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個甜餅

命於人無不正,係其順與不順而已,行險以僥幸,不順命者也。

——張載

彭嘴兒隻有一個念頭:殺了康遊。

若不殺了康遊,他這一世便再沒有任何可求可盼之機了。

他的父親是登州坊巷裏的教書先生,一生隻進過縣學,考了許多年都沒能考入州學,又不會別的營生,便在家裏招了附近的學童來教。

他父親一生都盼著他們三兄弟能考個功名,替他出一口怨氣。可是他們三兄弟承繼了父親的稟賦,於讀書一途絲毫沒有天分,嘴上倒是都能說,但隻要抓起筆,便頓時沒了主張。寫不出來,怎麽去考?

他們的父親先還盡力鼓舞,後來變成打罵,再後來,就隻剩瞪眼空歎。最後大叫著:“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咯血而亡。

好在他們還從父親那裏聽來不少曆史典故,大哥跟著一位影戲匠學藝,那師傅口技一絕,但肚裏沒有多少好故事,他大哥彭影兒學了口技之後,又加上父傳的古史逸事,說做俱佳,一手影戲全然超過師傅,得了“彭影兒”的名號。

彭嘴兒原也想跟著大哥學,但他隻會說,始終學不來口技,手腳又有些笨,所以隻能做個說書人,又不想下死功,因此隻學了三分藝,哄些過路客的錢。

他家那條街的街口有個竺家餅店,那餅做得不算多好,但店主有個女兒叫春惜,生得像碧桃花一樣。

那時彭嘴兒才二十出頭,春火正旺的年紀。有次他偶然去買餅,竺家隻是個小商戶,雇不起傭人,妻子、女兒全都上陣。那回正巧是春惜獨自守店,她穿著件翠衫,笑吟吟站在那裏,比碧桃花還明眼。

彭嘴兒常日雖然最慣說油話,那天舌頭卻忽然腫了一樣,本想說“一個甜餅,一個鹹餅”,張嘴卻說成了“一個甜餅,一個甜餅”。

春惜聽了,頓時笑起來,笑聲又甜又亮,那鮮媚的樣兒,讓他恨不得咬一口。

春惜說:“聽到啦,一個甜餅,何必說兩遍?”

他頓時紅了臉,卻不肯服輸,忙道:“我還沒說完,我說的是買一個甜餅,再買一個甜餅,再買一個甜餅,還買一個甜餅……”

春惜笑得更加厲害:“你到底是要幾個?”

“你家有多少?我全要!”

“五、十、十五……總共三十七個,你真的全要?”

“等等——我數數錢——糟——隻夠買十二個的錢。”

“那就買十二個吧,剛好,六六成雙。我給你包起來?”

自此以後,每天他隻吃餅,而且隻吃竺家餅。

吃到後來,一見到餅,腸肚就抽筋。但這算得了什麽,春惜一笑,抵得上千萬個甜餅。

不過,那時他才開始跟人學說書,一個月隻賺得到兩三貫錢,春惜的爹娘又常在店裏,他們兩個莫說閑聊兩句,就是笑,也隻敢偷偷笑一下。

他好不容易攢了三貫錢,買了些酒禮,請了個媒人去竺家說親,卻被春惜的爹娘笑話了一場,把禮退了回來。

這樣一來,他連餅都不敢去買了,經過餅店時,隻要春惜爹娘在,他連望都不敢望一眼。偶爾瞅見隻有春惜一人在店裏時,才敢走進去,兩人眼對眼,都難過得說不出話。半天,他才狠下心,說了句:“你等著,我賺了錢一定回來娶你。”春惜含著淚點了點頭,但那神情其實不太信他說的話。

他開始發狠學說書,要是學到登州第一說書人的地步,每個月至少能賺十貫錢,那就能娶春惜了。

可是,才狠了十來天,他又去看春惜時,餅店的門關著,旗幌子也不在了。他忙向鄰居打問,春惜一家竟遷往了京城,投靠親戚去了。

一瞬間,他的心空得像荒地一樣。

他再也沒了氣力認真學說書,每天隻是胡亂說兩場混混肚子,有酒就喝兩盅,沒酒就蒙頭睡覺。父母都已亡故,哥哥和弟弟各自忙自己的,也沒人管他。

弟弟彭針兒跟著一位京城來的老太丞學了幾年醫,京城依照三舍法開設了禦醫學,那老太丞寫了封薦書,讓彭針兒去京城考太醫生。彭影兒知道後,說也想去京城,那裏場麵大,掙的錢比登州多十倍不止。彭嘴兒見兄弟都要去汴梁,也動了心。

於是三兄弟一起去了京城。

彭嘴兒原以為到了京城就能找見春惜。可真到了那裏,十萬百萬的人湧來湧去,哪裏去找?

他哥哥彭影兒功夫紮實,很快便在京城穩穩立住了腳。弟弟彭針兒進了醫學院,看著也前程大好。隻有他,那點說書技藝,在登州還能進勾欄瓦舍混幾場,到了京城,連最破落的瓦舍都看不上他。他隻有在街頭茶坊裏交點租錢,借張桌凳,哄哄路人。每天除了租錢,隻能掙個百十文,甚至連在登州都不如。

京城什麽都貴,他們三兄弟合起來賃了屋子,不敢分開住。三弟彭針兒進了太醫學外舍後,搬到學齋去住。唯有他,隻能勉強混飽肚子,獨自出去,隻能睡街邊。

不過,三弟彭針兒和他一樣,做事懶得用心用力,學了幾年,仍滯留在外舍。去年蔡京致仕,太醫學隨著三舍法一起罷了,彭針兒也就失了學。他原就沒有學到多少真實醫技,又沒本錢開藥店醫鋪,隻能挑根杆子,掛幅醫招,背個藥箱,滿街走賣。

起初,彭影兒還能容讓兩個弟弟,後來他掙的錢比兩個弟弟多出幾倍,臉色便漸漸難看起來。之後又娶了親,嫂嫂曹氏性子冷吝,若不是看在房屋租錢和飯食錢三兄弟均攤,早就攆走了他們。即便這樣,她每天也橫眉冷眼,罵三喝四。

他們兩兄弟隻能忍著。忍來忍去,也就慣了,不覺得如何了。

這個處境,就算能找到春惜,仍是舊樣,還是娶不到。因此,他也就漸漸死了心,忘了那事。每天說些錢回來,比什麽都要緊。

兩三年後,他漸漸摸熟了京城,發覺凡事隻要做到兩個字,到哪裏都不怕:一是笑,二是賴。

有手不打笑臉漢,無論什麽人、什麽態度,你隻要一直笑,就能軟和掉六分阻難;剩下三分,那就得賴,耐心磨纏,就是鐵也能磨掉幾寸;至於最後一分,那就看命了,得了是福,不得也不算失。

於是,他慢慢變成個樂嗬嗬的人,就是見條狗,也以樂相待,惡狗見了他都難得咬。

這麽樂嗬嗬過了幾年,直到去年春天,他去城東的觀音院閑逛,無意中撞見了一個人:春惜。

春惜早已不是當年的模樣,已是一個少婦,手裏牽著個孩童,身邊還跟著個中年男子。不過他仍舊一眼認出了春惜,臉還是那麽中看,仍是一朵碧桃花,且多了些風韻。春惜並沒有看到他,他躲在人背後,如饑似渴地望著,怎麽看也看不夠。

春惜燒完香後,牽著那孩子,跟著那個男子離開了觀音院,他便悄悄跟在後麵,一直跟到小橫橋,看見春惜進了那家古董店。

之後他便不停往那裏閑逛,偶爾看到春惜一眼,便會醉半天。沒幾天,他在那附近的茶坊裏歇腳吃飯,聽到兩個人閑談,其中一個說自己古董店隔壁那院宅子準備另找人賃出去。他一問,租價比自己三兄弟現住的每月要貴五百文,不過房間也要寬展一些。他立即回去說服兄嫂搬到小橫橋,多出的五百文他出三百,彭影兒和彭針兒各出一百。兄嫂被他賴纏不過,就過來看了房,都還中意,就賃了下來。

彭影兒和彭針兒當年雖然也見過春惜,卻早已記不清,認不出,都不知道彭嘴兒搬到這裏是為了春惜。

搬來之後,他發覺春惜像變了個人,冷冷淡淡的,隻有跟自己兒子才會笑一笑,見到外麵男子,立即會低下頭躲開,因此她也一直沒有發覺彭嘴兒。

彭嘴兒留意了兩個月,才找到了時機——隻有在井邊打水時,兩人才有可能單獨說話。他便趕在春惜打水之前,先躲在井口附近,等春惜剛投下井桶,才走了過去,低聲道:“一個甜餅,一個甜餅。”

春惜先驚了一跳,但隨即認出了他,臉頓時羞得通紅,卻沒有躲開,直直盯著他。他忙笑了笑,雖然這幾年他一直樂嗬嗬的,其實很少真的笑過。這一笑,才是真的笑,但又最不像笑,心底忽然湧起一陣酸楚,幾乎湧出淚來。

春惜也潮紅了眼,輕輕歎了口氣,彎腰慢慢提起井裏的水桶,轉身要走時,才輕輕歎了句:“你這又是何苦?”

自那以後,他們兩個便時常在井邊相會,到處都是眼睛,並不敢說話,連笑也極少,最多隻是點點頭。但這一瞬,珍貴如當年的甜餅。不同者,甜餅能填飽肚子,這一瞬,卻讓他越來越餓。

直到今年寒食前兩天,他又到井邊打水,春惜剛將水桶提起,見到他,眼望著別的地方,低聲說:“我丈夫要賣我們母子,隔壁武家二嫂明天要幫我們躲走。”

他忙問:“躲到哪裏?”

春惜卻沒有回答,提著水桶走了。

他頓時慌亂起來,他丟過春惜一次,好不容易找到,不能再丟第二次。

那天他仍得去說書掙飯錢房錢,但坐到香染街口的查老兒雜燠店,嘴和心根本合不到一處,說得三不著調,圍聽的人紛紛嘲罵著散開了。他正在失魂落魄,卻見武家三弟武翹走了過來,並沒有留意他,拐向東水門,朝城外走去。

他想起春惜的話,不知道和武翹有沒有關聯,便偷偷跟了過去,見武翹坐到虹橋口的水飲攤邊,和那水飲攤的盲婦說了一陣話,又似乎掏了三陌錢給了那盲婦,水也沒喝就走了。

他知道那盲婦是賣餅郎餑哥的娘,看武翹舉止有些古怪,怎麽會給盲婦這麽多錢?不過一時也猜不出,卻記在心裏。

第二天,他一早起來就出了門,卻沒走遠,站在小橫橋頭,遠遠盯著康潛家的店門。盯了很一陣,才見武家的二嫂柳氏走到古董店門口喚春惜,但春惜並沒有出來,又過了一陣,康潛才出來跟柳氏說了兩句話,柳氏便回家去了。

他心裏納悶,卻又不能過去問,心想康潛恐怕不許春惜出門,春惜也就沒法逃走了。他稍稍安了些心,仍舊去香染街說書去了。下午回家後,他在康潛家前門、後門張看了幾遍,都不見春惜的人影,連那孩子的聲音都聽不見。春惜真的躲走了?

一夜輾轉難安,第二天寒食,上午他又去窺看,仍不見春惜和那孩子,看來春惜真的躲走了。但躲到哪裏去了?

他慌亂不寧,卻又沒有辦法,隻得照舊去說書。到了香染街,看見賣餅的餑哥扛著餅籠走了過來,忽然想起武翹的事,也許和春惜有關?他便裝作買餅,向餑哥套話:“聽說你家攤了件好事?”

“我家能有啥好事?”餑哥這後生極少笑,木然望著他。

“什麽能瞞得住我?我都見那人給你娘錢了。”

“哦,那事啊。隻不過是替人取樣東西。”

“什麽東西這麽精貴,取一下就要三陌錢?”

“我也不知道。”

他聽了有些失望,這和春惜可能無關。但看著餑哥要走,他又一動念,不管有關沒關,武翹拿這麽多錢給餑哥他娘,必定有些古怪。於是他又叫住餑哥,拉到沒人處——

“餑哥,跟你商議一件事,你取了那東西,先拿給我看一眼,我給你五十文,如何?”

“別人的東西,你看它做什麽?”

“是那人托了你娘,你娘又吩咐你去取?”

“是。”

“我知道你娘是後娘,一向刻薄你。重的累的全是你,甜的好的,全都給她親兒子,我早就想替你抱不平,隻是一直沒合適機會。好不容易碰到這種事,咱們來整治整治你那瞎眼娘。若那東西值錢,咱們就把它偷換掉,賣了錢平分。若東西不值錢,也給她換掉,讓她嚐嚐苦頭,我另給你五十文。如何?”

餑哥猶豫起來,他又極力說了半天,餑哥終於被說動,答應了。

清明過後第二天一早,餑哥拿了個香袋偷偷塞給彭嘴兒。

彭嘴兒打開一看,嚇了一跳,裏麵除了一些香料和一顆藥丸,還有血糊糊一雙耳朵,已經隱隱有些發臭。

“這東西值不了什麽錢。那就照昨天說的,讓你娘吃苦頭。”

他取出備好的一百文錢給了餑哥,等餑哥走後,才又仔細查看,發現那顆藥丸裂了道縫,剝開一看,裏麵竟是一粒明珠,螢亮光潤,珠圍幾乎有一寸。他雖然不識貨,卻也知道這珠子一定極值價,自己說幾輩子書恐怕都難掙到。

他喜得手都有些抖,一直以來正因為窮,才一而再地錯失春惜,有了這顆珠子,還愁什麽?

於是他開始極力尋找春惜的下落,但又不能明問,沒有一點頭緒,反倒見趙不尤的弟弟趙墨兒接連去找康潛,康潛又一直謊稱春惜回娘家去了。一般有訟案,趙不尤才會介入,難道春惜出了什麽事?

他憂煩了這許多天,見康潛比他更憂悶憔悴,臉色發青,眼珠發黃。他向弟弟彭針兒詢問,彭針兒說康潛是肝氣虛弱,沾不得酒,千萬不要借酒消愁才好。

他聽了之後,忽然生出一個念頭。春惜逃走是為了躲避康潛,倘若康潛一死,春惜也就可以安心回來,更可以另行嫁人。

這個念頭讓他害怕,心底陷出一個漆黑深淵,一旦失足,恐怕再難見天日。但又一想,自己活了這麽些年,雖然每天笑嗬嗬,其實何曾見過什麽天日?

——春惜才是天日。

他橫下心壓住害怕,開始謀劃。他曾聽人說全京城的酒,唯有前任樞密院鄧洵武家釀的私酒酒性最烈。鄧洵武去年年底已經病逝,其子鄧雍進正在服孝,不能飲酒。他家去年釀的酒恐怕都還藏著。彭嘴兒認得鄧家一個姓劉的廚子,他便去鄧府後門喚出劉廚子,狠狠心,拿了三貫錢向那廚子偷買了三瓶酒。

等到天黑,前後街都沒人時,他另灌了一瓶水,拿了兩個大酒盞,連同那三瓶酒用布包兜著,又去找了一根細繩穿在大針上,藏在衣袋裏。準備好後,才出去輕輕敲開康潛家的後門。康潛一向不願理他,冷冷問他做什麽,他卻不管,笑嗬嗬強行進去:“我得了幾瓶好酒,見大郎這幾日悶悶不開心,過來替大郎散散愁悶。”

康潛說不喝酒,他仍不管,提著酒徑直走到中間小廳,點亮了油燈,見四條長凳麵上都蒙著灰,便說“腰不好,得坐高些”,將一條長凳豎著放穩,坐在凳腿上。取出四個酒瓶、兩隻酒盞,給康潛斟滿了酒,自己斟的則是水。康潛跟著走了進來,一直站在旁邊望著,滿臉厭煩。他照舊不管,笑嗬嗬道:“大郎坐啊。”

康潛隻得坐下,他把那盞酒強行塞到康潛手中,笑著勸道:“你一向不大吃酒,不知道這酒的好處。尤其是愁悶時,痛快喝他一場,蒙頭睡倒,什麽煩惱全都去他娘了。”

康潛隻飲了一小口,立刻嗆得咳嗽起來。他忙繼續笑著勸道:“再喝,再喝!多喝幾口才能覺出這酒的好。世人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不知道這酒關更難過。好比大郎你的媳婦,算是極標致的美人了,還不是照樣被你娶到了手?每日給你端茶煮飯,可見這美人關有什麽難過的?但酒就不一樣了,大郎你就極少沾它。不知道的人都說大郎你性格懦弱沒膽量,但我最清楚,大郎你隻是不願喝,真要喝起來,幾條壯漢也喝不過你。你那媳婦那般服服帖帖,一定也是怕你這從不外露的氣概。”

康潛聽了,果然不再推拒,幾杯下肚後,惹起酒興,再加上彭嘴兒極力勸誘,康潛一盞又一盞,全都一口飲盡,一瓶很快喝完,人也來了興致,嘴裏念念叨叨不知在說什麽。彭嘴兒繼續哄勸,把第二瓶也哄進了康潛肚中。康潛已趴在桌上,不住晃著腦袋,嗚嗚咕噥著,像是在哭。

彭嘴兒想差不多了,即便酒量高的人,也受不住這兩瓶,便打開第三瓶酒,讓康潛自己繼續喝,他則起身收起自己那隻酒盞和灌水的酒瓶,扶正了自己坐的木凳,摸黑出去。

那天他偷看到墨兒用細繩從外麵扣住門閂,康潛後來用黑油泥填抹了門板上的蛀洞,他便也從爐壁上摳了些油泥,而後取出自己帶的細繩,照著那個法子,從外麵將康潛家的後門閂起,用黑油泥重新填抹了那個蛀洞,這才溜回到自己家中。

第二天,康潛果然醉死了。

彭嘴兒原本以為康潛死後,柳氏就該讓春惜母子回來奔喪了。

但直到天黑,都不見春惜母子回來,卻見武翹從後門走了過去,神色似乎不對。他忙偷偷跟著武翹,一直來到官府船塢。武翹進到船監屋裏,隻逗留了一小會兒就出來走了。彭嘴兒仍躲在附近,等四周沒有人時,才偷偷趴到窗邊向裏窺視,竟一眼看到了春惜母子。

他喜得幾乎落淚,一直定定看到春惜母子告別了船監夫婦,向船塢裏頭走去,他忙繞到船塢後牆,幸好牆不高,找了兩塊石頭墊腳,翻了進去。船塢裏有隻船亮著燈,他悄悄走過去,見船窗半開,春惜正在裏麵坐著和棟兒玩耍。

他輕輕叩了叩窗,春惜探出頭,認出是他,險些驚呼出來。他忙噓聲止住,而後輕步上船,進到船艙之中。

兩人四目相對,都說不出話,倒是棟兒,由於彭嘴兒時常買吃食玩物給他,見到彭嘴兒,笑著叫道:“彭二伯!”

春惜忙噓住棟兒,抬頭問道:“你怎麽找到這裏的?”

“我偷偷跟著武翹來的。”

兩人四目相對,又說不出話。

半晌,彭嘴兒才問道:“我若有錢了,你願不願嫁我?”

春惜先是一愣,怔了片刻,眼睛開始泛潮,輕聲道:“你沒錢,我也隻願嫁你。”

“真的?”一陣暖熱從心底直衝上頭頂,彭嘴兒油了十幾年的嘴忽然澀住,一個字都說不出,他向前走了半步,忽又頓住,雙手想要伸出,卻隻動了動,便僵在那裏。半晌,他才小心問道,“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這時,春惜已平靜下來,她輕聲問道:“去哪裏?”

“離開京城,走遠一些,到外路州去。”

“我得帶著棟兒。”

“那當然,我也愛這孩子。”

“什麽時候走?”

“最好現在就走。”

彭嘴兒帶著春惜母子偷偷翻牆逃離了船塢,走到岸邊,他才發覺自己太冒失。

這時天已黑了,帶著春惜母子去哪裏是好?他袋裏隻有一百多文錢,住店都不夠,何況也不敢去住店。客船一定是沒有了,雇車馬又怕人看到。

餑哥交給他的香袋沒有帶在身上,那對耳朵已經爛臭,但他不知來曆,不敢丟掉,包了幾層油紙,藏在自己床下一個小壇子裏。那顆珠子怕丟了,也藏在臥房牆角的一個洞裏。

要離開京城,至少得有些錢才好,那珠子不是凡常之物,至少半年之內不能拿出去賣。他這幾年每天說書掙的錢,除開食費和房費,剩不下幾個,隻攢了五六貫。有個百十貫錢,才好在他鄉安家立業。

他心裏煩躁,卻不敢露給春惜,心想,至少今晚得找個安穩地方安置春惜母子。

他忽然想到魯膀子,來京城幾年,他並沒有交到什麽朋友,隻有魯膀子性子有些爽直,又愛聽彭嘴兒說些古話,兩個人時常喝點酒,交情還算厚,人也大致靠得住。魯膀子家不敢去,在他船上躲一兩天應該不妨礙。

於是他低聲對春惜說:“今晚你們母子得委屈一下,我去找個朋友,你們在他船上將就一晚,明天再商量去處。”

“好。”夜色中看不清春惜的臉,但聲音裏似乎微微帶著些歡悅。

彭嘴兒心裏又一陣暖,沒想到自己竟能和春惜肩並肩站得這麽近,更沒想到她的心和自己的心能合到一處。

天上飄起細雨,彭嘴兒後悔沒帶把傘出來,他忙脫下自己的外衣遞給春惜:“你們娘倆先在這樹下等一等,我去尋那朋友,讓他劃船來這裏接你們。”

“你也要淋濕。”春惜不肯要那外衣。

彭嘴兒執意塞給她,臨走時本想告訴她康潛的死訊,但又怕另生枝節,便忍住沒說,轉身大步望東水門跑去。

許久沒有跑過了,他卻絲毫不覺得累,反倒覺得暢快無比,地上漸漸濕滑,他連摔了幾跤,卻都立即爬起來,笑著繼續跑。奔了半個多時辰,終於來到虹橋,他先去看魯膀子的船,那船泊在岸邊,一根纜繩拴在柳樹根。船裏並沒有人。他轉身又向魯膀子家快步走去,沒走多遠,卻見前麵兩個黑影急忙忙走了過來。走近之後,才發現竟是魯膀子夫婦,他們身上各背著一個大包袱。

“魯兄弟?”

“彭二哥?”魯膀子聲音有些慌張。

“你們這是?”

“我們……”魯膀子支吾起來。

“莫不是出了什麽事?”

“沒有,沒有!我們隻是……”

“跟哥哥我還支吾什麽?實話跟你說,我也有樁麻煩,所以才來找你們。”

“哦?那去船上說。”

三人上了船,鑽進船篷,魯膀子卻不肯點燈。

“我先說我的——”彭嘴兒見他們遲遲不肯開口,便道,“以前哥哥跟你說過,我相中了一個女子,她父母卻嫌我窮,把她嫁給了別人。那女子剛跟我逃了出來,我想求魯兄弟一件事,用船把我們送離開封府界,我們再搭其他的船走。”

“哥哥啊,我們也惹了樁麻煩,正要逃走呢。”

“哦?什麽麻煩?”

“麻煩太大,這一時半時也說不清楚,總歸被個閑人捅破了,得盡快逃走。”

“你們就劃著這船走?不怕下遊鎖頭關口盤查?”

“走旱路也不穩便,更容易被人看見。”

“這樣冒冒失失亂撞不是辦法,既然我們都要逃,那就做個難兄難弟,力氣使到一處。我有個主意——這汴河盤查嚴,五丈河卻要鬆得多,既然你們已經被人發覺,這兩天一定緝捕得緊,不如來個虛實之計。先躲起來,卻不離開京城,讓官府的人覺著你們已經逃離了京城,過個兩三天,自然會鬆懈下來,那時我們再一起從五丈河逃走。”

“躲到哪裏?”

“五丈河下遊有一片河灣,十分僻靜,除了過往船隻,難得有人去那裏。那河灣裏有個水道,原是灌田開的溝渠,現今那一片田地被官家占來修艮嶽園林,那溝渠被填了,隻剩入河的一小段,剛好能停得下你這隻船,兩邊草木又深,藏在那裏,決計不會有人發覺。”

魯膀子夫婦聽從了彭嘴兒,將船劃到五丈河,接了春惜母子,一起躲到了東邊河灣的那個水道裏。

他們不敢點燈,黑暗中彭嘴兒看不清春惜,便再三交代了魯膀子夫婦,讓他們好生照看春惜母子,這才告別離開,摸黑趕忙往小橫橋家中。

一路上,他都念著春惜,簡直做夢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