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昨夜江邊春水綠,艨艟巨艦一毛輕 第一章 一

國共兩黨的命運和中國的命運,就是這樣被一些個“偶然”決定了。

慶祝抗戰勝利的最後一枚鞭炮的響聲剛一消散,國共兩黨的對峙便水落石出般進入了人們的視線。全國老百姓用無限擔憂的目光關注著他們。這樣的目光太早地取代了抗戰勝利的喜悅。

誰都明白,對峙的盡頭不能不是戰爭。

有什麽辦法能夠消除對峙?

戰爭的災難怎樣才能避免?

無數充滿憂患的疑問湧上了中國人民的心頭。

當時一位中立者的話不無道理:通過和平談判也就是互相讓步達至民主憲政,給予共產黨相當的權力與生存空間,則對峙自消,賣刀買牛的局麵也許可望形成。

當然,從根本上解決的辦法也有,那就是戰爭;也就是戴傳賢這位國民黨首席理論家說的“長痛莫如短痛”。

這樣的結果是徹底消滅對峙的一方,同時耗費掉大量的民族元氣。

清末以降,中國戰亂不斷;八年抗戰付出的犧牲尤為慘重。人心思治,厭惡刀兵成為絕大多數中國人的共同情緒。所以,和平是絕大多數中國人共同的願望;也是羽毛遠未豐滿,冀能獲得十年乃至更長時間治療創傷的中共的訴求;據說蔣介石本人及其部分僚屬也覺得十年內戰、八年抗戰堪謂兵連禍接,傷及民族本元太深,主張休養生息一段時間再來解決“赤禍”問題。即使在日皇裕仁宣布投降那段時間,盡管蔣介石下令迅速搶先接管敵偽占領區,禁止共產黨染指受降,以及因此引發了局部衝突,和平在那時的中國依然是主調,全民族合作的曙光似亦未被烏雲完全遮擋。

孰料,隱藏在曙光背後的陰影,一些個“偶然”發生的事件,將局部的烏雲擴張成遮天蔽日之勢,從而徹底改變了國共兩黨的命運。

兩黨的命運,如上所述,抗戰勝利後本來有另一條道路可走,從而形成另一種曆史格局:比如合作組府。即使以國民黨為主共產黨次之,史料顯示當時後者也能勉為其難。毛澤東甚至已經在打算派人到距離南京較近的淮陰去設置辦公機構,以便去國民政府開會方便一些。一旦合作達成,天長日久,也許曆史的發展要平和得多;可惜的是一些“偶然”事件推動了兩黨迅速決裂,戰爭頃刻發生,曆史被“偶然”這個吊詭的東西推著過早地起程而且飛速發展了。

那都是些什麽樣的“偶然”呢?

其中有兩件與女人有關。

蔣介石的至交與重臣戴傳賢是眾所周知的風流政客,紅顏知己不計其數。我們不必替他盤點,隻說一說與所謂“偶然”有瓜葛的一位絕色女子。

另一位與此有關的是戴笠殫精竭慮追求到手的影星胡蝶。

我們的故事就從他們開始吧。

一輛黑殼福特小轎車滿載著戴笠的種種願望,駛出俗稱神仙洞的重慶枇杷山正街七十二號戴公館,向白市驛機場開去。

在那些大部分由抗戰勝利催生出來的種種願望裏,戴笠最期待的有兩個:

一個是國民政府正緊張籌劃中的對日偽政權、軍權、財權以及漢奸私產的接收。

他明白必須在政府和軍方的大佬們議而未決之際搶占先機,把最有價值的一切盡收囊中。這對於軍統以及他戴某人個人的未來發展至關重要。司機旁邊坐著的那個年輕人楚乃超就是奉他命令去辦此事的。但是軍統當時尚未取得蔣介石同意,一切暫時還不得不秘密進行。一邊由楚乃超秘赴上海搶先將有價值的房子、汽車、金庫、物資庫貼上封條,不顯山不露水就把所有權先行定格了;同時暗中著手組建龐大的接收隊伍,待蔣介石首肯之後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湧向上海實施接收。這是毛人鳳給他出的好主意。一會兒從飛機場返回,他就要去官邸說服蔣介石把這個肥差交由軍統去辦。

另一個是坐在他身旁的胡蝶的上海之行。

他本來的考慮是讓胡蝶緩幾天跟他一起去上海。他擔心一個女人孤身深入那個目下秩序極為混亂的地方不安全,當然也有不願與美人別離太久的隱衷。不料胡蝶還沒聽完他喋喋不休的勸說,登時就柳眉倒豎杏眼圓睜發起了脾氣,聲稱若不能馬上飛赴上海,那就永遠不挪動了,一輩子待在這個倒黴的山城好了。戴笠隻好趕緊改口,同意她先走一步;然後又婆婆媽媽地反複叮嚀到了上海,先找潘有聲把離婚協議簽了,過幾天他到上海就宣布結婚。自從兩年多前追求胡蝶成功,他對胡蝶就一直小心侍候,生怕惹她不高興,偶有分歧也總是以戴笠的讓步刹尾。

誰都知道戴笠可不是尊重婦女的好男人。與胡蝶同居之前,戴笠玩女人而不把女人當人那可是出了名的。為什麽一與胡蝶同居就發生了質的變化,成了個十分馴順溫柔的小男人?甚至把個胡蝶當成了第二個蔣校長供在家裏?此中自然有很多不為世人所知的曲折原委,容待後敘“個中”隱情。

那麽胡蝶急於去上海又是為了什麽?當然不是急於要去辦理與丈夫潘有聲的離婚手續,那隻不過是一件順便的事;她主要是急於去上海組建電影拍攝班子,盡快投拍醞釀了多年的故事大片《兒女風塵記》。這個將由她編導並主演的作品主要是講一個少女在抗戰時期與親人的離亂遭際。

她多次向戴笠講過故事梗概,也多次慨歎過拍攝區域將遍及大江南北。讓她擔憂的是北邊很多必須拍攝的外景地是共產黨根據地,十分不方便甚至不安全。

戴笠教她莫愁,為了她的這個計劃,他一定力勸委員長早日重啟戡亂,**平共區。可以預言不久以後她就能充分自由地在大江南北拍片了。

她當時嚴肅地指著他的鼻尖告誡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別不是吹牛吧?

他也嚴肅起來,拍拍自己的胸口要她但放寬心,戴某人既然做了承諾,那就一定會有辦法說服蔣委員長的。

戴笠雖然這樣誇下了海口,可也知道那位被十年內戰、八年抗戰鬧得心力交瘁的蔣委員長近來總是感歎再也不想打仗了,誰知道會不會同意馬上就再次大規模興兵呢?這件事成了戴笠的一個心結。

汽車開到白市驛機場。

哨卡上前查問。

司機證件也沒出示,隻懶懶說了一聲軍統的,對方就駭然而退道歉不迭。

汽車一路開進大門,繞過候車廳,駛入停機坪。又在機場人員指引下抵達準備起飛的飛機下麵。

大家陸續下車。

司機協助機場人員將胡蝶的大箱小包行李從汽車上取出,送上飛機。

戴笠叮嚀楚乃超,一路好好伺候胡蝶小姐;又小聲吩咐,浙江淳安那邊忠義救國軍昨天挑選了十多名武裝同誌去上海,歸他調遣,名義可以叫作軍委會接收先遣組。今天他們會在上海機場迎候。明天就須開展工作,已電令周佛海全力協助。

大漢奸周佛海在半年前日本敗象已彰時秘密“回歸”國府,係由軍統牽線搭橋,戴笠對之有再造之恩,所以戴笠的任何指示對他不啻為聖旨。

直到飛機滑離跑道升上天空,戴笠才鑽進汽車。他眉宇間有一縷悵然若失。對司機咕嚕了一句回城裏去吧,旋又補了一句直接去委員長官邸。

車子當然並不能直接開抵林園[1]大門,而是在二十多公尺外的雀園停下了。

這座名叫雀園的花園別墅規模比林園小得多也陳舊得多,過去是四川軍閥劉成勳的產業,現在是侍衛長俞濟時的辦公處;而林園則是國府西遷重慶時蔣介石下令為國府主席林森建立的主席府,林森仙去後就成了蔣介石的官邸。

聞聲出來的副官把戴笠領到俞濟時辦公室。

俞濟時滿臉堆著抱歉的笑,不斷說對不起得很,恐怕要勞雨農兄稍候一會兒了。

戴笠愕然,意識到一定是俞濟時賣私情安排另外的什麽人僭了先。便苦笑了一下,抱怨地說,你老兄今天早上在電話裏不是告訴我已經安排好了校長上午十點鍾接見我嗎?我按時來了,老兄請看牆上的鍾:九點五十分。

俞濟時一邊伸出兩手把他虛扶到沙發旁落座,一邊大聲吩咐給戴局長上茶。然後故意壓低聲音解釋,半個小時前戴傳賢來了。雨農兄知道,這些大佬是不用預約也不用通報的,兄弟豈敢擋駕呀。

這個當然是不以俞濟時意誌為轉移的。

戴笠點了點頭,賠笑說錯怪培良[2]兄了。心裏頗為剛才的態度後悔。因為確實怪不著俞濟時;再者俞某人不僅不能得罪,還必須邀好才是。以前在王世和、宣鐵吾擔任侍衛長時,這個職務是隸屬於侍從室第一處的,軍銜也隻是上校。抗戰後期,侍從室由原先的兩個處擴為三個處;侍衛室也從第一處獨立出來,侍衛長的地位無形間提高了,俞濟時以中將銜出任侍衛長從而成為實際上的天子近臣。

戴笠在不能得罪的人麵前總是很講究細節的。他明白等候蔣介石傳見或許是個漫長的過程,不能在這裏打攪俞濟時,推說昨夜沒睡好,希望有個地方打個盹兒。

俞濟時微微一笑,大聲吩咐副官把戴局長請到客房休息,好好伺候;旋又輕拍了一下戴笠的肩,教他放心睡,一會兒戴傳賢出來一定及時來請他。

戴傳賢在蔣介石辦公室剛剛落座,正欲開口說事,卻被蔣介石占了先。

“季陶[3],你來了,正好,我有事和你商量呢!”

戴傳賢有不少政論專著行世;著名的言論“舉起你的左手打倒帝國主義,舉起你的右手打倒共產黨”就是他的理論基礎。坊間稱其為國民黨意識形態教父實不為過,由他擔任選拔幹部的考試院院長也算是名實相歸。他在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就已經是蔣介石的主要智囊了,每一個曆史階段蔣介石的重要政治舉措背後幾乎都晃動著戴傳賢的影子;盡管蔣介石喜歡乾綱獨斷,但在拿定主意之前總喜歡聽聽戴傳賢的意見,願意與之進行深入探討。戴傳賢是元老重臣中唯一敢與對蔣介石麵折廷爭的人。這除了耿耿忠心之外,也有賴於他與蔣介石的特殊關係。

兩人的私誼,可以追溯到日本留學時期。蔣介石次子緯國的出生之秘也使他們的關係剪不斷理還亂甚至可以說深不可測。戴傳賢小蔣介石三歲,這年(1945年)五十六歲了。年輕時美豐儀、儒雅倜儻;而今雖然年近垂暮,頭發花白稀薄,疾病叢生,已不容再近風月了,但舉手投足依然可以讓人遙憶當年的風光。

蔣介石邊說話邊離開辦公桌,移步到戴傳賢落座的長沙發那裏,坐到斜對麵的單人沙發上。

秘書進來給戴傳賢上茶,趕快又將辦公桌上蔣介石的白開水端過來,這才悄然退出並掩上門。

蔣介石告訴戴傳賢,孔祥熙和宋子文分別向他報告,接收淪陷區的同時,法幣與偽幣的兌換必須盡快進行。抗戰期間國府法幣與偽幣的兌換率受市場機製約束僅為一比一;現在為了彰顯勝利,也是為了打擊那些八年來在淪陷區支持敵偽經濟的無良工商業主,以及獎勵隨國府遷到大後方的愛國企業家,政府應該給出體現愛國主義的兌換標準,加大兌換率。孔祥熙主張一元法幣兌換二百元偽幣;宋子文頗有異議,他認為偽幣的持有者也包含淪陷區普通老百姓,不可殃及池魚太甚,還是溫和一點,一比五十似乎妥當一些。

“季陶,你以為如何?”蔣介石說罷喝了一口白開水,瞅著戴傳賢。

戴傳賢一時給懵住了。他是個自詡清高的學者型政治家,又是個自以為在佛學方麵造詣很深的大居士,不大關心他認為不過是柴米油鹽這種俗不可耐的區區小事,所以從來就思不及斯,更不會料及竟會有人拿這樣的“塵穢”來“問道”於他。如若是別的人,他定會閉目不睬;但垂詢者乃蔣介石,他就不能不有所思索了。隻是思而索之良久,自度實在不懂金融,怎麽作答呢?隻在倏忽間不自覺地遊離了佛性與清雅的稟賦而下意識地聯想到自己的薪俸與存款,若照孔、宋的意見實施,豈不一下子漲了兩百倍,最不濟也漲五十倍了麽?如此豈不快哉!至於遭受池魚之殃的淪陷區小老百姓那就完全不是他思索的範圍了。於是將眉頭作深鎖狀,然後做出謀而後定的樣子肅然道:

“宋院長的意見是不是……太溫和了?”宋子文剛剛取代孔祥熙擔任行政院長,後者則改任財政部長了。“我看孔部長的高見可取,這個是……二百比一,甚好嘛!要讓老百姓明白,追隨國府與不追隨國府是大有區別的!”

蔣介石想了想,輕輕點了一下頭。把金融問題一下子提升到政治的高度,而且不無儆誡意味,他覺得這就是戴傳賢高人一籌之處。

戴傳賢卻怕他會沿著這個話題往深裏談或者又扯出另外一個什麽話題來,幹擾了自己今天要談的事,趕緊說:

“我有一件比幣值比率更重要的事要向您稟報!”

“啊?”對他忽然改換話題,蔣介石略感意外,皺眉瞅著他,“什麽事這麽著急呀?說吧。”

戴傳賢要說的事,與一個俏麗的女人有關。

這個女人與他的相識以及後來的相交,都不能擺脫一個詞———犯險。這裏所說的犯險,不僅是戴傳賢一己之身,也指他為之奮鬥終生的國民黨政權。“個中”因由一時難以盡述,現在且說一說他們那不無兆示意味的相識吧。

一年前的一天下午,戴傳賢在國府開完會,拖著疲憊的腿腳在副官伺候下鑽進座車。對司機隻咕嚕了兩個字:回家。便閉上雙目,數起了手裏的佛珠來。

重慶是山城,有一些段落的街道免不了上坡下坎。他的公館在城外,不僅全是坡坡坎坎,急轉彎的險道也不在少數。汽車經過一個叫黃桷埡的路段時,司機猛然刹住了車,驚得他兩眼一睜,出了一身冷汗。原來車頭與迎麵急轉彎而來的一輛軍用吉普撞上了,車頭左端凹下去一大片,所幸無人受傷。

副官見戴傳賢無恙,放了大半的心。怒衝衝跳下車,邊嗬斥邊詰問是哪個單位的車。

幾乎與副官的動作同時,吉普司機也跳下車來———是個軍服筆挺的女人,從領章上看是中尉軍銜。那女軍官看來是個不肯遜讓的主,也指著副官大聲嗬斥,反詰副官是哪個單位的。

副官從未見過這樣不曉事的家夥,禁不住冷笑了一下,威脅地用大拇指向自己腦後晃動兩下,問她知道是誰的車嗎?告訴你吧,考試院戴院長的車!我看你不是吃了豹子膽而是吃了天雷膽吧。

車內的戴院長聽不清爭吵的內容,搖下玻璃窗,探頭向外打量。見那女人不過二十出頭年紀,軍帽下壓著齊耳的短發,臉蛋十分俏麗;身材中等,不算豐盈,卻也起伏有致。戴院長略一躊躇,推門下車去。

那女孩已被副官給嚇懵了,一張小臉由紅轉青,啞然無語。戴傳賢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張鵝蛋形臉蛋,算不得白,其上薄霧般若有若無地漂浮著一抹少女茸毛;臉上的小鼻子小嘴巴煞是精致,它們相互之間的比例以及在臉上所處的位置都恰到好處;最吸引他的是勻勻淡淡的雙眉下那一對毛嘟嘟的大眼睛,顧盼之間很像他當年那位日本情人美智子的眼風;更奇巧的是左眼角邊有一粒紅痣,其位置、其大小、其色度都與美智子一般無二。這就注定了這位曾決心收束猿馬之心的風流大員心裏不可能不重起波瀾了。

他揮退了副官,和顏悅色地問女軍官傷著哪裏沒有?邊問邊關切地上下打量。

女軍官這才回過神來。趕緊立正敬禮,報告長官,部下沒傷著;長官傷著哪裏了嗎?部下闖大禍了,部下真該死。

戴傳賢嗬嗬大笑,言重了言重了,大家都沒傷著嘛,何禍之有?

女軍官繃得快斷了的神經這才鬆弛下來,暗暗籲了一口長氣。羞怯地微笑著回答,畢竟驚著了長官嘛。

女軍官這一笑,讓戴傳賢窺見一排整齊潔白的米牙。不由得心裏又是一顫,暗暗驚歎,簡直就是美智子的翻版啊!

吉普的車頭損壞較微,戴傳賢問女軍官可不可以勞煩她送他回家;讓司機設法將他的座車弄回城裏修理去。女軍官明白自己的機會來了,立刻高興地表示願為長官效勞。

他們就這樣認識了。

女軍官名叫孟淑賢,參謀總部的文員,山東人,魯南一個名叫孟莊的鄉下女子。其父孟國棟是地方上的名紳,家有良田千畝,城裏還開著幾家商鋪。不久這位孟國棟老先生將離開故土亡命重慶,向朝野號呼泣血控訴共產黨滔天大罪,要求政府申罪致討。正在哀告無門時,察覺女兒與戴傳賢的關係,喜出望外,不顧一向視為身家性命的禮義廉恥之礙,企圖通過女兒去影響中央大員從而影響政府。這看似虛妄之念,後來的事實說明的確有所收獲,至少對戴傳賢的影響獲得了成功。

[1] 蔣介石官邸之一 。

[2] 俞濟時字培良 。

[3] 戴傳賢字季陶 。