以後,他用這幅畫來表達自己甘心退處在一個彼此都可以接受的,即他站在師師的視線之外,卻是在會心處正在不遠的地位上來讚美她、欣賞她、保護她,在精神上擁有她的心願。

送去折扇的那天,他還冒天下之大不韙,問了一句:“師師可願到金明池去看龍舟競渡?”作為慶祝他一生中最重大的豐功偉績,在慶典的預定節目中,他本人還有種種表演。在內心中,他十分渴望師師去參觀,但又怕碰她的釘子,幾次吞吞吐吐,欲問又止,最後才敢提出來問。沒想到師師一反常態,竟然一口答應了,還準備接受他為她細心安排的一個優越的位置——最靠近“水殿”和“五殿”的一個彩棚,這樣就可以使她在他的視線監視之下參觀競渡。官家受寵若驚,認為她是為了湊他的高興才接受邀請的,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今天又為她作了種種安排,使她可以毫無困難地進入金明池大門,參觀競渡。

官家的設想不能謂之不周,可是他不但在處理軍國大事上,即使在處理個人生活事務上也常是這樣差之毫厘、失之千裏的。他以為這樣賣力一番,一定能夠博得師師的一聲稱讚了,實際上他得到的恰恰是它的相反。毛病出在這幅《聽箏圖》上。師師的心理也許是過於複雜、過於微妙、過於深不可測了,不是自作聰明的官家所能管窺蠡測。師師的確願意官家不聲不響地站在那會心處正在不遠的彼此默契的地位上來庇護她,卻不願意他主動地把這層曲折的意思表達出來。這把扇麵在師師看來不啻是官家的一個宣告,宣告的形式確是很具詩意的,顯出他迎合師師的一番苦心,但同時也明白宣告了他已經放棄進一步爭取師師的努力。這傷害了師師的自尊心。今天師師的精神亢奮,表現為異乎尋常的興奮、愉快,其中潛在的原因,也許就是為了他送她的這把扇子。

他們相將走下醉杏樓時,劉錡問道:“師師今天穿了這身騎裝,想是打算騎馬到金明池去?”

“到城外二十多裏路,不騎馬,難道走去不成?”師師笑笑,然後加上說,“早起內裏驅來了一輛什麽七香寶車,要咱乘坐。這樣六月暑天,悶在珠簾內受這份活罪,咱卻不願意。倒是駕車的那匹胭脂馬長得有趣,咱吩咐他們配了鞍轡來,備咱今天騎乘。”

“那輛宮車呢?”

“咱要他們駛回去又不肯。隻好讓小藂兩個乘了,先去欞星門口等候咱們。”

“今天人擠,路上車、馬、肩輿又多,”劉錡搖搖頭,“俺早知道了,還是勸師師乘車去妥當些。”

“咱有一年多沒騎馬了,今天好容易發這個心,四廂休掃了咱的興。再說有你這位馬軍司四廂都指揮使,還有單槍匹馬攪入遼軍陣內的馬宣讚在左右兩側護衛,還怕師師出什麽馬上事故?”

讓丫鬟們乘坐應該具有出降帝姬那樣身份的貴婦人才能乘坐的七香車,讓大小宮監們鞠躬如儀地去伺候她們,自己卻穿了一身豔裝,連麵冪也不戴一個,就打算騎了胭脂馬出城去,這與其說出於任性,還不如說她心裏有所感觸,而這個感觸又不能夠形諸語言,讓朋友們來分擔的。可是她的任性也到了極頂,想到哪裏,就做到哪裏,以作踐宮廷為快,以違背官家的旨意為樂,完全不考慮可能帶來的後果。對她的處境十分了解的劉錡還想說句話規勸她,但是她興高采烈地撫玩著手裏的絲鞭,一麵請劉錡籠住馬頭,一麵把裙裾拽上一把,雙足並在一邊,一翻身就側身斜坐在雕鞍上。看到她這一團豪情、一片稚氣,劉錡隻好把那句忠告咽下喉嚨去。

“四廂是怕師師掉下馬來摔死在大街上嗎?”師師明明猜中了咽在劉錡喉嚨口的那句話,偏偏扯到另外一麵去,免得在此時聽到不入耳的箴規。她故意做了一個危險動作,幾乎從馬背上滑下來,然後靈巧地糾正了它,馬上坐穩,“咱跟小旋風學過半年騎術,什麽騙馬、淌馬,什麽鐙裏藏身,樣樣都會。還要替師師擔心,豈非杞人憂天?”

有好幾道城門都可以通往金明池,除了官家和他的鹵簿大隊要從西城的正門利澤門出去,行人一律不準通行外,其他萬勝門、固子門、新鄭門、大通門等都可以通行。劉錡特意選擇了比較僻靜、路也比較好走的萬勝門出城去。但是對於擁有一百萬人口的東京城來說,今天勢必有四分之一,或許達到三分之一,甚至二分之一的居民都擠向同一目標出城,這幾道城門實在令人感到太少、太窄了。即使在街道上、城門口維持秩序的禁軍們都認得劉錡,想盡辦法地要讓他們一行人優先通行,但是到得萬勝門城門口時,擠著、擁著的人們已經亂哄哄地排成了幾條長達一二裏的不規則的長龍,他們隻得駐馬下來,排在人叢後麵,等著挨到他們時才能出城。

一段路跑下來,師師已是汗水淋漓,幾條汗巾都已經濕透了,再加上烈日當空,風沙撲麵,更使她口渴難忍。她事前準備好的飲料,連同那隻行囊,匆遽之間,都讓小藂她們帶走了。這裏城門內外,有的是出售零食的地攤小販,偏生切急之間,找不到一個出賣茶水的。這一口水,現在對於師師是這樣需要,而又這樣難得。幸喜得有著單騎攪陣經驗的馬擴在“玉狻猊”頸脖上掛了一瓶水,他連同當作瓶蓋的錫杯一起遞給師師,師師等不及把水倒進錫杯,一把接過水瓶,打開蓋子,一骨碌地把滿瓶的水都喝幹了。

這時萬頭攢動,萬人擁擠,眾目睽睽,都看見穿了一身緋色裙衫,毫無遮攔地騎在胭脂馬上,顯得有些心跳氣促的李師師就著一隻水瓶口子忙忙地喝水的情景。這肯定要成為明天東京市上盛傳一時的新聞。明知道會產生這種後果的師師,對此毫不介意。她隻笑了一笑,把水瓶遞還給馬擴,抱歉地說道:“原想給宣讚、四廂留些下來解渴,誰知道一骨碌都把它喝幹了,隻好停會兒加倍奉還。”

出得萬勝門,城外的道路寬闊了,這才得到揚鞭疾馳的機會。

在風沙之中,師師背後的那片紗帔和鬢邊簪的蟬翼都好像要飛起來的樣子。師師幾次回手把鬢蟬整好。劉錡緊緊勒韁追隨,心裏也暗暗吃驚師師高明的騎術,到底是馬戲班子裏學來的玩意兒,不同凡響。

“金明池已經在望,”師師高高興興地回過頭來笑笑,“幸無差池,四廂、宣讚總該放心了。”

可惜這句洋洋得意的話,也被漫空的風沙吞沒了,他兩個沒聽清楚,倒累得師師吃進一口沙子。

金明池也有十多道門,其中欞星門算是正門,平日常年關閉,逢到節日,也隻有少數特權階級才能從這裏進出。大多數擠在門口的平民觀眾隻有觀看禦駕和宮眷們進出這道門的權利。按理來說,今天他們既然特意來參觀競渡,理應早點從其他的門進去找個優先的地位看競渡,可是東京人的所作所為不能以常理來衡量,他們的特點是對自己作為的目的性不很明確。明明來看競渡,偏有那麽多看不厭禦駕和鹵簿的市民等候在欞星門門口,寧願放棄優先的位置,先看一看禦駕再說。開封尹深明東京人的心理,他不必采取什麽強迫的措施,就可以使禦駕所到之處永遠保持一個維持朝廷體麵所需要的熱鬧的場麵。

師師一行人抵達欞星門時,奉命伺候她的內監已經在門口恭迎玉駕了,沒有內監帶領,她們進不了這道門,更無法找到自己的彩棚。恰巧與此同時,官家的玉輅也已駕到。按照舊例,駕幸金明池觀競渡,隻需要出動四分之一的鹵簿。今天因為舉行慶功大典,從官方的意圖來說,競渡隻能算是餘興節目,因此官家特命出動二分之一的鹵簿,以增加喜慶和隆重的氣氛。鹵簿前驅,早已進入門內去布置一切。

玉輅行到時,官家雖然早在意料之中,但仍然十分滿意地看到有那麽多的“臣民”在門口迎他的駕。為著給他們一項特別的恩典,官家下令挽士們在人叢中間把玉輅向前後左右推來推去地來回三次。這樣的回旋,有個專門名稱,叫作“鵓鴣旋”,目的是讓軍民士庶人等可以在更近的距離中看清楚禦容。按慣例,“鵓鴣旋”隻能在元宵正日中,在宣德門外舉行一次,今天例外的加恩,也足以表明官家心裏的高興。

這三次回旋,加上玉輅與餘下來的鹵簿隊的進門式要花很多時間。要等到這個行列全部進門後,才輪到師師她們以及其他的宮眷們進門。

大內監一直把她們領到預定的彩棚中。這一次師師是棄了坐騎,與小藂她們坐著宮車進門的。今天像這樣的宮車在欞星門口進進出出的有二三十輛,帝姬、皇姑們都是這樣進來的,因此沒有引起人們特別的注意。她們這間彩棚得“天”獨厚,它是在靠近水殿不遠的河岸上,臨時用翠綠、天藍等色絹紗蒙在木架上,上麵又蓋著細篾、蘆席搭成的一排帳篷中的一間。有一道透明的輕紗擋在麵前就算是帳門。要維持宮眷和皇室中人的尊嚴,把棚中人的麵目遮蓋起來,不讓庶民看清楚,同時又要讓棚中人能夠看得見外麵的一切,這兩者似乎是不可調和的矛盾,這一道帶有象征性的掩蓋麵目的輕紗就是解決矛盾的緩衝體。師師的這間彩棚位於皇親國戚、帝姬駙馬之間而居於宰執侍從之上,這是官家的安排,誰也不敢提出異議來。宰執大臣等雖然有時也可以承恩到水殿的月台上去領受官家的賜宴,但在競渡時,如果沒有特旨侍禦,按例隻能攜帶家眷,留在次一等的彩棚中觀看。

在競渡尚未開始時,官家先在靠近月台的殿邊禦座上休息一會兒。五個年輕的皇子雁翅般地侍立在禦座之側,他們挨年齡順序下來是太子趙桓、鄆王趙楷、肅王趙樞、康王趙構、信王趙榛。官家的兒子很多,他讓後麵的四個皇子侍奉,是由於他們的才華、品貌以及其他原因討得他歡心的緣故。至於太子趙桓,既沒有才華,品貌也隻是一般,母妃又沒有博得官家特別愛寵。他之所以侍奉在側,僅僅因為他是皇太子,而他之所以成為皇太子也僅僅因為他是皇長子的緣故。無論從哪一方麵來說,官家對於這個太子,並無特殊的好感。

在封建朝廷中,希望長生不老的皇帝和急於要想繼承大位的太子之間,往往構成一對對立麵。其原因就是他們的眼光都離不開這張禦座。這張禦座不僅代表他們本人,也代表依附在他們周圍多少人的利益。已經得到利益而且希望一直保持下去的臣僚們和尚未得到利益、急於要取前者而代之的官僚們永遠是對立的。他們既然代表著對立的利益,自然要處在對立的地位上了。

趙桓是個溫和順從、優柔寡斷的太子,也許他在主觀上也希望成個孝子賢孫,但是正由於那種對立的地位和潛在的競爭,從他被冊立為太子的第一天開始,官家就沒有喜歡過他。後來太子果真如願以償地坐上了這張寶座,也沒有表現出對於他的被繼承者的利益有什麽特殊的關心。他們所信任的大臣,無論是宣和年代的權奸們,靖康年間的新貴們,甚至偽楚政權[3]的熱烈的擁護者和建炎、紹興年代的投降派[4],都是一丘之貉,他們持有相同的人生觀和做官哲學。

這時水殿上除了皇子們以外,果然與外間的傳說相符合,外臣侍駕扈從的隻有殘遼降將郭藥師一人。郭藥師是個懂得在什麽場合應當做什麽事情的人,他現在扮演的是一個膺受特殊恩典的寵臣的角色,因此在他每一個毛孔中都滲透著恭敬惶恐、感恩圖報的分子。官家把他召向前去,有所垂詢。從雙方的表情看來,官家大約問他在逆廷中可曾見識過這樣盛大、隆重的慶典,他一定回答說沒有。還可以斷言,他一定會補充道:“今日讓微臣侍奉官家,欣觀盛典,此乃曠古未有之殊恩,微臣唯有肝腦塗地、粉身碎骨以報皇庥。”

對郭藥師得體的應對,官家滿意地笑了。

截至此刻,可以說官家都在滿意的心情中。

2

金明池是坐落於京郊西區、方圓約有九裏的人工湖泊。它開鑿於周世宗顯德四年,距今已有一百多年的曆史。周世宗柴榮是一個具有開國創業氣象的英主,他之所以沒有完成統一全國,結束二百年來事實上早已割據分裂,而於五十年來連名義上也是割據分裂的局麵,僅僅因為在三十八歲的英年上,一場突然發作的炎症奪去他寶貴生命的緣故。

周世宗在他短促的在位期間,製訂了非常精密、正確的統一全國的通盤規劃,並且一一付諸實施。他始終把軍事的重點放在對付已經占有燕雲十六州形勝之地的北方強敵契丹貴族身上,他知道燕雲一日不收複,黃河流域一日不得安寧。他即位之初,就在山西高平山區打敗北漢軍[5]以及支持北漢軍的契丹騎兵。以後經過大規模的淘汰和整訓,訓練出一支強勁甲於全國的陸軍。然後回師西北、東南,打敗後蜀[6]和南唐[7]兩個具有威脅力量的地方政權,以鞏固自己的後防。用兵於兩淮及長江流域需要水軍,他開鑿金明池的目的就是為了在自己直接關注下訓練出一支可以與他的陸軍相匹敵的水軍。像所有開國雄主一樣,他們有所創建,絕不是為了吃喝玩樂,而在於實現自己的雄圖,至少在統一以前的一段時期都是這樣的。北宋初期的統治者也還把金明池用於原始的目的,宋太祖屢幸造船務,觀習水戰,這個造船務就設在金明池邊。他們訓練的這支水軍稱為“虎翼軍”,含有“為虎添翼”的意思。

到了北宋中期的統治者,早已失去開國帝王的創業精神,把這個訓練水軍的金明池逐步變成遊樂場所。每年三月,池水解凍以後,金明池局部開放,稱為開池,讓成千上萬的遊客擁到那裏去,車水馬龍,熙來攘往,好一片升平氣象!到得百十年後,經過一而再,再而三的改造修建,金明池已變得麵目全非,即使熟悉本朝掌故的人,也早已忘卻它的原來用途。隻有端陽節龍舟競賽的一方仍然使用著虎翼軍這個傳統名義,人們從這條線索中才會淡淡地想起在某一個古老的年代中,它曾經有過遊樂以外的正經用途。

北宋政府經營一切消費性的玩樂事項,從來都是不惜工本的,還美其名曰:“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小小的外郡州縣,有些名勝古跡,就要建造起樓台亭閣,摩崖勒石,以垂千古,何況在首善之區的東京府。偌大的一個湖泊,經過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幾代皇帝的加工,不斷浚深擴大,並且在它周圍圍起一道雕花精鏤的水磨磚牆,牆內又修建起不少新的建築,真想把它建成一座人工的瀛洲仙島、蓬萊閬苑。到了徽宗即位以前,它已接近到完美的程度。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性格,一座城市有一座城市的性格,一個朝代有一個朝代的性格。如果把一座軍用的金明池改為遊樂場所,並且不斷踵事增華的過程看成北宋朝代性格化的過程,這種說法也可以成立。

徽宗皇帝是使這個朝代的性格達到典型程度的主宰者,又是製造一個虛假的花花世界的多麵手。到了宣和時期,金明池規模宏大,建築豪華,完全達到一座離宮的水平。沿著它周圍砌的那道延綿迤邐的宮牆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宮牆四麵都開著三道門。正北偏西的一道門是正門,造得最講究、最寬大,可容幾輛馬車並驅而進。正門門柱兩旁都建有高聳入雲的闕觀,用來象征日月雙辰,這道門就稱為“欞星門”。在雙闕之間的門頂上又建造了一座標名為“寶津樓”的飛樓。設計寶津樓的時候,沒有考慮到它的用途。後來想到競渡之日,可以讓教坊司的樂伎在這高樓上吹彈歌唱,以助雅興,於是成為成例。以後每到競渡之日,開封府就要把歌伎們召來演奏。登上寶津樓必須通過日月雙闕的樓梯,別無他途,因此發生了一個奇怪的現象,這道神聖不可侵犯的欞星門到了競渡之日成為官家、宮眷以及歌伎們共同可以進出的大門了。

車駕進入欞星門後,沿著一條寬廣整齊的禦道行進,它由東折南,經過幾百步路,就到達雄偉壯麗的“水殿”。水殿雖然造在金明池東岸,卻有一半的麵積深深伸入水中,使它成為一座名副其實的水殿。殿外還有一個和殿的本身麵積同樣大小的月台。官家和皇子們接見郭藥師的時候,月台上早已搭起幾座黃色的帳篷,許多錦衣侍衛都侍立在帳篷外,護衛官家。甚至對宋朝的朝儀也已十分嫻熟了的郭藥師在奏答了官家的垂詢之後,就後退幾步,做出一個隨時都準備退到月台上與侍衛們一起站班以護衛官家的姿勢,表示他不敢僭越地享受單獨侍奉官家的特權。他的謙恭知禮的態度,無疑博得了官家十分的歡心,官家不但不讓他退到月台去,反而做了一個手勢,要他站近一些。

在盛夏六月其他的日子裏,或者在中秋節,官家偶爾高興,也借月台這個寬敞涼暢的處所賜宴宰執大臣。這是一個人人望得見,等閑時卻進不去的所在,確是一座可望而不可即的海上仙府,受到賜宴的臣僚能夠在月台上盤桓幾個時辰,都認為是膺受一項特殊的光榮。

水殿和月台還是原有的建築,宣和皇帝又進一步從月台開始一直延展到湖中心處填修了一個十字形的人工半島,這才是匠心獨運的高級設計。半島上布滿著細茸般的碧莎,遍植奇卉異葩,還有嶙峋的怪石和小巧玲瓏的亭台。一隊隊從江南運來的“花石綱”,除了供應“艮嶽”和宮苑外,也分潤到這裏,使它成為皇家的第三座園林。宮苑和艮嶽都是皇家獨享的禁地,隻有這第三座園林才具有半開放性質,半島和水殿雖然不準遊人闖入,金明池開放之日卻允許他們在遠處飽飽眼福,這也算得是“皇恩浩**”了。

在半島十字交叉的地基上,官家又因地製宜地建造了五座宮殿,與水殿遙遙相對。五殿正中的一座是圓形圓頂,門窗也都雕成穹形,殿裏陳設布置的桌椅案幾也相應地製成圓形、半圓形和穹形。弧形的線條是圓殿設計上的特點。圓殿四周有四座麵積較小,但是同樣精致、同樣豪華的長方形的宮殿。這種圓與方、圓頂與四角崢嶸的銑頂,高與矮、大與小、平麵與立體相結合的別開生麵的五座宮殿,是我國建築史上一個傑構。它們每一座都有一個既是象形,又有會意,既是頌聖,又有迎神的漂亮的賜名,但是東京的老百姓並不是宮廷文藝的欣賞者,他們籠統地稱之為“五殿”,或者分別稱之為“圓殿”“東殿”“南殿”“西殿”“北殿”。

五殿雖然都是獨立結構的建築,卻有重簷飛廊相接通。殿外一式是丹墀朱欄、白石玉階,憑欄四望,全湖勝景,全在一覽之中,這裏才是參觀競渡最優越的地位。競渡將要舉行之際,侍衛們按照老規矩,迅速用一套製作得十分精巧的錦步障,從水殿的月台開始,直到五殿,把十字島的縱部遮蓋起來。人們隻聽得一陣環佩叮咚之聲,有時也夾雜些嬉笑聲,就知道官家、聖人、宮嬪、待年的帝姬和皇子、王妃們都通過這條走道進入五殿來看競渡了。這時觀眾的情緒驟然緊張起來,可是距離競渡的正式開始還早得很呢!老資格的觀眾們正好利用這段空隙先欣賞欣賞寶津樓上歌伎們正在演奏的樂曲。

錦步障撤去以後,觀眾們的眼睛也隨著耳朵集中到寶津樓上。十字島嶼的北端有一座拱形橋直通到寶津樓所在的北岸。這座橋的特點是橋脊造得特別高,這樣才能與離地百尺的寶津樓互相配合,取得和諧的效果。東京人根據這道橋的形象稱之為“駱駝虹”。這是一個宮廷文藝和大眾口語相結合的典範的名稱。“駱駝”是東京市民的象形的看法,這個“虹”字才是官家設計時的命意所在。這道橋有意漆成一輪輪的黃、橙、紅、紫等各種色彩,以蔚藍的天幕為背景,橫弓在碧水粼粼然的湖麵上,真像是一道雨後彩虹。但是“駱駝虹”隻具有裝飾意義,很少實用價值。車馬都不能在這條設計得太陡的橋麵上通行。人們即使步行,扶著欄杆,一步步地走著,一個疏忽,也會發生傾跌之虞。有過執事的宮嬪從橋頂上滾下來,造成傷害的事故,因此橋的兩端,長年封鎖著。而在這個節日裏,恰巧成為宮廷與歌伎之間的障礙物。橋上不能通行,隻有在劃船的能手操縱下,小船才能從橋下排列得十分整齊的二十五道雙行雁柱之間曲折通過,直達北岸。

花了很多人力、物力造的一道橋梁不能供人們使用,實際上隻是一個帶有裝飾性的玩具而已,這大概是建築史上罕見的實例。可是在宣和時代,這不值得奇怪,因為那個年代的本身就是一個“玩具年代”,一切都是為了玩,一切人工製造出來的事物,大而至這座虛假的花花世界,這場伐遼戰役,小而至這道駱駝虹,這個隆重的慶典,無一不是製造出來供許多人,供一部分人,或者供一個人玩樂之用的。

競渡比賽的起點既不在寶津樓所在的北岸,也不在水殿所在的東岸,而在空曠疏落的西岸。西岸沒有什麽重要的建築物,隻有垂楊蘸水,綠蔭如雲。比賽的終點在湖中心十字島嶼的盡頭處。那裏豎著一根長竿,竿上掛下來一匹整匹的素絹,上麵寫著“宣和五年龍舟競渡慶賀收複燕山路盛典”十幾個大字。長竿頂上又掛著金牌、銀牌、金杯、銀碗、寶石、彩帛等利市物,作為競賽優勝者的獎品,在燦爛的陽光下閃閃發光。

所謂“龍舟競渡”,這“龍舟”二字是名不副實的,實際上,比賽雙方所用的船隻一律稱為“虎頭船”。參加比賽的十條狹長的小船,船頭都雕成虎頭的形狀,還油漆成在端陽節這一天特別應時的虎黃色。既然稱為“虎翼軍”,船舷兩側原來都刻畫著老虎的翅膀,但是經過一百多年的流傳,這一對在實際應用中毫無作用,反而造成累贅的翅膀早被省略掉。因此隻剩得船頭上的虎頭形還保持當年訓練水軍時留下的遺跡。

可是端陽節是以龍舟競渡出名的,為了使“龍舟”兩個字有著落,比賽前首先從南岸的“奧屋”[8]裏慢慢地駛出一條長達二十丈、寬達三丈半,上麵建有層台樓觀的真正的巨龍。它的出現總要引起一陣喧呼,人們不禁要重複已經重複了多次的舊話,說“當年隋煬帝下江都看瓊花,也不曾坐過這樣豪華、講究的大龍船”。有人神經過敏地推想官家既然造了這樣大型的龍船,肯定要乘坐它臨幸江南的,立刻有人排出了一張隨駕臨幸江南的名單:蔡京、蔡攸、王黼、童貫、高俅、張邦昌、李邦彥等都在其列,身為蘇州人的朱勔當然是向導,可不能忘記今天剛冒出尖兒來的一株新筍郭藥師。

準備載運官家到江南去的這條“龍舟”,現在從金明池的南岸駛出。它昂起龍首,翹著龍尾,全身閃亮出細紋雕刻塗了金漆的金色鱗片,果然十分威武。它慢慢地向湖中心比賽的終點處駛去。這條龍舟的實際用處是在比賽時供執事人員在上麵發號施令。龍舟三層樓的頂上,站著兩名頂盔貫甲的武士,他們一個是“龍翔隊”(與賽的一方)的掌隊,人們都識得他是東京城裏大大有名的“高四爺”,高俅的兄弟高伸。另一個是“虎翼隊”(與賽的另一方)的掌隊,一個曾在比賽中多次獲得獎品的老兵。高伸手執彩旗,另一個手執畫角,雖說二人站在同樣高的地位上,有著同樣的發號施令權,但無論從身份、地位,從衣飾的樸素和奢華,從神情的驕亢和淡漠來比較,前者顯然是高人一等的,從兩個掌隊的懸殊地位,就可以看出這是一次不平等的競賽。

兩個掌隊都在船樓頂上等候,等到一切準備工作都已就緒,比賽起點的執事人員揮著綠旗向他們示意比賽可以開始了。這是一個緊張的瞬刻,寶津樓上的樂曲早已停止,全場靜悄悄地把視線都集中在龍舟頂上。這時高伸轉身向一個站立在島嶼盡頭處身穿錦衣的侍衛長官說了一句話,侍衛長官立刻飛身向五殿奔去,接著又飛奔回來,向高伸傳達了官家的口令。必須通過官家的口令才能開始比賽,這就在形式上保持了這場比賽是由官家直接主持和指揮的。在這個過節中,高伸和侍衛長官直接或間接同官家轉了話,並且執行他的指示,因此他們需要有相當高的品級和身份,那名老兵站在一旁自然是相形見絀的了。

侍衛長官的一句話剛說完,高伸就伸出彩旗向著起點的方向揮舞起來。虎翼隊的掌隊跟著也吹響了畫角。早已在西岸邊上一條浮標線上作勢待發的十條虎頭船,單等信號一發,就馬上劃動劃槳,像離弦之矢一樣急遽地衝破浮標線出發。

比賽開始了。

3

所謂“虎翼軍”,跟北宋朝廷裏許多軍隊的番號一樣,早已名存實亡。現在參加競賽的一方,是多年前從江南各地的“廂軍”[9]中抽調出一批士兵加以適當的訓練而組成的一支隊伍。

沒有人認真負責管理這支隊伍,如果他們還能夠成為比賽的一方,主要是依靠他們的軍人的榮譽感和自覺性。他們中間多數的劃手年齡已超過三十歲,有的已到四十開外,早已到了不得不退出比賽的極限。但由於找不到候補者,後繼無人,更為了要維護這支隊伍過去在比賽中常常得到勝利的榮譽,特別因為要不辜負東京百萬市民對他們的熱烈支持和深切同情,他們年複一年地留下來繼續為本隊效力。

在這個玩具式的朝廷裏,既不需要一支真正可以作戰的水軍,也並不希望這支以軍隊名義參加競賽的隊伍能夠獲得勝利。僅僅為了給當局者提供一個一年一度參觀競渡的樂趣,才沒有正式撤銷這支隊伍。他們沒有固定的上級機關,沒有固定的經費,常常關不到餉,平日衣衫襤褸,飲食不繼,似乎他們作為人的實體存在於當局者的心目中,隻限於在端陽節前後的旬日中——今年因比賽推遲,總算在當局者的心目中多活了一個月。隻有到了比賽前幾天,才有人發一套半新不舊的錦背心、錦褲給他們,才有人諷刺地問到他們,今年能不能夠像往年一樣拚湊起一支比賽的隊伍。

可是他們確是貨真價實的軍人,並不因為受到當局者的歧視、蔑視、無視而泄氣。他們日常到金明池來練習劃船、練氣力、練技巧、練速度,他們的技巧已達到這樣一個高水平,能夠從拱形橋下的雁柱之間間不容發地穿來穿去,而不讓船頭、船尾碰著石柱一點兒。

在封建社會中,“龍”是皇帝的代稱,“龍翔隊”沾著一個“龍”字,表示它經過官家點頭認可,是作為宮廷代表的一支隊伍。實際上,這支隊伍的成員也並不是在宮廷中執事的侍衛或內監,而是當朝權貴、大臣的子弟們,是一群對劃船有著業餘愛好,特別因為預期著在競渡的當天可以大出風頭的公子哥兒。他們之所以有資格代表宮廷是因為他們的父兄都是官家的親信,他們理所當然地就自認為是宮廷中的人物,而官家本人也樂於把這個名義授畀給他們。他們仗著朝廷的權勢,借父兄之餘蔭,已擁有各級掛名的官職,平日成群結隊,鮮衣怒馬,徜徉於東京市寰,為非作歹,偶爾高興,也帶著一批豪奴到金明池來練習練習劃船。

他們既是宮廷的代表,當然擁有無限優越感。難道這一群花子似的虎翼隊隊員可以和他們平起平坐成為比賽的一方嗎?不!他們生來就是貴族,落地於公卿的搖籃裏,在富貴的繈褓中包裹長大,向來眼高於頂,豈可與這些販夫走卒為伍?他們從來不把這些叫花兵放在眼裏。在金明池練習劃船時,兩隊相逢,他們總是忍耐不住地要戲弄和欺侮對方。最客氣的是讓船兒靠攏對方的船,冷不防一劃槳劈進水裏,讓浪水四濺,濺得他們滿身都是濕漉漉的。再不然就仗著人多勢大,幾條船聯合起來,把對方的一條兩條船直逼到湖岸邊,有時索性把對方的船兒掀翻了,讓這些花子落進湖水裏去洗個冷水澡。開封府是他們老子拚了股子開的店鋪,開封府裏的緝捕使臣都是他們雇用的惡奴豪仆,高興起來,打死個把人都是芥末般的小事,讓幾個花子兵洗個冷水澡又算得什麽。看到水軍們忍氣吞聲、敢怒而不敢言,他們真真感到一陣由衷的快樂。

在人類中,總是免不了有那麽一小撮以別人的痛苦為自己的快樂的人。

東京的市民們對這兩個隊伍的愛憎也是涇渭分明、毫不含糊的。龍翔隊隻受到宮廷以及少數關係者的支持,虎翼隊卻受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民的支持。老百姓也是幸災樂禍的,他們幸權門之災,樂豪家之禍,他們希望受到災難的就是這批專以別人的痛苦為自己的快樂的公子衙內,當然上麵還有他們的支持者,下麵還有爪牙們。因此不難推想在這場比賽中,絕大多數觀眾的感情在哪一方。

隻有到了接近比賽的前幾天,龍翔隊中也有幾個頭腦比較清楚的人開始想到勝利不一定屬於自己的一方,在他們擁有的一切優勢中隻排除實力比賽這一項。在比賽場上開封府尹和他的緝捕使臣未必能夠幫他們的忙。為了奪取勝利的榮譽,他們考慮了兩項對策,一是想辦法補充自己一方的實力,重金禮聘一些真正的劃船好手為本隊效勞;二是跟虎翼隊談判,隻要他們在比賽中肯讓出一頭地,就可以得到十倍於獎品的酬謝。第一個方案即使實現,也隻存在百分之五十的獲勝機會,要靠得住最好還是談判。開封府尹盛章自告奮勇,出麵去做談判的居間人。談判中,他恩威並施,許了願心以後,繼之以威脅。他說:“你們眾位要識得時務,才可算為俊傑。不然惹怒了官家,那還了得?高太尉也不是可以隨便得罪的。殿前司要尋你們一個不是,不把眾位一個個刺了麵發配到沙門島去才是怪事哩!”

在五方雜處、魚龍漫衍的一百萬東京人中間有著各式各樣的人。

有胼手胝足,終年不得一飽的勞動人民;有腸肥腦滿,終天隻想玩出一些新花樣來消遣他們過剩的生命的上層人物。

有那麽一批可以列入護駕到江南去的名單中的權貴,在他們手下有一大批手腳並用的哼哈二將、立裏客、開封尹、緝捕使臣等。可是在茫茫人寰中也有不怕觸怒權貴,一定要在角抵中跌他一跤以快人心的小關索李寶,也有不怕觸犯高俅、寧可先替李寶去治病的醫士邢倞,也有苦口婆心地規勸師師遠避官家的何老爹。在這次競渡中有盛氣淩人不可一世的龍翔隊隊員,同時也有富貴不能**、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的一群虎翼隊隊員。

無論哪一種人都以為自己手裏掌握著真理。

龍翔隊的隊員們認為勝利必須屬於他們、光榮必須屬於他們是真理;它的支持者、擁護者承認他們的真理為真理;開封府尹盛章以提出這樣的建議來保護龍翔隊的勝利和光榮是真理。當人們思考著自己的行動時,莫不以為自己才是真正的真理的掌握者。

但是真理掌握在絕大多數人的心裏。

他們的直覺是真理。

或許他們在某個階段受到某種現象的蒙蔽,或許他們也做錯過一些事情,有過不正確的思想,一旦澄清了翳障,在他們清醒了的內心中所持有的衡量尺度就是真理。

盛章出麵談判遭到虎翼隊嚴詞拒絕的消息如此迅速、如此廣泛地傳遍了東京城,以至今天有二三十萬人出來參觀比賽,關心他們間的勝負,熱切地希望虎翼隊痛擊龍翔隊,把它打得落花流水。這就是清醒的東京人的真理。

4

在欞星門外作著三次鵓鴣旋時,官家坐在玉輅裏,隔開一道珠簾,他憑著情人特有的視覺,在萬人海裏,三次都發現師師以及護衛著師師的劉錡和馬擴。

自認為對於師師擁有個人專利權的官家,坐在玉輅裏,第一眼見到師師今天比往常更加神采煥發,不禁產生了擁有那種特權的情人很難避免的虛榮感。他為師師的突出的美感到自豪。

“今天東京城裏的婦女傾城而出,都到這裏來了。試看有哪個比得上她的容姿絕代、迥出塵寰?朕在萬人叢中,一眼就認出了她,可知她真不愧是個尖兒!”官家滿腔得意地想道,“幸喜得那日邀請了她,她也高高興興答應出來為朕捧場。不然的話,今天少了一個她,豈非缺典?”

官家也注意到劉錡、馬擴與她在一起。那天邀請師師時,她已經說明去年就與劉錡、馬擴有約在先,可能他們會來踐約,勸官家不必再派宮車來照料她了。師師既然這樣說過,態度又是十分光明俊偉,對此,官家也不覺得有任何疑慮的理由。

當鵓鴣作著第二次的回旋時,官家透過萬頭攢動,仍舊把他固執的視線落在師師駐馬的處所。他發現她除了一向有的“容姿絕代,迥出塵寰”以外,今天她身上又多出了一點什麽他無以名之的新奇的東西。師師身上似乎蘊藏有一個無窮盡的礦苗,他永遠可以從她的礦苗中發掘出新的寶藏來。後來他把這個無以名之的新奇東西概括成為一個問題:“是什麽使得師師今天顯得這樣出奇地神采煥發、熱炎灼人?”這個問題在他心裏醞釀一會兒,迅速就發展成為一個大大的問號。一個沒有解決的問號放在心裏好像一團發了酵的麵粉放在被絮裏一樣,頃刻間就要成倍地膨脹起來。

但是到得第三次再見到她時,這個問號解決了。他發現使得師師今天神采顯得異常煥發、熱炎灼人的原因是她穿了一身緋色裙衫。官家的視覺雖然十分靈敏,他的感覺卻是相當遲鈍的。師師穿一套緋色裙衫,這本來一望可知,他卻要等到第三次看見她時,才發現這個。可能他是想得過頭了,反而忽略了眼前的東西,人們對於太專注的事物,常常會產生這種“舍近求遠”“明察秋毫,不見輿薪”的錯覺。

但是這個新發現確是非常重要,使他又驚又喜。

原來這裏還有一段曆史淵源。有一年杏花盛放的時節,他在醉杏樓上看到“杏”花人麵相映紅,不禁多了一句嘴,說:“這杏花開得如火如荼,嬌豔欲流。如果師師你啊,也肯穿上這緋色的裙衫,與杏花爭妍,不知要怎樣‘沉醉東風’哩!”

這一句想討好師師的話,顯然沒有達到目的,反而產生了相反的效果。她向來不喜歡別人的意誌強加在她身上。

“這滿箱子的衣服,”師師指著裏間的箱櫳,漫不經心地回答,“有紅有綠,高興穿什麽就穿什麽,值得什麽‘沉醉東風’的?”

這個回答掃了官家的興。

自從說過這句以後,又經過幾度花開花謝,幾度殘紅滿地,幾度綠子滿枝,官家一直沒有忘記這番對答,可也不敢再提。師師究竟一次也沒有穿過緋色的衣服。無論如何他沒有料到今天師師居然會換這套裙衫出來,更沒料到這套衣衫穿在她身上竟會產生如此驚人的效果。這雙重意外,怪不得要使他驚喜欲狂了。

但是,今天有著幾十萬的觀眾,她摒棄了他細心周到地為她準備好的宮車,就這樣穿了一身豔服,騎匹特別耀眼的胭脂馬,毫無遮攔地跑到這裏來,似乎有意要在稠人廣眾之間炫耀自己的美麗,這在別人固然無足為奇,可是在師師身上……這與她平日的行徑實在太徑庭了,這裏到底包含著什麽意思?

可是這個新的疑問也得到自己滿意的解答了。

他猛然想起剛才師師駐馬在欞星門門口時,曾展開他贈予的折扇,輕輕扇了幾下。想到這個微小的,卻是事關重大的動作,頓時又使他放下心來。

“莫非她想到今天來到這裏,一言一動、一顰一笑、一簪之輕、一扇之微,都逃不過朕的耳目,所以特為穿了這套朕向往已久的緋色衣衫,佩了朕特別贈予的扇子,在這大喜的日子裏,遙相慶賀,讓朕在心裏高興一番的?”贈扇之舉,是官家的得意傑作,師師當時又是毫不猶豫地接受了他的贈予,這一定給予官家十分深刻的印象。並加上今天本身就是個歡慶的節日,因此他總是往好處去想,得出的結論總是非常樂觀的。他還親切地對自己說:“師師,師師!你蘭心蕙質,用意如此體貼周詳,真不枉朕十餘年來對待你的一番苦心了。”

到得水殿上,要舉行種種的儀式,皇子們要向父皇祝賀勝利,他自己又要蓄意炮製一個北宋版的安祿山[10],暫時分去了他的心。等到這一切都匆匆過去以後,他又忍不住把眼睛往師師占用的彩棚中瞟去。這間彩棚是他親自選定的,與禦座並無間隔,他可以毫不費力地找到它。現在人們的視線都集中在他身上,又隨著他的視線之轉移集中到師師身上。一道遮住他的珠簾和一幅遮住師師的輕紗都遮不住觀眾們的千萬道視線。人們嘁嘁喳喳地議論起來,這使他略具戒心。但是他發現師師對此是毫不在乎的,她仍是那麽興高采烈,仍是那麽神采飛揚。她一會兒合攏手裏的折扇,一會兒又把它打開,兩者都是無意識的。她一會兒附著驚鴻的耳朵在說些什麽,一會兒又回過頭去跟劉錡、馬擴說話,她的動作是那麽迅速,以至她的頭頸向左右轉動時,一對珍珠耳珥像小孩玩的“搖咕咚”那樣搖擺起來。

劉錡是官家信任的近臣,在官家心目中劉錡是個很有分量的人,馬擴剛從燕山回來,他似乎就是燕山府的化身。官家知道師師去年曾與馬擴見過一麵,今天讓他們兩個陪來,一定是伺隙向他們打聽收複燕山之事。這固然與她平日的鬱鬱寡歡、落落難合的脾氣不符,但是這與此時此地的氣氛是調和的。師師向來任性,有時被他拘管得緊了(用一種精神上的壓力來拘管她),為了表現她的獨立性,會像匹劣馬似的撒一陣野。這個脾氣,他也曾幾次領教過。畢竟她今天是關心收複燕山這件大事,而收複燕山這個功勞,總的說來應該記在自己賬上。她關心地打聽這件事,目的無非是使他高興。因此師師的異常表現,也沒有引起他其他的想法。

這個說不出的原因,可能是他模糊地意識到在他和師師的關係中,曾經對劉錡有過某種回憶。雖然時隔數年,劉錡早已用自己的謹慎的行動改變了他的看法,但是那個淡淡的印象並沒有從他的回憶中完全抹掉,而劉錡身上使他不期而然地感到的那種分量,此刻對他似乎也形成一種壓力。

當龍舟慢慢地從奧屋中駛出來,吸引著觀眾注意力的時候,師師也像所有的觀眾一樣焦急地望著龍舟,希望它快點駛到終點。那時官家已經通過十字島上的錦步障,從水殿移駕到五殿中一個靠近師師方向的方殿中坐下來。這是十分不謹慎的舉動,因為無論是按照舊例,還是要選擇一個參觀競渡的最顯豁的位置,官家都沒有理由坐在這座偏側的方殿上。但是發酵的麵粉裏已經摻入一點酸素,這時他對師師的注意力已經遠遠超過他對競渡的興趣,遠遠超過他對觀眾的戒心,再也顧不得這些無關宏旨的小節了。

這座方殿距離師師的彩棚更近,他看得也更加真切。他從師師的表情中看出她與全場的人一樣著急的心理,這是可以理解的。這艘龍舟也是個大玩具,看起來龐然大物,富麗堂皇,自己卻不能行駛,要依靠岸上的人夫纖引,行程十分緩慢,一段路要走好半天。安排這個傳統節目的想法,大約是要用這艘龍舟的緩行來襯托停會兒競渡的虎頭船的高速度。不拘泥於成例的官家卻在心裏想到這個辦法不妥,明年一定要改革,事前就讓它碇泊在終點,省得大家望眼欲穿。

官家這個想法並非他自己希望競渡快些舉行,而是希望競渡的緊張的場麵,能夠迅速吸引去師師全部的注意力。

可是龍舟仍然以牛步化的速度駛行,這時發生了嚴重的問題。

官家感覺到她已經注意到他對她的執拗的凝視。有兩次,她抬起頭來把眼光看到他憑欄俯伏的地方。但是後來的一次,當他的視線將要去攫獲她的視線的時候,她迅速躲避開去。她收回了自己的視線,一麵轉過頭去和劉錡說話,一麵打開折扇使勁地扇了幾下,似乎不耐煩地要把那拘管得她太緊的執拗的視線從她身邊扇開去。這幾扇非同小可,他感覺到這是一個不穩定的情人從他的掌握中逃離、退卻的不自覺的信號。這使他詫異、驚疑,並且把已經在他心裏解決了的這一套緋色裙衫為誰而穿的問題重新提了出來。這一次問題是帶有傾向性的成見提出來的,因而格外嚴重。

不用說,劉錡是最大的嫌疑人,但是這個懷疑不難證實。按照官家的想法,劉錡是軍人,曾經提出整頓虎翼軍的方案,而且一度有人主張讓劉錡去主管那個虎翼隊。劉錡無疑是虎翼隊的支持者和同情者,而他自己,不管怎樣,人們公認他是龍翔隊的後台了。他隻要弄清楚停會兒在兩隊比賽中,師師同情、支持的是哪一個隊,就可以看出她的傾向性,也可以判斷出今天這套裙衫她究竟為誰而穿的。

5

競渡比賽是在金明池西南一塊用浮標線劃出來的水域中進行。從湖西岸的起點到湖中央十字島嶼盡頭處的終點,比賽全程恰恰是七百二十丈,四裏整。

所謂浮標線,是幾根串聯著許多漆了鮮豔顏色的長方木塊的粗索,係在湖岸上和湖中的木樁上,固定在一定的位置上,作為比賽時用的界線。除了起點、終點各有一道橫列的浮標線外,賽區中間又係著十道縱列的浮標線,劃分成十條航道。參加比賽的每一條虎頭船隻允許在自己的航道內劃行。船和航道都編了號,龍翔隊以天幹、虎翼隊以地支編號,從左起縱列第一條航道是龍甲字號、虎子字號、龍乙字號、虎醜字號……一條航道間隔著另一條,一條虎頭船靠著另一條,比賽就是這樣捉對兒進行的。雖然雙方使用同樣顏色、同樣式樣的船,但由於劃手們穿著明顯不同顏色和不同式樣的服裝,再加上質地、料子上的差別,使觀眾一望就可以區別出兩個隊伍來,絕不會混淆。

授獎的方法分為團體和個別兩種,個別獎授予前五名到達的劃手,第一艘到達的劃手們享受著最高榮譽,每一名劃手都可領到一塊金牌。團體獎授予前五艘到達終點的總成績較好的一隊,得到一隻鐫了字的金碗。

每艘船上都有一名旗頭,他手執錦旗,背心朝著終點,站在船頭上,他是一船的司令者,作用相當於戰爭時一個小隊的旗頭。在整個比賽過程中,他都要揮舞彩旗,一方麵是為本船的劃手們打氣,看到哪個劃手有點差勁泄氣時,他就把彩旗指向他,拉破嗓子,大聲吆喝,鼓勵他加油;另一方麵,舞旗的本身也是一項藝術,隨著船尖兒破浪劈水、疾速前進,他也搖擺著自己的身體,適應著船的傾仄度,把旗子舞得颼颼作響,舞到酣處,隻看見一片彩色的光輪罩住他的全身,猶如一輪風車在船頭上飛速旋轉。按照規矩,觀眾也要為突出的旗頭的舞旗表演大聲喝彩。

劃手們也像觀眾一樣焦急地等候龍舟的遲遲其行。他們帶著一定要戰勝對方的決心,凝神以待,單等信號一發,就搶先出動。這在觀眾的肉眼中幾乎完全分辨不出來的第一槳,雖然僅僅也就數尺之差,卻嚴重地影響以後競賽的進程,影響劃手們的心理,因此劃手們十分重視這第一槳,一定要搶在別人之前出發。劃出這一槳以前,他們心裏有許多得失榮辱的考慮,劃出了這一槳以後,所有的抽象概念都從他們的腦子裏擠跑了,剩下的隻有拚足氣力向終點急遽衝去這一實際的努力。這是一個正常的劃手在比賽前和比賽中正常的心理狀態。

這時寶津樓上的歌伎們也用出了和劃手們一樣的勁道,十分賣力地吹彈著各種管樂和弦樂。在龍舟的第二層樓上,雙方都備有大鼓,急遽地敲打出一套“得勝令”,用來催動自己方麵的船隻飛速前進。由於經濟基礎的懸殊,以致發出來的鼓聲也大不相同。龍翔隊是從繃緊的新鼓中發出清脆好聽的“咚咚”聲,虎翼隊是從古老的敗鼓中發出遲鈍的“篤篤”聲,這不僅在劃手們,在二三十萬觀眾的聽覺中也一聽就能區分明白。

由於去年競渡停止舉行,今年的競渡又推遲了一個月,直到今天才來舉行。長期的暌隔,更增加了今天這場比賽的白熱化程度。龍翔隊向對手提出的“和平建議”遭到拒絕後,他們橫下了心,加強第一項措施,就是不惜工本地聘請了一批真正年輕力壯的劃船好手來代替自己。幾乎每一艘船上都有三四名,甚至六七名新手。他們還怕不能取勝,把最好的、第一流的劃手們都集中在龍丙字號船上。如果得不到團體的優勝,他們希望至少這艘“丙字號”可以獨占鼇頭,奪得個別的冠軍。如果沒有這樣的把握,他們怎肯付出五百貫錢的代價,而且在一段時期中,還讓這幾名好手成為他們府第中的座上客?

權貴的子弟們為了奪取這場光榮,不惜把他們剽竊得來代表官家的專利權以及可以使他們大出風頭的大好機會拱手讓給他們的雇用者。他們自己改充旗頭和其他可以在今天這場比賽中出頭露麵的執事人員。當然充當旗頭也不是輕而易舉的,他們舞旗的技術也像劃船的技術一樣不高明,當虎頭船疾速往前衝時,他們站在船頭上,一個節奏失調,就有掉下金明池去洗個冷水澡的危險。不過這份虛榮心大得足以使他們忘記一切危險。他們如果不能夠站到終點,寧可蹲著、坐著、跪著、躺著、爬著,當一名不稱職的旗頭,成為東京人的笑柄,也不願喪失這個最後出風頭的機會,好在劃手們的賣力足以彌補他們舞旗技術上的缺陷。雇用者和被雇用者之間早已成立一項契約,還有一大半的酬勞——所謂“歡喜錢”要等到劃手們獲得優勝的名次才能到手,雇用者不怕他們不賣力。

比賽一開始,觀眾們的好惡就明顯不過地表現出來。

“丙字號”的犯規,相差隻在幾微之間,被它滑過去了,可是蔡行的失足,卻引起大家長久不息的哄笑。“丙字號”暫時領先時,大家保持沉默,全場中隻有少數幾聲稀稀落落的掌聲,後來連這幾聲稀落的掌聲也感到“孤掌難鳴”而停止了。在標誌著第一段航程即第一個一百丈將結束的地方,“醜字號”的劃手們一聲發喊,突然超前,超過了“丙字號”。喝彩聲就好像萬炮轟鳴,震撼全場,持續了好久。第三航段開始時,韓侶聲嘶力竭、叫破喉嚨地為劃手們打氣,一個靠近他的被雇用的劃手手腳略慢一些,韓侶一腳飛去,踢得他滿口流血。這一腳起了作用,劃手們都拚出吃奶的氣力來使劃船再度領先。全場觀眾又恢複了沉默,似乎斜著眼睛在問:“看你橫行到幾時?”這時“龍丁字號”賽船歪出航道,越出浮標線,妨礙了“寅字號”前進的速度。對於這樣明顯的犯規行為,站在龍舟上的公證人假裝沒有看見,不采取任何措施來阻止它。憤怒的觀眾立刻就用噓噓聲、哧哧聲以及怪聲大叫向這個不公正的公證人王黼的兒子、官拜待製、綽號叫作猢猻待製的王閎孚提出抗議,把一口惡氣出在他頭上。

隨著比賽的白熱化,人們看清楚虎翼隊的賽船超過它左右兩邊的龍翔隊的船隻半身或一身的距離時,他們的情緒就高漲起來。“醜字號”第二次超越“丙字號”,並且把距離拉開到一丈以上時,人們的情緒又出現一次高峰,他們發瘋似的呼喊,用足了全身之力揮手蹭腳,似乎要把自己這份氣力增加到劃手身上去,使他們能夠牢固地保持優勢。

這是一塊測驗人心向背最明顯的試金石,人們愛什麽、厭惡什麽都明擺著,沒有絲毫的掩蓋。如果在這個關鍵時刻,官家發出嚴厲的口旨,以全體發配到沙門島去威脅,要觀眾們改變自己的支持點,他所能夠得到的結果,無非是淹沒在群眾的一陣笑聲中罷了。一個封建統治者的權力在一定場合中也有它的限度,他能夠憑自己的愛憎遴選臣僚,卻不能夠改變廣大群眾的愛憎。而且大多數的情況是這樣,他越是喜歡的嬖臣就越受到群眾的憎惡。

比賽進行到中途以後,勝負的形勢已經變得明朗起來。

不懂得策略的“丙字號”劃手們在前半段航程中和“醜字號”死拚硬幹,用盡氣力,現在雖然還勉強保持第二名的位置,卻已有後勁不足、難以為繼之勢。不顧韓侶的亂踢亂罵,劃手們一有機會就偷出一隻手來抹掉從額頭流到眼睛裏來的汗水,趁勢喘一口氣。旗頭韓侶也索性停止舞旗,把錦旗揉成一團,在臉上亂揩。“醜字號”的劃手們還在引逗他們,故意略略放緩速度,使他們趕上來,使得兩條船保持前後銜接的距離。虎翼隊的戰略思想是豁出這條“醜字號”,與“丙字號”拚得兩敗俱傷,隻要拖垮了它,就可以讓其餘的船穩取勝利。

進入到第六段航道時,虎翼隊戰略思想的優越性明顯地表現出來了。這時“丙字號”疲態畢露,不但落後於“醜字號”,並且也被原來緊跟在它後麵的“辰字號”追上了,顯然已失去奪標的希望。“子字號”“卯字號”仍然以穩健的速度,跟在稍後。隻有“寅字號”因為不斷地受到鄰舟的幹擾——這是龍翔隊的戰略思想,他們事前認為“寅字號”可能要奪標,故意讓“丁字號”用不正當的手段去打擾它,這一戰略也獲得成功,使得“寅字號”與後麵的幾條賽船混作一團,不能脫穎而出。最後的一條是“戊字號”,它一開始就落在後麵。趕不上去,又不允許中途退出,就索性安步當車,自甘下遊起來,以至遠遠望去,它好像浮在湖麵上的一隻大水鱉拖著的一根長尾巴。

在最後的一段航程中出現了混亂。害人自害的“丁字號”,在一個過火的犯規動作中覆了船,全體劃手連同旗頭、掌舵全都成為落湯雞。一直穩穩地占著第五名位置的“卯字號”這時忽然以驚人的速度和持續的後勁超越了前麵四條賽船,衝到最前麵去。好像全場觀眾一樣,師師興奮得忘乎一切,忘乎官家的存在,她用扇骨撩開薄薄的門簾,把身體一直伸出彩棚以外,好像使用檀板般熟練地使用著扇骨為“卯字號”的突前擊節稱賞。看來她不但以看到虎翼隊的勝利為滿足,還希望看到龍翔隊的全軍覆滅才痛快。這也是全場觀眾的感情。當比賽將近結束,“卯字號”以超越“辰字號”一丈多、超越“丙字號”不下二十丈的優秀成績接近終點時,她清脆地叫了一聲好。即使隔開相當距離的水麵,即使混雜在萬眾喧騰的喝彩聲中,官家仍然從她的嘴巴和全身傾前的動作中意識到這一聲叫好,那是一把錐子猛然紮進他的胸膛去的一聲叫好。

最後結果揭曉了:團體獎當然屬於虎翼隊,個別獎順序下來的名次是“虎卯字號”“虎辰字號”“虎寅字號”“虎醜字號”。龍翔隊隻有“丙字號”勉強獲得一個殿軍,它翻了一條“丁字號”,另外還有一個旗頭掉進水裏去。如果稱之為“全軍墨矣”那一點兒也不過分。

在他一生中曾經參觀過二三十次比賽,並且在他即位以後,基本上主持每次比賽的發獎儀式,已經成為這方麵斫輪老手的官家,這時似乎處在失魂落魄的狀態中,忘記了他應該做的事情。

優勝者已經排成隊伍,等候受獎,他卻仍然茫茫然地坐在方殿中不知道要幹什麽才好。懂得舊例的鑾儀使姚友仲及時提醒官家,要他出殿來主持授獎儀式。獎品已經用滑車從長竿上取下來。姚友仲把獎品一一遞給官家,官家茫茫然地接過獎品,茫茫然地按照姚友仲的提示把獎品授給優勝者,不但沒有說兩句照例應有的勖勉的話,連得他們的臉也沒有看清楚。當時不但受獎者和在一旁侍立的執事人員、內監們,連得坐在較遠的觀眾們也看得出官家麵色蒼白,雙手顫抖。

官家的失態,可以被解釋為以他的名義參加比賽的一方失敗了,使他失望,使他受到一點刺激。但實際情況要嚴重得多,他茫茫然失去的不僅是原來對它抱有希望、攸關他個人榮譽的龍翔隊的勝利,更重要的是他失去了原來已認為獲得了專利權的師師的心。沒有其他的打擊比得上這對於他的致命的一擊了。

祝捷大典原來預計的規模要隆重得多。競渡以後,還要舉行“水傀儡”“水秋千”等餘興項目,與民同樂。然後掉過頭來,在“餘”興節目之餘,再舉行一個正規化的官方儀式,由在朝的太宰王黼和在野的太師蔡京帶頭率領百僚,上水殿來向官家祝頌一番,官家照例也有幾句謙遜之詞:“燕山收複,舊恨湔雪,此乃祖宗之靈,暨諸卿之碩畫鴻猷所致。朕何功之有?”

這才是官家在今天這場慶典中的正戲。所有君臣之間的對答,事前都擬好稿本,雙方照本宣讀都要琅琅入耳,以便史官記入《起居注》,載入《絲綸簿》,將來好在國史上添一筆,傳之千秋萬祀。官家今天專心誠意地把師師請來,他的內心中與其說讓她參觀競渡,毋寧是希望她來看一看這個祝捷大典的儀式,聽一聽他的琅然天音。然後到下一次去醉杏樓訪問她時,可以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問她:“那天朕在水殿上的對答,師師聽來是否得體?”

如果能夠博得師師的一聲稱讚,他就會感到非常滿意。

這一切都想得非常美妙,可是事情發生了急遽的變化。傳旨官黃珦走到百官麵前宣旨道:“官家宸體違和,一切慶賀的儀式都蠲免了。”

6

師師走馬萬勝門,

四廂獻露大士瓶。

虎翼風生勝競渡,

龍體不豫輟慶典。

嘌唱名家張七七、安娘,講史名家李慥、尹常賣等雜劇界藝員在一夜之間便編成了腳本、唱詞,並且把這幾件事情有機地聯係起來,串成一個有情節、有描述、有起伏、有首尾的故事,在劇壇上演唱。這出故事新穎的內容,生動的、加油添醋的細節描繪,充分滿足了強烈希望了解內幕新聞的東京市民的胃口。不用說,它們在幾天以內就不脛而走、不翼而飛,風靡了東京城,還有擴大到京東、京西以及江淮各路之勢。

師師、四廂都是東京人崇拜的對象,在講唱時除了不貶損他們的身價以外,還采用了隱射的方法。這個風流絕代的師師可能是趙師師、錢師師,這個英雄出眾的四廂可能是孫四廂、李四廂,可是聽眾們一聽就知道這師師、四廂指的是誰,連帶也知道了作為他們陪襯的全部角色是誰。以講五代史出名的尹常賣把時代背景推前了一百七十年,這慶的是打敗契丹人的大典,這條“龍”變成英武絕倫的周世宗柴榮。周世宗有沒有收複過燕京城,有沒有在這道美人關下頓兵老師,這些都無關宏旨。講唱不是搞曆史考證。他們需要考慮的隻是在不觸犯時忌的條件之下,滿足市民的需要。而像北宋朝廷那樣顯然缺乏效能的政權,對於民間文藝也常常采取“不癡不聾,不作阿翁”的放任態度。

可是也有人要利用它們。

高俅從來沒有忘記過豐樂樓上的一箭之仇,加上他又是初五那天競渡中失敗一方的龍翔隊的實際負責人。舊恨新仇,並在一起,化成一股惡毒的怨氣。現在抓住了這個大好機會就想報仇雪恨了。

高俅雖然以“睚眥必報”出名,但他報仇的對象一般都是他流落江湖時結下冤仇的市井人物,他們無權無勢,報了仇不用考慮後果。現在他要對付的卻是像劉錡這樣的人物,既是官家的親信,又在軍隊中有很大的潛勢力,那是需要慎重考慮的。

高俅無疑是個流氓,卻是個不徹底的流氓。他慣於在仇人背心後麵戳一刀,不過戳上去以前,要想一想這一刀下去後對自己會產生什麽影響再敢動手。徹底的流氓是戳了再說,不徹底的流氓要想想再戳,在流氓界他也隻居於第二流。

對此,他去請教了他的把兄弟張迪。張迪是搜集、了解、推斷、分析這些情報的超級專家。他自己早已聽到過這些講唱,並且通過鄭皇後和喬貴妃,設法讓官家本人也聽到它們。在他的政治測溫表中指示著官家對劉錡的恩寵已經驟然降低,但還沒有達到可以把他一棍子打死的程度。他替高俅出的主意是向官家建議把劉錡遠遠地調到外路去,先拔去這一枚眼中之釘,然後相機考慮進一步的措施。

官家對劉錡還是天高地厚,聖恩隆重,降下了手詔的第二天,特把劉錡召來,溫詞安慰道:“卿久在朕左右,勤於王事,勞怨不辭。老父在家癱瘓了兩三年,也無暇回去省視。如今朕特擢卿為隴右副都護,有卿與趙隆兩人在彼,朕可釋西陲之憂矣!卿此去得便就可回籍去省視老父,以盡人子之責。朕待卿始終如一,卿回去後,休忘朕恩數,庶幾忠孝無虧。”這段話說得冠冕堂皇,不愧是煌煌天語,接著就道出了他的本意所在,“日來天氣正好,卿摒當了行李,早早與趙隆啟行,長為國家的屏藩,也好叫朕放心。”

劉錡心裏完全明白這一次人事調動的背景是什麽。

在官場中,調動本是正常的事,他身為軍官,效力疆場,分屬當然。過去他曾多次要求出任軍職,都遭到拒絕,這次卻於無意中邂逅得之。隻是如今北邊多事,正是需要人手之際,卻偏把他調到閑散之地西北邊境去,還說什麽“長為西陲之屏藩”,杜絕了他真正為國效勞的機會,這才使他抱憾無窮。

詔旨下得這樣急迫,官家催逼得又是這樣緊,趙隆、劉錡隻得擇日在月底動身。

嚲娘與劉錡娘子的離別真像是一次生離死別。

紮根於東京的劉錡娘子一旦要離開東京城,本來是不可想象的。最近一年半以來,她與嚲娘朝夕廝伴,幾乎完全絕足於繁華場所。一種潛在的意識在她內心發展起來,她感到自己在變了,不斷地向好的、向上的方向變化。隻有在這樣一種自覺之中,人們才感覺到他活著更有意義。劉錡娘子並不是一個生來就具有深度的人,但她善於向生活中吸收善良、正直、豪俠的成分,使她成為一個能夠向深處揳入的人。她自己意識到嚲娘就是使她轉變的原因。如今晴天霹靂,丈夫突然調職,迫使她不得不離開東京,這還可以容忍,但因此也要離開嚲娘,這卻宛如割去了她一塊心頭肉。嚲娘在東京也沒有多久可住了,等到父親和劉錡娘子離開東京後,她也要隨同婆母回到保州去住家。嚲娘從來沒有意識到她能夠給劉錡娘子帶來什麽有益的東西,如果她意識到這個,就不可能給劉錡娘子帶來什麽影響了。她隻感覺到劉錡娘子是她生活中的光輝,離開劉錡娘子,她的生活就變得暗淡,好像一個多思的孩子在傍晚落日時常感到的那種空虛感一樣。可是她的空虛感還要沉重得多,那是一種即使把她的生命抽出一部分來也無法加以填補的空虛感。

在汴河邊艤舟話別之際,劉錡娘子獨自強作慰藉,教嚲娘放心,說嚲娘的爹有她在一旁照應,管保比嚲娘自己還要照應得周到。說著,她自己先就掉下眼淚。嚲娘聽了半天,竭力要想理解而仍無法理解她說的是什麽。嚲娘牽住了劉錡娘子的衣帶,似乎牽著這根衣帶就能使日月停駛,使時間與空間永遠停留在這一點,河邊艤著的這條船也永遠無法駛離了。

“細君一串淚,墮地作錚,化作鮫綃珠,持以贈遠行……”不擅長作詩的馬擴竟然也吟成了四句,希望劉錡能把它續成。這時劉錡也心亂如麻,無心續詩,他從行囊中抽出一支竹笛,嗚嗚咽咽地吹起來,讓一縷笛聲掩蓋其他的一切,在水邊柳蔭中回**。

夕陽還掛在柳梢上,無情的舟子不斷地催促著要啟碇,打斷了劉錡的笛聲。馬擴、嚲娘告別了早已沉醉的趙隆以後,不得不從船艙裏起身,劉錡和劉錡娘子又把他們送上岸來。現在隻剩得說一句話的時間了。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

沒有給馬擴續詩的劉錡這時做了一個希望用沉醉來麻痹離別痛苦的手勢,補足了他娘子的詞意:“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在長亭餞別的酒筵中,他們都喝了那麽多的酒,可是醇酒也不能夠麻痹痛苦。到了夜深酒醒,痛定思痛時,他們彼此都會感到這從心頭剜下來的肉再也不得再生了。

7

官家對劉錡的懲罰是費盡心機的(懲罰還沒有輪到馬擴,可能是因為官家把他看成從犯,可以罪減一等,也可能是目前還要派他用場,內定緩刑。如果屬於後麵的一種,一旦輪到他的時候,前後賬通算,就不可能像對劉錡那樣客氣了),而師師對官家的懲罰卻是更加嚴厲的。從此以後,官家再也得不到師師的允諾前往醉杏樓去探訪她。她和官家將在天翻地覆以後,在誰也料想不到的場合中被迫再次見麵的,那是他們間的最後一麵。

看來,一切都到了結束階段。六月初五不歡而散的慶功大典似乎是東京人最後一次盛會。一種不祥的末日感悄悄地罩上了東京人的心頭,再也揩拭不去。他們也明白算總賬的日子終於就要到來了。

平州事件的發展,一如馬擴預料,張覺被加強了的金軍打敗後果然逃到燕京來要求收容。舉棋不定的北宋政府先是聽從郭藥師的建議,暗中收容了他並加以保護,後來在金人嚴詞責詰下,慌了手腳,又把張覺出賣,絞死後斬了首級送去給金人。嚴厲的金朝政府,顯然不會因北宋政府這個乖乖聽話的舉動,恩賜它一塊糖吃,反過來卻成為不斷挑釁以及後來入侵的借口。

不過這種借口並無多大意義,金人要向宋朝用兵是勢所必然的,如果沒有這個借口,也可以另外製造一個,要製造借口還不是很容易的事情?這時阿骨打已經逝世,以吳乞買為第二代皇帝的金政府早已製定了對宋用兵的國策,決心要使北宋皇朝成為遼朝之續。邊境糾紛,層出不窮,幾乎每天都會發生事端。有見識的人都看到一場新的戰爭已無法避免。

在日益緊張的局勢中,馬擴寫的條陳和建議真可以塞滿一口專櫃了。當局者表麵敷衍一下,實際上還是相應不理。與其相信他令人厭煩的未雨綢繆之計,還不如相信自己的幻想,樂得再快活幾天。不過馬擴的地位變得重要了,即使是他們這一幫,也要把他留在東京以備谘議,以表示他們憂國之忱,日無虛夕。

以後河北軍政長官換了幾個人,河北宣撫使童貫一度失歡於官家,被勒令致仕,代之以好吃的譚稹。譚稹端整好一席人肉筵宴,張開歪嘴,準備把整個河北路都吞下肚裏,可是郭藥師的常勝軍是一塊硌牙的石頭,一口咬下去,就崩掉兩顆門牙。譚稹吃不成酒席,隻好回老家,仍舊讓童貫來當宣撫使。燕山路安撫使好像走馬燈似的從詹度換到王安中,從王安中換到蔡靖。人換了,政策還是不變,這叫作“換湯不換藥”。北宋朝廷在河北邊防問題上的一貼萬應靈藥是倚郭藥師為長城。常勝軍的軍額逐漸擴大到四萬人。北宋政府把全部賭注都押在郭藥師這張王牌上,一個具體而略微的北宋版的安祿山確在形成了。

河東的防務也是吃緊的,粘罕的大軍一直駐在雲州、蔚州、應州一線,虎視眈眈。通過馬擴和趙傑的活動,董龐兒和其他多支義軍受撫,董龐兒本人還被改姓名為趙詡,但是義軍的作用沒有被北宋朝廷重視,這些軍隊散處在河東、河北前線,受到惡劣的待遇。義軍保持自己的活動,也不太願意為宋朝所用。

邊防線上充滿著愁雲悲霧,戰爭隨時都可能爆發。這種岌岌可危的形勢也反映到東京人的日常生活中來。從張覺事件以後,投在東京人心頭的那片陰影越來越濃厚,揩拭不掉了。人們似乎都在等待末日的來臨。

但是這場大禍真正來到的日子,要比馬擴預料的晚一些。金朝貴族的內部調整,一再推遲了出兵的時間。從宣和五年秋冬到宣和七年冬季金軍出動之期,這中間整整隔開兩年的時間。如果北宋政府真有決心做好準備工作,來應付這一場意料之中的侵略戰爭,它仍有充分的時間。可是它什麽都沒有做。

漢民族是個偉大的民族,它和生活在我國境內的許多民族一樣有光輝的曆史和燦爛的文化。在某些曆史時期中,譬如西漢中期、東漢初期,特別在唐朝前期,它是踔厲風發、充滿信心的。在對待少數民族問題上,它表現得氣魄宏大,善於與它們推心相處,吸收、融混其精華,使之在統一國家的領導下,共同對全世界的文明做出重大的貢獻。

可是在宋朝,這個民族看來有些黯然失色,特別當它危亡之際,更顯得奄奄無力,無所作為。當然這和當時統治者的領導有著密切的關係。不僅宣和君臣,就整個宋朝統治來看,在對待少數民族關係上是消極的、疲軟的。伐遼戰爭的失敗,金軍的南侵,長期的南北分裂,投降派的活躍,一些地方政權遊離於統一的朝廷以外,這些都是它的必然後果。而首當其衝的宣和君臣當然要負更大的責任。

要正確、全麵地評價某些曆史階段的民族關係,不能排斥統治者的作用,無論從積極的一麵或消極的一麵、進步的一麵或落後的一麵來看,都是如此。

當然,人民是曆史的主人翁,是曆史的創造者。像任何時期一樣,北宋人民勤勞、勇敢、智慧,他們創造出豐富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特別在科技發明方麵更有了突出於前朝的偉大成就,而麵對著當時敵對的少數民族統治者的侵略,他們同樣發揚了敢於反抗異族壓迫的優秀傳統,表現出無比的勇敢、剛毅和堅韌,與統治者的表現截然不同。

[1].傳說中漢朝的一個神仙,以縮地術著名。

[2].即折扇。有人考證始於金章宗時,其實北宋時已由高麗傳入中國。

[3].北宋朝廷滅亡後,原太宰張邦昌在金人卵翼下建立偽楚政權。

[4].建炎、紹興都是宋高宗趙構的年號,建炎投降派以黃潛善、汪伯彥為首,紹興投降派以秦檜為首。

[5].五代時建立於山西省的地方政權,它受到契丹貴族的支援。

[6].五代時建立於四川的地方政權,當時擁兩川、陝、甘邊區之地。

[7].五代時建立於長江中下遊的地方政權。

[8].奧屋,置放船隻的船塢。

[9].北宋政府所轄的地方部隊。

[10].指郭藥師。郭藥師後來被封為燕山郡王,擅燕山一路的兵權、財權、政權,絕似安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