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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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沒有間斷過從遼統治地區逃回來的廣大漢族人民,即使在兩個朝廷維持著一般和平關係的時期也是如此。這才是真正不願在異族統治下過奴隸生活的老百姓。自從前線存在著交鋒狀態以來,遼加強了邊防力量,加緊了邊境的巡邏盤查,但是利用黑夜、濃霧、他們熟悉的地理環境和遼軍防範偶然疏忽的機會,潛行南渡,甚至利用一點武裝力量,乘間殺死幾個遼的邊防巡哨、強行渡河的漢兒們[1][1]這是當時對遼統治地區中的廣大漢族人民的統稱,並無貶義。卻是更加頻繁了。

他們中間隻有極少數人才帶著宋軍發射過去的旗榜。旗榜雖然號召他們南歸,他們能看到它的機會卻是十分有限的,因為旗榜都被契丹軍隊沒收了。他們中間有一部分人輾轉聽到有關旗榜的傳說,在遼軍中,這件事被封鎖起來,嚴禁彼此談論。但是在十萬大軍中,要對這樣每天大量公開進行的事實做到絕對保密,幾乎是不可能的。總是有些人有意、無意地把消息,甚至把實物外傳。但是問題不在這裏。人們回不回來,與旗榜無關。除非是形格勢禁,嚴格的條件限製了他們,否則他們總是要南歸的,一有機會就逃回來,好像河堤決了口,水必須外流一樣。

一個深夜裏,有一大批漢兒,分成幾處渡河,然後集結在一塊兒,沒等到天亮,就奔赴宋軍來了。這批人中間,男女老幼都有,他們形容枯槁,衣衫襤褸。他們丟了所有的土地、房屋、家具、農具,除了隨身衣服和可以攜帶的一點細軟以外,一切生活資料和生產資料統統喪失了。他們還不知道今夜可以宿在哪兒,有什麽可以吃的,但是他們有著回到自己家鄉、回到親人身邊來的堅定信心。他們一碰到宋軍,就熱情地、興奮地、迫不及待地跟親人們講起他們的冒險史來。經曆過艱險困難的人,一旦回到親人身邊來總是這樣說話,這樣把一口口的苦水吐出來的。他們爭著、搶著,好不容易才說清楚他們怎樣晝伏夜行,繞過好幾道巡防線,躲過幾起巡哨隊才得偷渡過河。有人到了這個已經算是安全的地方,才想起父母妻兒還留在那邊不得同來;有人則因為一起出來的親戚們在半途中失散了,他們如果始終到不了這兒,又回不到那邊,很可能是被巡防的遼軍截殺了,因而失聲痛哭起來。這一場已經隱忍克製了好幾天才突然爆發的慟哭,使人感到特別悲傷。

正在最前線駐屯巡防的裨將楊可勝延接了這批客人,初步為他們安排了食宿,就沉思起來。楊可勝是楊可世的弟弟,卻不像老兄那樣的暴躁脾氣,碰到事情都要用腦筋想一想,軍隊裏給了他一個綽號,叫作“楊三思”,他可以當之無愧。

兩軍相持,忽然從敵方來了一大批人,首先就要警惕起來,從壞的一方麵來考慮,這裏有沒有敵方的陰謀詭計,是不是派了一批奸細混到他們的隊伍中來?他認真地考察了他們的情況,弄清楚了他們相互間的關係——他們全都是親戚,分析了他們那雖然混亂,卻可以貫串起來的敘述。排除了一切疑點以後,才肯定他們確是一批心懷漢家、冒險南歸的老百姓。這批人人數多,影響大,不同於往常零零星星的幾個人,這值得作為一件重要的事情向上級匯報。

楊可勝謹慎的考慮和妥當的安排受到統帥部和宣撫使本人的嘉獎。

從這以後,渡河南歸的漢兒日益增多,有時,一次可以多達一二百人。他們很快發現並非所有的宋軍陣地都是他們的“樂土”,駐屯在範村一帶的勝捷軍就常會非禮、虐待他們,甚至奪走他們僅有的包裹和衣服,更加談不上為他們妥籌食宿之計了。即便如此,也不能夠阻止他們源源不絕地從彼岸渡河歸來。因為在這裏即使受到非禮的待遇,他們多少還存在著希望和幻想;在那邊,他們從太祖以來就累積了一百多年的經驗,早已連希望和幻想的可能性都連根拔去了。

老百姓“壺漿簞食,以迎王師”的局麵開始形成了。宣撫司的僚屬們當然要把它歸功於宣相的招撫政策。僚屬們使用一套精選的辭令稱頌宣相的功勳道:“旗榜朝發,遺民夕歸,如響斯應。宣相料事如神,算無遺策,豈碌碌諸子所能蠡測?”

“區區幾個老百姓逃回來,濟得甚事!”童貫抑製了內心的喜悅,故作謙遜的姿態說,“要待那耶律淳夫妻派人齎著降表,納土獻降,盡複燕雲之地,這才算是大功告成哩!諸君稱揚太過,未免有點井蛙之見了。”

於是他一麵傳令嘉獎前線接納遺民有功的將士,一麵又重申不得過河挑釁、恪遵本司指揮的禁令。

大功告成,即在眼前,隻要張寶、趙忠回來,降表即可接踵而至,這似乎隻是近在一旬半月之間的事情。

人心的向背,總是關係到戰局的成敗,所謂“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種師道對這兩句老話是明白的,他很重視這個事實。但他綜合了前線的報告,來的都是漢兒,並未發現遼的軍隊有望風投拜的跡象。種師道是軍人,眼睛裏第一位看重的是軍隊,軍隊不動,就勢必要進行一場惡戰,他不可能持有像童貫那種樂觀的看法。

一向主張用兵謹慎的種師道,這時統籌了戰爭全局,越來越不相信可以“不戰而勝”的廟算。

雖然軍事史上有的是大兵壓境、等候敵人自行潰亂的前例,但同樣也存在由於曠日持久,鬆懈了自己的軍心士氣,給敵方爭取到時間,鞏固了戰略地位,實行反擊的反麵教訓。曆史的經驗教訓,雖然可以被兩方麵所援引,但是一切帶有成見的人,總是隻記得、隻肯援用能夠支持自己觀點的一個方麵。在這段時期中,種師道心裏反反複複地想到的是桓溫的灞上之役。那時東晉大軍已經進入關中,直迫前秦的心膂之地。桓溫駐兵灞上,按兵不動,目的是希望前秦人心浮動,不戰而潰,不料結果適得其反。苻秦由於在軍事上尚未受到大創,一有機會,就組織反攻,大敗晉軍,迫使桓溫逃回南方。這個教訓是沉重的,與當前的形勢十分相符,值得他們深思。

此外種師道還考慮到宋、金夾攻殘遼,猶如一場逐鹿,必須跑在前麵,才能獲得先鞭。我軍按兵不動,如果金軍在北線突然發動攻勢,盡得塞北之地,威脅燕京,那時我軍就要處於被動的地位了。

既然勢難避免一場決戰,他主張應該趁此老百姓紛紛來歸的大好形勢,揮師渡河挑戰,對遼軍施加壓力,或一戰殲之,或多方擾之,才是取勝之道。遠道而來的客軍,利於急戰,這是軍事的常識。他認為宣撫司現在正好做了一個違反常識的“守株待兔”的笨伯。這個笨伯還要把錯誤堅持下去,他是非常反對的。

自從第一次軍事會議以來,他就避免和童貫見麵。宣撫司設在雄州城裏,統帥部設在城外到邊境線的中心點,相距二十裏,兩人猶如參、商二星,難得碰麵。萬不得已與他碰了麵,也是哼哼哈哈一陣,盡量少談公事,不提任何建議和要求。宣撫使與都統製之間的關係,已經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以致事事都處在相反的地位上,隻是表麵上還保持客氣,不至於撕破麵皮而已。

是種師道之所非,非種師道之所是,愛種師道之所憎,憎種師道之所愛,這就是伐遼統帥童貫全部的六韜三略。而都統製種師道一向對於自己的愛憎是非,又是十分堅持,不願任何人加以非議的。因此兩人就不得不處在完全對立的地位中。

跟童貫是沒有什麽可談的了,但事情攸關到戰局的成敗、朝廷的利害,又不允許長此沉默。不得已而求其次,種師道去找了行軍參謀劉鞈,闡明自己的見解,希望劉鞈向童貫轉言。

劉鞈是童貫的親信,是目前童貫智囊團中首屈一指的人物,這是明擺著的事實。可是劉鞈在西軍中有過長期的經曆,與前任都統製劉仲武、後任都統製種師道都有相當深厚的交情。劉鞈不止一次地在種師道與童貫兩人之間起過橋梁作用,經過他的細致委婉的工作,緩和和彌縫了兩人間表麵上的裂痕,這也是不容否認的事實。因此劉鞈是他種師道的戰友,還是他的政敵,這個問題老是在種師道心裏搖擺,得不出明確的結論。

他去探訪劉鞈時,劉鞈急忙丟下手裏的公事,倒靸相迎,態度是殷勤的。

“到底有老交情,跟他可以談談,不比童貫那廝不可理喻。”一向在宣撫司受到冷遇的種師道被劉鞈的態度感動了,心裏想道,就直率地提出“戰撫兼施,以戰為主”的策略,征求他的意見,並請轉言。

“我公所見甚是,克敵之道,必須剿撫兼施,才能克奏膚功,缺一不可。”劉鞈稍稍停頓一下,考慮要用怎樣的措辭才能巧妙地緩和他倆之間的矛盾,“劉某所見略同。隻是宣撫一再宣稱別有妙算。他悶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劉某也不甚了然。我公何不稍待數日,俟與宣撫一起去前線視察陣地時,根據實況,相機進言,庶可有濟。”

單單從這些答話中還很難判斷出劉鞈是敵是友,但他說不知道童貫的悶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卻分明是句遁詞。再說他不肯立刻轉言,還可能包含著緩兵之計,這就使得種師道的情緒激昂起來。

“兵家爭勝負於俄頃之間,戎機瞬息萬變,稍縱即逝,今日有利於我者,明日未必不轉而有利於敵,怎容得遷延耽擱、從容計議?”他帶著一點激憤說下去,“我軍遠來,銳氣方盛,人心向順,正好乘勢一戰。不意宣撫司下了那道命令,恰似兜頭一瓢冷水,寒了大家的心。近日又處分了殺敵有功的將士,賞罰顛倒,人心不服,挫辱士氣,莫此為甚。如再因循苟且,曠日持久,到了那時,進退兩難,悔之晚矣!”

劉鞈沒有回答他的話,卻閉起眼睛來搖頭,然後苦笑一下。這個表情的含義是明白的,它表示:他劉鞈本人即使十分同意你種師道的見解,但是童貫的剛愎自用,卻為你我所深知,你都統製尚且不能夠說服他,我行軍參謀又怎能以片詞隻語改變他的主張?

這個表情種師道也是十分熟悉的,它使他回憶起過去在西北共事時,劉鞈比較偏向他的立場。“老朋友也有他的苦衷,倒也不能見怪於他。”這時種師道已經在自己心裏把劉鞈當作朋友了,代他找出理由來為他辯護。同時他也有滿腹牢騷,要在朋友麵前發泄。自從出師以來,種師道從未感到自己像今天這樣軟弱無能。他種師道從軍四十多年,當他還是一個偏裨的時候,在自己的職務範圍內就是一個賦有全權的偏裨,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意誌發號施令,不會受到幹擾。現在他身任都統製,正在進行一場賭博朝廷命運的戰爭,而人家偏偏把他放在無所作為的虛位上,一切事情做不得主,連說句話也得請人轉達,這種情況,怎不令人氣短!

“劉參謀,劉參謀!”他帶著沉重的心情說,這時他對辦好事情已經不抱希望,而隻要求發泄一下不滿的情緒。種師道是這樣一種人,看起來深沉不露,實際上卻也不是槁木頑石,他表達感情的方式,有時是出乎意外的強烈的:“俺種某老矣!拚著這垂暮之身,報效朝廷,還有什麽顧慮?但不忍看到童太尉的所作所為,隳壞大局,貽禍朝廷。你劉參謀千萬看在官家麵上,相機轉圜才是。”

這話顯然說得重了,劉鞈知道他這番話是帶著自己的感觸和強烈的不滿而發的。憑他們相處多年的經驗,他知道要在童貫和種師道這兩個都是剛愎自用的長官之間調停、彌縫,確是非常困難。而命運偏偏要把自己放在他倆之間,過去在西北如此,現在到河北來又是如此。他劉鞈今年活到五十五歲,已經長著滿頭白發,他的一生,忙忙碌碌,恓恓惶惶,似乎隻是要做好一個調停者的角色。他記起了他的前輩範純仁,一生都處在兩黨的夾縫裏,被人稱為“頭白調停範純仁”。他自己不幸也落到這樣的命運,真是十分可悲。

作為一個調停者的為難之處,是他在調停的過程中,常常感到“是非”和“利害”之間的矛盾。他常常承認種師道的意見是正確的,他富有經驗,符合常識的要求,而且思慮周密,各方麵都能兼籌並顧。可是童貫卻代表著一種可以左右許多人命運的勢力,童貫所擁有的這種勢力自從他與王黼合作以來更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它對於劉鞈的仕宦生活和一生奮鬥的目標都具有決定性的意義。種師道所代表的理智和常識與童貫所代表的權勢對他都發生著深刻的影響。如果他選擇了是非,就難免要犧牲個人利益,反之也是如此,很難找到兩全的辦法。因而,每當他倆發生糾葛,需要他出麵來調停,有時又不允許他模棱兩可,必須在兩者之間做出抉擇時,他就不能不同時考慮著這兩種因素而發生劇烈的內心衝突。

是做一個心安理得的堂堂正正的人呢,還是做一個飛黃騰達、一帆風順的官兒?這也是劉鞈心裏常在搖擺著的問題,這個矛盾似乎也是不能調停的。

其實最妙的辦法,莫過於老老實實地承認兩者的不可調和性。蔡京就比他聰明得多,一語道破真相:“既要做好人,又要做好官,天下哪有這等便宜事?”

這就在實際上承認了兩者不可兼得。能做出這樣的承認,事情就好辦得多,隻消選擇其中的一個就好,比如他劉鞈無論在做官或做人這兩方麵都比不上蔡京聰明,卻偏要掩蓋這個事實,自己欺騙自己,認為已經找到調停的途徑,認為理性和權勢之間的矛盾、做人與做官之間的矛盾是可以統一的,有時含含糊糊地就想把它們混過去。可是頑固的種師道偏偏又不肯含糊了事,一定要把他放在爐子中烤炙,逼得他非要在兩者之間明白表態不可。

但是認為劉鞈在童貫、種師道之間真是一杆公平合理、毫無偏倚的天平秤,這是不符合事實的。這杆天平秤的本身就是不平的,它的所謂“公平”隻存在於劉鞈的主觀想象中。

劉鞈是元祐九年[1]中的進士,經過二十八年宦海浮沉,目前已做到述古殿學士,受到朝廷重視,很有希望做到樞密使甚至拜相。他是當時官場中的一個紅人,有著錦繡的前程,當然也要受到官場一般規律的約束。那種規律指南針一般清楚地指示著他們在做人和做官的選擇上,隻能順從利害關係而不能堅持是非標準。既然做大官是他一生奮鬥的目標,他當然隻能按照官場的指南針行事。當他做出這種選擇時,個人素養和品質能起的作用是微不足道的,到頭來總是受到完全的排斥。可是他偏偏要在自己內心中強調它們,並且用來把自己區別於一般官僚,這實在有點自欺欺人。

現在與種師道的談話中他不知不覺地又順從了權勢和利害關係的要求,把天平秤倒向童貫的一麵。種師道的話說得太露骨,對童貫實行了人身攻擊,他要不明確表態,就可能被種師道誤認為他是自己一夥的人,要與他聯合起來共同反對童貫了。他不能使種師道產生這種錯覺。可是在相反的情況中,童貫在親信之間,有時在半公開的場合中,也同樣對種師道實行人身攻擊,攻擊得更加惡毒,他劉鞈雖然號稱公正,卻不能常常挺身出來為種師道說幾句話。他對自己承認的理由是如果讓童貫感覺到他的傾向性,他就無法保持公正的、平衡的地位來充當調停者的角色了——這就是他的所謂公正的立場。

“目前大軍壓河而陣,形勢十分有利。”他立刻正一正容,用這種嚴峻的表情讓種師道感到在露骨地攻擊童貫這一點上,他決不能成為種師道的同路人,“宣撫奉官家禦筆,發蹤指示,我公力任艱巨,同舟相濟,大功告成已指日可待。縱使策略上小有異同,都可商量解決,我公何乃出此頹唐之言?至於要用到劉某之處,劉某何人,豈敢不為我公驅策?”

這是官話。在朋友間的密談中,有一方講出官話來,其目的就是對另一方的推心置腹的限製。種師道立刻發現自己在不應當與之推心置腹的對象麵前泄露了真情,犯了錯誤。現在他還不能夠輕率地就劉鞈到底是他的朋友還是敵人的問題做出最後結論,卻帶著這樣深刻的隔閡感,跟他冷淡地分手走開。

“官場之內,勢利所在,還談得上什麽道義之交、故舊之情?俺今番跑來找他說話,未免是多此一舉了。”

種師道不明白他自己也同樣受到這條規律的約束。勢利所在,在某些場合中,他種師道自己又何嚐談得到道義之交、故舊之情?但對於劉鞈的這種表示,卻看得清清楚楚。

2

五月上旬的某一天,楊可勝又在前線接納了一批從對方逃亡歸來的漢兒。這批人人數不算多,連老帶幼,外加兩個手抱的娃娃,一個半身不遂、行動十分不便的老大娘,總共也隻有二十四名男女。把娃娃和帶病的老大娘帶著一起走,說明他們是一群抱了破釜沉舟的決心要回到漢家懷抱中來的逃亡者。可是他們是一群享有特權的逃亡者,他們受到遼軍的護送,直到界河邊上,然後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乘坐了遼方特備的船隻,插上白心旗,從從容容地渡河過來。

這裏麵可能有什麽重要的人物?不!他們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一個須眉雪白的老大爺,作為他們的代表發言人,口齒清楚、理路明白地敘述了他們不尋常的逃亡經過。

他們都是住在易州地界的同村人,聽到“王師”北來,早幾天就結夥逃出,不幸在界河附近被一隊巡邏的遼軍截獲。“這可糟了!”他們心裏想,“在這裏被遼軍逮住,不是斬首,就是捆成一隻粽子,往河心一丟,再也不得活命。”果然,遼軍把他們一個個捆起來,推推搡搡地威嚇著要斫去他們的頭。後來趕來了兩名軍官,嘁嘁喳喳地商量了半天,就把他們往營房裏一送。關了一天兩夜,又把他們轉送到一個警備嚴密、刀戟林立的處所。一路上,他們的眼睛都被蒙起來,不知道這在哪兒。有一個大官模樣的人出來見他們。“好大的氣派,端的非同小可之輩。”老人沒有猜到那長官就是遼軍前敵統領耶律大石,不自覺地帶著一種敬畏的口氣敘述著,“他睜著炯炯發光的眼睛,披一襲綠色錦袍,腰裏佩把寶劍,威風凜凜。”

這個大官模樣的人還說得一口好漢話,不要舌人在旁轉譯。他開頭是和顏悅色地撫慰他們:“俺叫部下把你們好好請來,不知道可曾驚動你們,叫你們受苦?”他叫人拿出酒菜來,當場給他們斟上了酒,勸飲壓驚。然後說道,“你們都是大遼子民,大遼不曾虧待你們。你們心向南朝,要逃回去,大遼也不加阻攔。多少漢兒逃去了,俺隻當不知,閉著一隻眼睛放他們走,這個你們都知道的。”隨後他生起氣來,話也說得激昂了,“你們走了倒好,留下的莊稼,大軍打了當軍糧吃,留下的房舍,大軍拆了當劈柴燒,難道還替你們留下不成?大遼百萬雄師,豈在乎你們幾個漢兒?就算走了十萬八萬,也損不了大遼半根毫毛。”說到這裏,他的臉色完全沉下來了,脾氣越發越大,“你們可恕,隻是那些不忠不義的反複小人,俺絕不饒恕。”他回過頭去,喝令把那兩顆首級取出來,指點給大家看:“這兩個就是俺說的不忠不義的反複小人……”婦孺們害怕,用手掩起麵孔來。他又喝道:“看看怕什麽?俺就要你們看看小人的下場。這兩個原先都是我家的子民,食大遼之祿,做大遼之官,後來卻去做了南朝的間諜,他們南往北來,為非作歹,做盡壞事。後來被俺逮住了,又心虛膽怯,真情畢露。這等反複之人,既不忠於大遼,又不忠於南朝,俺要容得他,天地神祇也容不得他。昨天俺已下令把他們正法了,煩你們把這兩顆狗頭帶去,寄語童宣撫,大丈夫做事要光明磊落,要戰則戰,要和則和,以後千萬休再派這等膿包貨來幹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俺豈是好惹的!”他說完了,還怕傳錯話,叫他們照樣複述一遍,才放他們回來。

老人說的情況再清楚沒有了,還附帶著表情,繪聲繪色,仿佛把這兩顆首級帶回來,把事情講清楚,不傳錯一句話,就是他們替大軍送來的一份見麵禮。楊可勝看了首級,卻不認得他們是誰。但他知道這是一件有關進出的大事,向統帥部請示後,就親自帶著老人,拿了首級徑向宣撫司匯報。

宣撫司的辦事人員也認不得這兩顆首級。

最後轉到趙良嗣手裏,經過再三鑒定,才確認無誤這兩個就是他們在大半個月前派往遼方,宣撫使把整個賭注都押在他們身上的他的親戚張寶和趙忠兩個。

童貫聽了這一震驚的消息,立刻召開絕密會議。

會議的第一個決定是把消息嚴密地封鎖起來。一麵嚴令楊可勝不得把此事外傳,一麵又由宣撫司立刻派人去前線,以壓驚為名,把留下的二十多人,一齊接到宣撫司來,準備一舉把他們全部殲滅,實行“毀屍滅跡”。

趙良嗣想到將被消滅的都是漢兒,不禁動了兔死狐悲之念,隨口問了一句:“那兩個娃兒呢?”

“留下娃兒,難道由你來喂奶不成?”童貫當機立斷地回答,“你趙龍圖未免是婦人之仁了。”

然後大家坐定下來,分析研究老人敘述的內容。遼軍統軍是誰,是不是耶律大石?三四十歲年紀,披一襲綠袍的將軍多著呢!趙良嗣再三追問老人那位將軍的瞳仁有沒有異狀,偏生老人在緊張的心情中,沒看清楚,定不得他是誰。他的那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聽不出張、趙兩個在何時何地被截獲,更無法判斷他們和李處溫父子之間的關係有沒有搭上,有沒有泄露秘密,那兩封書函落在何人手裏。這些問題都是十分重要的。他們作了種種推測,可惜都是毫無根據的。於是下一步該怎麽辦,招撫策變之議,應否賡續,大家議論紛紛,莫衷一是。

幕僚終究不過是幕僚,他們雖然可以貢獻出千百條意見,主意可是要宣撫使自己拿。大家等童貫的最後裁決。

“偌大的一件功勞,難道就此罷手不成?”大家等了好久才聽到童貫開口,他的臉色陰沉沉的十分難看,“諸君都是讀書人,卻不懂得‘再接再厲’這句話。本使受命伐遼,不管千辛萬苦,總要達到目的,才肯罷手。”

童貫的一句話為繼續討論定出調子。於是大家又一窩蜂地主張再接再厲,連剛才主張罷手的幕僚們也混在大眾之間,反戈一擊,痛斥起那種疲軟怯懦、知難而退的沒出息的議論來了。

童貫無疑是一條貪婪的狗,胃口奇大,永不滿足。同時,他又是一條專製霸道的狗,一旦咬住一塊肉骨頭,不管是否有人棒打腳踢,他還是死死咬住,不肯輕易鬆口,並且也不願讓他的僚狗們跑來分潤油水。在他的字典中,絕沒有“禮讓”二字。

此外,童貫又最工心計。招撫之議,由他一手策劃,是他握在手裏的一張王牌。沒有它,他拿什麽去製服隨時都想翹起尾巴來跟他搗蛋的種師道?

還有蔡京那廝,最是反複無狀,餞行那天,說了滿口好聽話,叵耐最近寄一首詩給兒子,竟然冷嘲熱諷地說:“百年信誓當深念,三伏修途好少休。”信誓當念,行軍好休,不是反對戰爭是什麽?還有更加露骨的一句:“身非帷幄孰為籌?”這分明是說,我蔡某當初也曾參與末議,今天你們大權獨攬,把我排斥在外,將來壞了事,休要怪到蔡某頭上。幸災樂禍、希望僨事的心情,躍然紙上。如果不幸而被他言中,招撫不成,戰事失敗,不但要見笑於蔡京,肯定還會威脅到他的政治生命。

招撫之議,對他童貫有如此密切的利害關係,決不能因一時的挫失而罷手。至於招撫的形式,那還有改變商量之餘地的。那個綠袍遼將不是說過“大丈夫做事要光明磊落,休做偷雞摸狗的勾當”?這“偷雞摸狗”四字,特別觸他的心境。當初少年之時,他淨身進宮以前,就是以偷雞摸狗為業。如今不幹這個了,他倒真要光明磊落地派個使臣去勸諭遼君臣歸附,兼以打聽李處溫的消息。如果前情未露,仍可與他暗中聯係,相機行事;如果事情敗露了,也不過犧牲一個使者而已,他決不會因此而心慈手軟起來。

童貫又一次表示了這番他要正式派個使者去勸降的意見,僚屬們又一次哄然叫絕。

“宣相所見最是高明。”李宗振倚老賣老地評論道。李宗振跟隨童貫最久,自認為是個記室之才,不能掌正印,曾公開表示過要終身追隨主公,不作其他非分之想。因此童貫一力把他保舉到一個幕僚絕無僅有的承宣使的頭銜。從此他的地位變得超群絕倫,劉鞈、趙良嗣都不在他眼下,更何況碌碌餘子。他說起話來,不忘記自己一方麵是主公的忠實僚屬,一方麵又是朝廷中屈指可數的幾十個承宣使中的一個。他具有這樣的雙重身份,因此在獻媚之中,要略微占點身份。他說:“遼將料定我不敢再派人去,我偏要派人去公開招降,所謂‘出其不意,攻其無備’,這才是兵家的攻心妙算。”

“公開招降是虛,暗中接頭是實。”賈評立刻接下去補充。賈評是李宗振的候補者,一旦李宗振出缺,他就是童貫手下的首席幕僚。李宗振以年資和官銜取勝,他賈評卻以才幹和機智出人頭地。他的機智表現在李宗振要想半天才能說出的話,他不假思索就能出口成章。他的囊袋中儲滿著作為一個僚屬所需用的詞匯,隨時可以探取應用,這一點也早為宣撫司的同僚們所公認。現在他順口溜下去:“妙就妙在以虛掩實,以實帶虛,虛虛實實,實實虛虛,變化無窮,神鬼莫測。”

他們的意見被大家推許一陣後,問題就轉到出使的人選方麵。

“張、趙兩個,機事不密,誤了本使大事。這番諭降,既要冠冕堂皇,又要暗中做好手腳。派去的人,務要智深勇沉,膽略過人,才能勝此重任。”童貫忽然爆出個大冷門,把眼珠向四座一轉,問道,“在座諸公,都是足智多謀,無愧為當代人傑。今日推舉使臣之選,大家看看誰去最為妥當?成就得這段大功回來,本使一定上告朝廷,不吝重賞。”

眾人沒有料到要在與會成員中間挑選使臣這一招,現在兩顆血肉模糊的首級忽然帶著特別恐怖的神情在各人的頭腦中複現出來。高談闊論,固然是幕僚之所長,真要去冒險,大家卻未必這樣傻。一時眾人都低下了頭,唯恐童貫的眼睛會像斧鉞般地落在自己身上。於是在頃刻以前還像一陣陣振翅鼓噪的知了,刹那間都變成噤聲的秋蟬。

停了半晌,童貫點名道:“李參軍說的要出其不意,攻其無備,此言深契吾心。更兼他當年曾隨本使出使虜廷,備悉彼中情況。此番就請李參軍出去辛苦一趟如何?”

做了人家的承宣使,每個月大把地領請受,如何不給人家賣點氣力?童貫向來是講究現錢交易的。

一向口齒伶俐的李宗振忽然變得期期艾艾,說不出話來,他“李……李”地“李”了半天,才迸出一句:“李……某老……拙無能,今……非昔比,怎挑……得起這副重擔?依李……某看來,”他忽然撈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依李某看來,賈機宜深明兵家虛實妙用,還得賈機宜前去,才了得大事!”

“在下才疏學淺,怎堪任用?”賈評果然是機智絕倫、臨危不亂,他一腳把球兒踢回去,“老成練達,孰如李參軍?應酬中節,不辱使命,孰如王機宜?出生入死,履險如夷,孰如範閣學?依在下看來,這番出使,還得他們三位聯袂前去,才是千妥萬當。”

王麟正想推辭,忽然聽到童貫“嘿……嘿”地冷笑了幾聲,嚇得他不敢則聲。會議頓時落入沉默的深淵。

停頓了好半天,眾人才聽到劉鞈用不平常的顫聲說:“此行關係遼局成敗,十分重要。劉某要想破格推舉一個人……”

“劉參謀莫非要推舉馬子充?”趙良嗣搶著他的話頭接下去,“子充雖然年輕,這幾年出使金朝,折衝之間,深合機宜,真可當得‘智深勇沉,膽略過人’的考語。愚見這番勸諭遼廷君臣,非得子充前去,不能成功。”

“趙龍圖的話,與鄙見若合符契。”劉鞈的緊張情緒驟然消失了,他頻頻向趙良嗣點頭,表示感謝他支持自己,“愚與子充父子多年深交,極知子充膽識非常,心雄萬夫。此行隻有讓他去最為合適。”

不管誰是首席幕僚,劉鞈、趙良嗣在童貫的智囊團中仍擁有最高發言權。既然他倆的意見相同,其餘的人也跟著活躍起來,一致表示他們與趙、劉是英雄所見略同,還怕事情發生變卦,彼此又補充了馬子充還有機警絕人、擅長言辭、敢於麵折、熟悉虜情等無可懷疑的優點。由於把球兒踢回給李宗振,順便把他的老搭檔王麟也拉進去做陪客的賈評,心中不無歉意,他慷慨激昂地補過道:“子充此行,如不成功,俺賈某甘願責下軍令狀,與子充同受責罰,誓不後悔。”等等。

於是最後的結論出來了:使遼人選,非馬子充莫屬。

輪到童貫結束這場會議時,他也點頭表示同意大家的意見:“本使最初想到的也是這個馬子充,隻是想把這場富貴留給諸公,其奈諸公不領此情何?”他忽然用了一種非常尖刻的語氣諷刺幕僚,表示他洞察一切,不會受到僚屬們的蒙蔽(即使他們是他的親信),這是一個自以為精明的大僚時刻不忘記要做的事情,“諸公平日與子充情意未孚,議論多有枘鑿,不想今日公而忘私,如此推許他,看來也隻好讓他去燕京走一遭了。隻是他將來成得大功回來,名利雙收,諸公看了,休得眼紅。”

然後,他又鄭重其事地叮囑今天會議的內容,千萬不要讓“摩睺羅”知道。

“蔡副使昨日新納寵姬,醇酒婦人,還忙不過來,”他輕蔑地說,“不必用這種軍中的機密事去煩他了。”

3

童貫說話中帶著一根令人難以咽下去的骨刺,但是大家既然齊心協力地把這場禍水推開去了,管他咽得下、咽不下這根骨刺,都高高興興地離開了會場。隻有劉鞈一個人的心情反而十分沉重起來。

原來今天劉鞈在會議中,起先打算推舉的出使人選,並不是如他後來點頭承認的馬擴,而是他還沒有來得及提名的兒子子羽。劉鞈之所以有勇氣敢於排除一切顧慮,打破常規,把兒子的名字提出來,因為有雙重理由支持他:對公來說,遣使諭降,確是當前的要著,需要一個能夠勝任的人選去充當使臣;對私來說,子羽參軍以來,隻在參謀處當一名無足輕重的掌書記,辦些例行公事,還沒有機會表現出他非凡的才華。目前戰場上既無用武之地,讓他出使一行,正是他探虎穴、取虎子,為自己造成脫穎而出的唯一機會。現在這個機會恰巧落在他的腳下,白白錯過了,豈非十分可惜?

可是他畢竟提得太輕率了,話一說出口,他的勇氣就驟然消失。眼前這幅圖景實在太可怖了,誰要出使去,誰就可能遭遇趙、張兩個遭遇的命運。內舉不避親,固然為《春秋》所美,把兒子推上死路去,卻也是大乖人情的。他想推薦兒子出去大顯身手,這隻有十分之一的可能,而推薦兒子走上死路,倒是十拿九穩。律以天理人性、聖人的教訓,都是煞費躊躇的事情。他好像一個“客氣”用事的戰士,乍聽得戰爭的號角聲,沒有多考慮一下,立刻就披堅執銳,衝上第一線。可是一看到劇烈的戰鬥和一批批倒下來的戰死者,他忽然害怕了,畏縮了,發起抖來,陷入進退維穀的困境。

多謝趙良嗣忽然提出了馬子充的名字,替他解了圍。

他承認,從擔負這項任務的任何條件來說,馬擴都比他兒子強。他對這兩個青年人都是那麽熟悉、那麽了解,可以做出十分公平、正確的判斷來。他後來同意馬擴,推薦馬擴,從公事的立場來說完全可以心安理得。

可是“良心”呢?對於他,除了公事,還有一個反躬自問的良心問題。

他想起聖人之訓。他明明想推薦兒子,臨時又產生了恐怖心,反而硬說他想推薦的就是馬擴。這首先就犯了“欺人”的罪名,把可能要壓到自己兒子頭上來的殺身之禍,轉嫁到馬擴身上去,這又大有悖於“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恕道。還有他與馬氏父子素來熟識,彼此很有交情,當年在靜塞古堡和羌人談判後,他從一個中級官員,一躍而升至微猷閣待製的顯要地位,這一大半是靠馬政的功勞。人之父有德於己,而推禍及其子,“以怨報德”,又是聖人所深戒的。一舉而有三失,顯然違背了他平日自持的道德標準,使他十分內疚起來。

道德家用道德來炫惑別人,好像魔術家用魔術來炫惑觀眾一樣,他雖然要求別人相信這是真實的,他自己的內心中卻十分明白那是虛偽的。道德可以用來約束別人的行為,但絕不能約束道德家本人的行為。這在業餘的道德家固然如此,在專業的道德家則尤其是這樣。

懷著這顆內疚的心,他回到參謀處,就把兒子找來,詳細地告訴他會議的結果(隻是隱瞞了他最初要把兒子推薦上去的心理活動),要他立刻去轉告馬擴,使他心理上有所準備。如果馬擴對於這項使命沒有異議,那麽八麵擺平,皆大歡喜,誰也不必替誰負責。如果馬擴不願出使,那麽他在事前已經通知過他,使他贏得時間,可以在宣撫使麵前托詞婉辭這個差事。而他自己也可借此彌縫心裏的內疚,減輕精神負擔,償付這筆道德上的債務。

但是並非道德家的兒子跟父親的想法都一樣。

既然這番出使如此重要,又是如此危險,那麽父親為什麽不替他爭取?越是危險的地方,他越要挺身而上,以炫耀自己的勇敢,顯示出自己無所畏懼的氣概。

“馬子充去得了的地方,為什麽我劉彥修就不能去?”這個大好的機會被“郎罷”(他也是個福建人)生生錯過了。現在他既不能使宣撫使推翻成議,改變出使人選,又不願屈居馬擴之下,要求去當他的副使。這兩件都做不到,他隻好等以後的機會再說,心裏十分懊惱。

他到宣撫司去找馬擴,沒有找到他。

“這個馬子充算得是什麽宣撫司的人?”司裏的人員抱怨道,“你要找他,還是到他娘家去找,才有著落。”

“休提那個姓馬的小子!他是匹沒籠頭的野馬,既不應卯,又不請假,到處亂跑,幾天也沒有影子。”

“宣相剛才找不到他,正在大發雷霆。已經打發五七個人到處去追尋他了。”

劉子羽連夜趕到統帥部去找他,那裏的人也說已有好幾天沒見馬子充了。兩處都沒有他的蹤跡,這匹沒籠頭的野馬跑到哪裏去了?

[1].元祐是宋哲宗年號。元祐九年(一〇九四)四月改元為紹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