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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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大功告成、大家可以彈冠相慶的時候了。

收複燕雲是伐遼戰爭這篇大文章的正題,何況他們事前已經估計到燕京城在交割之前必遭一番洗劫無疑,畢竟燕京是首善之府,他們去舐別人的“餕餘”,多少還有點餘瀝可嚐,因此童貫、蔡攸兩個不怕擔一點風險,堅持一定要他們親自統率大軍去“收複”燕京,免得再舐自己人舐過的第二道“餕餘”。至於雲州,雖然同樣是邊防重地,是燕京側翼的屏藩,又是直趨河東路的要隘,使節們費了多少口舌,好容易才把它從阿骨打、粘罕的虎口中挖出來。但由於它以貧瘠出名,童、蔡兩個對它不感興趣,甚至派一名大員前去接收,也怕再引起軍事、外交上的麻煩而耽擱下來。他們的方針是先拿下燕京,雲州之事慢慢再說。後來邊疆的麻煩事件果然層出不窮,嚇得宣撫司再也不敢提到接收雲州之事。直到兩年半以後金軍大舉南下時,即使在形式上,雲州及其附近之地也沒有一天歸宋朝所有過。兩支南下的金軍,其中一支就是以雲州為出發地的。

要配得上由宣撫使副親自去收複這個國都的大場麵,童、蔡兩個在軍事上作了如下的布置:首先派姚平仲為先遣使,入城去和金人的留守部隊洽商交割事項。一定要談得千妥萬當、萬無一失以後,才由知太原府張孝純所屬的河東軍統領李嗣本率領五萬名河東軍為前隊首先入城。這是對張孝純努力補充兵源有功的一個報酬。然後才派種師中為“副都總兵”和楊可世、王稟一起率領西軍主力為“中堅”,跟著入城。“副都總兵”是臨時創置的職銜,用以位置這個難以位置的種師中。他們既不願畀種師中以副帥的正式頭銜,又怕不給他一個隆重的名義、地位,無以服西軍將校之心,特別是無以解他們重用劉延慶以致喪師敗軍之嘲。所以想出這個名義來,讓他“權”一下,事後仍可撤銷。

第二次伐遼戰爭時期任命的副都統製何灌一敗之餘就帶著高俅的兩個侄子托詞逃走。這時他們真正重用的是降將郭藥師。繼中堅部隊以後,由郭藥師率領常勝軍,護衛他們宣撫使副兩個入城。最後以西軍的將領馬公直、苗傅二人統率京師的禁衛軍殿後。這最後的一支軍隊不過是拖一條尾巴而已,萬一發生變化,它不可能起什麽作用。

要糾集這麽多的軍隊,再加上種種公私的準備工作,都需要花費一定的時間,以至超過姚平仲與金留守長官粘罕約定交割之期五天以後,李嗣本的河東軍還逗留在中途,沒有開到京郊,童貫和蔡攸的旌節仍然留在雄州城,尚未渡過白溝河。

這時完顏阿骨打倒真的已如約退到鬆亭關外,粘罕的軍隊也早撤離雲中,隻有他本人還留守在燕京城裏。

急於要趕回去分贓,不至於在實際利益方麵落在諸郎君後麵的粘罕這時也等得不耐煩了,他對姚平仲口出怨言,責備宋朝言而無信,還威脅說:“宋軍倘再愆誤,發生變化,乃貴朝自取之咎,休怪俺粘罕無情。”以豪爽出名的姚平仲,辦起外交事務來也是幹淨利落,他得體地回答道:“大事已定,並無少疑。接收燕京,稍誤數日,乃是本朝敦禮之處。如若先期而來,豈不又要惹起貴朝的疑慮?太子久與我朝使人往來,怎不懂得兩國間的禮數,何問之有?”

粘罕的一句恐嚇,“發生變化,乃貴朝自取之咎”,嚇得童、蔡兩個無限驚慌,他們神經緊張地傳令種師中做好戰鬥準備(他們自己是做好萬一戰敗了就溜之大吉的準備)。這一夜,全軍刀出鞘,箭上彀,的確過得十分緊張。幾次謠傳金軍前來劫寨了。李嗣本的河東軍剛剛趕到城郊,一聽前線有情況,無事先自忙亂起來,一部分士兵發生“營嘯”之變——半夜裏亂叫亂嚷,亂奔亂跑,自相踐傷。結果反而退了二十裏安營。

幸喜得第二天拂曉之前,馬擴從東京趕回宣撫司,童貫一見,如獲至寶,馬上拉住他一個勁兒地問:“眾人慮金軍劫營,馬宣讚以為如何?”

“阿骨打早已撤至鬆亭關,粘罕也急於回國,某可保其不來。宣撫千萬傳令諸軍安定,按序進軍入城,休墮入奸人之計,為金軍所笑。”

第二天,大隊人馬重新整理了隊伍,挨次前進,過了辰刻,前軍、中堅相繼進城,果然是風平浪靜,不費一矢之功。粘罕的留守部隊早一天都已撤走。原來昨夜的驚擾,就是有人看見北門外留守部隊的撤走而引起的,真可謂是“庸人自擾”了。傍晚時分,童、蔡兩使也進了城。去年四月間,童貫出師時,曾向官家借用禦用鈞容直,如今真正到了派正經用場的時候。他們用出吃奶的氣力,一路敲敲打打、吹吹彈彈,進得城來,希望吸引全城的遺民都出來夾道歡迎“王師”,重睹漢家威儀。這一個目的果然達到了,幾乎所有走得動路的居民都跑到街頭上來歡迎王師。可是他們的人數稀稀朗朗,恰似久旱龜裂的田地上還剩下屈指可數的幾棵萎癟枯幹、垂頭喪氣的稻穗一樣。實際上他們隻是一群科頭跣足、鶉衣百結的乞丐花子。原來阿骨打在撤退之際又納用了劉彥宗的“釜底抽薪”之計,把全城所有的仕宦富室、平民貧戶、商鋪邸店、賈人工匠以至優伶娼妓、僧尼黃冠以及還有一點勞動力的無業遊民,連同他們的金銀財寶、物資用具、衣著糧食、器皿家生一股腦兒席卷而去。這裏留下來的隻有極少數的老弱病殘以及無人照顧、自己又無以為生的鰥寡孤獨和叫花乞丐,真是名副其實的“遺民”了。

金軍不但脅裹去大多數的人民,搬走了一切搬得動的動產,大軍臨走前又進行一次大破壞,把城堞樓櫓、宮殿居室、寺院廟塔、橋梁道路等搬載不去的不動產全都破壞了。這真是一次徹底友好的交割,徹底到居然沒有留下一所像樣的房屋勉強可供宣撫使駐節之用。偌大的一座燕京城隻剩得一堆堆的瓦礫磚石、焦土枯草、斷垣殘圯、燒燼餘屋。還剩下一些一時破壞不了的石柱石礎、石橋石階,也已瘡痍滿目,麵目全非,把一座繁華壯麗的燕京城變成為一片塵封蛛網、狐兔橫行的廢墟。這真使童貫以下的全體軍官大吃一驚。

北宋朝廷花了幾年時間,消耗了大量錢糧,損折了幾萬人馬,最後還要加上“歲幣”和一百萬緡的贖城費,贖回來的就是這樣一座空城、一片廢墟。

身為統帥的童貫、蔡攸處身在這座破爛淒慘的空城裏也感到不是味兒。他們一向慣用物質價值來衡量天下的一切事物,既然到手的這座空城已毫無物質價值之可言,他們再要逗留在這裏也大可不必了。好在它雖然沒有物質價值了,但仍具有一定的抽象價值,不管怎樣,他們總算是把輿圖上的燕京城收複回來了,也就立了不世之功,他們在燕京隻停留了十天,就急於凱旋回朝去領受趙官家的賞賜。出門一趟,總要撈回一點東西,才可算得不虛此行。

在北道整整熬了一年的蔡攸還堅決地推辭掉官家要他擔任的“燕山路安撫使”的新職。童貫順水推舟,樂得做個現成人情,向朝廷推薦河北路轉運使詹度擔當此職。詹度對此覬覷已久,隻恨自己的資格還夠不上當安撫使,一旦童貫做了人情,把蔡攸推出去的官職轉讓給他,真叫作天從人願、喜出望外。

五月中,朝廷複文下來,還齎來了一顆新鑄的“燕山路安撫使”的煌煌銀印。童、蔡兩個急忙把這顆銀印,連同這座空城一並交割給詹度,率領禁軍,快馬加鞭地凱旋回朝。

當童貫、蔡攸急不可待地想要離開是非之地的燕京的同時,東京朝廷裏也同樣是唯恐再生意外,惶惶不可終日。

原來楊可世入燕的捷報遞到東京時,朝廷的反應過於敏捷了,它馬上發出幾道詔書,明諭我軍已收複燕京,準備擇日告廟,並明諭開封府作速籌備慶賀大典。結果奇襲之師失敗,還賠上劉延慶十萬大軍的潰散,發出去的詔書卻像駟馬既馳,無法追回了。這使得朝廷大坍其台,成為舉國人民的笑柄。

這一次,官家和王黼等人吸取了慘痛的教訓,矯枉過正,把事情推向反麵。

四月十七日,童、蔡兩宣撫統率大軍進入燕京,在形式上收複燕京了訖。二十二日一篇洋洋灑灑,把曆史追溯到二百年以上、把事實誇大了幾十倍的《複燕奏》已經遞給東京,又一次在字麵上收複燕京了訖。朝廷仍然在字裏行間看出有什麽不妥當的地方,唯恐再生枝節,遲遲不敢公開發表這個消息。連帶童、蔡兩個要求凱旋的奏章,也被耽擱了大半個月,累得他們在燕京城裏日夜提心吊膽,寢食不安。

直到五月中旬,東京的市民們才在利澤門、新鄭門、西水門、萬勝門、固子門、西北水門等各道城門口看到張貼著三省同奉聖旨的黃榜,通告今年端午節的龍舟競渡,因籌備不及,改期於六月初大軍凱歸後,一準舉行,希應軍民人等一體知照等因奉此……這總算是官方第一次非正式地承認收複燕京屬實,大軍即將凱歸,而人們也懂得改期舉行競渡,其目的就是為了慶祝勝利。

東京市民向來是最通情達理的,他們完全諒解官方唯恐再鬧一次笑話,因而遲遲不敢正式發表勝利消息的一番苦衷。可是他們自己早從其他渠道中探悉得確實消息,用了民間的形式,先期慶祝起來。鑼鼓和炮仗,似乎是兩件最富於感染性的宣傳品。自從有人敲響了第一聲鑼鼓,點放了第一響炮仗以後,連日來東京的大街小巷中鑼鼓喧天,炮仗震耳,從早到夜,從晚達晨,幾乎沒有間歇之時。沒有人為這兩件感染品寫過考證文章,鑼鼓肯定是在奴隸社會中就早發明了的,鞭炮不知始於何時,但到了太平極盛之世的宣和年代,這兩件都使用得這樣廣泛,使得偌大的一座東京城好像從鑼鼓和鞭炮的海洋中漂浮起來,一不小心,就有陸沉之虞。

五月下旬,童貫、蔡攸帶著禁軍勝利歸來。他們獻給官家個人的禮物是黃金四千兩、徑寸大小的東珠一百顆,其他犀角、水晶等寶物稱是。這不是從遼宮中得來的戰利品,金軍撤退時,連宮廷中那間密室也破壞得寸瓦不全,哪會有寶物遺留下來?實際上,東珠是趙良嗣從軍費的“羨餘”項下向金人做了一筆交易,用重價收買下來的。黃金原來就是拿去給金人折價的財物,詹度花了一番手腳,轉手之間,又把它“折”回來了。以風雅著名、自稱酷愛書畫文物的官家也並非對於這些物質價值很高的禮物不感興趣。童貫用它們來封官家的嘴巴,於是六千萬緡的免伕錢就成為一筆無人敢於去過問的糊塗賬。這對於童、蔡,還有在東京作遙遠控製的王黼和其他有關人員來說,雖然在燕京撈不到多少好處,但就這一項收入而論,也是十分可觀的。他們總算沒有白打這一仗。

除了珍珠、黃金以外,童貫還給官家帶來一顆燦爛光亮的明星,它就是殘遼的降人,襲燕之役的敗將,常“勝”軍統領郭藥師。童貫在《複燕奏》中大肆吹噓郭藥師的戰功,說得天花亂墜,我佛點頭,其緣故是可以推想而得的。首先,童貫不可能承認在這場戰爭中我方是戰敗者,既非戰敗,就需要有一個統率軍隊打敗敵方的大將;其次,童貫又不願承認在這場勝利的戰爭中,與他處處持相反意見的西軍將領有多大的勞績,於是合於邏輯的結果,就是炮製出這個常“勝”將軍郭藥師來填充其缺。

其實說句良心話,郭藥師的常勝軍倒也不是一敗不勝的,它立有一次真正的戰功,那是在幾個月之後,在口外峰山一戰。經過激烈的鏖戰,徹底打垮了奚軍,蕭幹本人也在眾叛親離的情況中被殺。不過那是未來的事情。在複燕之役中,無論郭藥師,無論西軍其他的將領都沒有什麽值得誇耀的戰功。可是,童貫既能製造出這場與事實大相徑庭的勝利,自然也能炮製出這個與真情完全不符的勝利的將軍。這符合朝廷的需要、官家的需要以及他們這一群主持戰爭者的需要。童貫這一舉是深契聖心的。事實上,童貫已經在官家麵前密保郭藥師充任“燕山路安撫副使”和“燕山府同知”兩個要職,也得到官家的予允。官家在一次召見中,給予郭藥師破格的恩遇,當殿把兩隻貯冰用的大金盆指名賜給他,並且麵囑在六月初五舉行的龍舟競渡的慶功大典中,要他單獨陪侍禦側,以便在廷臣和東京人民的心目中提高他的地位。

這可以說是北宋朝廷中對於一向受到歧視的武人一次特殊、破格的待遇。

官家準備在那天把郭藥師當作一盤新鮮當令的櫻桃推薦給東京的老百姓,以滿足他們的“薦新欲”。那個捷祝的盛典將代替端午節,成為一個重大的節日,成為全國歡騰的高峰。這消息傳開後,幾天來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東京人在金明池一帶穿梭似的往來進出,想先看到在預籌盛典中將有什麽新花樣翻出來,以便向別人誇口。

2

三月初和四月上旬,馬擴等一行使人都曾回到東京來向官家述職請示,並且攜同阿骨打派來的使節向朝廷商定交割燕雲的具體事項。

馬擴等一行人使命的重要性隨著官家終於了解了在軍事上不能取勝,隻得依靠他們這幾個使人的口舌才可能把燕京爭回來、贖回來這個恥辱的事實而增加了。因此,不管官家的事務如何繁忙,隻要一聽說使節們回來,他就立刻安排接見,並且過問談判中的細節。

當金方提出具體數字後,官家垂詢道:“金人與我乃友善之鄰邦。借兵相助,古有成例。當年回紇相助唐肅宗、唐代宗收複兩京,也隻索取得些許金帛犒軍。如今金人何故要添出這許多歲物?”

官家一向手麵闊綽,屢次表示可以不惜重賂厚遺,務必把燕京贖回來,及至聽到具體數字後,又有些大驚小怪起來。其實伐遼一役,幾千萬緡的錢糧都像河水般地淌出海去,又何在乎這區區小數。大約他感到顏麵有失,有損他的自尊心,所以有此一問。

三個使人根據各人的處世哲學以及對官場生活適應的程度,各自作了不同的答複。

“女真諸酋,貪暴成性,唯利是從,其他均在所不恤。倘非臣等苦爭,所索尚不至此。”趙良嗣也終於看清楚阿骨打以及諸郎君的貪婪麵目,預料到將來邊境多事,自己脫不了幹係,他的富貴美夢已自打破了一大半,現在向官家預伏一筆,讓官家的思想有點準備也好。

“幸賴陛下神武聖德,有以折服阿骨打,不然邊患豈能如此容易得了?”盧益答非所問,模棱兩可,有點像提出警告,乘機又頌聖一番,說明他確實不愧為一個官場老手。

隻有馬擴回答得最率直。他同意趙良嗣對女真諸酋的分析,然後不客氣地指出:“此乃本朝選帥不當,軍次失律,兵威不立之故。”

選帥不當,不但指責童貫、劉延慶等軍事負責人,並且也把矛頭指向派童貫為宣撫使、派劉延慶為都統製的官家本人了。官家聽了,神色不懌者良久。幸虧趙良嗣善於轉圜,等官家問到善後的交涉情況時,趁勢推崇馬擴的功勞道:“計議善後,臣等幾次與阿骨打折衝,其間馬擴犯顏力爭,出力最多。”

聽得這句好話,官家這才回嗔作喜,說道:“聞得馬擴頗知書。”

“馬擴雖係西軍出身,”趙良嗣代為回答道,“昔年曾中武舉。”

官家又問馬擴中的是哪一榜的武舉。

“臣係秦嘉玉榜塵忝,”官家既然當麵問到,馬擴隻好據實回答,還不免要加上一句說,“久受陛下教育,愧無寸進。”才算應對得體。

這一句說得文縐縐的話,補救了剛才的冒犯,果然中了官家之意。當下他稱讚道:“卿倘非知書,安能出使專對?”

言下也含有他知人善任的意思。選帥不當,造成兩次伐遼戰爭的失敗,他身為天子,固然不得辭其咎,選擇使人卻十分妥當,所以能夠完成任務。

這次召對並無論功行賞的性質,何況馬擴又以言語得罪了官家。但是出乎意料,偏偏在當天晚上,奉到禦筆,馬擴特除武翼大夫、忠州刺史並閣門宣讚舍人。

武翼大夫是官階,忠州刺史是虛銜,所謂“遙郡橫行”,隻是給了武官這個身份,並非真正派他到四川忠州去當地方官。閣門宣讚舍人是官家接見官員時,專司接引的武官。還是馬擴第一次使金時,朝廷就借了這個官職給他,可算是久借不還了,這次才得到真除。

大軍凱歸後,使人們又奉詔陛見一次,這時談判結束,真正輪到對他們進行論功行賞的時候了。馬擴又轉一階,升為武功大夫、和州防禦使,這已經是中等以上的武官。

馬擴從最起碼的承節郎起家,跟隨父親航海到金朝去參加“海上之盟”的外交活動,前後數年之間,升到現職,在當時朝廷裏,已是一個出名的幹員了。在這段時期中,他做的工作是好是壞,對曆史有功有罪,對人民有利還是不利,這很難用一句話來評定。但他在工作中表現出來的才能,雖然受到一些人的妒忌、抹殺以至惡毒的中傷,卻仍為大部分人,特別為當時幾個朝代的最高統治者所欣賞。

馬擴是在他的時代中見到過各朝皇帝最多的一個人。這些皇帝代表著各自的利益,這種利益有時是共同的,有時互有矛盾,有時更是截然相反,水火不容。聯金滅遼,在一段時期內,宋、金的利益一致,對於遼卻是莫大的災禍了。在共同的利益中又有尖銳的矛盾,談判贖回燕京城的艱苦過程,就說明有著共同利益的宋、金兩朝發展到這個階段時,矛盾已突出到主要地位。但是奇怪的是,這三個利害關係相互不同,甚至絕對矛盾的朝代的最高統治者對於馬擴個人的才能都是一致推許,欣賞備至。在遼,他受到蕭皇後和後來成為西遼國王的耶律大石的讚賞。在金朝,他受到完顏阿骨打的稱揚,比較起來,本朝的道君皇帝是最後賞識他的才能的皇帝,主要還是依靠敵國、鄰國的統治者對他的揄揚,才開始對他注意起來,不過到底也把他升官晉祿了。

受到各個朝代的最高統治者的賞識和揄揚,這隻能說明馬擴的思想意識還沒有離開他們的範疇,而他的才能也隻能夠為他們這個階級的利益服務。

如果不是後來變動得很大、變化得很快的曆史環境——那是一個把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交織在一起的動**的壯麗的曆史環境,影響了他,改造了他,玉成了他,使他的思想意識有所發展,有所突破,甚至與他原來的階級意識有所決裂,如果不是後來那個曆史環境使得他的才能能夠對民族和人民的利益有所貢獻,那麽截至此時,馬擴即使對他所隸屬的這個民族和國家抱有無限熱忱,希望做出一番對它們有益的事業,從客觀效果來檢驗,他畢竟不過是封建皇朝中一個幹員而已。

以後馬擴的官階基本上停留在這個階段上下,一度從防禦使升為觀察使,他的職位也稍有變動,當過短暫的樞密院副都承旨和有名無實的沿江製置使,這些都不足為馬擴重。重要的是他的事業有了重大的發展,遠遠不是那些官職的範圍所能限製。他不是像大多數封建官員以他們的職位、名分,而是以他的反侵略、反壓迫的光輝事業記錄在曆史上。因此在我國曆史上,他是一位應當受到較高評價的英雄人物。

3

馬擴兩次回京述職,都曾抽空回家和家人會麵。

奇襲燕京城的軍事計劃,在一年半以前,曾經是他和劉錡的美妙構思。一旦成為事實,不幸又以失敗告終,他們談到這一戰役的經過時,感到十分遺憾。他們不但痛恨劉光世的恇怯無能、劉延慶的以私廢公,也批評了楊可世在戰爭中采取的錯誤措施。

但是要長談是不可能的。馬擴的公務如此忙碌。阿骨打派來的使臣,倘非由他和趙良嗣兩個終日接伴,就要在東京城內的大街小巷中亂跑,行徑猶如間諜,以至他們兩個要輪班回家過一晚的機會也沒有撈到。馬擴隻剩得向家裏人請安問好,簡單地交換幾句話的時間。

五月下旬,大軍凱旋,馬擴也隨同宣撫司一起來到東京享受那一份也有他的罪過在內的“光榮”。湊在那些熱鬧的慶祝勝利的日子裏,百務俱廢,這才有了一段欽賜“在家休沐”的時間,讓他可以安住幾天。

“書劄平安知信否?夢中顏色渾非舊。”不相信書劄中平安的話而相信在自己夢中看到的憔悴勞頓的丈夫,相信他每天、每時、每刻都處在“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危險境地中的嚲娘,現在是成天地、每時每刻地可以看見丈夫,和他在一起生活了。但她還不能夠相信這是真實的,仍然疑心這僅僅是一場夢。

她分明記得三月初,他第一次沒有經過預告就突然回家來的那天。他先去看了劉錡哥哥,劉錡娘子驚喜若狂地把她喚去。在過去的一年中,她有過多少次在夢中與他訂了重見之期,又在夢中把這個約期無限地延宕下去,以致她失卻了與他重新會麵的信心。如今他真的回來了,他們隻隔開一道打開的門、隔開一道簾幃,她清楚地聽到他和劉錡哥哥正在激越地談論什麽的聲音。隻要再走動一步,跨過門檻,她就可以與他廝見了。她還有什麽顧慮呢?難道劉錡哥哥是外人,不好意思當他的麵跟他相見?不,在劉錡哥哥麵前,她絕沒有這種顧慮,也沒有其他的顧慮,隻是幸福來得太突然了,她思想上沒有準備,竟然躊躇在簾幃以外,過了好久都沒有進去和他廝見。這是一個習慣於不幸而不太能夠相信自己是個幸福的人的思想狀態。這使劉錡娘子十分奇怪了,最後還是她把嚲娘推進門去。

四月上旬又有一次意外的見麵。嚲娘劈頭第一句就問他可以在家裏待多久。她沒有為這一意外的見麵感到高興,倒反害怕很快就要來的離別。她的害怕當然是很有理由的,那一次他在家裏前後不過待了半個多時辰,和她隻說了幾句話。不過他告訴她燕京即將收複,不久他又可回東京來了。她不相信這話,在那一段時期中,一切可以給她帶來幸福的消息,她都看成安慰她的虛言假話。這些虛假的安慰曾使她付出重大的代價,現在即使是她最信任的丈夫的話也不能夠使她相信了。

可是丈夫的話實現了。

現在的一次不再是瞬間的見麵,而是整天、整天地相處在一起了。她還唯恐這是一場夢,唯恐在這場醒得太快、醒得太早的好夢中,丈夫的形象又從她的手指縫中滑掉。她下死勁地攥緊丈夫的手——從馬擴的一麵來說,他起初還不太能夠適應這股來勢太猛的愛情熱浪的襲擊。但是像一切勇敢而正直的人一樣,他能夠正確理解並且迅速判斷出善良和真摯的感情加以無條件地接受。何況他還有過那次在戰場上去決死的瞬刻中對嚲娘感到歉意的自我譴責。克服了最初的不習慣後,他就完全敞開自己的感情世界,讓嚲娘闖進去,自由地、盡情地去掬取她需要得到的東西。嚲娘費勁地用指甲掐痛自己的指窩,有時還要求丈夫來掐她。偶然離開的時候,她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洗著、搓著、補著他換下來的衣服,洗擦他的兵器、盔甲,搶著去調理玉狻猊,為它洗刷、喂食。固然因為這一切都是屬於丈夫所有的,對她具有無限的親切感,更重要的是從它們身上來體驗一種實體感,用來證明眼前的一切都是現實的生活而不是一場夢。

現在嚲娘就在夢一般的心情中度過她一生中有限的這幸福的幾天。

不知道是否存在過那種真正無私、不需要酬報的愛情。嚲娘確實沒有向丈夫索取過什麽。但當愛情的果實一旦落到她的手裏,她也要盡情地享受它。她甚至嚐試著要用他們的愛情築起一道高牆,把他和自己禁閉在高牆之內,而把那個鑼鼓喧天、鞭炮震耳的現實世界隔絕在高牆之外。愛情是她精神生活中的居室、衣著、糧食、爐灶、柴火、鍋子,愛情可以代替這一切,除了它,她不再需要向那個高牆之外的世界伸手去索取什麽了。

劉錡娘子完全理解她的這種心情,她似乎用力地把他們兩個推進高牆去,而自己站在牆門口充當一個司閽的角色,不讓其他人闖進這個禁區。

但是他們隻獲得有限的成功。

所謂公務俱廢,隻限於極短促的一段時間。作為時局的風雲人物,宮廷、政事堂、宣撫司仍然不時要把他召去,以備谘詢。在東京的慶祝活動剛剛開始,從燕京就傳來了令人不安的消息。

首先傳來了故遼平州[1]節度使張覺舉兵抗金的不尋常的消息。

張覺擁兵自雄,不願向金朝屈服。完顏阿骨打的大軍撤出鬆亭關以後,就命令左企弓、虞仲文、康公弼等降員取道平州、灤州,入榆關回到上京去,一路上帶有宣慰殘遼官兵的任務。張覺手裏握有兩萬名精銳士卒,並且一向對左企弓等大員不滿。他接獲左企弓等已來到平州前站的“滾單”後,做好準備,一俟他們入境,就把他們全部扣留起來。左企弓以己度人,做夢也沒想到在這風卷殘雲的局勢中,居然還有這樣不識時務的蠢漢敢於反抗大金皇帝。他手無寸鐵,隻好束手受縛。張覺當著數萬軍民之麵,數以叛遼不忠、降金不義、為虎作倀、戕害燕民等十大罪狀,把左企弓、康公弼、虞仲文、曹義勇等幾個遼奸,一一送到絞刑架上絞死,然後在一場出其不意的突擊戰中打敗了金朝大將闍母的軍隊。

這是在消滅殘遼政權的戰爭中,金人遭遇到的一次真正的挫敗。

這個消息對於宋朝也是非常重要的。由於讀音的近似,馬擴最初錯認為這個張覺就是去年館伴他的禮部郎中張瑴。柔若無骨的文員張瑴居然能夠做出這樣一番事業,倒也使他心驚。但是這個小小的錯誤,並沒有妨礙他對事態之演進做出正確預測的幾種可能性。一種比較小的可能性是張覺繼續擴大戰果,金軍暫時無力消滅他,讓他作為一支以恢複殘遼政權為號召的割據勢力而存在。這種形勢,即使出現,也是短暫的。金軍決不允許在這個要衝地區內留下一股敵對的勢力,它稍作部署後,勢必要派出大軍去撲滅它。張覺兵力單薄,一旦抵抗不住時,或則請兵求援,或則敗退到我方來請求收容,這兩種可能性都很大。總之,在這種情況下,我方無中立之可言,應當采取什麽態度,事前必須做好考慮,免得臨時驚慌失措。

此外又傳來一個更加驚人、但是還沒有被證實的消息說阿骨打已經旅死在軍中了。[2]

馬擴判斷這個消息有幾分可靠,因為在談判的最後階段中,他幾次看見阿骨打,已經尪羸骨立、疲態畢露,有支持不住之勢。當時馬擴就與趙良嗣交換過意見,認為在談判中,金方由不願交割燕京的立場突然轉變到有條件地交還,其主要原因就是阿骨打已經病入膏肓,急於要回去解決內部問題。

如果阿骨打逝世,根據金朝兄終弟及的傳統繼承方法,目前已被稱為“諳版孛極烈”的完顏吳乞買將繼承皇帝之位,這大概是無疑問的。但並不等於說金朝內部的矛盾已全部解決。據馬擴觀察,女真諸酋在阿骨打個人絕對權威的統治下,維持了表麵上的團結和和平,不過內部也是矛盾重重的。吳乞買為人喜怒無常、才具有限,他一旦繼承大位,必須依靠二太子斡離不輔助他處理軍國大事。斡離不在女真諸貴族中才能威信都是數一數二的人物,用他來輔佐吳乞買,並預定為吳乞買的繼承人,這是阿骨打早已深謀遠慮地布置下的一著棋子。可是大太子粘罕久握重兵在外,多立戰功,已經培養出一股個人的勢力。他本人又是個桀驁不馴、野心很大的軍事領袖,吳乞買繼位以後,他能否俯首帖耳地聽命於斡離不,這就很難說了。在談判過程中,馬擴發現斡離不和以粘罕為背景的訛魯觀、撒盧母多有鑿枘之處,斡離不的主張取得勝利時,粘罕本人也會露出悻悻不滿之色。阿骨打在世一天,粘罕絕不敢有什麽異動,一旦阿骨打棄世,兩雄不並立,可能會爆發一場火並。據馬擴的分析和估計,吳乞買繼位後,為防止內部分裂,馬上發動一場對我朝的戰爭以緩和他們的內部矛盾,這種可能性是極大的。馬擴一向認定宋、金之間終必動兵,阿骨打逝世的消息如屬確實,戰爭很可能在短期內爆發,因此他一再建議當局要做好應戰的必要準備,首先是停止西軍的複員,相機在燕山、河北、河東前線配備重兵,加強國防。

在那些瘋狂的慶功的日子裏,馬擴不祥的推論和令人厭煩的建議顯然不可能得到當局者認真的考慮,但他已成為遼、金問題的專家,目前趙良嗣還逗留在燕京辦理一些財務上的未了事宜,因此北邊發生了一些情況,當局者理所當然地要把他找去,從他手裏稗販得一些資料轉賣給官家,以表示他們在軍事外交方麵淵博的知識。有時官家本人也要把馬擴召上金殿,有所垂詢,目的是當大臣們向他奏陳時,他自己心裏也有個底,表示自己是個精明強幹、勵精圖治的皇帝,不為臣下所左右。君臣雙方的表演都不符合他們的實際,當他們作著這樣對等的表演時,彼此都明白對方的資料從何而來,不禁在心裏匿笑。

這對於馬擴來說,真是“買櫝還珠”了。知識的本身隻是一隻空盒,建議的內容才是珍珠。他們零售躉批地買去他的知識,卻不認真考慮采納他的意見,這使他十分焦急。

這些實際的軍事、外交事務占去馬擴主要的注意力。當他充分享受嚲娘的愛情時,一受到朝堂和宮廷的召詢,就會使他從精神到肉體暫時都逸出她的愛情高牆以外,翱翔在實際事務的天空中。

不管朝廷是否接受他的意見,他馬擴對邊境的國防事務是早已生死以之了。他鍥而不舍地提出問題,提出建議,希望這些頑石終於有那麽一天會點頭。

可是形勢逼人,允許他在裏麵回翔的時間已是十分有限的了。

4

此外,家裏還有一個劉錡娘子這位愛情的義務司閽阻擋不住的闖入者,他經常要叩門而入,甚至是越牆而入,進來打擾他們的伉儷生活。

他就是趙隆。

經過名醫邢倞小心翼翼的治療,加上這一年多以來嚲娘、劉錡娘子的加意護理,趙隆的病體早已康複。前線需要他的時候他不能去,等到他能去的時候,前線早已不需要他去參謀了。現在他僅僅是為了關心並且希望盡可能快地獲知這方麵的消息,才逗留在東京。而這些消息常常是令他沮喪、令他十分氣惱的。有幾回他大發脾氣說這次一定要卷鋪蓋回西北去了,結果還是受到惰性規律的支配,繼續受壞消息的折磨,繼續大發脾氣,而仍然無限期地逗留在東京。

他期待的是勝利,得到的卻是不斷失敗的消息。第一次戰爭的挫失,種師道的受責、劉延慶的被任命、奇襲燕京之役的功敗垂成、第二次戰爭的大潰敗以及拿回燕京城的可恥的交易等,無論在當時或事後得知了,都使得這個與軍隊有著血肉聯係的老軍人感到無限失望、無限憤懣。

現在他的氣憤集中在郭藥師身上。

他帶著老年人的健忘,老是把這個得不到滿意答複的問題一再提出來問:“童貫那頭閹驢作甚要把這個姓郭的鱉蛋帶到京師來廝見官家?”

他一直記不得這個姓郭的鱉蛋的名字,這個名字與宗教相聯係,而與軍人毫不相幹。記不得名字,索性就叫他鱉蛋,鱉蛋是他們西軍中對於一個瞧不起的軍人最侮蔑的稱呼。郭藥師是降將,在傳統的老軍人的心目中最瞧不起的就是降將。此外,趙隆還帶著一股激憤的心情猜到童貫的別有用心。童貫之所以要抬高郭藥師的身價,其目的就是要打擊西軍的威信,貶損西軍的地位。他打算把郭藥師留在燕京,擔當起北方邊防第一線的重任,以便把西軍調回去陸續複員。趙隆的猜想是有根據的。種師中隻做得半個月左右的“副都總兵”,接收燕京的大事一了,宣撫司就忙不迭地撤銷這個臨時職銜,並以優待為名,恩準他回西北老家去休沐。楊可世目前雖仍在燕京,童貫也不喜歡他,已列入幾個月後複員將領的名單之中。隻有王稟在滹沱河一帶轉戰有功,被太原知府張孝純看中了,通過宣撫司,再三挽請他留在河東,主持太原軍區的防務。很明顯,童貫要擴大並培植常勝軍作為自己的本錢以與西軍抗衡,並且用來代替那個實在抬舉不起來的劉延慶。

當馬擴不能夠給趙隆一個滿意的答複時,邢倞出來補充了:“俺聽得郭藥師被拜為檢校少保、燕山路安撫副使兼同知燕山府事後,迎著童貫就跪下來叩頭謝恩。童貫一把把他攙扶起來,道:‘少保如今是與咱同功一體、並起並坐的朝廷大員了,為何要行這等大禮?’郭藥師感激涕零地回答道:‘宣相是藥師的再生父母,藥師隻知道見了父親就拜,不知其他。’樂得童貫從骨髓縫裏都鑽出笑意來。”

“閹驢生不生得出鱉蛋?這個俺沒見過,倒要請教太醫。”趙隆想出一句惡毒的話來發泄他的氣憤。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邢倞帶著博物格致的幽默感,一本正經地回答,“童貫還有兩個親兒子呢,又安知他就生不出一個鱉蛋?”

這個有點渲染得過分的小道新聞,沒有得到消息靈通人士劉錡的證實,東京人向來善於捕風捉影,添油加醬。把郭藥師講得如此不堪,可能出於他們的想當然。劉錡曾和郭藥師打過交道,郭藥師奇襲之計,受到劉錡的支持。在籌備襲燕的過程中,也認為他思慮周密,膽大心細,是個將才。但同時也感覺到他胸有城府,凡事都不肯隨便表態,居心難於窺測。劉錡說了一件真事:官家把兩隻貯冰的大金盆賜給郭藥師後,他帶回下處,把跟隨他進京來的夥伴一起召來,先說了一番官家深恩厚德,如不圖報,豬狗不如的話。然後慷慨陳詞:俺郭某今日渥蒙官家厚賜,都是諸君之力,諸君合該得到這份賞賜,郭某何功之有?當場就把金盆剪開了,一一分給部下,自己一無所取。

馬擴是促成常勝軍反正的聯係人之一,他知道甄五臣策動反正,確具誠意,郭藥師當時多少有點被迫的性質。但常勝軍反正是在他使金以後,情況不甚了解。馬擴與郭藥師有過幾次接觸,大致印象與劉錡相似,還沒有形成一個明確的看法。現在他也提起一件值得注意之事:這幾天郭藥師常帶著部將到京郊的西南角牟駝崗一帶去轉。牟駝崗是官府畜牧之地,馬匹雲聚、秫豆山積,更兼地勢高敞,俯視京師,有高屋建瓴之勢,是屏障京師的軍事要地。郭藥師身為降將,好不容易被童貫第一次帶到東京來,大相國寺、馬行街等繁華之處都不足引起他的興趣,卻一再到牟駝崗去察看,居心何在?

“賢侄,賢侄!你們不信,且信老拙的一句話。”趙隆根據他們提供的這兩條線索,立刻就得出自己的結論,“依俺看來,這個姓郭的……鱉蛋分明是一個當朝的安祿山。”

僅僅根據這些薄弱的證據,就把郭藥師比為唐朝的大叛逆安祿山,趙隆這個結論未免下得太性急了。劉錡、馬擴心裏也未必認為這位老上司的意見是絕對正確的。但是駕馭降將,恩威並施,兩者都要保持一定的分寸,劉錡、馬擴都感覺到官家如此破格地優待郭藥師確是過分了。這樣做,倒真是在炮製一個安祿山,如果郭藥師的野心和實力,當時還沒有發展到像安祿山在天寶末年那麽大的程度。從這點來看,他們的老上司、老丈人的憂心忡忡,並非毫無理由,這就怪不得他一天要幾次闖進女兒的高牆去破壞他們的寧靜生活。

六月初五,轉瞬即至,這幾天東京城裏郊外,為了這場慶典,已形成一股瘋狂的氣氛。但在劉錡家裏是另外的一種氣氛,他們幾乎沒有人提起金明池競渡。第一個趙隆,說到慶祝大典就有一肚皮的氣,他說:“今日之事,可恥莫甚,還有什麽麵皮談到慶祝?”嚲娘一心隻想留在高牆內,根本不想出門去玩。劉錡娘子現在是以嚲娘的意誌為意誌、嚲娘的憂樂為憂樂,嚲娘願意留在家裏,她自然也要留在家裏。事實上,劉錡娘子已經暗暗地擬定一項計劃,她準備到了六月初五那一天,在自己家裏舉行一個小小的慶祝宴會,慶祝他們得以安度去年此時隻有她和丈夫兩個心裏明白的一場真正的危機。去年五月二十六日初戰失利和以後一係列的敗訊,六月初三馬擴單騎陷陣、下落不明等消息如果當時封鎖不嚴,泄露給嚲娘父女知道了,在這個家庭裏可能會發生什麽事情,或者說還可能有什麽事情不會發生?這才是這個家庭裏最最值得慶祝,值得大家幹一杯酒的節日。

但是初三晚上,劉錡接到鎮安坊派人送來的一張字條,把他們的計劃打亂了。

這字條是一首《更漏子》的小詞,那娟秀的筆跡分明出自師師手筆。詞牌下麵還贅上了“小詞代柬,寄劉四廂、馬宣讚”這個命意顯然的題目:

別愁多,歡緒少,滿眼紫葳紅蓼。

拋舊譜,弄無弦,日長如小年。

香霧薄,卷珠箔,結想芳洲杜若。

看飛舸,競中流,舊盟還記否?

這首小詞的節拍,提醒了劉錡、馬擴的諾言,命意雖然明顯,調子卻是低沉的,似乎她有什麽心事,寓詞寄意。這卻形成了一種壓力,迫使劉錡、馬擴不得不前去應約。

要實踐去年的這個約定,就必須破壞目前的這個慶祝計劃,這倒使得劉錡躊躇起來。何況去年他還說過這樣的漂亮話:“娘子若有差遣之處,隻消遣一介之使相召,劉錡豈敢不直趨妝召奉候?”說這種話是要兌現的,否則就不像個男子漢了。劉錡把眼睛瞟著詞箋,口中隻問:“兄弟看此事怎處?”

劉錡娘子看見丈夫躊躇,也跑來大聲念出了師師的詞,及時替他解了圍。

“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兩個既與師師有約在先,豈可不踐?”她征求了嚲娘的同意,在明決之中不無諷刺地說,“丈夫和兄弟先去陪師師看競渡,晚晌回家來領咱的這杯祝酒,兩全其美,有何不可?”

[1].平州轄境在今河北省東部陡河流域,治所在今盧龍縣。

[2].事實上阿骨打撤出鬆亭關後,已感到嚴重的體力不支,隻得到附近的白水濼去養病,不久後病逝。他終於沒能回到上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