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醉 死
蹇便是處蹇之道,困便是處困之道,道無時不可行。
——《二程遺書》
那坊主遇事老練,在門外見到康潛的屍首,沒有進去,守在門邊,讓墨兒他們退後一些,但都不許離開,挨個盤問前後情形。
墨兒回答過後,心裏一直在尋思,是誰殺了康潛?為何要殺康潛?難道是為了催逼他交出香袋裏的東西?但康潛身上看不出傷口,房內也沒有扭打爭執的跡象。何況康潛一死,就算他弟弟康遊能找回香袋裏的東西,恐怕也不會交出來了。殺死康潛對於綁匪來說,不但無益,反倒有害,更會暴露自己。難道綁匪和殺人凶手是兩個人?彼此不相幹?
劫走康潛妻兒的人可能是左右鄰舍,剛才探問武家妯娌,她們似乎並沒有嫌疑,大嫂朱氏一直在悲歎,她和康潛比鄰多年,那種傷憐應該不是裝出來的。二嫂柳氏雖不像朱氏那麽傷悲,但三月初八春惜母子失蹤那個早上,柳氏還在前門喚春惜去燒香,更沒有嫌疑。至於武家三兄弟,二弟陣亡,老大武翔那天見過,一個極和善的人,老三武翹還是太學生,他們應該很難瞞住朱氏和柳氏去做綁匪。
比較看來,左邊彭家嫌疑更大。不過墨兒記得,寒食前後那幾天,彭家老二彭嘴兒一直在香染街口說書,每天都能見到,應該沒有嫌疑。
墨兒向彭針兒望去,坊長正在問彭針兒發現屍首的經過,彭針兒連聲說“我並不知道,聽到他們嚷才出來看到。”他常日在街頭到處遊走賣藥看病,行蹤不定,不過看他的神情,對康潛的死似乎也很意外,若他是綁匪凶手,剛才請他去找坊長時,為了偽裝,便不會有推拒之意。
目前隻有老大彭影兒不曾見過,彭影兒在京城勾欄瓦舍裏演影戲,難道綁匪和凶手是他?
他正在沉想,卻見顧震帶著萬福和一個年輕男子騎馬趕了過來。
顧震一眼看到墨兒,十分納悶:“墨兒?你怎麽會在這裏?”
墨兒見旁邊有人,便略過綁架一事,將前後情形簡要說了一遍。顧震聽了,轉身吩咐那個年輕男子:“姚禾,進去查一查。”
墨兒才知道那年輕男子姚禾是仵作,他和眾人一起站在後門外,看著姚禾檢查康潛屍首,萬福也進去幫忙填寫驗狀。
姚禾查驗完屍首,又進到屋子裏看了一圈,出來向顧震稟告道:“顧大人,並非凶殺,事主是醉死的。”
墨兒和其他人聽了,全都大為詫異,朱氏更是大聲叫道:“哦嘍!爺啊!”
姚禾繼續稟告:“事主身上沒有任何傷口、傷痕,也沒有扭打跡象,屋內桌上兩瓶酒都已喝光,屍首身旁酒瓶裏還有些殘酒,卑職嚐了嚐,酒性極烈。看事主麵色、眼白都泛青黃,是肝病之兆。頭發燥枯,皮膚幹薄,嘴唇發青,應是連日缺少飲食,空腹喝猛酒,又倒在地上,受了一夜寒氣,肝髒衰竭而死。”
墨兒聽了,渾身一陣發冷,心裏頓時又湧起悲疚。越拘謹的人,心事便越重。康潛性格極拘謹,妻兒在他心中所占分量,恐怕遠過於他人。我答應他,會找回他妻兒,可直到現在仍無頭緒。康潛愁悶難消,隻有借酒抒懷,他之死,有我之責……
他正在沮喪自責,身後忽然傳來一陣粗糲的悲聲:“哥哥!哥哥!”
一個衣衫破爛、滿身汙垢的年輕漢子,一把推開門前圍著的人,幾步奔進門裏,撲到康潛屍身上哭起來——
墨兒忙問身邊的朱氏,朱氏抹著淚道:“這是康家二郎。”
康潛、康遊兩兄弟五官雖然相似,但康遊生得十分壯實,一看便是個武人出身。他是開封縣尉,不知為何這樣衣衫髒破、滿臉泥垢。看著康遊這樣一個粗猛漢子哭得如此傷慟,墨兒心中越發愧疚難當,呆立在一邊,不知該如何是好。
墨兒走到顧震身旁,放低聲音道:“顧大哥,請到一邊說話。”
兩人走到五丈河邊,墨兒才低聲把事情的詳細經過講了一遍,顧震聽了之後,皺了皺眉:“我還道這個康潛既然是自己醉死,這裏也就沒事了,誰承想裏麵還有這麽多原委,你既然已經查到這個地步,就拜托你繼續查下去,若有需要哥哥處,盡管說!”
墨兒卻已毫無信心,沮喪道:“我已經害死了康潛先生,再不能查了。”
顧震忙勸道:“莫亂說,是他自家心氣窄,想不開,與你何幹?眼下這樁案子,前前後後、裏裏外外隻有你最熟悉,何況你跟著你哥哥查辦過許多疑案,另找一個人來查探,又得從頭摸索,而且也未必及得上你。你莫胡思亂想,更不要怪罪自己。若你真的不成,我也不會把這事托付給你。”
墨兒雖然沮喪,但心底裏其實始終難棄,聽顧震這麽講,便點了點頭。
顧震笑著拍了拍他的肩:“這麽才對嘛。這案子眼下你怎麽看?”
墨兒略想了想,才慢慢道:“康潛妻兒仍在綁匪手裏,安危難料,這背後藏了些什麽,還不知道。我和哥哥商討過,綁匪應該就是康潛的左鄰右舍。事情到這個地步,恐怕再不能暗查了。得請顧大哥給他們明示一下,我才好名正言順地去查。”
“這個好辦,我們這就去說明——”
墨兒隨著顧震回到康潛家後門邊,顧震對門外諸人大聲道:“康潛之死還有一些緣故未明,我已委托這位趙公子繼續查證,你們不得推諉避逃!”
諸人都望向墨兒,這時康遊已停止哭聲,也轉過身睜著哭紅的眼望過來。
墨兒之前隻是受尹氏私托查這案子,這時當著眾人被正式授權,才真正感到責任在身,不容他再猶豫推脫。
於是他鼓起勇氣,叉手正聲道:“還望各位能多多關照,趙墨兒先行謝過。”
顧震又誡斥了眾人幾句,這才帶著萬福和姚禾先走了。
墨兒回身先望向彭針兒:“彭三哥,能否問你一些事情?”
“我?”彭針兒尖瘦的臉上露出詫異,一雙細眼遊閃不停,“有什麽事趙公子就問吧。”
“這裏不太方便,能否去你家裏?”
“家裏?”彭針兒目光忽地一霎,不過隨即笑起來,“好啊,請隨我來。”
彭針兒還未走到自家後門,就朝裏喊道:“嫂嫂,家裏來客了!”
墨兒微有些詫異,覺得彭針兒像是在特地報信一樣,不過他裝作不知,跟著彭針兒走了過去。
彭針兒走到門邊,卻沒有進去,俯下身摸著門板自言自語道:“這門板裂口已經這麽大了,門軸也快朽了,得換了。”說了一陣才直起身推開了門,墨兒越發覺得彭針兒是在有意拖延什麽,彭針兒卻露出在街頭哄人買藥的笑容,“趙公子請進——”
彭家屋裏格局和康潛家一樣,後邊是廚房,也套了間小臥房,應該是彭針兒在住;中間一個小過廳,左右各一間臥房;前麵卻沒有開店麵,是間前堂。屋裏隻有些粗笨家什,東西胡亂堆放著。
彭針兒引著墨兒到了前堂,請墨兒在中間方桌旁坐下後,又朝裏麵喊道:“嫂嫂,來客人了!”
後邊臥房的門開了,隨後一個矮瘦的中年婦人走了出來,高顴骨,寬嘴巴,一雙眼裏閃著警覺,她朝墨兒微微側了側身子,小心問道:“這位是?”
墨兒知道她是老大彭影兒的妻子曹氏,忙站起身,未及回答,彭針兒在一旁道:“這位是趙公子,是官府差來的,隔壁的康老大昨晚死了,他是來問事兒的。”
“康大郎死了?”曹氏張大了眼,十分驚異。
“隔壁才鬧嚷了一陣子,嫂嫂沒聽見?”彭針兒問道。
“我身子有些不好,才躺著,聽到有人哭嚷,沒在意。原來是康大郎死了——”
墨兒見曹氏言語神色間似乎始終在遮掩什麽,聽到鄰人死,也並不如何傷悲。
他開口問道:“大嫂,你知不知道隔壁康家的妻子和兒子去了哪裏?”
“他家妻小?不是回娘家去了?”
墨兒盯著曹氏的眼睛,見她神色雖有些納悶,卻並沒有躲閃,似乎真的不知情,於是轉頭問彭針兒:“彭三哥知不知道?”
彭針兒笑起來:“我哪裏會知道?那康老大心胸極窄,最愛吃醋,多看他家娘子一眼,都要嗔怪你。平常我就是見到他家娘子,也裝作沒見。那孩子倒還嘴甜,有時我也會賣點糖果子給他。怎麽?他家娘子和兒子也出事了?”
墨兒見彭針兒說話雖然油滑,卻也隻是慣常形色,並沒有什麽遮掩躲閃。他心裏暗暗納悶,這叔嫂兩個心裏一定都藏著什麽,但對於康潛及其妻兒,卻似乎真的並沒有嫌疑。
於是他避而不答,又問道:“彭大哥和彭二哥今日都不在?”
曹氏的目光又忽地一霎,彭針兒倒仍是笑著道:“大哥回家鄉去了,二哥還在街上說書賺口糧呢。”
墨兒發覺這叔嫂的隱情似乎在彭家兩兄弟身上,便繼續問道:“哦?彭大哥走了多久了?”
彭針兒眨了眨眼,轉頭問曹氏:“嫂嫂,大哥是寒食那天走的吧。”
“嗯——”曹氏語氣稍有些猶疑。
墨兒確認隱情在彭影兒身上,又問道:“你們家鄉是哪裏?”
彭針兒答道:“登州。”
“來京城幾年了?”
“十來年了。”
“你們是去年才搬到小橫橋這裏?”
“嗯。是二哥找的房子。比我們原先賃的那院房子要寬展些,錢卻差不多。”
墨兒想再問不出什麽,便起身道:“打擾兩位了,在下告辭。日後若有事,恐怕還要叨擾。”
彭針兒隨口道:“要到飯時了,趙公子吃了飯再走吧!”
墨兒看曹氏白了彭針兒一眼,便笑道:“不了,多謝!”
他仍從後門出去,臨出門前,彭針兒悄聲問道:“隔壁娘子真的出事了?”
墨兒見他眼中全是獵奇偷鮮的神色,越發確證他的確並不知情,便隻笑了笑,轉身離開了。
他回到康潛家,武家妯娌和其他圍觀的鄰人都已散去,康潛的屍首仍橫在廚房地上,蒙了一條布單。康遊跪在屍首邊,已不再哭,垂著頭木然不動。
墨兒又悲疚起來,但隨即告誡自己,悔之無益,盡快查清案子才是正理。
於是他小心過去,低聲問道:“康二哥,有些事得問你,不知——”
康遊仍然不動,不過沉聲應了句:“你問吧。”
他的左額刺了幾個墨字:“雲翼第六指揮”,是當初從軍時所刻軍旅番號,雖然如今已經由武職轉了文職,這黥文卻仍舊留於額頭,有些刺眼。
“康二哥,是你去取的那個錦袋嗎?”
“是。”
“康二哥是從哪裏取來的?香袋裏那雙耳朵又是怎麽一回事?”
康遊目光微微一頓:“這事關另一件大事,我不便多說。過幾天,我自然會實情相告。目前得先找回我家嫂嫂和侄兒。”
墨兒看他神情,就算強逼也不會說出來。於是退一步問道:“清明正午你下船後,找了一個老漢將香袋轉交給康大哥的?”
“是。”
“康大哥將香袋交給餑哥時,珠子和耳朵果真在香袋裏?”
“是。那位老漢信得過。我也一直偷偷在後麵跟著。”
“你扮成這樣,這幾天也是在偷偷查找綁匪?”
“是。可惜一無所獲——”康遊看了一眼地上康潛的屍首,眼睛又開始泛潮。
“據我和家兄探討,綁匪應該是你家左鄰右舍,尤其是隔壁武家和彭家嫌疑最大。”
“哦?”康遊一驚,隨即痛悔道,“果然,要劫走嫂嫂和棟兒,隻有他們兩家最方便。唉!我怎麽早沒想到!”
“康二哥看這兩家哪家嫌疑更大?”
“武家大哥與我哥哥多年鄰居,兩人誌趣相投,我和武家二哥又是沙場上的生死之交,他們必定不會。彭家兄弟去年才搬來,因不是一路人,並沒有深交,不知底細。”
“我剛去過彭家探問,隻有他家大嫂和老三彭針兒在,不過看神情話語,他們兩人似乎並不知情。”
“他們三兄弟都在市井裏混走,必定極會遮掩。”
“沒有查明白之前,兩家都有嫌疑。另外,有一事還要請問康二哥,康大哥和大嫂兩人平日可和睦?”
康遊神色一變,聲調也有些不自在:“起先哥嫂兩個十分和睦,這半年來,有些事——”
墨兒忙問:“什麽事?”
“也不是什麽大事,隻是不似往常那麽和睦。”
墨兒發覺康遊似乎在遮掩什麽,不願意說出來,不好追問,便道:“還請康二哥再仔細想想,這兩家還有什麽可疑之處?”
康遊還未張嘴,武翔和一個年輕男子走了進來:“二郎……”
武翔麵色凝重,應是已從妻子那裏聽到了康潛噩耗,進門望見地上屍首,他神情越發沉痛。他身後那個年輕男子一身白色襴衫,眉眼和武翔有些像,墨兒猜他是武家老三、太學外舍生武翹,看到屍首,武翹眉頭顫了一下,先有些驚怕,隨即也湧起悲意。
“怎麽竟會這樣?大郎平日並不貪杯呀。”武翔深歎了一口氣,“屍首這樣擱著不成,二郎快去找件幹淨衣裳給大郎換上,上方寺離得最近,就請那寺裏的師父來做法事,二郎你看如何?”
康遊沉聲道:“我哥哥並不信這些。”
“那也得立個靈位,左右鄰舍也好祭拜。三弟,你去紙馬店請個靈牌,買些香燭紙錢,另外叫你兩個嫂嫂也過來幫著料理一下。”
武翹點頭應了一聲,隨即轉身走了。
墨兒仔細留意武家兄弟,兩人悲悼出於真摯,絲毫沒有作假的意思。他們要幫助康遊料理後事,也不便問什麽,就先告辭出來了。
回去途中,他在驢背上又回想彭家曹氏和彭針兒的話,說他家老大彭影兒回家鄉去了,而且是寒食那天。兩人說起來時,神色之中始終有些遮掩。
彭影兒善做影戲,又精於口技,在汴梁百戲行當中也算有些名頭。墨兒曾看過一回,那次演的是三國戲,彭影兒藏身在一塊白絹屏風後麵,操弄著羊皮刻鏤描畫的各色人物,如劉備、諸葛亮、關羽、張飛等,燈光映照上去,鮮明如活,不但手足能動,而且彭影兒又給這些人物配上相應話語聲音,各個音色語調不同,更有金鼓之聲、馬嘶聲、風聲、人馬雜遝聲、刀劍搏擊聲……恍然間,如同親臨戰場,看萬軍廝殺。
寒食連著清明,官府要休五天假,正是勾欄瓦舍生意最好的時節,彭影兒為何要選這個時候歸鄉?康潛妻兒是寒食前一天失蹤,彭影兒次日就離開,難道其中有關聯?
彭影兒常在城東望春門外的朱家橋瓦子作場,離得不遠,墨兒便驅驢先去了那裏。
比起中瓦、裏瓦等大瓦子,朱家橋瓦子隻能算二等,但也有十來座勾欄,遠遠望過去,彩繪木欄圍出一塊二十多畝地的寬闊場地,四麵都架著高大歡門,彩幡花錦簇繞。墨兒從東邊歡門進去,雖然還未張燈,已有許多人進進出出。進到裏麵,仍是用彩繪木欄分隔出一座座勾欄,勾欄內是高闊的瓦棚,棚裏擺滿桌椅,有的將台子立在中央,有的則搭在最靠裏。
雖然沒到最熱鬧的時候,但這些勾欄中大半也已經坐滿了人,台子上有說的、唱的、彈的、相撲角力的、舞刀弄棒的、弄傀儡的……各種聲響動靜,江海暴雨一般喧震沸鬧。
墨兒記得彭影兒是在西南角上那座勾欄作場,便快步穿過去,見這裏人還不多,隻坐了半場子,台子上一個赤膊的人正在踢弄彩球。墨兒掃了一圈,見勾欄角上有個老者正蹲在一個小爐子邊看著燒水,知道是常日在這裏點茶賣湯水的,便走過去問道:“老人家。”
老者回頭望了一眼,問道:“這位公子要茶麽?”
墨兒笑著說:“不是,我是想打問一件事。”
“什麽事?”
“演影戲的那個彭影兒去哪裏了?”
“說是有人辦大宴請他去作場了。”
“什麽時候?”
“清明那天。怪的是,這幾天了,至今不見他回來。”
“嗯?不是寒食嗎?”
“清明前一天他還在這裏作場。”
“老人家沒記錯?”
“這個我可記得準哩,老彭演影戲要潤嗓子,每回都要我替他熬梨湯,寒食不能動火,頭一天我就給他熬了三天的量,那三天人多,他早中晚各演了一場,清明前一天半夜演完了口渴,還問我要梨湯喝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