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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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十,東京人輕鬆愉快地送走了北伐大軍。在檢閱場上,宣撫副使蔡攸出盡洋相。這一幕演出成為那幾天人們談笑的絕好資料。還有人模擬他的動作,不斷在腰間摸索,忽然一個失手,寶劍“豁朗朗”地墜落地上。這很快就風靡了東京城,在以後一段時間內,“豁朗朗”一聲就成為“臼子舍人”的代名詞。

在那段時期中,東京人的確對他們畢生從未經曆過的戰爭發生了莫大的興趣,彼此見了麵,都要以有關戰爭的火熱的新聞作為談話內容,並且把有關戰爭的真實的、真假參半的以及完全虛構的消息相互傳播,似乎非此不足表現出他是個時髦人物。

東京人之所以對戰爭具有這樣大的興趣,首先因為它是“畢生未經曆過的事情”。人們對於新鮮事物都感興趣,除非他是個保守派。一切住在大城市裏的時髦人物最怕的事情莫過於送他一頂保守派的帽子。

再則在大軍剛要出發的幾天內,有那麽多的人被直接和間接卷進了這場戰爭,從而使他們以及和他們有關係的人不得不對它關心起來。

史大郎是家住在九橋門街的一個青年小夥子。他爹在當地開家熟肉鋪子。大郎的活動範圍早就超越他爹的社會地位而高攀上一批達官貴人的衙內、舍人,成為他們與街混兒、潑皮之間的媒介體。大郎一向生活得那麽活潑、愉快,成為那個地段的“子弟班”中的核心人物。誰料到高三公子把他拉上一把,居然混進北伐軍的隊伍中當名小軍官。他一走,地方上少了個惹是生非的領頭人,倒惹得大家對他想念不止。這就是一個因為戰爭而引起大家關心的人。

再如潘樓街一家規模宏大的成衣鋪子,一向以裁製仕女時裝出名。人們都知道它是高俅的長兄、眼泡皮底下生個大肉瘤、綽號叫作“司馬師”的高傑的本錢。這家成衣鋪從正月以來忽然添掛出一塊“本店重金禮聘高手名師精製衣甲旗幟”的招牌,承攬了北伐大軍全部的衣甲旗幟等項業務,發了一大筆橫財。這不但引起同行的公憤,也使得廣大市民都為之憤憤不平。因為東京人信奉的經濟分配原則是有飯大家吃,有錢大家使,反對獨攬壟斷。違背了這個原則,就要受到公眾的唾棄。果然有一天,衣甲業行會的會頭帶了百十個同業,聲勢浩大地把這家成衣鋪的招牌砸了,嚇得“司馬師”隻敢從後門溜走。在街道上作壁上觀的市民們都為之拍手稱快。這又是一件因為戰爭引起的社會新聞。

在那段時期中,人們到處都可以聽到類似的新聞和消息。把它們積累起來就給戰爭造成一種看得見、聽得到、聞得出、摸得著的現實的感覺。東京人不但都是時髦派,又都是現實主義者,他們對現實的事物一向就十分敏感。

再則,凡是分得出勝負的玩意兒,例如年輕子弟賽錦體[1]、廟會看相撲、端午節參觀龍舟競渡,等等,東京人莫不感興趣。恰巧戰爭也可以歸入這一範疇中,何況這場戰爭又被當局者描繪得如此輕易就可以獲得勝利。小關索李寶在一場角牴中打敗他的對手還得流一身汗哩,哪能這樣容易就打勝仗?老實說,東京人不怕打不贏伐遼的這一仗,隻怕贏得太容易了,看不過癮。譬如說:龍舟競渡的一方把對手落下六七十丈,那就要使乘興出城去參觀的觀眾們敗興而返了,他們一定會口出怨言道:“這是各歸各的劃船,算得什麽競渡?”東京人喜歡的是隻差分秒毫厘之間的勝負,他們希望看到的戰爭的勝利也就是那種隻差一點就險險乎被對方打敗的勝利,這看起來才叫人興致勃勃地過癮哩!

可是當大軍出發以後,前麵的一種因素逐漸減少了,而勝利的捷報也沒有像他們預期的那樣很快傳送到東京來。東京人雖然喜歡隻有幾微之差但又要是立等可取的勝利,曠日持久的結果不合他們的脾胃。東京人當初似乎沒有想到這一點,這真是大煞風景。

由於以上兩個原因,人們對戰爭的興趣減少了。到了一個月以後很少再有人談起戰爭、關心戰爭,隻有親人在軍隊裏的家庭才是例外。可是例外之外又有例外,有的家庭雖有人參加戰爭,家裏人隻當他出門去做買賣,根本不關心他的命運。這是因為他們既沒有戰敗的思想準備,也沒有把戰爭和死亡、危險等令人不快的概念聯係起來。

這種對戰爭冷淡的程度,到了五月下旬一度達到冰點。

“前天看見你家大郎回家來了!”有人問到他的鄰居。這個大郎就是家住在九橋門街的那個活潑、愉快的小夥子史大郎。他的出征曾受到鄰居們熱烈的關心。現在他悄悄地開小差回來了,自然也會在一些人中間引起疑問。

“可不是他們那一夥都回來了。”大郎的爹不痛不癢地回答。

“大郎在前線可好?”

“他的事情誰知道。”

“前線打了勝仗不曾?”

“天知道。”

“大郎這一回來,還去不去了?”

“天知道。”

“他們在前線一個多月都幹了些什麽?”

“吃飯屙屎。”大郎爹從熟肉店老板對現實利害關係的精明的盤算出發,認為這個要涉及領頭開小差的高三公子的名譽問題,最好還是不談或少談。他急於要擺脫那個喋喋多問的鄰居,不耐煩地說,“這一進一出的大事,不分前線後方,到處都是一樣的。”

“吃飯屙屎,誰不知道。俺問的是他見過幾仗,殺了幾個遼兵?”

“天知道。”

“他要不回前線去了,官府裏豈不要查究他?”

有了高三公子的撐腰,還怕官府的查究?這顯然屬於愚不可及的愚問了,他不屑回答。

他的鄰居不甘就此罷休,有意提起四月間為他大郎送行餞別時的那種盛況,借以提高他的興趣。沒料到他回答了一個更加冷淡、更加嚴厲的字。

“瓚!”

轟動九城、在很長一段時間中成為頭條新聞的伐遼戰爭居然下降到“瓚”,使得這一位可敬的鄰居大驚失色。

但是熟肉店老板是正確的,一方麵固然涉及實際利害,一方麵他也看到伐遼戰爭在人們心目中早已冷下來了,他的英雄兒子的歸來也不值得大驚小怪,隻有這個不識相的鄰居偏要掘根究底地追問不休,他不是個“瓚”貨是什麽?

2

東京人衡量新聞的價值,不是決定於它的重要性,而是決定於它的新鮮感。一切頭號新聞都不具有凝固性,因為一切新鮮的事物都不可能永久保持新鮮。汴河中網得的鯉魚,要不是趁著新鮮烹製吃了,雖有冰窖可以冷藏,到頭來隻好醃了當鹹魚吃。雖說鹹魚也有它的市場,畢竟鹹魚的價值大大低於鮮魚。新聞也是一樣,總是新陳代謝的,一切冷藏過、醃過、臘過的新聞,勢必要變成“舊聞”,乖乖地讓位於新的“新聞”。

加速戰爭新聞代謝的是五月中旬開封府公人破獲了一件驚天動地的“鬼”公案。

有人利用已經炎熱起來但在那裏並不潮濕的氣候,“壟斷”了一段久已堙塞的地下水道,進行名副其實的黑市買賣。起初隻是依靠一兩盞鬼火,在暗中摸索著做些小買賣,吃虧便宜,一半憑手氣、碰運道。他們自己稱之為“鬼市”。後來營業範圍擴大了,索性把大段的地下水道分隔成為一個個小房間,招引得大批男女前來飲酒作樂,賭博幽會。這時雖然已經明燭輝煌,人語喧闐,其熱鬧的程度不亞於地麵上的“樊樓”(豐樂樓)和東西雞兒巷之盛,但他們自己還是謙遜地稱之為“鬼樊樓”。

東京人對於法律概念是模糊的,執法者——破獲這件公案的公人頭兒、開封府尹盛章本人就經常在地上的“樊樓”擺酒席宴客,也免不了要賭博作樂,並且還以參加更高級的執法者、殿前司都指揮使高俅在東雞兒巷趙元奴家裏邀集的歡宴為榮,如果有那麽一次不在被邀之列,就要惴惴然唯恐有什麽災難臨頭了。河北都轉運使詹度、河北轉運判官李鄴經常派人,有時自己也抽空到京師來,把大批軍需物資在市場上拋售,然後又叫人出麵收購了,再以重價轉售給轉運部門。所有這些都是在法律保護下公開進行的,誰也沒有提出異議。為什麽僅僅隔開三尺地皮,在“鬼樊樓”中飲酒作樂,在“鬼市”做些將本就利的買賣,轉售一部分軍用剩餘物資,飲些官兒們的盞底餘瀝,就算是犯罪呢?誰也不能夠解釋這個問題。

更加奇怪的是,“鬼市”“鬼樊樓”的經營者和入股者自己先就有了犯罪意識,感覺到在這裏開張營業,招徠顧客,不太有保障,要找個可靠的後台靠山。他們找的後台不是別人,正是專管這一類犯科作惡案件的高俅和盛章。前台與後台達成了默契,四六折賬,前台每天用大秤稱了上百兩銀子給後台送去,他們都欣然笑納了,人們管高俅叫“大掌櫃”,管盛章叫“二掌櫃”,這已經不是什麽秘密。內幕之內還有內幕,據說包庇黑市、坐地分贓的還不止高、盛兩個,內押班張迪也軋一腳,被稱為“內掌櫃”。這項小小經紀是通了天的,據內掌櫃透露,“憑咱家一句話,還有人敢在官家麵前道個‘不’字?”可是台後老板之間有時分肥不均,鬧起窩裏反,掌櫃們一翻臉,把小夥計作筏子,連帶顧客們一起遭殃,被捉進官府裏去。為什麽日進鬥金的後台老板不但逍遙法外,還老著麵皮高坐在堂上審訊這幹人犯,而鑽營一些蠅頭微利的小夥計倒要鋃鐺入獄、吃官司、打屁股?這個問題,誰也解決不了。

東京人對於吃喝玩樂的門檻雖然精通,對於司法問題卻是不求甚解的。他們接受法律的統治,承認鐵索、狴犴和板子的權威性,準備有朝一日也去嚐嚐它們的滋味,這就是朝廷賦予他們的特權。至於對法律的解釋權,那是屬於執行者的事情,他們無權過問,也沒有興趣去進一步探索。

他們隻對發明創造這件聞所未聞的地下奇案感興趣,特別對於“鬼樊樓”這個新穎奇巧的名稱大為激讚。

所有進不去樊樓的人因為把“鬼”字按在樊樓上麵而產生了痛快感,他們本來也把在地麵上的樊樓中進出的人看成另外的一種族類——鬼。這種族類經過不斷膨脹發酵,早已失去人的正規化的形式了。

反之,有資格在地麵上的樊樓進出的人也因為這個奇巧的名稱而產生了自豪感,他們本來就把進不去樊樓的人看成另外的一種族類——鬼。這一族類必須經過一番加工改造後才能升格成為一個人。

進不進得去樊樓恰巧是把東京人劃分為兩大類的自然標準。但不管哪一類都對這個案件感興趣,都因為把這個“鬼”字按到對方頭上去而感到舒服。因此這一件轟動全城的公案,能夠在一段時期裏,取代戰爭,保持了頭號新聞的榮譽地位。

東京人在自己的生活軌道上熟練地滑行著。

沒有一件新鮮可喜的事情會遭到他們的冷遇和歧視,但他們也同樣追求原來生活軌道中的一切。他們還是忙著逛相藍、趕廟會,在這個新的季節裏,成千上萬的男女老幼,每天騎馬、乘轎或者步行著擁到萬勝門外的金明池去看“水傀儡”“水秋千”等永遠看不厭的精彩節目。金明池是京郊著名的風景區、遊樂場和大市集。人們寧可跑十多裏路到這裏來嚐嚐著名的“水飯”“摩睺羅飯”“水螺螄”和簇新應市的“涼水綠豆湯”,等等,雖然這些小吃同樣也可以在城裏吃到,而且比這裏供應的還要價廉物美。

不忘故舊,舊中翻新,新的又要刻意求精,東京人的生活軌道就是這樣螺旋上升的。

唯一的不同,就是一年一度在金明池舉行的龍舟奪標競渡,今年由朝廷明令宣布暫停一年。推遲的公開原因是參加比賽的雙方——代表宮廷的龍翔隊和代表水軍的虎翼隊,都有許多好手到前線去參加戰爭了,剩下的成員不足成隊,比賽隻好展緩。隻有這一件令人掃興的事情,才使人淡淡地想到離開京師一千裏外的河北地麵還有一場近乎端陽節龍舟競渡這種性質的伐遼戰爭尚在進行,還沒有分出勝負——一場多麽令人厭煩的競賽。此外,再也沒有人想起或談到這場戰爭了。

東京人像當初對這場戰爭這樣狂熱一樣容易冷淡它和忘卻它,它早已被拋到東京人的日常生活軌道以外了。

不但老百姓如此,官方似乎也同樣忘記了這場戰爭。

朝廷的文武官員也是熟練地在仕宦生涯的軌道上滑行著,什麽都沒有改變,什麽都沒有遺漏。當然他們也要舊中翻新,新的刻意求精——在明爭暗鬥、爾虞我詐的技術技巧上。他們照樣在一些人麵前做矮子,在一些人麵前充胖子;得意者在朝堂上彈冠相慶,失意者在十裏長亭外黯然銷魂。這一切似乎都還按著老調子進行,但事實上已發生不少新的變化。

入內內侍省都押班張迪這部活的《紳縉錄》敏感地反映出官場的浮沉升降。他不是對某些人更加笑顏相對,喜氣迎人,便是對某些人把麵孔拉得更長了,覿麵相逢,也不屑點一個頭,竟然揚長而過。他的這個政治氣候測溫表每天都在指示寒暑炎涼、晴雨幹濕,顯出高度的靈敏性。

當前的政治氣候是在朝的王黼一派人的氣溫更加上漲,在野的蔡京一派人的氣溫更加下降了。除了張迪的麵部表情不斷變化外,還有下列一事為證。

五月初,致仕公相蔡京借大相國寺一連三天拜梁王懺,大做水陸道場,為祖宗薦福。現任太宰王黼當然要去拈香行禮,這是理所當然的。王黼到了大相國寺隻行了一個禮,說了兩句應酬話,打起轎子就走,前後不過一炷香的時間。這是在朝派應有的權利,使他們易地以處,也是這樣做的,誰也不能提出異議。

引起軒然大波的,是王黼行經大殿時,一眼瞥見佛龕前的黃幡上寫著蔡京一長串的官銜,這些官銜雖然在事實上已經失去時效,成為“瓚”貨了,但寫在黃幡上還是十分輝煌的。王黼不禁對自己嘀咕了一句:“不想蔡元長時至今日還有許大官銜!”

姑不論這句話包含著多少諷刺意味,也不說“時至今日”這四個字藏有什麽機鋒,蔡京自從當上執政以來,人們對他的稱呼也不斷高升,由“大資”到“參知”,到“相公”,再升到人臣的巔峰“公相太師”,已經曆有年所,他的這個元長的表字至少在口頭上已被人家遺忘了二十年之久了。不想一旦熱鍋子裏忽然爆出一顆冷栗子,王黼有意忘記了他在仕途上要比蔡京晚進三十年的事實,忘記了他本來就是蔡京的門下,受過他的賞識、提拔,多年來相公公相不離口,叫得比別人更親熱、更響亮的事實,今天忽然在大庭廣眾間,當著蔡京子侄的麵,直稱起蔡京的表字來。在情理以內的架子,大家固然習以為常,事情做得過火了,叫人下不得台,就會引起反響。叵耐蔡京的門下人,包括哼哈二將餘深、薛昂在內,明明聽見了,不以為忤,反而逢迎拍馬,無所不至,恨不得一躬到地,把王黼一直送回相府。就中薛昂表現得格外起勁,他一個勁兒地拉住王黼的轎杠,跟著轎班走路,口中還念念有詞道:“太宰目前正在百尺竿頭,青雲直上,將來勳業功德,當與伊呂比隆,正當於三代中求之。眼前區區,何足道哉!”

這番話迅速回傳到蔡京的耳朵裏,元長的稱呼已叫他十分受不了,何況又是“眼前區區,何足道哉”,簡直是把他看成了一堆垃圾。公相今天總算嚐到薛大鼻子的滋味了,他一時沉不住氣,不由得指著兩尊正在鬥法的羅漢塑像,發揮道:“上首兩尊羅漢鬥爭,兀自勝負來分,叵耐下首的小鬼,先已倒向一邊。怎知佛門森嚴,輕易出得門去,休想再回進來。”

薛昂的倒戈醞釀已久,本是意中之事,但是一向以涵養功夫出名的蔡京,居然說了這樣一句缺少含蓄的話,恰恰說明在目前朝局的鬥爭中,他所處的劣勢地位。懂得這一點,就不用奇怪在那三天的道場中,善打抽豐的張迪居然托病不出,僅僅派了一名中等內監,代表他去相藍行禮。

3

但是,蔡京反攻的機會來到了。

五月二十六日的敗訊,隻隔三天工夫,二十九日上午已傳到東京。在朝派的王黼照例是不動聲色,盡量把消息封鎖起來。在迫不得已的場合中,也隻肯按照童貫上奏的調子,承認前線發生一些小進退,我軍堅守陣地,把敗耗縮小到最低限度。

反之,在野派蔡京一夥從王黼躲躲閃閃的言論中,參透了事實的真相。然後他們做了與王黼完全相反的事情,把消息盡量擴大傳播,並且別有用心地把事實誇大到前線的西軍已全麵崩潰,戰禍可能要迅速蔓延到京西、京東路,不久東京城也將受到威脅的危險的程度。

封疆問題曆來是黨派鬥爭中一個絕好把柄,在野派總是要抓住這個把柄,對在朝派大肆攻擊的。這在曆史上屢見不鮮。

蔡京一夥人十分明白在這個關係到大家切身利害的問題上扳倒了王黼,就意味著蔡京的東山再起。目前的朝局,主要是他們兩派人互為更迭,官家手裏並沒有準備著第三副班子。王黼下野之日,就是公相再度登場之時。因此他們的攻擊宣傳中,特別強調要追究戰敗的個人責任,進而追究發動這場戰爭的罪魁禍首。他們鄭重聲明,公相本人自始至終都是反對這場戰爭的。謂予不信,有詩為證。於是他們就高吟起公相給蔡攸寄去的詩:

百年信誓當深念,六月王師好少休。

詩中的含義如此明顯,難道還需要什麽詮釋嗎?

隨著以後幾天敗訊連續傳來,蔡京一夥聲勢大振。據傳官家已有整整三天沒有接見王黼,在他親筆寫給童貫的詔旨中也有“朕從此不複信汝矣”這樣一句分量極重的話。這些傳聞,張迪不僅親口加以證實,並且還隱善揚惡,盡量擴大影響。這時蔡京的嘍囉們紛紛歸隊,連破門而去的哼哈二將,也想重新皈依佛門,惴惴然唯恐祖師爺記惡在心,不肯把他們重新錄入門牆了。

在此期間,王黼進不到宮裏去,就不分晝夜地前往張迪的別邸裏去候見他。前後共達七八次之多,都被張迪托詞有病擋住駕。

剛在旬日之前,張迪曾借口有病,沒有親自去相藍為太師薦祖的佛事行禮。如今,他又以同樣的理由擋王黼的駕。連病名都不用更換,真所謂“一雞兩吃”,妙用無窮。其實他又何嚐有過一點傷風咳嗽、拖清水鼻涕吐濃痰?那天,正好是官家禦用書畫鑒定家龍大淵邀他出席私宴。龍大淵曾經為官家主持摹刻《大觀帖》,是官家在這方麵的私人顧問,雖無正式名分,卻是經常見得到官家,可以說幾句話的親信人員,他的邀請決不能拒絕。於是張迪把王黼撇在門外,自己鮮龍活跳地跑到龍大淵家裏赴席。這是一個帶有私人性質,隻有少許知交參加的親密的宴會。在朝局可能發生大變動的時會中,這種性質的宴會最配張迪的胃口。他抓住一個機會,就跟另一個高級內侍譚稹談開了:“王將明找了咱一二十遍,咱與王將明各走各的道兒,混不到一塊兒,見了麵又有什麽好說的!”雖然是跟譚稹密談,他故意把嗓音提高到可以讓全席的賓主都可以聽清楚的程度。這是他張迪發表政見的論壇,他們有權利可以聽到它。他把這句話說得十分明確,毫不含糊,然後加上說,“辦起朝廷大事來,畢竟要數公相太師斫輪老手。王將明這隻花木瓜,中看不中吃,咱早跟官家說過,要提防著點兒,否則,遲早要吃他的虧。”

沒有一件後來發生的事情不在他當初的意料之中,並且事前都早對官家作過種種提示和暗示,可惜官家當時沒有領會他的意思(這最後的半句話照例是咽在喉嚨裏,要聽的人自己體會出來)。如果他張迪不是這樣一個先知先覺者,怎配在官家麵前長久地當這份體麵差事而不出差錯?

張迪的仕宦藝術顯然又提高一步了。他驀地想起有個大漏洞需要去填補一下。不待席終,他就匆忙地站起來,向主人家告辭道:“前日公相太師有事相藍,咱偏偏告病在家,不得前去拈香展敬。今日痊愈了,正好順道去太師府彎彎,向他告個罪。”

除了以上兩大派的明爭暗鬥以外,這時朝廷外還存在著第三種力量,它就是太學生們。太學生觸覺靈敏,反應迅速,對社會輿論往往起著帶頭作用。這時太學生們也通過各種渠道,打聽得戰敗的消息,發表起議論來。太學生最慣用的形式是不知道珍惜筆墨地向朝廷上《萬言書》,有時還超過萬言,竟達到兩萬、三萬言。大約除了他們本人以外,很少有人能夠卒讀終篇的。他們推本溯源,把這場戰爭失敗的原因歸之於近年來的朝政腐敗,並且一視同仁地把主持這場戰爭的童貫、王黼和最初建議這場戰爭的蔡京統統列入可誅的奸賊之列,把他們看成一丘之貉,並沒有在朝、野兩派鬥爭中作左右袒。

戰敗的責任好像一隻輕飄飄的氣球,現在大家都把它遠遠地推開去,猶如當初大家搶著、奪著要把戰爭的發明權和主持權攬過來一樣。童貫照例把氣球往種師道頭上推,蔡京又把氣球推給王黼、童貫,連自己的兒子蔡攸也大大有份。但是太學生們也沒有把蔡京輕輕放過門。幾天之內,在前線和東京的官場中進行了一場比前線陣地爭奪戰還要激烈的“脫卸戰”。當然他們都很明白氣球落到誰的頭上,誰就該倒黴。氣球向他頭上輕輕飄來時,他就使出渾身解數,騰空一腳,把黴頭觸到別人身上去。畢竟在這方麵已經積累了豐富經驗的王將明取得了勝利,最後把球完全推到種師道身上。六月初八,朝廷明旨宣布種師道“天資好殺”“助賊為謀”兩項罪名,撤去他的都統製之職,責授右衛將軍致仕。

所謂“天資好殺”,就是說種師道違抗朝旨,擅自動兵啟釁;所謂“助賊為謀”,就是指種師道輕舉妄動,正好中了敵人的圈套,以致全線潰敗。這兩個罪名說得似通非通,卻是宣撫司僚屬們的傑作,加上王黼一套魔術般的手法,說得頭頭是道,使種師道有口難辯,因此他要負戰敗的全責。這道朝旨的要點是表明朝廷收複燕雲之決策,並不因一戰受挫而有所改變。戰爭還得繼續下去。蔡攸、童貫脫盡幹係,輕鬆愉快;王黼一度在天空中翻筋鬥的紙鷂又飛穩了,他們在張迪的氣溫表上的水銀柱又直線上升,甚至升到比原來更高的刻度上。

給龍大淵還禮的筵席上,張迪又一次碰到貪吃的譚稹,兩人地位相當,各有所愛,碰在一起時又促膝談起心來。

“老不死妄圖再起,用心不可謂不密,怎奈王將明也不是好惹的。”張迪記得幾天前曾和譚稹同過席,談過有關這方麵的問題,但是完全不記得那次談話的要點,或者是他認為沒有必要再去記得那次談話的要點了。官兒們的記憶力是一種特殊的記憶力,應該記得的事情就該記,應該忘記的事情就該忘。現在他以一種旁觀者的義憤,慷慨激昂地為王黼打氣道:“咱看這老不死的這兩天忙進忙出,活像摘去了頭的蒼蠅,亂衝胡撞,到處碰壁,他哪裏是王將明的對手。”

“嗬……嗬。”譚稹對這個話題沒有感到很大的興趣,那時他正好伸長頭頸去接一筷從遠處夾來的胭脂鵝脯,還來不及對他的話做出反應。接著又聽到張迪情意綢繆的邀請。

“明兒晚上,咱家做個小小的東道,請王將明來舍間赴席,少不得又要請老哥來捧捧場子了。”

“咱哥兒倆的事,還有什麽說的!”譚稹大幅度地牽動他的歪嘴,哈哈大笑道,“老哥請客,小弟豈有不忝陪末座之理?明天申時準到。”一種出自內心的喜悅,布滿在他油光光的臉上,表明他確是一個無邀不應、有請必到的饕餮之徒。

譚稹也曾有過軍事方麵的資曆,和童貫一樣雙手沾滿過人民的鮮血,如今閑了一段時間,似乎想用他的饕餮來洗贖過去的罪孽。現在他真正感興趣的是吃,對於什麽伐遼戰爭,什麽王、蔡之爭都沒有興趣,更加想不到有朝一日還是要他身不由己地卷進那場軍事糾紛中去。現在他忙著赴各家之宴,不管是王黼的主人,還是蔡京的主人,還是中立派的主人,他的任務是把各家宴席中聽來的流言蜚語不分彼此地傳達給各人聽,不管他聽了高興還是皺眉頭。然後張開歪嘴來吃:吃食桌之前方丈之內的山珍海味,吃內騏驥院的人和馬的空額,歸根結底,還是要吃老百姓身上的脂膏,決不怕引起消化不良。

從反攻中沒有得到好處的蔡京,也學張迪這一手,立刻掉過頭來,舉出種種證據證明他一向是、現在也仍然是伐遼戰爭的積極支持者,並且堅持他的發明權。謂予不信,請讀讀由他起草的《複燕議》,那也是一篇洋洋灑灑的大文章,可以與燕許大手筆[2]比美的。

可是寄兒子的那首詩呢?那一定是訛傳,老成謀國的太師豈能這樣輕率發表議論?可是有人說,官家當時也曾帶著不豫之色,替那首詩改了兩個字。那一定更加是訛傳了,官家哪有空閑管他們父子之間的酬唱?

4

一場因為前線暫時失利而引起的政治風波似乎已有平息之勢。隻有那些不識時務的太學生還在繼續發表議論,繼續上《萬言書》,調子越唱越高,痛斥朝野的權奸。大有官家不把他們全部逐出朝廷,革職辦罪,流配到遠惡小州去決不罷休之意。

太學生並非都是純潔的羔羊,他們同樣有階級的根源,有複雜的社會背景,他們也有直接和間接的同舍、同科、同鄉、朋友、親戚之誼,因而聯係著從個人到各種關係人的利害上的考慮。隻不過他們涉世較淺,衝動的勁頭較大,又不是現任官吏,利害得失的考慮比較間接、比較少些而已。太學生雖然擁有左右社會輿論的力量,他們也並不都是先知者。在事情沒有完全弄清楚、真相沒有大白以前,他們的議論是搖擺不定的,有時是嘩眾取寵的,有時也是非常錯誤的。但是等到真相完全暴露(主要從兩派相互的攻訐中揭露出來),形勢發展到一定的階段時,一部分太學生的純潔性還沒有完全在個人利害的泥坑中打過滾,他們這才開始有了比較清醒的分析和比較正確的認識,開始有了所謂“清議”。譬如說把這場戰爭失敗的原因歸咎於朝政的窳腐,力主懲辦那些應當負直接責任和間接責任的權奸,這些議論的確反映了社會上大部分人的意見,因而受到廣泛的支持。他們的誅伐往往很大膽,敢於指名道姓地觸犯權貴們。從他們的《萬言書》中披沙淘金,確實可以揀出一部分很精彩的言論。

在這段時期中,太學生左一個“賊臣誤國”,右一個“奸黨可誅”,朝野為之側目。也使身為太學正、直接負有管教學生之責的秦檜感到十分不安,有時簡直是非常狼狽。他必須阻遏住太學生的議論,才保得牢自己的飯碗。但是“清議”也是一種社會力量,有時也是進入高級仕宦之門的敲門磚,靠“清議”吃飯,用它來做到八座九卿的也不乏其人。譬如王黼本人就是太學生出身,也曾上過幾次《萬言書》,因此,他的同舍生汪藻還給他題上一個“花木瓜”的雅號,譏笑他中看不中吃。得罪了清議,其後果不堪設想。執政大臣們尚且有所顧忌,不敢出之以公開的高壓手段,他一個小小的學正又頂得什麽事?

太學這所所謂培育人才的“庠序之地”,也像其他衙門一樣,隻要花點功夫下去,照樣能夠鍛煉出一副仕宦的本領。初出茅廬的秦檜,資曆雖淺,卻不是一隻沒頭蒼蠅,他懂得在兩者之間的一條狹胡同裏安穩地爬行,保持兩方麵的好感。在這段時期,他對太學生中間的活躍分子陳東、高爾登、徐揆、石茂良等人忽然異乎尋常地熱絡起來。他讚同他們的議論,搖頭晃腦地朗誦他們的《萬言書》,遇到警策之處,點頭擊節,仿佛在它旁邊加上雙圈、密圈似的,還要奮筆給他們點竄幾句,其措辭之激烈,較他們有過之無不及。有一個剛從太學出去的小官兒宋昭上了一道奏章議論伐遼戰爭的失策,受到朝廷嚴厲處分。這件事涉及幾個太學生,使他們產生了“兔死狐悲”之感,引起了大家的公憤。秦檜也跟著聲色俱厲地譴責當道者“鉗塞言路”,表示要和太學生們共禍福。所有的學官都與學生對立,隻有秦檜明顯地站到太學生的立場上,這使他在同僚之間受到譏刺、指斥,日子不很好過,但因此獲得學生們更多的信任。沒有人再懷疑秦學正是個“深文周納、善於羅織”胸有城府的深密人了。

在家庭裏,秦檜的妻子王氏發現丈夫近來工作得更加勤苦,深更半夜還逼著燭光用蠅頭小楷在一本小小的經折兒上密密麻麻地寫了許多,抄了許多。

這引起王氏很大的不滿。

“交二更天了,丈夫還不歇手睡覺!一定要熬出病來才罷手不成?”王氏從紗帳裏探出蓬蓬鬆鬆的頭,嗲聲嗲氣地問。她故意掩上了故意敞開一半的紗衫的前襟,她做這兩件事,都好像是漫不經心似的。

非禮勿視的秦學正沒有把他的視線落到他妻子有意要牽引它過去的邪路上去,他用自認為正在做一件嚴肅的工作那樣一本正經的神氣回答道:“俺還待再寫上一個更次,才得歇手。娘子早早安置。”

旬月之間,秦檜的馬臉更加瘦削了,顴骨更加高起來,似乎有戳破麵皮之勢,雖然他的這層保障是非常結實的。有時王氏發現丈夫在抄寫什麽時,不斷地咬嚼著自己的臼齒,牽動了兩邊頰肉,好像馬兒在咀嚼青草似的。王氏把這個看成丈夫正在苦思冥想的標誌。她已經習慣了這個,但並不喜歡它。天底下哪有靠這樣勤苦工作來博取富貴的蠢漢?何況它已經發展到影響他們家庭生活的嚴重程度。

她決定要加以幹涉。

一天,她把筆墨硯池都收起來了,逼著丈夫問:“你每夜寫啊寫的,寫到深更半夜,幹那酸秀才的活兒。俺叫人煮了燕窩、參湯來將補你,還瘦得像狗精,叫俺又痛又惜,你到底是為什麽?”她突然把兩條又細又淡的眉毛挑動一下,這是她知道而又不願承認自己對丈夫隻有有限的一點引誘力,因而加工製造出來的一種人工嫵媚。她說到“又痛又惜”的時候,故意停頓一下,以便丈夫有充分餘裕來咀嚼她的媚態,然後加上說:“有那麽多寫的,還不如抽出兩條腿子到俺娘家去走走。俺兩個親哥子都貴為台閣,哪一個不是成天稱讚你,說要照應你、提拔你成為一個人物?”

“娘子說得不錯,可是俺抄的卻是近道兒。”秦檜舉起一本小小經折兒,說道,“娘子休得小覷它,它本子雖小,卻是奧妙無窮。”

“這個小本本裏,有甚奧妙之處?”

“此乃天機,”秦檜搖搖頭,把整個馬臉都牽動起來,賣關子地說,“不可泄露。”

“想俺乃是堂堂宰相的孫女,又是當朝極品使相的幹女兒,”王氏突然換上一副惱怒的神色,重複三年來已經重複過多次的話,“嫁了你這個窮秀才。今日你田也有了,官也升了,指日還待高遷,有甚虧待你處?今天你有了一點什麽訣竅,就值得在俺麵前廝瞞?不要惹得俺發作,否則,把你這些經折兒統統撕爛了,丟進茅廁去,看你還賣弄什麽天機不天機!”

秦檜一看王氏似真似假,防她真的做出來,急忙一縮手,把本子藏進懷裏,連聲說:“撕不得,撕不得!”

“什麽阿堵物兒,值得如此大驚小怪!”王氏益發作態,要去搶那經折兒,“俺偏要撕,看你又待怎樣?”

“癡婆子懂得什麽?”秦檜在心裏恨恨地罵。

結婚三年,在秦檜心目中,王氏早已失去吸引力。“癡婆子”就是秦檜給她內定的封號。不過她畢竟是宰相之後,即使夫妻相罵起來,也不敢這樣說。他必須做到她祖宗的官兒,取得對等地位,才敢於把這個封號公開出來。

酸秀才出身、父親做過一任小小知縣的秦檜在社會階梯上往上爬的時候,確實有一段不平凡的發展史。想當年,他在鄉間當一名童子塾師,誌量有限,那時他作過的一首詠懷詩中說:“若得水田三百畝,者番不做猢猻王。”可見得胃口奇小。後來考中進士,選為密州教諭,也還是猢猻王的身份。一旦飛來橫福,結了這門親事,王氏送來的妝奩萬貫,單單妝田一項,就不止良田千畝,總算是躊躇滿誌了。無奈水漲船高,區區的三百畝,已經不在他的話下,還是仰仗王家的蔭庇,三升兩擢,選到京師來當太學正。這已經給他開辟了一個光明的前景,可是總擺脫不了猢猻王的命運,太學生雖是學生中之“太”,畢竟也還是一群大猢猻。“俺秦檜胸羅甲兵,心懷大誌,擁黃扉之才,具瑚璉之器,難道就在這太學裏虛度一生不成?”這時秦檜的誌量、口氣已非疇昔可比,他下了決心,頂少也要做到嶽祖的位分兒,才算是揚眉吐氣,區區學正,算得什麽。他打定主意,除了仰仗親戚的照顧外,還得自己下功夫,闖出一條道兒來才行。

現在他想出來的辦法就是一條最穩妥、最可靠的道兒,其奈“癡婆子”不喻何?他隻得開導她:“俺家的功名富貴,”他指著經折兒,“全靠在它身上了。娘子一時性起,把它撕了,豈非自絕富貴之路?”

“什麽小本本,就是俺家的富貴之路?”王氏聽丈夫說得如此鄭重其事,不禁有些將信將疑起來,嘴裏嘟噥道,“花五百個小錢,叫翁順到馬行街南紙鋪去走一遭,就好裝它一大袋回來。俺拿來蓋鹹菜缸,還賺它太小,不頂用呢!”

“癡婆子,癡婆子!”秦檜連聲在心裏罵,認為她確實當得這個封號而無愧。表麵上卻露出得意的神色,指著經折兒說:“娘子不稀罕它,王太宰可真把它們當作寶貝哩!日前發遣那個瘟官,王太宰靠的就是它,不然,哪裏知道是太學生替他起的稿?太學裏那些大大小小猢猻的賬,全都記在上麵。一旦朝廷要發落行遣,憑著俺這幾本小小的經折兒,卻不是按圖索驥,一索即得?你道俺每夜寫到深更半夜的,單單就為了在那上麵練蠅頭小楷?”

秦檜一語道破天機,把王氏樂得從腳底心一直癢到頭頂皮。

其實用“懷中記秘”或者稱為開黑名單的辦法來博取富貴,是古已有之的老辦法,秦檜絕不是它的首創發明者,秦檜以後也沒有斷種絕代。王氏一時見不及此,根本不值得這樣大驚小怪。

寒門出身的秦檜有他自己的一套升官哲學。他比不得他的舅爺們那些紈絝子弟、膏粱世家,既要高官厚祿,又怕動手動腦筋,閉著眼睛,躺在榻上,富貴也會自己送上門來——他們早已墮落成鼻涕蟲。秦檜雖然也要依靠親戚的照應,卻瞧不起他們的闒茸無能、無所作為。他雄心勃勃,壯誌淩雲,發誓要出人頭地。他是勤勉的,肯動腦筋肯動手,隻要對自己有一點兒好處,哪怕動出腦筋來丟去許多人的腦袋;誰要對他議論紛紛,他不怕親自動手剪去天下人所有的舌頭,隻要有朝一日,他手裏掌握了這把剪刀就行。

他已經獲得初步成功,昨天從天漢府橋太宰府門口出來時,碰到內押班張迪。張迪居然垂青,撩起肩輿的簾兒向他勾一勾頭。這一勾非同小可,比起他兩位內兄的照顧,其價值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倍,他心裏明白,這些經折兒的作用,已經透過脾胃,直達心肺了。

在官場中還算是初出茅廬的秦檜,一出手就顯得他頭角崢嶸,洵非凡品。隻是以後複雜的經曆,把他鍛煉得更加爐火純青,更加深沉不露而已。

[1].宋朝時有人在身體上刺繡花紋,在一定的時期中舉行競賽,定出甲乙,稱為賽錦體。

[2].唐朝文學家張說被封燕國公,同時代的蘇頲被封許國公。當時朝廷重要文件,多由二人草擬,稱為燕許大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