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日一大早,國府主席侍衛長俞濟時中將就撥通了蔣經國公館的電話。

“請問是哪一位呀?”

蔣經國剛在餐桌邊坐下,麵對妻子蔣方良擺出的俄式列巴、牛奶等物,正要動刀叉,又不得不去接電話。

他們每天的餐桌分兩個國度,早餐為俄式,表示對那段生活的留戀與回味;也為了照顧妻子的口味。午、晚兩餐則是中式的,而且傾向於奉化味。

“經國兄,我俞濟時呀。”

“啊,侍衛長呀,你好你好。有什麽吩咐嗎?”

“這麽早就打擾經國兄,真對不住呀。是這樣的,校長今天要去巡視兩個地方,北平和濟南,經國兄可不可以一同去呀?”

“好的好的,我馬上來!”

蔣經國明白這是父親點名要他同行,急忙換上衣服。

副官早已叫司機把車開出來伺候。

到了黃浦路官邸,俞濟時已在門外候著了。大家笑嘻嘻客氣了一番,俞濟時引領他往裏走,直送到蔣介石辦公室門口。

蔣介石坐在長沙發上,蔣經國垂手站在他麵前,聆聽訓示。

蔣介石端詳兒子,皺了皺眉頭,問道:“臉色怎麽不大好?是……沒吃早飯吧?”

蔣經國賠笑道:“不要緊,阿爸不必擔心!”

蔣介石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不吃早飯怎麽行!叫他們搞一碗餛飩或者麵條來,你邊吃邊聽我給你說情況。”

旋說旋摁鈴叫人。

秘書進來後,蔣介石吩咐他去小廚房,盡快弄點吃的來。

蔣介石指了指對麵的單人沙發,示意兒子坐下。然後說:

“當前全國的局勢,你也知道,是一個十分關鍵的時期!這個是……軍事方麵我倒不怎麽擔心,一年內消滅共產黨,我還是有把握的!我擔心的是內部呀!”說到這裏,沒馬上往下說,無目的地瞧著對麵關閉著的門,臉上有憂慮之色。

“阿爸是說,內部的派係傾軋?”蔣經國小心地問道。

蔣介石搖了搖頭:“癬疥之疾,不足以致命!”

蔣經國冥思苦想了一番,困惑地望著父親。“那,是不是財政方麵的問題?”

他知道一些財政上的問題,諸如赤字超過年收入很多倍,通貨膨脹越來越難以遏製。他也知道這些都與宋子文出任行政院長有直接關係。

宋子文重新執掌大權以後,在滿足個人及其家族的貪欲方麵,比過去更加為所欲為;當然,他也的確希望理順財政,恢複經濟,並曾對此充滿了信心。然而,抗戰以來的財政困境,並未因宋子文的改革而有所改善,相反進一步惡化了。就財政收支情況看:一九四五年,法幣發行額為一萬零三百一十九億元,政府支出數為二萬三千四百八十點八五億元,政府收入數為一萬二千四百一十三點八九億元,財政赤字數為一萬一千零六十六點九六億元;一九四六年,法幣發行額度為三萬七千二百六十一億元,政府支出數為七萬五千七百四十七點九億元,政府收入數為二萬八千七百六十九點八八億元,財政赤字為四萬六千九百七十八點零二億元。

宋子文不僅無法使財政收支達到平衡,以解決財政危機,他所采取的若幹經濟政策更使中國的民族工業日趨蕭條。戰後,由於官僚資本對工商業的壟斷、美國的“剩餘物資”(其中不少是從日本和德國掠奪的戰利品)在中國大量傾銷,以及“官倒”大行其道,民族工商業遭受沉重打擊,破產的企業與日俱增。從一九四五年八月抗戰勝利至一九四六年五月,重慶的一千八百多家工廠,倒閉者占百分之十九,為三百四十四家。據一九四六年十二月十六日《聯合晚報》報道,四川中小工業聯合會原有會員一千二百家,已關閉百分之八十。至於包括上海在內的廣大收複區,絕大部分瀕臨破產。據一九四六年二月的官方統計,上海各廠的開工率僅達正常情況下的百分之二十;同年六至十二月,上海的企業倒閉了一千六百餘家,工業產量僅為抗戰前的四分之一。

經濟局勢的惡化,自然原因是多方麵的;而作為行政院首腦、全麵掌控經濟的宋子文,卻掌控不了經濟局勢。原因是他不管中國的具體情況,完全照搬美國的那一套,生吞活剝,豈有不敗之理;此外財政官員層層揩油、雁過拔毛,包括他自己也不遺餘力地鯨吞蠶食國家與小民財產,也是原因之一。

於是,上自黨國大員,下至黎民百姓,將抱怨潑向宋子文頭上。

秘書端著托盤,送進來一大碗餛飩。

蔣介石指了指熱氣騰騰的碗,示意蔣經國快吃:“我們邊吃邊說吧。”

蔣經國說了句謝謝阿爸,便不客氣地拿起湯勺大吃起來。他確實餓了。

“財政形勢固然嚴峻,也不是不可以克服的;我擔心的是自上而下的貪汙腐化,麵積越來越大,連一些過去還算清廉的人也把手伸出來了,這簡直成了官場風氣!心腹大患就是這個!它不僅掏空了國庫,更嚴重的是加劇了官民對立———老百姓不會認為這個是具體某個官員的個人行為,他們會認為是國民黨、國民政府整個的壞了!想一想吧,這多麽可怕!我們必須向貪汙之風開戰,堅決遏製,徹底根絕,不然亡黨亡國之禍就在眼前!”

蔣經國邊聽邊點頭邊吃餛飩。他有意風卷殘雲,很快就吃完了。揩了揩嘴巴,說:

“如果兒子沒猜錯的話,阿爸是要兒子去北平安排肅貪?”

“你沒猜錯!我是想,你先去北平搞,作為試點。積累一些成功的經驗,然後到南京、上海再進行檢驗,逐步向全國推廣。記住,這個可是一場戰爭呀,其重要性絲毫不亞於戡亂剿共!”

“是的,兒子明白!”

抗戰剛宣布勝利,李宗仁就由漢中行轅主任調任北平行轅主任。

行轅這個機構,從前的名稱是軍委會委員長行轅;現在撤銷了軍委會,蔣介石也隻擔任國民政府主席了(以及國民黨中央總裁),所以也相應改稱國民政府主席行轅。

北平行轅設在中南海內。李宗仁及行轅參謀長、副參謀長、秘書長、大部分處室都在居仁堂,隻有政工處在瀛台。此外還有一支直屬部隊警衛團。大小官員的待遇比在漢中[1]時好得多,乃是托接收敵偽財產的福。所有副處長以上幹部都配有小汽車和專職司機;居住的都是小洋樓,有人同時擁有兩幢甚至幾幢。這些洋樓的設施很齊全,應有盡有。辦公條件也很好,皮沙發、地毯、電風扇、壁爐,一應俱全,辦公廳還有暖氣設備。

行轅剛剛建立時,正逢“接收”之風最盛之際。上上下下利用行轅權勢撈了個盆滿缽滿。科長以上沒一個沒變成百萬富翁,處長以上那就不必說了。

行轅參謀長王鴻韶乃李宗仁親信,最早到北平建行轅。既然趕上了機會,王參謀長當然先插手接收,輕而易舉發了大橫財。僅隻房產一項,攬到他名下的就達十五幢。鬆樹胡同他自用的公館規模不小,兩樓一底共四百平方米,外帶一個半畝地的花園。大小汽車收攬了三十多輛,他自用的專車就有三輛。有報紙揭露,他在上海花旗銀行一年內存入的美金高達一百一十萬元,存到天津通元銀行的黃金三十公斤。

王參謀長以下的人員也都在不到一年內腰纏萬貫。有了大把的銀子,就可以大做生意,買賣糧食、鋼材、煙土甚至軍火,什麽都幹;套購管製物資,甚至敲詐勒索,也不在話下。

具備了物質基礎,飽暖思**,麻將、花酒、出入舞廳妓院成了尋常事。四處副處長卞仲宣滿臉黑麻子,其貌不揚,又是個典型的土包子。卻也不甘寂寞,經常坐著自己的小轎車去舞場、劇院鬼混。希望借用行轅的名頭在舞女中選個絕色的小老婆。盡管碰了不少釘子,絕不死心,老子有錢又有行轅這個大招牌,不愁沒人上鉤。七撞八撞之後,終於找到了一個能歌善舞的女子做了如夫人。卞仲宣的頂頭上司賴和平處長到北平滯後了幾個月,也爭取後來居上,挖出了幾個“漏網”的“漢奸”商人,發了一筆大財。此後便學著副處長卞麻子的樣兒忙於出入舞廳一類交際場所,到處托人介紹女友。不久便與一個喜歡攀附的女職員姘居了。至於爭風吃醋或別的風波那就數不勝數了。

“北平官場簡直是烏煙瘴氣!不說別的,單是這些家夥‘接收’到自己腰包的錢,就可以在行轅下再組建十個美械整編師!”蔣介石說到這裏,連鼻子都氣歪了。“有人說李宗仁是個清官。哼,清官會容忍他的下屬如此貪汙腐化嗎?假的!我聽毛人鳳說,他的內人郭德潔一年內在北平撈的錢足夠他們全家十輩子花費了!這個就叫上梁不正下梁歪!這個是……北平的形勢就有這麽嚴峻,我們如果不出以雷霆手段,後果不堪設想!”

俞濟時進來請他們爺兒倆起駕,到明故宮機場。

半小時後,美國政府贈送的飛機美齡號升空,徑直向北平飛去。

李宗仁、孫連仲、傅作義以及河北省、北平市主要黨政官員在機場歡迎。這中間有一個名叫劉瑤章的人,年齡不過三十五歲,半年多以前在蔣經國竭力推薦下,由三青團中層幹部躍升為河北省黨部主任委員。當李宗仁等人伺候蔣介石蹬車之際,蔣經國悄悄拉了他一下,叫著他的表字說:瓊文,我上你的車。劉瑤章愣了一下,覺得意外,按照常理蔣經國此刻應上老蔣的車以侍候照護;但隻有片刻就省悟到小蔣定有要事吩咐。便伸手作延請狀,說經國先生請。

上車坐定後,蔣經國吩咐不跟隨車隊,直接去省黨部。

到了省黨部,劉瑤章請蔣經國去專門招待貴賓的小會客室;蔣經國卻說不必,去你的辦公室吧。進了辦公室又吩咐劉瑤章屏退左右。

劉瑤章關上房門,沏上龍井,坐下來。這才向皺眉思索什麽的蔣經國小聲問道:

“經國先生,是……發生什麽事了嗎?”

“對,亡黨亡國的大事!”

劉瑤章大吃一驚,圓睜雙眼望著蔣經國,一時說不出話來。

蔣經國把全國的貪腐情況簡略數落了一遍,有針對性地強調了北平行轅乃是北方貪腐的大本營和重災區。然後傳達蔣介石的秘密指令,在北平組建一個肅貪的秘密組織,由劉瑤章牽頭。

又說,總裁經常慨歎黨的上層已經腐朽,完全失去了信仰,熱衷於搞錢,養小老婆、養外室;然後就是蠅營狗苟朋比為奸,所幹的正經政務其實是搞一些與國計民生毫無關係的政績工程來虛耗國家錢糧。這夥“革命前輩”完全不可靠了。今後須在各省市吸收一些新進力量,作為推動政令的骨幹,逐步取代舊的班子。將要組建的這個反貪汙組織,就是刷新政治的開端。

然後談到肅貪組織未來的工作。

蔣經國指示,要把平津各地的大貪汙案,特別是“接收”中的重大貪汙問題,從速查實幾件,做成書麵材料———這個一定要經得起曆史檢驗,做成鐵案。材料秘密呈送給他,由他轉呈總裁核批,核準後立刻抓人、殺人。整個過程避開一切行政環節,不讓地方權要獲聞任何消息。

蔣經國認為,要在華北推廣這項工作,就需要多多聯合清廉自持的人組成核心,揪出幾隻老虎,然後把新風氣樹立起來。

劉瑤章聽了後很振奮,認為這是重塑國民黨,收攬人心的必要措施。他也聽懂了所謂吸收新進力量就是圖謀推開國民黨腐敗軀體,讓少壯派、太子係起而掌權。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良機呀!自己在這個過程中多賣力氣,可取悅於小蔣,向上爬的機會將成倍增加。

所以他很快就進入了工作狀態。沒幾天就初步組成了核心小組。成員有天津鐵路局長石誌仁、河北省民政廳長孫振邦、河北省教育廳長賀翊新、北平補給區司令耿幼麟、經濟部特派員王翼臣、北京大學教務長鄭天挺、輔仁大學教育係教授張懷、輔仁大學教務長張重一等。小組開會是在八麵槽的鐵道部招待所餐廳或燕京飯店的餐廳,邊吃喝邊討論。經費是充足的,蔣經國每月從國府主席特別費裏支取一些匯給劉瑤章。後來還給這個組織起了個代號:燕廉。

大家討論的時候都不約而同地接觸了一個話題:黨政軍官員貪腐成風,大都利用手中權力謀取私利,在抗戰期間發國難財,日寇投降後發勝利財。一九四五年秋季的平津一帶,“接收”人員甚囂塵上,碩果累累,結果入國庫者微乎其微,入私囊者半數以上,所謂“五子登科”(金子、房子、車子、女子、烏紗帽子)成為一時之盛。若對這類人物進行檢舉,涉及麵太寬、人太多,難免有法不治眾之虞。所以,把重點放在主要的“接收”官員身上,可收殺一儆百之功。保定、石家莊、天津、唐山負責“接收”的官員,都是十一戰區司令長官兼河北省主席孫連仲派去的。孫本人從這些人手裏得到了大量好處。孫的軍用汽車不斷從上述那些地區把黃金白銀、毛料絲綢等物資隨同軍用物資運到北平,然後賣給中外大商人。他自己用這些錢在平津兩市收購了大量古董珠寶,連同金銀一起運到老家河北雄縣。不到一年,老家的良田就增添了一萬多畝。

劉瑤章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說,孫連仲這類人暫時還不能碰。戡亂時期,他們手握重兵,總裁還要依賴他們,緩一步再說吧。可以退而求其次,把目標放到各重要地區直接負責“接收”的人物身上。這類人中,名聲最壞的當數第二軍軍長兼保定警備司令池峰城(抗戰時台兒莊戰役的功臣)、石家莊專員高挺秀、唐山專員劉培初。他們都是日寇投降後第一批奉派去到指定地區進行財、政兩項的接收。日本軍人入侵中國多年,對中國軍政界的作風了解很深,在投降後編造移交財產目錄時,都有公開的、秘密的兩套賬簿。以日寇在河北省經營的供銷合作社為例:在公開的賬目上,房屋、設備、物資的類別、數量都細致、確實,經得起核對,可以照冊點收;至於貴重物資、金銀細軟等易於搬運藏匿的,就記錄在秘密賬目上,屆時送給接收大員私納。用這種辦法圖謀得到照護、寬縱。盡管日本人替接收大員著想,把公開、秘密兩套賬目分得毫無糾纏,接收大員可不同他們一般見識,不僅將秘密賬目所載的東西照單全部“私納”,即便是公開賬目上的財物也“笑納”了不少。

劉瑤章建議把這類情況調查落實,整理成文字材料,呈送蔣經國。

這第一份材料他們做得十分認真,確鑿而詳盡,說得上無懈可擊。然而呈送蔣經國後,直至徐蚌會戰開始,都還沒有下文。他們才突然省悟,便很為自己最初的認真感到可笑。從此隻接受和使用蔣經國發來的經費,不再做什麽實際的事了。

[1] 抗戰期間,李宗仁曾為漢中行轅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